第一章 普卯之夜-城与夜

第一章普卯之夜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那个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连他被推上法场的那一夜都没有这个夜晚黑暗。真的,真怪,那法场之夜是透亮的,透亮得像清澈的水。像捅破的窗户纸。那是因为枪毙人都是在黎明。黎明亦叫破晓,破晓便是说像捅破的窗户纸。那法场之夜便像捅破的窗户纸一般透明。

而那个逃亡之夜却是那样黑暗!

有关那个最黑暗的夜晚他能记得什么呢?就是跑!跑!跑!在黑暗中跑,越跑越黑暗!越黑暗越怕,于是越跑。

他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他不记得自己有四肢。他成了宇宙间一颗狂乱的粉碎的殒石,不知方向,不知时间,不知地点,只知道跑,甚至不知是去求生,还是去送死。直至对着追捕的人时,他还在跑,朝着枪口跑……

“站住!再跑就开枪了!”

枪声划破了边境的夜晚。他倒在结着霜凌的菅草上,裤腿和肉一起翻卷开来,血冒着热气从中流出。士兵将他用绳索捆在雪橇上,那身躯还在乱动着,就像一只被撕裂了的青蛙,还在砧板上蹦达着腿。

“醒醒!醒醒!”

他在惊恐中醒来。女人忙着把他揽在怀里,像搂着一个婴儿,替他拂去头上的冷汗。

他睁开眼睛,举目四望,他要弄清这是怎么一回事。

哦,这是他的女人,这是他的夜,这是他的王国,这是他的城……哦,这城叫深圳。

而那个夜,那十五年前的逃亡之夜却永无止息地在他的梦里萦绕……

事情就是这样的简单,事情发生在一瞬间。

连长训他,他不服,连长便把枪对准了他,他便去抢枪。枪响了,连长死了。枪怎么响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是连长死而不是他死,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必须跑,于是他跑,不停地跑……

以至他一生都在梦里跑……而跑的时候像作梦,而后来的梦都是逼真地跑,要命地跑,掉了魂儿地跑……

如果他当时知道一生不能摆脱这恶梦,他当时真不如束手待毙。

跑啊,跑啊……

又一声枪响,他倒下了,被送往军事法庭。

一九六九年,一个位于北部边疆大学生农场的大学生,打死了派到那里的解放军连长,并准备越境潜逃,投敌叛国,成了那个时代的一件大案。

那个时代,已经变得愈发不可描述,不可理解。怎么会有那个时代呢?怎么会是那个样子呢?而且,就发生在不久以前。是啊,正像女作家写的那样,对我们,还是刻骨铭心的记忆,而对于别人,已是遥远神秘的传奇……

隔着铁窗,他对前来看自己的姐姐说:“我死定了。就是普通法庭,也没我的活头,何况是军事法庭。”

姐姐哭得死去活来:“不,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你不该死……”

他说:“不,我不怕死,因为我从来没活过。没活过的人是不知道什么叫死的。”

在等待处决的日子里,他非常难过。他难过的不是他要死,而是他活过吗?

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他的履历表上就这么多。怎么写也写不满一张纸,无论你说他有天大的罪过。他的一生就是这么简单。

一张白纸,几行黑字,红笔一勾,将一个生命从人世上一笔勾销,真用不了多少笔墨……

这叫作人生吗?这叫作生活吗?

世上有过这样一个人吗?有过我吗?

在一个凌晨他听到看守在叫自己的名字,他像在大学出早操一样一跃而起,精神抖擞,洗漱穿衣。

他被推出监狱,押上囚车,驶往荒山野岭。他看到天际的星星,在破晓时分像破碎的冰屑,在透明的曙光中融化……他意识到自己死到临头,但他的体内却如洪波涌起一样充满了澎湃的生机。

“别难过,就当没有我,就当我从没来过。”他对姐姐说,那是他诀别的话。

而现在,在这个黎明,他看着这鱼肚白,蓝幽幽的远山和碎碎的晨星。

“我真的从没来过……”他喃喃地说,“真的没有。山那边是什么?是刑场吗?要不是刑场又是哪里呢?那星星下面又是哪里呢?星星下面是些什么人呢?他们在干什么呢?”

