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柏西之夜-城与夜

第三章柏西之夜

这个中心建在香港九龙一个陡峭的山坡上,从那里可以俯瞰清水湾全貌。

朱丽从她下榻的房间的窗子往外看着。

以一座楼宇为中心,周围是几座拱形屋顶的建筑,像体育会馆,又像一个不大的校区,这便是朱丽坚持要采访的哈莫尔实验中心,也是被季惠霞称作是香港小硅谷的一个基地。但朱丽始终没有弄清是什么地方。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被带进来的,也不知自己将怎么再走出去。没错,她到了香港,并且深入到了公司的腹地,但怎么样了呢?这下子却又像被放在了玻璃缸里,她可以看见外面,外面也可以看见她,但她什么也接触不到,障碍是透明的,冷冰冰的。

“朱小姐打算住哪儿?在希尔顿给您包房,或者您指定一个酒店?您常来香港,喜欢哪一家?”季惠霞在答应了她的请求后,冷冰冰地问。

“不,我要住在你们那里,那个你们称为假半山的地方,听说是你们的硅谷……”

“到底朱小姐是名记,你知道的真确切啊。那其实只是我们随口的一个叫法,不过是一个下属的中心罢了。但那实在是很不方便的,叫它假半山就是因为它和真半山是完全不一样的。我看那滋味朱小姐会很不喜欢的……”

“……我就要亲身体验一下这种滋味,我写报告文学从来是这样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差点就把那后两句话说了出来,那决不是季惠霞喜欢听的语言,但不说这两句也不会令季惠霞高兴的,朱丽此举本身就使季惠霞不悦。

“我认为贵报已圆满地完成了对红旗渠的报道,朱小姐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而且,也有悖常规,因为香港不像大陆,搞生意更与大陆的宣传工作是两回事。不过,既然朱小姐坚持,我们可以为朱小姐破一次例。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那滋味可不太浪漫……”季惠霞说话时,根本不看朱丽一眼,然后对一个叫伍马玉如的半老徐娘吩咐着:‘哪么,伍太太,朱小姐交给你了……”

那口气,就像典狱长将一个犯人交给了看守。

于是朱丽随伍太太来到了香港,住进了这个“玻璃鱼缸”。

“早晨好,密斯朱……”

那伍太太虽是一副寡妇脸,却还是走了不少英联邦国家的,一直是为一些洋鬼子和假洋鬼子工作,是一种介于管家。秘书和贴身女佣这三者之间的身分,因此她没有准确的头衔,只是被称为伍太太,但人人都不敢小视她。伍太太说话办事很富于英国派头的。

伍太太推门进来,一手端着早餐,一手拿着文件,一边将朱丽零乱的床单扯平,一边又从腋下取出一个包来:“密斯朱,这是日程安排,这是有关文件,这个呢,是郝太的一点心意……”

她几乎每天都能送一点“郝太的心意”,而这心意便是一套时装。伍太太将这意思也表达得很清楚:“郝太太让把这些给您送来,她说您需要的。您没有时间去买,她特地让店里给您送来的,是她买衣服的几家名店,郝太将您的尺码告诉了他们,郝太的眼力是非常好的,她看一眼就能估出您的尺码。您试试,一定非常适合的。”

伍太太将这些袋子盒子在床上摊开,朱丽的眼睛就不够用了,这是一些名牌服装,朱丽确认名牌是最简单的方法:看包装纸,光那包装就值钱哪!那真令她爱不释手,眼花缭乱,但每一件都小,朱丽是一个大髋骨的女人,大骨架,大骨节。她当着伍太太的面换上这些衣服,她那些骨架就更突出了。

但那女人却在一旁说着:“多好啊,密斯朱的身材真是很苗条的,这套衣服最能衬托出您的身材了。”

朱丽总算是将自己装了进去。她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但她仍暗自庆幸自己的身体有伸缩性,为了这些衣服,她宁肯再多受一些罪,哪怕是削下一圈肉也是可以忍受的。

“要是再大一号的更好了。”朱丽还是不由得呻吟着。

“不,我看这样最好,再合适不过。今天就穿这套,今天的场合要穿得正式一些。”

伍太太说得对,连朱丽都觉得在这里是不能再穿自己那些大红大绿的衣服了。在这里,朱丽找不到以往自己的感觉了。她不敢满不在乎,处处以伍太太的感觉为准。这里使她处处觉得有一些嘲笑自己的眼睛和蔑视的嘴,因此,伍太太的建议对她来说是宝贵的,尤其是经不住那些衣服的诱惑,那些衣服确实很体面,很高档,很适合在这种场合穿。朱丽便在伍太太的帮助下打扮好了,悄悄地带上一些别针,生怕那些衣服被自己绽开,然后又随着伍太太扭扭达达撇手撇脚地去参观访问了。

“这位密斯朱,名记密斯朱丽,很有学识。郝太已经介绍过了,是研究生啊,也就是说,是博士。是在美国拿的学位吗?是的,那是肯定的,留过学的,有学位……”

