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女人来了
一
五星红旗下,一个精瘦的倔老头满眼流泪,长跪不起。他身穿旧军服,裤脚还打着补钉。
“只有它还是我们的啊,老郝啊,这里的天下不是我们的了。”
郝再然皱着眉头,将这位老战友拉了起来。
“罗富贵,你胡说什么?”郝再然厉声制止住他,但自己也感到困惑。“这是干什么呢?像是农业学大寨,像是上虎头山一样。”但他一点也没有当年上虎头山时的那股高兴劲儿。现年六十六岁的郝再然,穿着这个年头已经不生产的蓝的确凉的制服,看起来像个退休教员,谁也看不出他当年曾统帅过千军万马。他站在高处往下看着,自言自语着:“滚滚洪流,滚滚洪流啊。”看着关卡下那人头躜动的洪流,就像当年在战场上摸敌情一样,郝再然心头十分压抑:“这是在进攻呢,还是溃败……我怎么看不明白呢?”
这时接待人员走了过来,将一个信封递给他:“首长,这是您的。每个视察员一份,都是一样多。”
“这是什么?”
“一点点港币。在这里,没有一点港币是不行的,是买不到好东西的,特别是到沙头角。委员们大都是北方共产党,想必是没有多的钱,穿得这样破,又是这样瘦,真是让我们于心不忍。这是我们的一点点心意,一贯的惯例……”接待人员操着生硬的普通话,艰难地表达着。同时将补贴这些客人逛沙头角的钱发给大家,这已是本地接待处的惯例。这是一笔不小的钱,但当地政府明白,这笔钱非发不可,一来是主人好客,二来是客人需要,三来是这钱取之“上头”,用之“上头”。这点钱会换来更多的钱,所以发的和用的都很爽快。但第一次遭到了拒绝。
“什么,你是说北方共产党是穷光蛋?!我们当年抛头颅洒热血打天下,现在反要靠你们施舍零花钱。”罗富贵一跃而上,扯住接待人员的衣襟说,“你再跟大家说说,北方共产党怎么样!穿得破,长得瘦,你们这是打发叫花子吗?”
“罗老罗老,首长首长,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我的意思是……”本地的接待人员一边奋力地从老头子的手里挣脱出来,一边咬着舌头用普通话解释着,尤其是这几句普通话的发音能活活咬掉一个广东人的舌头,何况罗老头又死死地抓住他不放。接待过那么多首长,有的比这规格还要高,但像这次还真是第一回。这些视察员都是些什么人啊,真让人摸不着头脑啊。但从上级布置任务时得来的指示看,这是些连上头也不敢轻易惹的人物啊!怪不得脾气这样怪,又这样大。
“郝老,郝老!”接待人员只得求助于郝再然。他们明白,在这里已不能从职位来看出他们的高低,因为他们都没有职位了,但这个穿着的确凉的教员模样的郝再然,在这里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们的意思是北方的共产党和南方的共产党是……”
“不要说了!”郝再然平和地,但威严地打断了接待人员的话,“什么北方共产党,南方共产党!谁让你们这样分的!南方北方,都是共产党的天下,不要觉得现在南方富了,就歧视北方。中央在北方,你们知道不知道?老罗,他们还是些娃娃,怕是连北京都没有去过。我们还是要多对他们加强教育才好。”
一句话,说得众人心服口服。
“是的,北方有中央。你们有什么?有个沙头角就觉得了不起。沙头角是什么东西?要不是因为有这面五星红旗,我一个警卫班的人就能给它端了!你们还有脸挂这面旗帜!”罗富贵最后教训了几句接待人员,才算是出了这口气。
两个老头拒绝拿钱。
“这点钱给你们当学费,找个业余中文系去学普通话。”罗富贵说。
“这是港币啊,你们还是需要的,深圳很特殊啊。”
“莫提什么港币,不提我还不生气。在中国的土地上为什么要使用港币?他香港为什么不使用人民币?”
这使在场的其他巡视员十分为难。由于他们的拒绝,其他人也感到不好意思,掂量着信封,不知是接还是不接。
这时,一溜车队从梧桐山那边直奔沙头角而来,车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哇!一溜的奔驰和宝马。”接待人员惊呼道,“一定是什么大头来了。”
“真丢人啊,开着这样的好车来这里。”郝再然蔑视地与罗富贵低语着。
“不对,不是我们首长的车,它们是香港牌照。”在车子驶近时接待人员看清了。
车子在郝再然面前戛然止住——
“爸爸!”
从车里钻出一个十足摩登的香港女人,珠光宝气,神采飞扬。她摘下开车时戴的缕花手套往车里一扔,一道光芒在阳光下锐利地一闪。别人不知,但接待人员可是识货。
“哇,好大的钻戒啊!”
只见那女人一出车门就朝背着身的郝再然走去,她那双戴着大钻戒的小手从后面就挽住了郝再然的胳膊。
“爸爸!”她分明而亲热地叫着。
一时间在场的人们愣了,人们无法理解这成鲜明对照的两者之间会有什么关系。连罗富贵也蒙了,看看女人又看看郝再然。
郝再然得了一下以后,脸色阴沉下来,不悦地问香港女人:“惠霞,你怎么来了?”