他记得这里还有一户人家。一对男女,像风吹来的两粒种籽,就在这里落地生根。没有户口,没有姓名,但每天清晨,女的半掩着怀出来倒尿盆。劳改队里的人讲过这,而且那尿膻是那样的强烈……那也是生活……

他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希望弄清这一切,弄清头上残月和脚下泥土,在他生前和死后它们就是这样延续着,比任何生命都长久。他甚至听到了远方有雄鸡报晓的声音,他想知道枪声和鸡鸣哪个传得更远,须臾后了结他的枪响是否也能传到那个地方?能否惊扰鸡鸣之乡的人们的梦乡?人们在醒来之后会不会知道有一个人刚刚睡下,却长眠不醒,会不会觉察这世上少了点什么?今天和昨天有什么不一样?

“到了!下车!”

在他被推下囚车时,他觉得鞋里有棘藜狗子在扎他的脚,但他不能将它倒出去,带到他生命的终点,它将在他倒下的地方落地生根。他站定了,以一种新奇的眼光望着这一片法场。

“哦,我真的没有到这世上来过,真的没来过哦!”

枪响了,他没有倒下去,却引来了一辆军车。一位五大三粗荷枪实弹的军官将他推了上去。车窗严遮,风驰电掣,向远山,向星星,向不为世人所知的地方……

北京,四合院,王府,花木葱郁。

这建筑经历了更多的沧桑。

庭院深深几许,秋风扫落叶一般的干净。格子方砖。

但那时的记忆,似乎只是那门,一道道门,一个个台阶,一道道门坎。

死亡之旅如何能通到这个地方。普卯愣愣的,没有人和他说话,似乎不知道自己还在人间。

直到从一个月亮门里冲出一个女人。

一个朴素的女人,但无疑是年轻女人。短发,小个儿,白净,穿着洗得发白的熨得平整的毛蓝制服,上衣襟上斜插着一支钢笔,戴着两只套袖,看不出是个秘书,还是服务员。她眯逢着眼睛看着刚进门的一行人,显然是个仓促中忘了戴眼镜的近视眼儿。

“他来了吗?”她冲到军人的跟前,张口就问,“老虎!他呢?普卯呢?”

“你是问他吗?”叫老虎的那个军人指着正面对着她的普卯,奇怪地问,“你不认识他吗?”

这时她才将眼镜戴上,抬起脸来看着普卯。普卯也低头俯视着这个闯到他面前的女人。普卯也穿着一身军装,这是那个叫老虎的军人让他穿上的,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对他讲,就这样将他从法场直接带到了这里。一路上,前后左右各有一个军人,直到进了院子,才各自退到了一边,只剩下一个为首的军人——老虎,挟着普卯的胳膊进了二门。一进门,便从月亮门里冲出了这个女人。

她望着他,吃了一惊,说不出一句话来,垂下了眼睑,低语道:“我认得你,你小时候踢足球时我看到过你……”

她的喉头突然哽住了。这个男人让她心跳不已。这个男人一直让她心跳不已,即便是在他是一个囚犯的时候,剃光了头,满脸胡须,也是这样男性逼人。她受了委屈一样地哽咽住了。

“这是什么地方?”

“北京。”

“你是什么人?”

“雁北。”

“你们想把我怎么样?”

“想把你……”她说到这儿,突然哭了起来,捂着脸背过身去掏出了手帕。

一位老者从正房里踱了出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问:“怎么啦,雁北?”

雁北扭头叫了声:“爸爸……”一语未了,却哽咽得更厉害了。

老虎上前一个立正:“首长!”

“老虎回来啦?完成任务啦?”

“完成了。”老虎仍是立正姿势。

“人哪?”