伍太太到处对人这样讲,因此,人们对朱丽讲英语,她听不懂,对她讲广东话,她也听不懂,对她讲国语,却又一连串的专业术语,她更听不懂。或者人们将这三种语言混杂在一起对她讲,那就听懂了比没听懂更麻烦,弄得漏洞百出,笑话百出,她成了笑料。季惠霞香港公司的职员们,见了朱丽的表情都是怪怪的。如果朱丽要提什么问题的话,他们也是只对着伍太太而不是对着朱丽说。

还有那些鬼佬儿,见了伍太太又是吻手又是拥抱,却将她看作了伍太太的跟班。还把脱下的外套随手递给朱丽,拥着伍太太在前面边走边谈,而让朱丽在后面跟着。

那是伍太太带朱丽参加一个与哈莫尔有关的学术讨论会。

那些与会者将外套递给了朱丽便将门关了,朱丽将他们的外套往地上一甩就走了。

朱丽终于明白,到了人家的地盘上是怎么回事。

而想见季惠霞都不是一件容易事了。

每天,朱丽都能从窗户里看到一辆大房车从山道上疾速驶来,大门无声地打开了。警卫侍立着,看着车子缓缓地在中心的楼宇前停住。车门打开,先跳下三个男人,一个秘书,一个司机,一个保镖。一个开门,一个开道,一个殿后。三个男人,个个高大,个个英俊,中间是季惠霞。随着她的高跟皮鞋踏进大楼,整个基地都围绕着她旋转来了。

真是威风八面!

相比之下,深圳的普卯又算是老几!

名记朱丽算老几?也只有远远地贴因看着的份儿。

更别说是柏西了。

柏西在哪里呢?

贴窗看着的朱丽每看到季惠霞下车时就想,季惠霞的身旁全是男人,但没有一次看见柏西。他在哪儿呢?是季惠霞把他藏在家里了呢,还是掖在口袋里呢?

哦,柏西!你他妈的给我出来!

深圳没有好男人,更没有上等人!别说是贵人!

这是朱丽的又一著名的深圳宣言!

八百栋的那两个混小子就算是好的了!可他们不是上等人,他们平民出身,又不愿与上等人为伍。他们自我奋斗,出人头地,可以出大名,赚大钱,但他们是“千金散去还复来”,他们是“粪土当年万户侯”!是“说大人则渺之”,他们眼里看不起别人,只是太钟爱自己。他们是艺术家,是才子,是浪子,是猴子!调皮捣蛋,叛逆造反什么的,但作个正儿八经地过日子的男人,他们靠不住!没告诉你吗,对他们来说,富贵荣华如粪土,自由自在才是真,没有什么女人能拴住他们,更不会把什么女人放在心上。他们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而且,他们看不起人,尤其是看不起女人。就算是他们最放在心上的那个宁黛,不是也不找他俩这样的男人吗?他们更不会找她朱丽这样的女人。他们俩当初是怎么收留朱丽的,他们忘不了,朱丽更忘不了。柏西却绝想不到!知道朱丽昨天的人有谁能想到朱丽的今天呢?而看到朱丽今天的人又有谁想到朱丽的昨天?

深圳还有什么好男人?那些文人,穷酸!生意人,铜臭!官僚,虚伪!小民,可怜!剩下的男人就是牢里押着的和牢外晃荡着的了!还有什么男人是朱丽能看得上的?朱丽将深圳的男人抖搂个遍,她的结论是:

没有男人!没有好男人!没有上等男人!深圳!

北京人狂,上海人精,东北人野,西北人上、广东人就用不着说了。就说那个头儿,若不是口袋里有钱,那不都是三等残废吗?至于台湾同胞,说得很清楚,是中国的一个省,一个省能挑出几个好男人?深圳有多少个省的好男儿啊!不能说是最好的,也是对最好的不服气的,要不,他们干嘛往深圳跑!

深圳什么男人没有呢?但朱丽要找的男人没有!能找朱丽的男人也没有!

找朱丽的男人就是要朱丽办事,办他们男人办不了的事。比如张光雀,男人办不了的事她朱丽就能办,他拿着她朱丽当男人使,当好几个男人。这里说的是办公事。

找朱丽办私事的男人也大有人在。他们倒是拿朱丽当女人的,可是把朱丽当成了那种女人!而朱丽也就把他们当成了那种男人。玩儿呗!不定谁玩谁呢!外界对朱丽“那个”的传闻,不假,也不真。但朱丽不在乎,传她“那个”说明她不是鸡。深圳的妓女更“那个”呢,有谁传呢?只有名女人才被人这样传诵,有没有的都要传,她至少没有枉担虚名,传得越广越说明知名度,越说明她的性感和魅力,说明她不枉为一个女人,一个名女人!更说明了男人们的下作和无能,性无能!枉为一个男人!在深圳传说这些男人,不是干不了的,就是干不起的。

还说什么说!还有脸呢!

还有头有脸呢!

这是说往上看。往下看呢,有什么?说,下面有什么?

这可别怪朱丽姑奶奶说脏话:什么鸡巴玩艺儿,哼!

以上为朱丽宣言。

但柏西是男人,好男人,上等人,贵人!

