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拒绝藏娇-城与夜

第十一章拒绝藏娇

这是你每一次的吟唱,

初潮的小女人哦,

像劫后杜鹃啼血一样地喉头震颤,。

又像那抛锚在大礁旁的潮汕小舟上的

一豆渔火跳跃着的

暗红的光,

那是山一样的黑身子底下的你,

山一样的浪尖子上的你,

那是两座颠簸的

黑色的

山峰中间的,

如勾勾弦月一般皎洁的你的

如丝如缕

如泣如诉

每夜每夜每夜每夜

如海般的如天般的

地老天荒绵长不绝的

呻吟和

歌唱。

……

宁黛将诗给了普扫,普扫又寄给吴冕,吴冕在北京把诗发表了。

同时还有他的评论:

一个睡在茫茫黑夜中的女诗人,惊醒了,只是那惊鸿一瞥,

便使人们看了惊世之光……

评论界哗然:这太过分了,这评论!惊世之光?

还有人惊叹:深圳有这样的诗吗?

或者是:写这样的诗的人干嘛呆在深圳?!

“已不是清纯的、芦笛一般的音调了。”普扫暗自叹息着。自宁黛的《苇塘》发表后,普扫已很少和她接触,但宁黛的诗却是普扫必看的,那诗风有着很大的变化。她没有发表评论,她从中感受到了宁黛的心路历程,感受唯有她能感受到的隐秘的痛苦。

“没有人怀疑她是个真正的诗人了!”张光雀说着宁黛,“现在她是个真正的诗人了!在深圳,做女人真得小心啊,一不小心就失身。哦,这失身是一种读法,两种写法,呶,‘失身’,呶,‘诗身’,即诗人之身,或者‘诗神’!对,‘诗神’,一不小心就是诗神!女神!郭沫若的《女神》是怎么说来着……哦,做女人真好,尤其是在深圳做一个女人真好。不过,话说日来了,女人就是好么!深圳女人尤其好!”

人人都知道张光雀喜欢女人,但人人也知道张光雀不近女色。可女人也真给他争光,尤其是在他的《风云》。有人说是靠三套马车,而且三匹母马——普扫、朱丽叶和宁黛——在拉着。现在张光雀真是高兴极了。

八百栋的日子这样快地结束了,却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罪魁祸首是张光雀!

说是他把《风云》给卖了!这老家伙!

真的出卖了!连房子带地,连刊物带人哪!

这老家伙做出这事,可能吗?没人相信。

这老家伙做出这种事,不可能吗?没人不相信。

在深圳,什么都是可能的。

说到张光雀,没有什么是不可能。这老家伙!

事情是这样的。随着城市的发展,地皮变得贵了起来,《风云》编辑部所在的地域地皮升值。张光雀便以和某公司交换产权的名义,将编辑部换到了一个莫须有的地方,实际上是卖了,卖了一笔大价钱。然后又从北京拉来了一些名人,以建一个全国性的写作中心的名义从市政府游说到一块新的地皮,再以这个未来的写作中心的名义向海外巨商拉赞助。一座辉煌的写作中心耸立在即,张光雀不愿意让这个写作中心与国内或是国外的同类型的写作中心同名,于是别出心裁地给这个未来的中心起名为:风云际会。

那风云即这《风云》,会,即笔会,协会,会馆。讲头是在“际”字。际者,国际是也。“英特纳雄奈尔”是也!“英特纳雄奈尔一定要实现”是也!可见张光雀的气势。

风云际会又是一个现在的成语,一个大气磅礴的词儿,可见张光雀的学问!