老虎将普卯推到台阶前面。

“就是这个小淘气吗?”郝再然久久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慈爱地笑了,摇了摇头:“你差点要了你姐姐的命啊……”

普卯到此时才算是真正听懂一句话。

“姐姐?!姐姐怎么啦?!”他大声地喊着,“你们把我姐姐怎么样了?”

“她在医院里。”老虎第一次对普卯说话。

在姐姐的病床前普卯弄清了一切。

普扫以为自己的弟弟再也回不来了,她吞食了安眠药,她并不是想死,而只是受不了那种熬煎……

如果弟弟回不来,那就不再醒来。如果他回来,那么我一醒

来就是惊喜。

她给自己的好友雁北留下了绝命的字条。

雁北哭着拉来了自己的父亲。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郝再然抱着被抢救过来的普扫大恸不已。“我不是不帮你啊,我只是说,这个忙不太容易帮……”

雁北央求着父亲:“爸爸,求你救救普扫的弟弟,你要救普扫就得救她的弟弟。她的弟弟活不了,你就是救活了普扫,她还会再去寻死。我了解她,她只有这一个弟弟,这一个亲人,而我也只有这一个好朋友,只有这一个好朋友能和我说说心里话。这次就算是我求你了,看在我从小没娘的份上,求求你了……”

雁北说着也哭了起来。

没有比这更让郝再然伤心的了。

雁北的母亲,他的结发妻子,是死在战场上的女英雄、女指挥员。雁北有着母亲一样的坚强性格,自小便与一般的女孩不同,很少落泪,更不在父亲的面前落泪,这次她不仅落泪,而且提到了母亲。郝再然才感到自己对女儿所欠甚多。、自小将雁北放在老乡家养,接回来时已是大姑娘了,看上去就和自己的女学生夫人、柏西的母亲差不多,继母和继女见面时彼此脸红。那时家里又是季姨在照料家务,季姨对雁北比对柏西的母亲更敬畏三分,一口一个大小姐,被郝再然强令禁止:“共产党的女儿不能叫大小姐!”之后便是一口一个大姑娘:“大姑娘回来啦,大姑娘看这样作好吗?大姑娘拿个主意吧!”

而雁北对家事更是退避三舍,不仅是上有继母,下有保姆,而且是性格使然。这点雁北倒和柏西的母亲相似,最讨厌婆婆妈妈的事。并且,雁北大部分时间住在学校里,每次回家都带回来一个女伴,那就是普扫。两个女孩子躲在有着月亮门的小后院里自成一统,那里有一溜三间小西屋是雁北的闺房。两个女孩子说着她们的悄悄话,在这个独立的天地里悄然成熟。尤其是继母去世,而季姨又带了季惠霞去香港继承遗产以后,郝再然便是在这两个姑娘陪伴下打发日子。那时他已是赋闲在家,而且局势不好,两个姑娘给了他极大的慰藉。

尤其是普扫——

郝再然对普扫的爱甚至超过了对雁北的爱。雁北刚硬,而普扫柔美,她使郝再然看到了自己刚去世的妻子、柏西的母亲的身上的某些风姿,更有着连柏西的母亲身上都没有的贵族气息。

普扫身上的贵族气息被郝再然这个共产党的老军人视若珍宝。他用枪杆子夺得了一个江山,却夺不到这种东西。他虽出身贫寒,却不是个大老粗,而是个儒将,他知道这一点,他更珍视这一点,父女俩都为普扫身上的这种气息入迷:

郝再然还认识普扫的外公。那个白冉老者,著名的民主人士,因在国民党时期帮了共产党很多忙而成为政协委员。郝再然与老者在一些会议上虽是点头之交,但因两个女孩子的缘故,便倍感亲切。尤其是看到周恩来对老先生都很敬重,郝再然更是敬重不已。