可以说是一目了然,一见钟情。

一目了然,那就是一副贵人样!白白胖胖,即使不了解他的家庭,朱丽也能看得出来,这是好人家出身,略有点笨重。但依朱丽来说,那便是贵重!贵的东西都重,不会看的人就说重是笨,会看的人就知道那重是贵,金贵!王孙公子,但不是公子哥儿,不是洋场恶少!他斯文!朱丽身旁还没有这样的人呢!他有学问!这样家庭的子弟却在那里做学问,真是可敬可爱!那对注视着朱丽的目光,透着羞怯,还透着温柔,这令朱丽也感到有点羞怯起来,这真是邪了门了!朱丽不由得觉得可笑,这是啥时候了?还羞怯?不管啥时候,她朱丽也没有过羞怯的时候啊!

这大概就是一见钟情了。

红旗渠会议的后期,朱丽和柏西,那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了。而且还有很多单独相处的时间,会上会下,朱丽的意大利披风刮到哪儿,柏西就被裹挟到哪儿。

“那是件啥衣裳啊,跟戏台上的巫婆穿的似的。”罗富贵不满地用手指头指指点点地说。

“瞧叔叔说的。”季惠霞格格地笑着,“那是件意大利披风,在香港已经过时了,深圳这还很新潮的。”

“讨厌,别让她老在我眼前忽悠,我眼晕!”

“您老就别盯着她就是了!”

“我是不该老盯着她,可你该盯着她,还得盯紧了!你别老这么格格地笑,等你哪天哭鼻子的时候,可别说叔叔我没提醒你。”

季惠霞笑得更欢了:“人家是名记,人家是独家专访,是咱们请的人家,还花了不少钱呢……”后一句是季惠霞贴着罗老头的耳朵说的。

罗老头更气了:“这个地方的风气就是坏……”话说了一半,被季惠霞扯了扯胳膊,隐忍了回去,心疼地看着季惠霞说:“别老是‘人家人家’的,你注意着你自己的身体,会议上就你累……”

得!名记朱丽采访科学家柏西,那可是天经地义!

别看柏西和朱丽两个人会上会下,成双成对,大大方方地招摇过市。季惠霞都那么开通,大家还有什么说的,而且,这是深圳!再说,就显得土了,乡巴佬了。郝柏西毕竟还是大家公子,又是知识分子,又长年在香港工作,胳膊里挎个女的,而且是女记者,这还算是派!算是威!柏西虽不是一表人材,但也确实是气宇轩昂的,别说是朱丽还没看错!得说是人家季惠霞会调教,人家季惠霞总不能有一个带不出去的丈夫吧!但归根结底,又回到了朱丽那个理论,这根儿,这底儿。是贵!贵人!这是种儿!种子里就贵!成份论,出身论!共产党也是讲这个的。但私下里,朱丽却发现郝柏西总是斜眉竖眼地偷偷地看着自己。

这是她过了好长时间才发现的。

“嘿,要看就看,别这么偷偷摸摸呀,好像是梁山伯祝英台似的。这年头可没有男人这么看女人了。”

“不是偷偷,而是……”柏西反而红了脸。

“而是怕看掉我二两肉,对不对?”

“不,不是二两肉……”

“那就是二斤肉!二十斤!”朱丽拍着大腿笑着,“看吧,看吧,看掉了你给我补上,反正你肉多……”说着,冷不妨掐了柏西一下。

柏西叫了起来。

被惊动的服务员走了过来:“怎么了,先生?”

“好像是有,有一枚钉子。”朱丽替柏西说。

“怎么会呢?我拿去检查一下。请您换上这把椅子,对不起了,先生。”

这种恶作剧朱丽常搞,但柏西真是感到很有趣。

“你不像是名记,而像个……”

没等柏西想出一个确切的词儿,朱丽的脸就拉下来了。

“像什么?像个疯婆,还是像个野鸡!”最后那一句话是朱丽最怕的,索性先替柏西说出来。

但柏西却止住了她:“你真像是个小姑娘!”

“我的妈哟,你可真会抬举我,早没那个时候了……”

可心里真是美啊,他还真拿自己当个小姑娘呢。可真愿意那时候就碰上他呀,那时候的自己,那才叫水灵呢!朱丽把这话告诉了柏西。

“现在也好,现在也水灵。”

听听,有这么说的吗?说得这么傻,但说得这么纯。尤其是柏西那鼻音,哼哼的,嗡嗡的,低低的,颤着朱丽的心忽悠悠的。还有那气息,那种身体略胖的人的气息,暖乎乎的,还有一点古龙香水味,朱丽真是醉了呀!

那几日,朱丽也在深圳被人另眼相看。虽说她已是大红大紫,抛头露面,但作为一个女人,她可是没有一点成绩。而这几日,她被郝家大少陪伴着走来走去,深圳的人们对她明显地恭敬起来。一个女人啊,背后还是要有男人啊!一个希罕自己,心疼自己的男人!

深圳是女人之城!这是朱丽的理论,但她现在要说,这个城里,没有人拿女人当回事!假如没有一个男人在前面给你戳着的话,哪怕是个纸人在前面戳着呢,那也得糊成个男人!