“说起来真是巧呢,我们正过关呢,就听说巡视团到了这里。我们一猜您就在这里,掉转车头直接开过来了。爸爸,上车吧,咱们一块回家,姐姐一定想不到咱们能一块到达。”
“我这是集体活动,知道吗?我这是在工作!雁北没有告诉你们吗?在视察结束之前你们哪一个也不要来打扰我。”
“是,是,爸爸,姐姐是这样说的。我们只是顺便,只是凑巧……”
“爸爸!”第二辆车也开了过来,钻出一个穿着同样华贵的男子。他一出来,人们立刻弄清了三者之间的关系,这是郝再然的儿子和儿媳。那儿子的长相与郝再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皮肤白白的,气度差远了,像是被大山压住一样,被两座大山压住,一座大山是老子的威严,另一座是太太的锋芒。他从车里一出来就硬着头皮准备接受父亲的训斥了。
“柏西,”郝再然看着儿子的车子,颇为不满地说,“你和惠霞是怎么一回事?来就来吧,开两辆车干什么?一辆车坐不下你们两个吗?”
“是这样的,爸爸,”儿媳季惠霞抢着回答,“我们俩在香港不是从一个地方出发的,你知道时间太紧张了。”
“那么这辆车呢?”郝再然指着第三辆车问。
“这辆呀,这辆是给咪哆开来的呀!”季惠霞眉开眼笑地说,“她在美国呆惯了,没车就和没腿一样,您还不知道你那宝贝外孙女,让您从小惯得那个野,到这里没车不就要了她的命了……”
“什么?咪哆要来?雁北怎么没有告诉我?”
“咪哆不让告诉你的。她想给你一个惊喜,她是特地要赶在您的那个生日……哎呀呀,我真不该说,我真该打。”说到这里,季惠霞用手在自己涂着厚厚的唇膏的嘴上轻轻地打了一下:“我不能再说了,再说咪哆要骂我了!爸爸,您可千万不要让咪哆看出您知道她要来啊。千万别扫她的兴。”
“知道,知道。”郝再然的语气平和多了,脸色也开朗多了。这时,他又看到了第四辆车,柏西正在给那辆车使眼色,让它退回去,郝再然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这恐怕也是你们的车吧?”
“这是给您的。”季惠霞低声说。
“我不要,普卯也不是没有车。我可以坐他的车。”
“万一您想单独转转呢,再说,还有您的战友,巡视结束后万一有其他的叔叔伯伯想和您作伴儿留个几天呢,总不好意思再向接待处要车吧?”
郝再然还没有来得及反驳儿媳,罗富贵在一旁捅了捅他,低声地说:“说得不错,我现在就想单独行动,这沙头角我一分钟也不想呆。”
郝再然会意地点点头,对柏西说:“罗伯伯身体不太好,就让这车送他先回市里吧!”
送罗富贵的车刚一转身,另一辆车也跟着掉头。郝再然看了一眼还没说话,一直躲在一旁不敢吭气的柏西忙说:“那辆是老虎的,是老虎让我给他带过来的。”
压尾的是一辆面包车。
“面包车不是你们的吧?”
“是,对,也不是,我是说,那不是坐人的,那只是装东西的。”季惠霞的灵牙利齿也不免有点招架不住郝再然的盘问。“是的!那上面是一些东西,一些生活日用品,生活必须品,对,必须品。”她强调着“必须”两个字。
“必须品?!必须品就必须从香港带吗?”
“不一定,不一定!”季惠霞知道老爷子的爱国主义是触犯不得的,但她有对付老爷子的办法。“不过,与其要从沙头角买,就不如从香港买。真的,爸爸,您说的不错,这沙头角就是些香港的垃圾,笑死人了。真的,您和我们去香港吧。我和柏西到香港这么多年,您还从来没有去我们那里看过呢。您这次既然来了深圳,干脆就到我们那里住一阵子。过去你在位时没时间,现在你可以四处走走了,为什么不去我们那里看看呢。马上给你办一个护照,不仅去香港,还可以……”
“我不办护照,在中国的土地上,我绝不用护照,我要去,就这样一迈腿就跨过去。什么时候我可以一迈腿就过去,我就什么时候去!什么护照、边境证,那都是耻辱!”老爷子说着说着就来了气,矛头直接指向带他们来沙头角的接待人员。
季惠霞却格格地笑道:“哪好吧,那您就等着九七年去吧,那一天很快就到了。等那一天,我也不开车来接您,我扭着秧歌欢迎您进香港……”看着老爷子还绷着脸,她也不敢开玩笑了,低声下气地说:“我看这样吧,你也别生这份气了,也别进去了,进去了,还不定碰上什么更生气的事呢。您和我们回家去吧,车上的东西够一个连用的了。咱们走吧!雁北还在家里等着呢。”
“不!我现在还是集体活动,还是在工作,还要和委员们在一起,等视察正式结束后,你们再来接我。”
在郝再然与儿子媳妇谈话的当儿,接待人员将那些装有港币的信封悄悄地塞给了其他委员们,他们也都默默地接受了。
巡视团的大轿车的司机跑来对接待人员说了点什么,接待人员又跑来对郝再然说了点什么,郝再然厉声训斥着儿媳:
“现在,我要你们把你们那一溜港车(说到‘港车’二字,郝再然真是有气),跑着中国的大道,不挂中国的牌照……给我开一边去,不要挡着我们巡视团的大轿子!这大轿子里坐的都是中央派来的巡视员!”