普扫的父母是一对外交人员,在一次空难中双双去世。两姐弟一直住在外公家。外公家是一座小洋楼,那是他年轻时从法国回来后置下的。解放后不仅没有被共产党没收,反而由国家化巨资为它修缮一新,算是党对民主人士的知恩图报。两姐弟就一直生活在这里,父母的去世对他们没有多大的影响。他们本来就很少见到父母。那对坐着飞机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外交官伉俪,像一对既不做窝也不孵化,下了蛋就飞的逍遥鸟儿一样,将他们的一双儿女一生下就扔在外公的窝里。在两兄妹的心里,双亲只是冰冷的镜框里的一对神仙一样的妙人儿,直到他们双双死在一起后,他们才从遗物中知道,父母生前已是同床异梦,各有所爱,却又相敬如宾。对此这姐弟俩并不在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使两姐弟松了一口气。只是姐姐更像一个小妈妈一样照顾着弟弟,照顾着全家,包括外公和外婆——那个整日里坐在太阳底下的轮椅上看外公年轻时用法文写给她的情书的老天真老白痴,先解开蓝色的缎带,再嗅嗅信封上早已消散的陈年香水,然后捂着胸口,仿佛那里还荡漾着像个思春少女小鹿一样的情怀。

而普扫却打理着家里的一切。

普扫的大家姐风范在中南海里是有名的。因为在所有的礼仪场面里,都是由普扫陪伴着外公。她一推着外公出场时,包括周恩来在内的主席台上的高官们的眼睛立刻为之一亮。

直到外公去世,这所房子交了出去。

外公交了很多房产,这些房产遍布北京、上海、无锡、苏州、广州。

姐姐是个美宅收藏家,她保有这些宅院的图纸,她用这些失去的天堂为背景写了一些三四十年代的罗曼故事。她有点像英国的哥特式小说家维多利亚·霍尔特女士。

而普卯学建筑也与此有关。姐姐常和弟弟在一起用积木搭他们的失落的家园。

“文化大革命”的一天,普扫哭着来到好朋友雁北家时,郝再然已在党内失势,正赋闲在家。但因为他的在党内一些故交,有的还在台上掌着大权,比起别的干部,他算是安全的。

“可我已退出了军界,这是由军事法庭判决的不是吗?也真是胡闹,军事法庭审开了大学生!不过,他打死了人,还是现役军人,这就不好办了……”郝再然听了普卯的事,为难地说。

他没想到,普扫就吃了安眠药。

郝再然痛心疾首,他下决心救普卯了。准确地说,是救普扫。这要冒一次险,准确地说,要犯一次忌,就像当初娶柏西的妈妈一样。说到底,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要丢的东西已经丢了,比如他的官。而他不能丢的东西,他绝不会丢,比如他的性命,他的安全,他的家庭,他的幸福,和他认为那些重要的东西。从战争年代到和平年代,从军事斗争到政治斗争,到眼下的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他也不能幸免。

正如他的亲家说的——

“他有反骨,他不是阶级异己分子,也是喜欢阶级异己分子,这话说你父亲不过分吧?你看他搜罗到你们家里的人物吧,先是你那继母、柏西的妈,那洋学生,娇骄二气。我不是说她不好,我只是说,有你妈在前面比着,他老郝怎么也应该找个工农出身的续弦呀!还有就是那个季姨,这才是最糟的呢。国民党的小老婆他也往家里领,他老郝可真是没有阶级立场啊!你妈要活着就好了,你妈那才是真正的革命者呢!你爸比她差远了!”马列主义老太太对她的儿媳雁北说,“但他又是不倒翁,又是隐身草,到时候就躲了,到时候就没了,总之,老滑头!抓不住他,抓住他也是抓几根毫毛,伤不着筋骨,就是打仗时也是这样。你看你那个爸什么时候负过重伤,哪里像你这个爸这样把一条腿整个地撂在战场上了……”