给朱丽开门,穿外套,拉开椅子,夹菜。这些事别的男人也做,但谁也不像相西做得那样真心,他不是为了显示风度,他真的是心疼朱丽。

朱丽还没有让人这样陪伴过呢!让人珍惜的滋味,还真没尝过呢。

他还英雄救美人哪!

朱丽可真没想到,就在那天,她在柏西的带领下闯进普卯的办公室后,被普卯将她的胶片抽了出来。柏西着实同情朱丽,在事后还向普卯发了一个“照会”。也就是说,写了一个条儿,要求赔礼道歉,交回胶片,让普卯的秘书给送上去的。

果然,在朱丽和柏西喝茶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普卯直接奔向朱丽和柏西的小台,面对朱丽鞠了一躬,然后看了看柏西扭头就走,旋风似的。但随后,领班过来,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胶卷和一束花。

“这是普生送给朱小姐的。茶费普生已经付了。”

“日头打从西边出来了?”朱丽还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这是向你道歉,你就原谅他吧,他上次对你有点粗暴。他对女人就是这样,除了对姐姐,我姐姐和他姐姐。”

“你向你姐姐告状了?”朱丽心里那个美啊。

“没有,是我给他本人写了一个小条儿,在洗手间里写的……”

这真让朱丽感动,现在有人保护自己了,有人替自己出气了。他,柏西,不言不语的,老实巴交的,但可不是个孱种!

那几日,在深圳,朱丽的面子是挣足了。朱丽得到了势利小人和正人君子们一致的敬意。而拍西,也作为名记的护花使者,潇洒走了一回深圳。

等会议一散,季惠霞他们一回香港,朱丽坐不住了,千方百计地磨着张光雀,更重要的是取得季惠霞的同意,要来香港体验生活。

“体验生活?”季惠霞虽说是满狡猾的,但还是满客气的,“这些大陆的名词儿很可笑的,谁的生活就是谁的生活,还能体验得来吗?也罢,即然是朱小姐认为有必要,那就来吧,不过那滋味可是不太好受的。”

现在朱丽体验出这滋味了。

“你还呆在人家那里干什么呢?”直到张光雀从深圳打来电话。“有什么好事能让你呆那么久?给你股份还是给你个董事?还是有什么猫腻?你居然能够身在香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邪门!我告诉你,别太抬举他们了,咱们《风云》够对得起他们的了!而他们对咱们也不薄,风云际会的协议已经签了……”

张光雀说的协议是烽火集团援建风云际会写作中心的款项。

“啊哈,张老总,这红旗渠的第一股清泉是流向你这里的。”季惠霞在会议之后就与张光雀签立了协议,作为回报《风云》杂志在此次会议中的贡献。声势浩大的宣传活动对此次会议确实是推波助澜。

“怎么说呢,郝太。”张光雀貌似谦虚,实则当仁不让地回敬着季惠霞,“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军功章附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这么说,你们不是成了两口子了吗?”罗富贵心中不悦,却又不解其中味。

“岂敢岂敢!冒犯冒犯!”张光雀赶紧朝着季罗二人低头哈腰,作揖不止。“饶恕饶恕!”

季惠霞一边从心里骂着罗老头,一边还得赔着笑脸说:“瞧罗叔叔说的,张老总唱那首歌的意思,是嫌少,得拿走我们红旗渠的一半。”

“这可太不像话了。”罗富贵气得胡子翘,但也不能太发作,毕竟对文人得客气点。罗富贵虽是老粗,但也深知舆论工具的重要性,何况这是深圳特区,就得特点儿,但也不能特得出格。“不能拿着革命歌曲打哈哈,听见了没有,我说,惠霞?”

季惠霞连连说是。

张光雀恨得牙齿痒痒。

会议一结束,张光雀就逼着季惠霞签协议,直到现在才签上。

“……赞助的事咱们和他们两清了!有更好的事在等着你呢!撤,告诉那个基围虾,她这一口我们吃够了,不新鲜了,吃就吃个生猛海鲜,苍蝇也不能老叮着一盘臭鱼烂虾啊……”

当天晚上,几个香港报界的朋友将朱丽接了出来,朱丽一见到他们,高兴得哇哇大叫。而且立刻换上了她原来的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

“哼!”伍太太不屑地哼了一下,嘟囔了一声英文,那意思是人以群分。同时以如释负重的眼光看着朱丽随这一伙人离去。

“这是放虎归山呢,还是说小鸟出笼?”朋友们不知该用什么词儿来形容朱丽那股欢快。

“是小鸟出笼。朱丽小姐当然是小鸟了。”

“我说是虎,啊,朱丽小姐,我的意思可不是说你是母老虎,我是说你在我们这一行里是十分的威呀,这回有一个大家伙等着你吃啊。”

多么可亲,只在这自己的白子里才拿自己当一回事,同时享受着男人的献媚。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干嘛非要削尖了脑袋往季惠霞那里钻?