儿子媳妇一声不吭钻进车去,奔驰宝马又一溜儿鸣笛倒车,巡视团的大轿车从后面开到了前面。柏西和雁北又从车里钻出来,恭恭敬敬地站在车旁,目送着郝再然所在的巡视团的大轿车开进沙头角的关口。
天黑了,郝再然随考察团的大轿车从沙头角返回城里,那挂着香港牌照的车队默默地跟在大轿车的后面。
视察结束后,其他委员们每人拿上满满一个蛇皮袋的东西,在乱糟糟的宾馆房间里等待踏上归程时,郝再然却仍是他那一套的确凉,两袖清风地留下来,在儿女们的花团锦簇中,在那一溜儿奔驰宝马的尾随下,离开了巡视团住的宾馆,就地享受天伦之乐。
二
又是那一溜奔驰宝马,普卯在前面开道,柏西殿后。中间的大房车里坐着郝再然。老虎紧随其后。
左边是女儿雁北,右边是女儿的朋友普扫,前边坐着儿媳季惠霞,但她的头一直是朝后扭着的,为老爷子一路讲解着。
“你倒是比深圳人还要深圳,而你们俩却无话可说,按说,你俩才算是深圳人呢。”郝再然对身边的两个女儿说——他一直把普扫也视为自己的女儿。普扫常使他想起自己过世的妻子,也是这样年轻,这样漂亮,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的妻子更应该成为像普扫那样的艺术家,而不是个作党务工作的女干部,也许那样她会更快乐,也不会死得那样早。
当然,为了这样一个妻子,他也付出了代价。他被称为党内的自由派、右倾,就是从他有了这样一个妻子开始的。更有甚者,他的前任亲家,雁北原来的婆婆,一个党内有名的马列主义老太太,曾指着鼻子说他:“老郝,你要注意了,你是个异己分子,至少你专门搜罗异己分子……”那是雁北与她的儿子离婚时她说的话。本来是孩子们的事,却也闹到大人之间,亲家做不成了,便成了政敌,当然就更不客气了:“……你看看你的家成了什么地方,藏污纳垢,避风港,有几个无产阶级?从你老婆开始,到你家的保姆,从你的媳妇,到你的女婿——我说的不是我的儿子,你也不配有我儿子那样的女婿。怎么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那个女婿的底细,还有他的姐姐……哪个老干部的儿女不是和老干部的儿女结亲啊,可你家,你看看你都网罗了一些什么人吧。你不要标榜自己是什么平民意识,共产党的词典里没有这个词儿!阶级异己!自由主义!这就是你!你会有报应的。”
是的,眼前这个坐在奔驰500中的郝再然已经得到了他的“报应”。
“普扫不是把户口也转来了吗?现在你是深圳作家不是吗?”
“但你问问深圳人,有谁见过这位深圳作家?”雁北说。
“没有用的,深圳人并不了解深圳。”普扫说。
“只有香港人才最了解深圳,因为深圳在处处学香港……”季惠霞马上接过来说。
于是她又指点着,哪里学得像,而哪里学得不像,哪里永远也学不像……
但她对潞漪花园却是赞不绝口:“好风水,好气象。香港头号风水先生都这样说了,这儿主贵,由贵而富,而不是只富不贵,深圳是个富而不贵的地方,难得有这么一块地方,上风上水,紫气东来,又正悬北斗……”
“你们也搞开了封建迷信?”老头子不悦地说,“好地方让你们这么一搞也就不好了。”
“别这么说啊,爸爸,图个吉利嘛!”雁北说。
“郝伯伯刚才的意思还是说这是个好地方。”普扫也替季惠霞解围,“对吧,郝伯伯。”
郝再然拍了拍普扫和雁北的手,含笑不语。
“湖这边是姐姐的房子,普扫住在湖那边,我们住在那边山坡上,呶,就在那里,一眼就可以看到……”季惠霞指点着说,“那是我选的,高一点,不潮湿,又向阳,说是山,其实是漫坡,没有什么树,前后都是草坪……”季惠霞在车上指点着,用手画着一个三角形:这是雁北的房子,这是普扫的房子,这是柏西和她的房子。
“三足鼎立!风水先生说,这样就稳。毕竟这里有这个湖,有这么一大片水,风水风水么,就得有水。特别是香港人认为,水就是福,就是财源,但有水就难免有风险波折,这三角形就镇得住……”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说了老爷子不中听的话,连忙说,“主要是大家住得很近。一揿汽车喇叭三家就可以集合了。”
“不能再住近一点吗?隔着那么一片大湖。”老爷子问,“住在一起行不行?就像在北京时咱们家一样?东西厢房,前后院落,开饭时一吆喝,全家老小光着膀子,穿着拖鞋就都到齐了?”