那个爸是指雁北的爸爸郝再然,这个爸是指雁北的公公。

雁北的婚姻却不是异己的,而是正统的,是门当户对的革命干部子女之间的男婚女嫁。论资格,娘家过去高一些。论地位,婆家现时高一些。婆婆是雁北的母亲的老战友。公公是大军区司令,兼地方革命委员会主任。丈夫是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毕业的现役军人,眼下正在越南。三年前,二十七岁的雁北在上海婆家生了女儿咪哆,便被婆婆从产科医院直接抱走,由医生护士保姆警卫幼教老师和婆婆本人一起护理,雁北便回到北京养身体,同时陪伴父亲。

那是一九六七年,“文化大革命”刚开始,雁北刚好三十岁。

那几日,郝再然将老虎叫了来。这个鲁莽的军人,执行起任务来却是忠诚不二,又守口如瓶,胆大心细,又独往独来。他接受了秘密使命,便不见了。

半个月后,他从法场上带回了普卯。

雁北从医院里接回了普扫。

雕梁画栋的王府院落里年轻人破涕为笑,济济一堂。包括老虎在内,大家齐刷刷地站在郝再然的面前,向他鞠躬谢恩。

“应该谢的是老虎啊!”郝再然连忙制止住孩子们,“哎,老虎,你怎么反而给我行礼啊!我还没有谢你哪!”

老虎敬礼:“我要谢首长!”

“你谢什么呢?”

“是首长把我养大的!”

“你父亲是为救我牺牲的,没有他,也就没有我这条老命了,哪里还能看见你们这群好孩子……”郝再然眼睛里泪花闪动。

没想这样一来,反而使青年们一起哭了起来。这次哭的还有柏西和季惠霞。那时季姨已被郝再然转移到了一个军队大院里躲风,怕红卫兵知道她的内情后批斗她。

季惠霞思母,而拍西又丧母,这两个小一点的孩子这么一哭,郝再然的心揪了起来,举目一一望去,他忍不住叹道:“唉,都是孤儿啊……”

一语未了,整个院落里顿时哭声一片,惊动了前院的秘书和司机。他们也跑了过来,以为郝再然出了什么事情,因为时局不好,郝再然那时的处境也不明朗,以为他出了什么事,看到他硬朗地挺立着,只是孩子们在哭,便又莫名其妙地缩回了前院。

普扫哭得最为厉害,加之刚出院,身体虚弱,一下子哭瘫在地。还没等普卯上去搀扶,就被老虎拦腰抱住,然后双臂托起,送到客厅,大家又是灌水,又是凉毛巾冷敷。折腾了一气,普扫缓了过来,这场集体大哭也就不知不觉间中止了。

“都该养养了。”郝再然一一看着孩子们说,“普扫是这样,这个小淘气普卯又是那样,也就是捡回了一条命罢了,哪有人模样呢?雁北自打生了孩子就没有缓过来,养了个大胖闺女,自己成了瘦干狼。我这一阵子也不好,吃惯了季姨的饭,再吃这新来的大师傅的饭就直反胃。还有柏西和惠霞,两个孩子,小小年纪,整日里打不起精神,停课闹革命闹得学也上不了。嗯,这样吧,”郝再然一拍巴掌说:“大家听着,咱们去广州!”

大家一听,顿时欢呼雀跃。

“去广州,住从化!那里离老虎的部队也近。老虎也跟着去住两天,你这一路也辛苦了。雁北,再打个电报给你婆婆,让她把胜利从越南叫来陪你一块住几天,跟着南海舰队就可以直达广州,用不着从凭祥那边绕。”

广州。

从化。

群山环抱中的温泉。

专供来自北京最高政权的达官贵人们疗养的别墅,在群山的最隐秘处,瀑布从悬崖上飞流直下,升腾起带着硫磺气息的云雾。而在树木葱茏处,浓郁的花香又压过了硫磺,鸟儿啼嗽声压过了瀑布。重兵把守的士兵的头盔和钢枪在隐蔽处发着幽暗的光。