说这话的是今晚的东道主,同仁们叫他“东北银”,即东北人。他管人叫银,到香港多年,坚持不改口音,却阁下了一片事业。

“好在广东话的‘人’也叫‘银’,所以他银来银去,银到至今已成金了。张大侠让你淘这个金。”同仁向朱丽面授机宜,“张大侠创意要写香港十大老板,他是其中之一。”

“再说,你得替大侠还情,每次大陆文人来香港我们都要敲他一笔。吃啊,喝啊,住啊,玩啊。你以为靠我们爬格子的那点钱做得起这些东道吗?不比你们大陆文人,表面上钱拿得少点,但‘一切交给党安排’。而我们得自己安排,一般的接待也就罢了,像您朱小姐这样的,张大侠那样的,这就得大亨作东道才行。所以,每每都是东北银付帐,他喜欢文人,又有一股子豪气。”

那晚东北银见了朱丽很高兴。

“十天前就听说朱小姐到香港了,却见不着面,神秘得很。听说是在半山,我也住在那里,竟然不知道。”

“我那个半山不是你那个半山。”

“想必是不错了,要不怎么朱小姐就不肯赏脸让我们见一面呢?别忘了你我可是家乡银啊!”

“我怕呀!”朱丽撇着东北腔说着,“我怕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说完她还真的有点想哭。

“我说妹子,这是怎么啦,受了什么委屈了?咱们回家讲去!”

于是这一行人随东北银去了他半山的豪宅。

“他从哪里弄到了这么多的钱,不是从大陆劫机去台湾,换了黄金再来的香港吧?”看着窗外的维多利亚湾的灯光,朱丽悄悄地问着同仁。

“说来你不信,他是从搬运工干起的……”

“扛大个儿!我们东北银叫扛大个儿!”东北银插话说,他讲起他初来香港的苦真是津津乐道,“我睡了一年半地板,捡人家吃剩下的盒饭。朱小姐,那时我真是臭气薰天,你见了我会躲得远远的……”

“你还没见我刚到深圳那会儿呢,那时咱们要见面,才是臭气相投呢!”

众人不由得为这两个人的坦率鼓掌。

“这就叫本色周,我们东北银的本色啊!来,为这本色干一杯!”东北银借着酒劲当众说:“什么都有了,就缺一个红粉知己啊!”

“那非朱小姐莫属啊!”众人半开玩笑地说。

“行啊,你缺一个知己,我缺一个知彼!咱俩正是一对!”朱丽也借着酒劲打着哈哈。

“这才是英雄人物哪,那些靠大陆资本作背景的真不值得一提。”在跳舞时,一个同仁搂着朱丽说,“比如你这次采访的郝家,真没有什么意思,除了那季惠霞有点手段,也不过是点女流之辈的手段罢了。那郝家哪有一个像东北银这样的男子汉?那郝柏西就更提不起来了,季惠霞和他也就是名誉夫妻罢了,书呆子一个,整天躲在那小半山的地下室里摆弄那些瓶瓶罐罐,还听说是搞出了什么发明。”

“你说他在哪儿?”朱丽打断了同仁的话,“在小半山的地下室里?”

“你不是住在那里吗?你怎么不知道呢?不过也是,在那里,没什么人理他。”

朱丽立刻回到了伍太太为她把守的那个套房,换上了伍太太为了表示心意而送给她的那些高档而郑重的衣服。

其实从她的窗子就可以看见那个半地下室的建筑。

那是位于整个建筑的最边缘。另有一个小门直接通向外部。

朱丽果然在那里看到了柏西。

整个地下室里全是空荡荡的试验室。最尽头的试验室里只有柏西一个人,穿着浅蓝色的工作服,埋头在那堆瓶瓶罐罐里。

那样子真神圣,真孤独,令朱丽想哭。

柏西发现朱丽的时候,朱丽已经在门外看了他很久了。当他的目光与朱丽对视并认出了朱丽后,并非像朱丽预期的那样,更不像第一次那样干柴烈火。柏西突然像受了惊一样,站起来朝她走来,但却在她面前将门关上了。

朱丽吃了一个闭门羹。

“小子!还真是你不想见我啊!”

朱丽真的火了,但她立刻找到了一扇后门,一进门就把门反锁了。这样,连柏西也出不去了。

“她们说你不想见我,还真是这样!为什么?”

“这里是不能来的,你不能来。”柏西慌张地说,“有毒,有剧毒……”

“就是毒死了我也要来!你知道姑奶奶我原名叫作朱丽叶,朱丽叶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朱丽叶就是毒死的。为了那个罗密欧。”说着朱丽就往里进。

但那套不合体的衣服像紧箍咒一样裹着她,她在一排排玻璃器皿中小心地躲闪着。当柏西上前阻拦时,朱丽执拗地扭动着。于是,哗啦一声一个烧瓶从架子上碰了下来,柏西上前没接住,反而被溅落的碎片崩倒了。

血从柏西的手上流下来。

“血!血!你受伤了!你中毒了!”朱丽大叫着,跳着,将柏西的手抱在怀里。并用嘴吸着。“这是剧毒!你会死的!”

“那么,这样你也会死的呀!”柏西也叫着,“你想过没有?”