“行啊,弟弟那里比较大,那里就是一座楼,有三层楼,大家都住得下。”雁北说。
“当初就是为这个,我们才弄了一个大的地方。”季惠霞马上接过雁北的话头,“就知道爸爸喜欢我们团聚在一起,就像小时候大家在一起一样。不过,这还不算大,现在还没有孩子呢。应该像客家人一样,大家住在一个城寨里。现在发了财的客家人还是这样,回来盖祖屋,每一房兄弟盖一层呢!咱们也该这样才好,爸住一层,姐住一层,我们一层……也给普扫姐盖一层。”季惠霞没有忘记老爷子喜欢的普扫,于是也就顺嘴给她“盖”了一层。
“谢了。”普扫顺嘴谢了她一下,大家都笑了。
“要是这样,我们就到我打游击的地方,那里才好盖一座祖屋呢,想盖多大盖多大。空气又好,人也亲,经常请一些老战友去住住,回忆回忆过去的日子,再修一座纪念碑,周围种上树,满山遍野的树……”老人畅想着。
车子在柏西的三层小楼下停住了,郝再然一进去就皱眉头。
他根本就没有往楼上去,只是坐在楼下的客厅里摇头:“太奢华了!奢华得过分了!”
“爸爸,这不是奢华,而是投资,产权是中资公司的。”普卯上来替小舅子说情,“再说,柏西他们在香港做生意是需要门面的,适当地炫耀一下实力是商战的策略……”
“伯伯,惠霞已经把二楼给您布置好了,我还出了点主意呢,满意不满意您看了再说,请!”普扫走上前来搀扶着郝再然。
于是郝再然上了二楼。二楼确实和楼下不同,几乎和他在北京的家一样,有卧室,有书房,有会客厅,卧室里有他独有的养麦皮枕头。他一看就感动了,还抱起来拍了拍。郝再然至今睡不惯西式的蓬松枕头,什么鹅绒、鸭毛之类的。外出视察,他从来是睡不好的,只有回家,脑袋一沾自家的养麦皮枕头,他就酣声如雷。用他自己的话说:“我这个脑袋就是个养表皮脑袋,改不了。”
此刻,他将这只养麦皮枕头抱在怀里,感动不已,却只是说了句:“这地方要搞到养麦皮也真是不易呢!”
床头摆着他每晚服药的小水盅,书房里有他在北京必看的几份报纸,《人民日报》,大号字的《参考消息》,只不过不是当天的,看报纸时不离手的红铅笔、小剪刀和放大镜也像在北京一样摆在一个小柳条篮子里。会客厅的墙上像北京一样挂两张地图,是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还有一把他每天早上练功用的龙泉宝剑。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他喝茶专用的小紫砂壶。他从来不用茶杯,而是对着嘴喝。茶几前面醒目地摆着白色的大痰盂。
“这不是像毛泽东了吗?”
“这是普扫姐出的主意。”季惠霞倒不贪功,看着老爷子瞪大眼睛看着痰盂,连忙解释,“我就赶快请北京来香港的朋友带来,现在买这东西还不容易呢,但总算还是买到了。还有你爱穿的布底鞋也买来了。还有你爱吃的熟芥疙瘩,也让人从六必居买来一同带来,还有一点乡下的新鲜小米,正好给你熬粥吃。爸和李嘉诚似的,只是爱喝家乡的稀饭……”
“难为你了,想得这样周到。”至此,他才第一次开口表扬儿媳,“你很像你的母亲,什么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过去我们那个家可以没有你母亲,但是不能没有你母亲……”
这第一个“你母亲”郝再然是朝儿子拍西和女儿雁北说的,指的是自己的夫人;第二个“你母亲”是朝季惠霞说的,指的是自己家的老保姆、季惠霞的母亲季美茹。
北平一解放,国民党就逃得不知去向。军管会逮捕了他家年轻的保姆季美茹。军管会审讯她时,她说,如果硬说她窝藏国民党的话,她也不否认,她确实窝藏了国民党的一个孽种,她指着自己的肚子。不久就早产了,生下了不足月的季惠霞。军管会的女干部作出了季美茹清白的结案,这不仅需要力排众议,还要得到上级首长的支持,在那个年代这样做是要有胆量,并且要有后台的。女干部有!上级首长郝再然支持自己年轻的妻子,也就是那军管会的女干部,并同意妻子从医院将这季美茹母女俩带回到自己的家,从此季美茹尽心尽力地为郝再然管家。在郝再然的妻子一病不起直到去世,是老保姆带大了郝再然的一双儿女,同时带大了自己的女儿。直到“文化大革命”前,她带着女儿去香港接受遗产。原来那逃跑的国民党晚年去了香港,并病死在那里,临终时他天良发现,给自己那不曾谋面的女儿留下了一笔小小的遗产。柏西后来派驻香港,老保姆又来照顾他。老保姆死前,又将老主人的儿子嘱托给了自己的女儿季惠霞。
“我是妈妈带大的,没有妈妈,就没有我的今天。我替妈妈照顾柏西,妈妈地下有知,是安心的……”季惠霞这时所说的妈妈,却是柏西和雁北的妈妈,她的婆婆。
说到了两个妈妈,大家都落泪了。
唏嘘一阵后,郝再然打起精神,说:“瞧,谁能想到,现在,咱们一家在这里团圆了。咱们该高兴才是呀!”