越南的元首胡志明那时也住在这里。

郝再然带着儿女们来到时,住在小桥对面的一座小楼里。

不大的小楼,居然一下子塞得满满当当。每个孩子一间房间,便没有了郝再然的地方了,更不要说还有随行的工作人员。还有雁北的丈夫,这位贵婿正从炮火连天的越南往这里赶呢。那里美国飞机正在轰炸,一时还到不了。若是他赶到了,还得专为小夫妻准备一个单独的套房。看着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你撞我、我碰你地安排房间,这间房间那间房间地串来串去,提着暖壶的服务员小心地侧着身子从孩子们的缝隙中端茶倒水,有的房间的浴室里已传出温泉流入的声音,郝再然心里真是痛快啊!自打“文化大革命”开始从未有过的痛快。

“首长,我看您还是另住一个楼吧?”秘书小心地建议着。

于是,郝再然就住到了毗邻的另一座小楼里,每日清晨与那位长冉的越南领袖在散步的小径上点头致意。

孩子们玩疯了:爬山,游泳,骑马,打枪,踢球,下棋,打牌。还有交谊舞。

连那位长冉的越南领袖都被惊扰了。他羡慕地对郝再然说:“我一生都梦想着有这样的一个家庭,有这样的一群孩子……”

“您为什么不呢?”

“祖国不统一,我不成家。”

玩得最疯的是普卯。

雁北痴迷地看着他:他样样都会玩,都玩得最好,最疯狂,不知休止……

连老虎都被他拖垮了。网球拍往草地上一扔,仰面朝天地躺下了。

“天啊,他要把捡回来的这一条命再玩掉啊!”雁北暗自思忖着。

她不由得到房间里告诉了普扫。

“小弟,停下,回来,你不要命了!”普扫从窗户里叫着他。

普扫已经恢复了不少,但身体还是弱弱的,气息还是微微的。舞会上,她像一束芦花,沾附在老虎宽阔的怀抱里。这正合了舞步拙劣的老虎的意,他几乎是原地不动地抱着普扫晃啊晃啊。

而普卯却像狂暴的旋风,裹挟着雁北,席卷着全场。众人的掌声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在他们的身旁七零八落地响着,普卯的脚步却停不下来,只是跳着,旋转着。在他怀中的雁北抬头望着他的眼睛,却发现他像一个梦游者。她不知道,她永远不知道,这个年轻人仍然在边境线上逃亡,跑!跑!跑!永远跑不出逃亡之夜……

跑啊,跑啊,跳啊,跳啊……

这是死亡之舞,还是生命之舞?

普卯不知道,雁北更不知道。她只知道在她三十岁的时候,在她青春之火已近燃尽的时候,她在这个年轻人的怀抱里又被他的气息和体温点燃。哦,那醉人的气息,那撩人的体温,差点从地球上消散,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那她将永远无从得知,无缘消受。现在,这近在咫尺的气息,只须一丝丝,就已让只剩星星之火的三十岁的女人周身上下重新燃起燎原大火。

全曲终了,舞会告散,雁北已在普卯的怀里融化。

“普卯!别跳了!”普扫着急地叫住弟弟,“乐队都撤了!”

普卯猛地收住脚步,撒开雁北时,雁北顿时感到自己成了一块被熊熊的高炉抛弃在荒原上的心灰意冷的炉渣。

……

“姐姐!姐姐?”温泉浴池里的普卯舒适地躺着,毛巾搭在眼上,阳光从百叶窗外射入,从敞开的浴室门缝中听着卧室里传来的音乐。他已经这样泡很久了,一股股温泉从浴池的一头流向另一头,他像拨动钟表的时针一样转动着身体的方向,让周身感受着热流的冲击。姐姐每每这样走进卧室,将他扔在床上的脏衣物拿回她的房间去洗。

“姐姐,替我搓搓背……”普卯在浴室里翻了一个个儿,背朝天伏在浴池的沿上,朝卧室里喊着。他听到衣服重新扔到床上的声音,接着脚步声传进了浴室。

他闭着眼睛,由那双女性的手在他的背部轻轻地搓着,轻轻地撩动着水,由上到下……半晌,他才感到有点异样。

“姐姐?”