“哎呀,哎呀,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活不了了,都活不了了!”

柏西忍不住将她抱在怀里。

“不会的,不会的……”

朱丽大声地哭道:“这下子咱们俩就真成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了。”

“不会!不会!我向你担保不会!”柏西温柔地抚慰着朱丽,努力使她安静下来,“你不会死的!我也不会!……我告诉你哈莫尔是怎么回事……”

朱丽怔怔地听着,在柏西的全部讲述中,她要听的只是一件事。

“没有毒?”

“没有。”

“你死不了?”

“死不了。”

“我也死不了了?”

“当然死不了。”

她高兴得抱着相西跳了起来。

“你在看什么?”朱丽突然发现柏西的眼光不对头。

“你,你,你怎么穿着惠霞的衣服?”

“什么?这是她给我买的呀!她送我的,说是她的一片心意……”

“这是她穿过的呀,她换季换下来的、要扬的东西。你怎么可以穿呢?她怎么可以送给你呢?”

朱丽明白了,原来季惠霞买到新衣服后,便将旧衣服放进新衣服的包装盒里,让伍太太当作心意送给朱丽。这心意让朱丽在这些天里出尽了丑,因为公司职员人人都认得自己女老板的衣服。

“你不信,那衬里上还绣着她的名字的缩写。”

朱丽将衣服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果然有着花体的“1”字。朱丽疯狂了,她抡起衣服就抽,连人带器皿,顿时稀里哗啦了。

之后,就是沉寂。

“天啊……”柏西睁大了眼睛,看到扒光衣服之后的朱丽,半裸着,脚下是一堆碎片。

走廊里有工人跑来的脚步声。

“嘘!”柏西向朱丽伸出一个手指压在嘴唇上。

“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工人问。

“没事!碎了几个瓶子……”

“郝生,郝生,要帮忙吗?”

“不要,走开!不要烦我。”柏西压低了因欲火上窜而改变了的嗓音。

脚步声又远去了,试验室里又重归沉寂。

“她取笑我,你呢?”愤怒女神朱丽赤裸着站在柏西的面前,质问着。

“我敬重你。”

柏西将自己的外套脱下给朱丽穿上。

朱丽撕扯下来。

“这也是基围虾给你买的。”

柏西再给她穿上。朱丽再往下扯。

再穿,再扯。

柏西也愤怒了,他将试验台上的器皿连着台布一同扯下,再次稀里哗啦之后,他抖平了台布重新铺上,然后小心地将朱丽从地上搬到了台上。

“这下总行了吧?”

“……我已经对你暴露无遗了,你也要对我暴露无遗。”朱丽说。

“那当然……”

就在那张神圣的科学祭台上,柏西迫不及待地脱下了自己的衣服。

后来,她就将这一切写成了一本书。就是在这个台上写的《哈莫尔——一个冬天的童话》。

每天,她在伍太太的注视下从前门驱车而去,绕山半周后来到通往半地下室的小后门。在空旷的地下室的试验室里,柏西在那里等着她。

之后,再从前门回到伍太太为自己安排的住房,面对着伍太太不屑的眼光:“怎么样,和您的那些同仁们玩得不错啊?又是整整一天啊。”

以后,这种眼光也看不见了。因为伍太太认为朱丽对哈莫尔的采访已经结束了,目前只是在这里借宿,她可以猪八戒摆手,不侍候(猴)了。

于是,前门潜出,后门潜进。

每日,就在季惠霞在她的三员大将的簇拥下步入她的王国的时候,朱丽和柏西也开始了他们新的一天。

“我不是王位继承人,永远轮不到我。

“这个家永远对外人好。你看看我父亲信任的人吧,过去是季姨,现在是普卯。惠霞就更不用说,她是她妈的接班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妈是佣人,而她是主子。再就是普扫,还有老虎。

“这就是我父亲信任的人,重用的人。这些都是外人。

“而在我们两个孩子之间,父亲喜欢姐姐,因为姐姐坚强。不像我这样软弱。

“父亲不喜欢我,因为母亲是因为生我而落下病,最后死的。

“还因为从怀我那一天起,他就不能碰我的母亲,而生下我之后母亲就更不能碰了,因为母亲生病了。这是惠霞告诉我的,结婚后她告诉我的。而这是她妈,也就是季姨告诉她的。季姨什么都知道,都对她说,从小就对她什么都说。但她知道什么该告诉我,什么不该,什么时候该,什么时候不该。

“而母亲也不喜欢我。也许她会喜欢我,她想喜欢我,她作了努力,毕竟我是她的亲生儿子。假如她能够给我喂奶的话,真的,我经常这样想,到现在仍这样想,假如她能让我含着她的奶头在她胸前吃两口奶的话……到现在,只要我看到一个母亲哺乳孩子的场景,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注动着嘴。但她没有奶,而季姨有。季姨是个大奶子,但惠霞不是。在生下我以后,季姨一个奶头奶一个。我吃得多,吃完这个还要吃那个,季姨不容分说就给惠霞断了奶,专门哺乳我。母亲怕亏了惠霞,便拚命买各种代乳品、营养品。我能吃,能拉,能尿。而且,往往是在母亲抱着我亲热的时候,我就会弄得她一塌糊涂……”