“是啊,都怪我,惹爸爸伤心了。爸爸,就在这里住下吧。”
“不,我去雁北那里看看……”
柏西嘟囔着:“爸爸还是觉得姐姐亲……”
“爸爸两边住住也好,”雁北说,“我那里就是小一点,不过,爸爸这人也不讲究,好凑合的。”
“我不是到你那里住,我只是到你那里看看。咪哆要来了,你们给她安排得怎样?”
“看来还是孙女最亲啊!”普扫笑着说。
“咪哆也是住在我这里呀!”惠霞笑道,“连她的车都在这里!而且,那三层楼整个儿给她准备的,她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只要不把楼板跺塌了砸着您老人家就行……您要是以为咪哆愿意住在姐姐那里啊,那您可错了!哪个女儿当真想和妈住在一起啊,住在我们这儿多自由啊!”
“恐怕当妈的也不愿和女儿住在一起,对吧,普卯?”说这话的是老虎。
普卯给了自己的姐夫一拳。
“那你和拍西就住在楼下了?”雁北问。
“是啊,住楼下多方便,无论是给您弄个汤汤水水的,还是跑来跑去的……”
“这一大家子人都来了,是得有个狗腿子。”老虎说。
“老虎,你不要胡说……”普扫赶忙制止住丈夫。
“我比狗腿子还快呢!”季惠霞已经习惯了老虎的玩笑,并不在乎。“再不快,就坐你的飞机还不行吗?”
在大家的笑声中,郝再然长吁了一口气:“行了,惠霞你尽心了!你们都尽心了!”
是的,儿女们都尽心了!晚年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他在这里找到了幸福。
“看来这是个福地,’他对儿媳说,“那风水先生也许有些道理,普扫给我摆了个大痰盂,这让我想起了毛主席。毛主席不是皇上,却比皇上伟大一万倍,但他晚年却没享上天伦之乐,后天下之乐而终归没乐上……”
说起了毛主席,郝再然又一阵子黯然神伤,但郝再然此行所有的不悦却已烟消云散。
然而他却宣布:“好孩子,我住到你那里去!”郝再然双手拉着普扫的手,慈爱地说。
众人都无话可说了。
与其说住进他最喜爱的姑娘家里,不如说住进他最忠诚的卫士家里。大家都知道,老虎会将他护送到部队首长的驻地。无论走到哪儿,郝再然都会在军方的保护之下。郝再然早早就脱下了军装,但他的根基却牢牢地扎在军队。他早年打过的几次漂亮的战役,奠定了他在军方的地位和威望。军方就是军方,军方有自己不可动摇不可改变的一套。郝再然也有自己不可动摇不可改变的一套。这一点是他的孩子们也不可企及的,令他们肃然起敬。而在此时,唯有老虎——他的参谋长的孩子,在辽沈战场上为保卫他而牺牲了的烈士的后代——一个粗鲁,甚至有点粗野的空军军官,却是他最信任、最亲近的。
雁北心悦诚服地拉了拉好朋友普扫的手。
季惠霞卑躬地向普扫合掌作揖:“拜托!拜托!”
老虎走到郝再然前,一个立正:“首长,请!”
普扫挽着郝再然,离开了潞漪花园。
三
咪哆在老爷子的生日的前几天就赶到了。
但老爷子却见不着面。除了刚到时去看了郝再然一次,就再也见不着面了。老爷子想得慌,便打电话给雁北:“咪哆干什么呢?”
“和普卯在一起,他不是说要亲自给您做一个蛋糕吗!”
“不会是将咪哆放在生日蛋糕里吧?”
雁北笑道:“不会。要是把她做进去了,您就把她吃了。”
“吃自己的外孙女?虎毒还不吃仔呢!就怕切蛋糕时切着她……”
雁北格格地笑着。
“这个生日快点过吧!”老人哀叹道,“要不我都见不到自己的外孙女了。她不是过完生日就走吗?”