他一个鲤鱼打挺,猛地翻过身来,又腾地跃上池边,发现是雁北!

“你!”他就这样赤条条水淋淋地笔直地站在水池边上,看着拿着肥皂的雁北。

“我走进来,想替你收衣服,听着你叫姐姐。我,我也是你的姐姐啊……”雁北沙哑着嗓子,红着脸,低下了头。普卯那昂扬的下身正映入她的眼帘,她扔下肥皂,捂住了眼睛,扭身跑进卧室,带上了浴室的门。

但浴室的门再次打开了,雁北捂着眼睛一头撞进普卯的怀抱:“肥皂辣我眼睛了,我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

普卯将她拦腰抱起,放在膝上,让她头朝下,放在水池边上,为她洗着眼睛。

“现在,你睁开眼睛试试……”

雁北不睁眼,只是将头更深地伸向水面,她的头发浸在了水里。他又为她洗着头发,不一会,她浑身浸透了水,普卯将她的衣服剥下……

就在温泉的池边上,在那堆湿淋淋的衣服上,雁北扭动着身体,听凭这个毛头小伙子一次又一次冲击着自己。

百叶窗在她的脸上印下了一道道光,她就像一块久经耕作的松软湿润的土地,满怀春意地接受一柄刚淬火的生硬的新犁,深深浅浅,紧紧慢慢,左摇右晃,怎么耕怎么是。那初试锋芒的新犁一经得手,便更加放肆无度。湿衣服在他们的身子底下被碾烂了,被踢进了池里。从池边他们又拖拖抱抱地回到床上去,床单被浸湿了,便又滚到了床下。然后又是沙发上,窗台下……

痛楚!甜蜜!惊骇!

“你使劲罢,你随意罢,你尽性罢,不痛的,不怕的,痛不怕的……”雁北呻吟着,请求着。

乳晕,由于怀孕而变得黑紫,生了孩子却又不曾哺乳,像葡萄干一样萎缩了,陷在本来就干瘪的胸脯上,现在又像草莓一样鼓起了刺儿,充溢着汁水。雁北突然想哺乳他。这个伏在她身上的男人,激起了她多重的欲望:母亲,情人,姊妹——

“吃吧,咬吧。它们是你的,你的,连孩子都没有碰过,他更没有。他只知道……”

普卯不说话。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又滴落进他的眼睛,咸热的,像血一样的汗水。他迷茫地望着雁北的身体,像望着一片陌生的荒原、密林、沼泽、冰河,陷下去,拔出来。他跑,他刨,他扑,他滚,他啃,他咬,皆因为恐惧,愈来愈深的恐惧,越来越跑不出逃亡的黑暗……

百叶窗的光线也干涸了,外面传来了叫他们吃饭的声音。

“小弟弟,小童男,怎么办?怎么办?咱们怎么办?”雁北一手捧胸脯一手捂着肿胀的嘴唇,像唱歌一样在普卯耳边低语着。普卯却在地下睡着了,像中了弹一样伏在地上沉睡不醒…

当那位夫婿兴致勃勃地从越南战场上赶到从化时,雁北已经不允许他来碰自己了。

“嗬,怎么啦?把腿叉开,把腿叉开!自打你生了孩子我还没进去过呢,该不是锈住了吧?还是不中用了?”

小夫妻的套间在小楼的最顶层,两个人夜里丁丁当当的声音震动着全楼,所有的人都警醒着。普扫,普卯,连老虎都睁着眼睛。

那几夜,老虎陪伴着普扫。

起初是小声的吵闹,后来是无声的厮打,再后来就传来了雁北的呼救声。

普卯从床上跃起,一脚踢开了楼顶套间的房门。

雁北正赤裸着身子在胜利的怀里挣扎。

“住手!”普卯喝道。

“小老弟,别管鸡巴闲事,懂吗?尤其是两口子的鸡巴闲事……”胜利不屑地望着普卯,同时将雁北抱得更紧。“出去!你给我出去!”