五十年代。

郝家。

“季姨……”年轻的母亲叫着,“快来呀,这小东西又拉了,哎呀,还拉在文件上了,这可怎么好。”

“来啦来啦。”季姨从厨房一溜烟地跑进了年轻的郝夫人的卧室,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床上的污物。“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您穿好衣服,别着凉。要不要我扶您起来?您到首长的书房里去坐一会儿,我这就给您全换了,铺的盖的全给您换,我刚熨好,还热乎着呢。”

之后,季姨从床上抱起肇事者——婴儿小柏西,连收拾带哄。

“臭屎蛋!”季姨将柏西抱在怀里,还在小屁股上亲了一口。

但柏西哭个不停,哭得书房里的母亲心里发慌。

“你呀,喜欢革命,却容忍不了革命的暴力,喜欢孩子,却不能应付孩子的吃喝拉撒睡……”也许是郝再热最知道妻子,那时的郝再然已届不惑,真是娇妻弱子。

“这样罢,大姐,’尽管季姨比母亲大,但她还是管母亲叫大姐。大姐,是当时对女革命干部的尊称。

“大姐,我把柏西搬到我房里去了,省得吵得你养不了病。我呢,也省得跑来跑去,他一婴我就知道了。”

“那小惠霞怎么办啊?你那女工房里摆不下两张婴儿床啊!”

“没事的,我把惠霞放在我床上,娘俩挤一挤就行了。这小丫头片子不闹的。尿床时自己会滴溜着眼睛找大人的。”

“真乖。”母亲感动地说。

相比之下,季惠霞却在很小的时候就讨人喜欢,善解人意。稍大一点,牙牙学语,更像个小百灵。还能跑来跑去给大人递个手帕、眼镜,拿报纸,送药片……

五十年代的郝再然家里出现了这样奇怪的现象:在保姆季姨的房里是郝再然的独生子柏西的小床,而在郝再然年轻夫人的房里,是季姨的女儿季惠霞的小床。

年轻的夫人在病床上教着小惠霞学写字。小惠霞洁净,伶俐,灵牙利齿。

……

五岁的柏西嘤嘤地哭着。

郝再然盛怒的吼声:“怎么养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啊,竟然偷东西!”

“他偷什么了?”病病歪歪的女主人在卧室里问道。

“偷桃儿。”

“为什么要偷?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家里偷东西?”

“天生的没出息!想吃,吃一火车都没人拦着他,却非要偷偷摸摸的,出溜儿一下子进来了,又出溜一下子跑出去,活像个贼……”

季姨从厨房里跑了过来,从郝再然的巴掌下将柏西夺了过来,然后又将孩子领进了厨房,给他拭干泪水,又洗了一个更大的桃儿给他,同时给自己的女儿洗了一个。而与柏西同龄的惠霞拿起了一把刀子——那灵巧劲儿与她的年龄十分不相称——将桃儿切成小块,再放进一个小碟里,又放进一只托盘,端到了年轻的夫人的床前,用小叉子叉给夫人吃。然后又去给夫人拿报纸,拿眼镜……

年轻的夫人怜爱地拂弄着惠霞的小脸蛋儿。

而厨房里,季姨将柏西抱在怀里,正在教他唱那支带着乡土口音的歌儿:“小偷儿。偷桃儿,叫人家逮着薅毛儿……”

在半地下室的试验室里,还有柏西心爱的一支二胡。

他取下来,对仍裸着身体拿着笔纸、躺在台上的朱丽深情地拉着。

“哆咪咪,哆索索,咪西拉索拉哆索索……”

下滑音在柏西的手下来回像拉锯一样的“吱儿吱儿”,惟妙惟肖地模拟出了唐山“老坛儿”(即有浓重口音的唐山本地老乡)的口音。

朱丽赶紧捂着耳朵:“我还以为你是什么胡琴演奏大师,就这水平!吱吱拉拉的,连个调儿都听不出来。”

“这水平是没人比得上的。这不是歌曲,这是民谣,没谱儿,但用唐山话这么一咧咧,可就有脏有调的,比歌可有味多了。不信你听我给你咧咧一遍你听听。”

柏西一边拉着一边唱着:

小偷儿,偷桃儿,

叫人家逮着薅毛儿,

薅几根儿,薅三根儿,

三根薅完了又三根儿,

……

这便是那亡国之音,就是那后来令“哗啦啦似大厦倾”的曲子,但当时谁能想到呢?

朱丽听得咧嘴大笑。“我的妈呀,你唱得可真有味儿,真地道啊,这就是那基围虾她妈教你唱的?有谁想到郝家小王子是唱这个歌长大的?!”

“你也唱一遍,我教你唱。”柏西提议。

“算了吧,我可不唱,还不够丢人的呢。那老基围虾,还是国民党的小老婆呢,就这水平,就只会唱这支歌儿,她至少也应该会唱个落子什么的吧,呸!她就靠这点本事驾驭了国共两党!得了,得了,别再唱了,不够我恶心的。”

柏面坚持要朱丽唱:“你就唱这一句——叫人家逮住薅毛儿——你唱,你唱!用你们东北话唱也行。唱啊!”