“您见不到自己的外孙女,我见不到自己的女儿,咱们一样。”雁北安慰着父亲。“而且,连自己的丈夫也见不到了。”后半句雁北只是在心里说说。
这个加利福尼亚大学建筑系的女大学生,一来就和普卯缠在一起,从早到晚形影不离,泡在他的办公室里。要么,就乘一辆车,东跑西跑。这样一来,雁北不仅不能见到女儿,也见不到丈夫了,不禁有点醋意,但又为之高兴。她想,她一生有这两个宝贝,不枉为一个女人了。但他们俩在一起的那种青春气息,使雁北不免有些悻悻。她撩动着自己的头发照着镜子,大有徐娘半老的感慨。
她抓起了电话:“惠霞吗?是我,我这头发太长了,我想在爸爸过生日之前整理一下,你看怎么样?也算是对老人家的尊重吧。”
“太好了,正应该这样呢!大姐这次可算是想明白了。我认识一个从香港来的理发师,手艺很不错。我也正想找他给理一下呢,在香港我就一直没有抽出时间来,正好,我们可以一起去。我这就开车过去接你。”
“我再打个电话给普扫,看看她有没有兴趣。”雁北说。
十分钟后,普扫就到了。
“远吗?”她问着季惠霞,“咱们不要开车好不好?顺便逛逛街。天气又是这样好。刚才我穿过草坪走过来时,那感觉真是好极了,在北京可真没有这种享受。现在的北京,正是飞沙走石呢。”
“真的,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上过街呢,深圳到底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呢!”雁北惊奇地发现,她到深圳以后,全部的心思、全部的眼光、全部的活动都是围着普卯的,从来没有投向外面的世界。
三个女人相伴着走出潞漪花园。
一个店铺一个店铺地逛着,一条小街一条小街地测览,精品店,时装屋,咖啡馆……她们用中年女人斩钉截铁的目光扫视着商品。她们的华衣美服,颐指气使,她们的气度和身姿,使深圳人知道了另一个阶层的存在,即北方来客中,不光有“表叔”,还有富婆!她们是无可比拟的,不仅是劳松无法与之攀比,更是那些年轻的女子也无法望其项背。这时,人们会明白那句源于朝鲜电影中的格言:漂亮的脸蛋换不了几斤大米。至少是换不了几年大米。有青春可以吃青春饭,没青春了可就没饭吃了。可看看她们,这三个女人从潞漪花园走出的女人,使人们明白了多少道理——
她们既有金钱又有时间,既有教养又有经验,既有家庭又独守空房,她们精力旺盛而又无事可作,只得将充沛的精力化在逛街和购物上,她们的购买力将是那些鸡啊鸭啊的多少倍啊。她们的沉静里又有多少疯狂!
富婆来了!那时刻,外面的街市觉醒了!
店主撤下了柜台上廉价货色,搬出了最高档的东西。
“三位太太看看这些?怎么样?够不够好?过两天再来,过两天我会把最好的东西给您们运来。过两天来啊,过两天一定来……”
从此,香港、罗马、巴黎、东京、纽约,凡是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会有人运往深圳。哪怕是地中海的游轮上用的东西,深圳都会有人买,有人卖。这城市像一个好胃口的饿汉子,什么都吃,什么都能消化得了。
从此,在深圳还出现了这样一个行当,有一些高档的时装店,门面极小却又极高档的时装店,老板们极少在柜台里营业,而是全世界地飞,为那些丈夫不肯带出国去、自己又出不了国的富婆——因为她们没有秘书小姐,既美貌又懂外文的秘书小姐——她们富婆很难出国的,出国怎么能分得清男女厕所呢?但那些秘书小姐一个个回国穿得光鲜而摩登,她们怎么能咽得下那口气,而且即便是咽得下那口气,老公岂不是更嫌弃了吗?——购买服装。
“太太,这和阿基诺夫人穿的那一件几乎是一样的,与您身材差不多。但依我看,您比她的身材要好。而且,她是总统,她不能穿得太性感,而您,太太,您必须性感一些。您这个年纪性感最重要,比年轻人要重要。还有这件,你买不买都没关系,我拿来是让您看看款式。太太,美国第一夫人借的就是这种款式,她没还,便曝光了。要不,我还找不到这种款式呢!”
“美国第一夫人还借衣服穿?不会吧?不就是几千美金吗?我买了。”
……
理发师比雁北预想的要年轻得多。
“相信他,在香港,在台湾,很多政要、富豪的太太都是他的主顾,光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他是因为惹出了人命官司才达到深圳的……”最后几句季惠霞是悄声向雁北和普扫耳语的,“他只接待熟客和熟客推荐的人,都是些有地位的,体面的……”
但很难估计他的年龄。他白得令人目眩,像是一个被浸泡漂白的人,或是多年躲在洞穴里一样,大概是理发师工作使然。他眉清目秀,却像是张脸谱。他身材极为颀长又像春风杨柳婀娜多姿,腰一鞠到膝。而他的头发更是如柳丝般柔软,一垂到地。当他这样躬身行礼迎接三个女士时,他身上那种混合着多种香料奢华糜烂的香气使雁北飘飘然不知所措。
礼毕,他托着季惠霞的手,像西洋歌剧里的男高音托着女主角一样。
“郝太!”
“高太太,普太太。”季惠霞将普扫和雁北介绍给他。
“高太!普太!”他一一托起普扫和雁北的手。
他的手软得吓人,凉得吓人。雁北觉得自己的指尖像被酒精棉球蘸了一下似的。像个幽灵!