“你放了她!”

“我放了她?我是她丈夫我能放了她吗?我放了她谁上呀?你吗?你会吗?你行吗?你那鸡巴玩艺不嫌太嫩点了吗?”

“普卯,你出去,我求你出去!”雁北在胜利两腿之间哭着赶着普卯。“快出去!快走!”

胜利忽然感到不对了。“该不是你吧?小老弟,你和我老婆有一手?”他放下了雁北,抓住了普卯。“你说,你是不是吃了援越将士的家眷的豆腐?”

“不是他,你放开他!”雁北又扑了过来,将普卯从胜利手中夺出,往门外推。

“不,就是他!你奶子上的牙印就是他咬的。”这反而证实了胜利的怀疑,他将已经走出门外的普卯一把扯了进来。“来来来,小毛头,让我对对牙口,让我对对吊号……”

他扯住普卯对着脸就是一拳,接着又是胸脯,小腹……

“小毛头,小老弟,你还挺有劲儿啊。你怎么这么有劲儿呢?这不可能啊,你上过前线吗?你是从哪里练的呢,在北方?和老毛子?老子是在南方,是和美国鬼子练的……”他突然从军装里掏出了枪,当然,他只是吓唬普卯。他在普卯眼前耍弄着那支枪。

普卯眼前又是雪原,又是边防军的追捕……

但那枪却被雁北夺去了。雁北从后面咬住了他的手臂,那枪就落在了雁北的手里。

“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开枪了!”

胜利吓了一跳,不敢动弹了。他裸露的后背上正被一支枪口冰凉地抵着。

胜利叫苦不迭。那是他从越南战场上带回来的枪,现在却在雁北手里。

“太太,那里真的有子弹!”胜利哀叫道,“别玩走了火!”

这一叫反而更糟,接着就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住手,雁北!”普扫和老虎一同冲了进来。老虎一个箭步将枪下了。但他没有交给胜利,而是在第二天交给了郝再然。

胜利告辞了。

他包扎好手臂,穿戴好军装,向郝再然敬礼:“岳父首长,我走了。我从您闺女的枪下捡了这条命,留着回越南去打美国鬼子,那枪您不给我我也不要了,就算是我给雁北的再婚礼物。”

“委屈你了,胜利,本想让你来多玩几天,我没想到弄成这样……”郝再然真诚而又懊恼地说。

“没啥,您老多保重,不用替我担心!”

从化的高山之巅,黑夜,目送着老虎陪着(不如说是押解)胜利的汽车走出温泉。那灯光在盘山公路左旋右转,忽而背对普卯,忽而又直面而来。普卯突然奔跑起来,忽而是他追着汽车,忽而是汽车追他。

跑啊跑啊……

胜利的汽车在追他。

他跑。跑在从化的群山峻岭中。

突然,前面出现了一座城,那是深圳。

胜利的汽车追不上了。

接着头上出现了飞机。

飞机在追他。

是老虎的飞机。老虎哈哈大笑着,追着他。他在空中追,他在地上跑……

眼看就要追上了,前面出现了一座楼。那是他熟悉的楼,那是他的烽火大厦。

他跑了进去,但却没有电梯,于是他爬……

他在楼里往上爬,爬啊爬啊,终于爬上了楼顶。

老虎的飞机又出现了,他开始往下扫射。

疯狂的扫射,弹片飞扬,却是花瓣,大朵大朵的花瓣。

他惊喜,向老虎欢呼。

接着人们拥了上来,一大群人,是在参加烽火大厦的竣工典礼。

人们越聚越多……

他突然感到了大厦在晃。

他扒上了飞机,飞机飞到了大海。

大厦在飞机下倒塌,而飞机在海洋上坠落。

他落入大海。

正在梳妆的雁北轻轻地用香水喷洒着他。

他醒了。

这是美妙的女人,美妙的黎明,美妙的城市。

“亲爱的,你该上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