朱丽拗不过柏西,就大大咧咧地唱:“叫人家逮住薅毛儿……薅毛儿……薅毛儿……薅毛儿……”

她似乎唱出了点名堂,她咧着大嘴不唱了,直愣愣地看着柏西。

“你听出来没有?!你明白了没有?!你听出来了!你明白了!”柏西兴奋地把朱丽从台上举起来。“你真聪明!你真聪明!薅毛儿就是哈莫尔啊!”

朱丽大吃一惊:“这就是哈莫尔的由来啊……”

这是柏西之夜,在维多利亚海边的灯火璀璨时,在季惠霞忙于与她的生意场、官场和情场上伙伴们周旋的时候,在这个半地下室的试验室里,郝柏西与朱丽也开始了他们癫狂的夜晚。

要知道这就是那名记啊,深圳第一风流女人啊。美丽,壮实,性感……深不可测,高不可攀。而现在,就在这间试验室里的试验台上,在他的怀抱里,一丝不挂,一览无余。

而他呢,一吐为快,一泄如注。

现在这个阴森森的试验室是地球上最有活力,最有想象力,最有创造力,当然也是最有破坏力的地方了。他们胆大包天,为所欲为。

那张试验台便是他们的床,他们的桌,他们的舞台和讲坛。他们在上面睡,在上面吃,在上面说,在上面唱,也在上面写。

食欲,性欲,创作欲,表现欲,出奇地好!而且轮着番儿,这个刚干完,又想那个了,正吃着呢,却又干了起来,还没干完,又拿起了纸笔,纸找不到了,就在身上乱画一气,自己的身上和对方的身上,大腿,臀部,肚皮……那在后来轰动一时的《哈莫尔——一个冬天的童话》的底稿就是写在那上面的。

还有裸露欲!

原来他俩都那么爱裸露!

而且彼此赞赏,由衷地赞美对方!

柏西摸着朱丽的大骨架说:“你多美啊,真像一匹良种母马!”

而朱丽则从柏西的身上肯定了柏西的血统:“我说你是王位继承人,那是没错的。瞧你的身条,你的皮肤,多么精美啊。不过不是你爸的王位,而是你妈的王位。你姥姥家肯定是贵族、王室,不是清朝的就是明朝的,你将来去查查家谱。”

他们都是赤条条的,以便随时作爱,当然,也是天气热的缘故。他们就用试验室里的洗涤池冲洗身体,一遍又一遍……必要时,他们也只套上试验室的白大褂,而里面却是一丝不挂。

这个碴子妞身手不凡。

“这就像我们家乡的大炕。”她说那个砌着瓷砖的试验台。

“……在你们河北,是一间屋子半间炕,而我们东北呢,是一间屋子两条炕。这条炕上是公公婆婆,那条炕上是儿子媳妇,还有孙男弟女一大窝儿,过往的客人借宿儿也是在这炕上。自小儿那两条炕上的花样就瞒不住我。我的一个婶娘,和大草甸子上拉盐的大车老板子,他们夜里摸到了一块儿,就像在炕上烙大饼似的,翻过来倒过去,又从火热的炕头上,滚到了高粱地里,结了冰的苇子地里……”

从东北大炕上的花样到儿时的游戏,柏西和朱丽玩了个遍。

像两个小孩子,两具赤子。

他们在这个台上玩着性游戏,充分展示肉体,他们只有肉体,没有灵魂,没有顾忌,没有道德,也没有罪恶。

只有快乐。

只有本能,还有本性,本来应有而被压抑而被剥夺了的天性。

“你看你的这个,你看我的这个。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正好相配!”朱丽在他俩的身上比划着。

“真的啊!”柏西像发现了奇迹!他一遍一遍抚弄着朱丽的身子,一遍一遍地将自己的身体与朱丽合二而一。

还有自信,随着一次一次的高潮而与时俱增。

“哎哟,你他妈的真男人啊!”朱丽快活地叫着。她只能用这个词儿来形容自己的感受。“真男人啊!”

而柏西对朱丽充满了感激之情:“是你让我感到自己是个男人的!一辈子头一次感到自己是个男人,谢谢你了!真的谢谢你了。”

柏西说时,已是热泪盈眶了。

“哎哟,我的宝哎,你真可人疼啊。”朱丽呻吟着,“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可从来没有这样过啊!我是欠你的还是怎么着?我怎么这么心疼你呢?你讲的那些我听着心里真是堵得慌啊!你听说过狼偷小孩吗?那被狼偷去的小孩就和狼学着爬,再也站不起来了。老基围虾夺去了你,而小基围虾夺去了你妈,然后老虾再把你给了小虾,然后把你们一家子抓在手上了。还有你爸也没准儿是怎么回事呢?这整个是一场阴谋啊。你可没少受苦,以为你多大富大贵呢,谁承想你在厨房里长大。你本可以做一个伟大人物的,不过,那就碰不上我了。现在,不要紧,你有了我了,我也有了你了,这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