大理石、水柱、水晶器皿、织物、绣品、靠榻,都是极为奢侈和高档的。这个设在一个私人诊所内部的理发室,若不是季惠霞带领,不会有人知道的,它就像个阿拉伯后宫。
“先给普太做。”季惠霞说。
“普太想怎么做呢?”他站在雁北的后面,望着镜子里面的雁北。
雁北被他的目光注视得心里发毛。她觉得那幽灵往身后一站,自己的每个毛孔,每丝皱纹都被他的目光放大了,更休说每一根白发。
“普太可以选择一款。”幽灵将一本发型画报递给了雁北。“您看这款,是今年最流行的。”
“这都是年轻人的,像我这样的老妇女……”
“普太开玩笑,普太怎么会老呢?”
“老就是老,这是开不得玩笑的,开玩笑就要出丑了。”雁北一脸正经地说。
“不老,就是不老,我也不开玩笑。”幽灵也严肃起来。他严肃的样子真是冷酷无情。“郝太是我的老朋友了,您又是郝太的亲戚,所以我给太太说句实话,那就是:不老,就是说不能老!在这样的城市不能老,在这样的年头不能老……”
雁北心中一悸:连老都不能的城市!连老都不能的时代!她心中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像有你们那样的老公,更是不能老啊!我说得对不对呀,郝太?”理发师扭头问季惠霞,但他的余光看到镜子里的雁北脸红红的。
“……只要你一说老,就等于让人将刀架在你脖子上。”他说完最后一句话,也操起了刀。
雁北的脸又变得煞白……
四
一进大厅,大家就呜哇地哗然了。站在这座宏伟辉煌的建筑面前时,大家真是“望山仰止”了。
“这是什么?”倔老头罗富贵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帽子,要抬头望到那建筑的尖顶,真是要掉帽子的。他被邀请来参加郝再然的生日宴会。自从巡视团走了以后,他被郝再然留了下来。这些天两个老人一直在一起,由老虎陪着到处游览着。并由部队医院的一个护士长作为保健医生跟随着。
“蛋糕。外公的生日蛋糕!”咪哆笑眯眯地站在两米多高的蛋糕前面迎接客人。
“宝贝,你可总算是露头了。这些天见不着你,你外公说,怕是把你做进蛋糕里了。我的乖乖,这么大的蛋糕,有两三个你也装进去了。”
“我不会在这里面的,我会在这上面!”咪哆指着蛋糕的尖顶,那上面做成烽火台的形状,插满了六十六根蜡烛。“是我插上的,你猜不出是怎么插上的。”
“我问你,”郝再然抓住普卯不放。“你!你告诉我,这!这是什么?”
“这是烽火台。”普卯含笑指点着说,“准确说,是一座金融大厦的模型。”
“这座大厦在哪里?”
“在深圳。”
“在深圳的哪里?”
“目前,它就在这里,在我们的手上。”咪哆走过来抢着说,“等会儿把它吃了,就在我们的嘴上,然后进到我们的肚子,把它消化后,它就会屹立在深圳的蓝天下!”咪哆像银铃般说。
大厅里又是一阵呜哇。
“拿地图来!”郝再然简短地说。
话音刚落,普卯一个手势,一个立体的地图就推了进来。
“这里,”普卯指着说,“这块地皮已经是我们的了。在公司成立之初,我们为深圳争取到了两个批文。作为回报,他们就将这块地皮划给了我们……”
“哪两个批文?”
“一个省里的,一个中央的。”
“省里的自然是秦秘书弄的。”郝再然拍了拍自己老秘书的肩膀说,“中央的呢?我怎么不知道?”
普卯笑着看着罗富贵。
罗富贵恍然大悟:“噢……就那点小事儿啊,那算什么!那种批文我一天能给你弄十个,那不是很应该吗?那就能帮了你的忙了?”
“大忙啊!一大笔资本啊!无中生有啊!”普卯笑着说。
“这块地皮,且不说现在值多少,将来值多少,就是当初,也是千金难买啊……多少公司想要占这个地方。”秦秘书说。
“这么说,让你们抢占了山头?”郝再然问。
普卯笑着不语。
“嗬!”罗富贵一拍巴掌说,“活该我们北方共产党也赚了它南方共产党的钱了!”
“老罗!”郝再然制止他。
众人不解。
季惠霞笑着向大家耳语:“在沙头角受了点气儿,嫌他穿得破,说北方共产党穷什么的……”
众人不禁笑了。
郝再然也忍俊不止:“看来现在共产党不能光共产了,还要会赚钱。不会赚钱,连亲兄弟也嫌弃,也分开了南方、北方的。好吧,咱们等一等,看一看,到时候我们也干他一家伙……”
“要么不干,要么就现在干。”普卯说,“不能等。”
“我不是说不干,我是说政策还有点不稳,国家还有点乱……”
“国家乱时好赚钱啊!”一直急着插嘴的季惠霞总算有了说话的机会。
“这是谁说的?”郝再然不悦。
季惠霞吓住了,吞吞吐吐地说:“……妈妈。”
“谁妈妈?”雁北不客气地问。
“我妈。”季惠霞算是丢了脸。
“哼!”郝再然不屑地说,“真不中听。”
但大家都心有所动。
“什么叫中听,让那群免崽子说我们是穷光蛋中听?为他们打下了江山,到头来反而靠他们施舍小钱?”罗富贵不由得怒火中烧,“我觉得孩子们干得对,是他们给咱们争回了这口气!另外,说到钱,那季姨硬是比我们强,她到底是见过钱的,我们见过什么,只知道供给制……”
季惠霞感激地握了握罗老头的手。罗老头安慰地拍了拍她。毕竟,在惠霞妈妈在世时,好酒好肉每次都把作客的老罗头款待得不错。郝再然也再清楚不过,那时,老罗头一进门,妻子就会开玩笑地说:“又想季姨的狗肉堡了吧?季姨今天可不在啊……”而老罗头也不含糊,他会扭身就走。这时,季姨就会笑呵呵地端着砂锅从厨房迎出来……
“老首长,还记得您给我讲的故事吗?用大烟土换机关枪的故事。”秦秘书提醒着郝再然。
这个故事郝再然没有给孩子们讲过,怕他们不能理解。
在敌人封锁解放区的那几年,郝再然有一支部队一直秘密贩卖烟土。有一阵子就连一只兔子都跑不过封锁线,但郝再然的车队却来往穿梭于敌我两方,从这边将烟土运过去,从那边把机枪、药品换过来,几乎没有换不来的东西。他立了大功,却没人知道,也不能让人知道。
秦秘书说:“老首长,您当时的几句话对于我现在非常有启发:手段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目的。”
“对,我有很多理想。我的家乡还很穷……我看到了普卯将这个大厦造成烽火台的样子,我很喜欢。我退下来以后,走了很多地方,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对不起父老乡亲啊。我干不了了,靠孩子,靠普卯啦!”
“姐姐也回来了,我看姐姐也应该加入进来,要是姐姐来掌舵,大家是心服口服的。”季惠霞又插了一嘴。
“雁北是个政委的料子!”罗老头说,“我这么冷眼看着,你们家应该有个政治家,有政治家的风范,这点她像你。”
“雁北可以作市长的,你可以竞选市长的,就在这个城里,为什么不可以呢?我们可以策划一下。”秦秘书说。
郝再然叹了口气:“如果她愿意,她用不着到深圳来从政,干嘛舍近求远呢?北京很多叔叔阿姨都要推荐她的。”
罗老头说:“我真不明白雁北怎么就这样贤良起来,她真是相夫助子啊,这可真不是你们家的传统。我不是批评雁北,这得怪老郝,这就是你的所谓的平民意识的影响……可惜了……”罗老头对季惠霞更喜欢一些。
“算了,罗叔叔,我和妈妈都吃够了当官太太的苦了。”
“当太太官和官太太可不一样,姐姐要不就试他一把。真的,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每家早早地准备好了一两个第三梯队。老子下台以前,一定要把儿子推上去,这才叫前仆后继呢!咱们家可好,爸爸早早地退下来,而孩子们呢……柏西确实不行,我就更提不上了。可姐姐为什么要退得远远呢?这样我们家一个从政的都没有了,这不是断了香火了吗?”季惠霞说。
“这是什么话,普卯在干什么呢?一定要当官才算是搞政治吗?也许出个资本家才真正是马克思主义呢!真的,老罗头,也许我们谁也没读懂《资本论》。”
“谁读得懂那玩艺!”罗富贵嘟囔着,“我们不是冲着《资本论》干革命的,我们是冲着毛主席打土豪分田地干革命。”
“所以,要靠年轻人!好吧,普卯,你说,怎么办?”
普卯回到蛋糕旁边。“要么,是一块蛋糕,吃完就算。要么,吃完了就干,它就是一座里程碑,亚洲第一!要干,就要快干!在我做这块蛋糕时,已经有一家公司开始动作了。他们很注意保密。如果让他们抢了先,我们最好的可能是第二,这意味着给第一垫底。第一是狼,第二就是肉……”
“真他妈的弱肉强食啊!”罗老头激动地说,“还不快抢占制高点!?”
“不仅如此,”普卯说,“我们争第一,对方就可能不干了。最有力的对手退出以后,别的就不在话下了。”
“但时间已非常紧了。”秦秘书说,“基础建好以后,几乎是要一周一层楼才行。”
“可能吗?”
“可能,有一种新技术。”
“那为什么不用呢?”
“也有失败的可能。”
郝再然沉吟了一下,说:“你是说,它也可能塌?”
“是的,正是台风季节,又没搞过。”
“干吧,它塌下来,有我顶着!”郝再然平静地说。
雁北和咪哆高兴地点燃了蜡烛。“我们要在这里点起烽火。”
“这是个停机坪。”普卯说。
老虎说:“好啊,那时候我要开飞机来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