《风云》编辑部将设在未来的风云际会中,那是一组独立的多功能的建筑。张光雀已请人去设计,而且不断地更改着设计,他自己没事也在稿纸上乱画一气。但总不能画饼充饥啊,在此之前,编辑部总要有安身之处呀,总不能说一手交钱,一手交楼,一手就被扫地出门吧?总不能让赫赫有名的编辑部在街头露宿吧?也不能打游击吧?于是,一个诗友——个作董事长的诗人,或者说,一个作诗人的董事长,怎么说都行吧,反正是他手里有一个公司,和一本诗集,公司是国家的,而诗集是自己的,由公司出钱,秘书整理,张光雀作序的诗集。张光雀这一阵子可结交了不少这样的诗友。——热情地收留了张光雀和他的编辑部。

“怎么能说是收留呢?瞧您张老总说的,这是请都请不来的啊。您这是给我们作脸啊,给我们生辉啊。”诗友拱手迎接着《风云》的全班人马。

“总之,是全家老小,全班人马。”张光雀带着编辑部往诗友的公司的楼里搬着。“连锅带灶。投奔您来了!不嫌您笑话啊……”

“我也不嫌您张老总笑话,我们的目的是附庸风雅啊!”

“我们的目的是沾点铜臭啊!”张光雀也情耳对诗友说。

“那还有什么说的?不说是志同道合也是情投意合,不说是情投意合,也是一拍即合啊!”这几句话足见诗友的水平,或曰诗意了。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张光雀和诗友的笑声真是响亮无比啊!

诗友仗意,张光雀也不是无赖。编辑部并没有白占公司的几间房子,企业的对外宣传对内的文化,编辑部顺手一作,就强过他一个科室的人马。诗友又想在公司成立十周年之际出版一本报告文学集。这事好办,张光雀派出了他的精锐部队,即朱丽叶担任主笔的写作班子,同时在他那里挂职,以便深入生活。诗友也不含糊,挂职就有职有钱(而不是权),于是按人头再发一份工资,同时付给编辑部百分之四百的劳务费,编辑部便从写作、发稿到作品获奖一条龙地操作下来,企业于是有了知名度。于是企业又给编辑部发奖,奖金按照《风云》奖的十倍发。

“这叫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啊。”诗友说。

“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张光雀私下里说。

张光雀省下了办公费,诗友省下了广告费,后者比前者精。但前者心里清楚。

因此外界说,张光雀在深圳又卖房子又卖地,又卖刊物又卖人。

“这是逼良为娼啊!”张光雀说。

后来,有一种体面的说法,则与企业联姻,可当时还没有这个词儿。当时这样做,是要有胆量的。胆量,张光雀从来就有。还要有智慧。这种智慧,《风云》可不乏其人,自倪巴、林森森走了以后,张光雀又有了新的智囊。这些智囊老谋深算,不露锋芒,出了点子之后也不张扬。于是别人总说是朱丽叶的主意。有时这点子就来自张光雀本人,也说是朱丽叶,朱丽叶当然不否认。谁不愿意往自己脸上贴金呢?尤其是朱丽叶。再说,她确实出过不少好主意。她已是《风云》的一张王牌了。

同时,卖出的还有地下宫殿和空中楼阁。

八百栋的日子结束了,这样快疾和突兀。

其实在此之前,八百栋也只剩下宁黛一个人。

林森森就压根没有从北澳回来,说是跟着渔民出海,但那一出,便是泥牛入海无消息了。

倪巴又出国去了,听说他要在那里与他的海外代理谈一些版权版税的问题,还要筹备再次进西藏,此次北澳他一无所获。他又将目光转向西藏,迄今为止,他最棒的照片仍是在西藏拍出来的。他确信:他的灵感应是在高寒地带而不是在深圳,这一点已有点尼采了。

至于朱丽叶,她已是长期住酒店了。编辑部供着她。但实际上这笔花销总有个人和企业抢着给报。有时那饭店就在八百栋附近,她也不回来住。住酒店多好啊,她喜欢那种日子,她差不多和普扫一个规格了,各种会议里都有朱丽叶一个房间,有时还是套房。她还不念前嫌,在八百栋停水的时候,将姐姐接到酒店套房来洗澡。明知道朱丽叶是为了炫耀,姐姐还是去了,这样子她又可以向别人炫耀了。

实际上,从北澳回来后,住在八百栋里的只有宁黛一个人了。

这样,张光雀就只须解决宁黛一个人的住房就可以了。每月拿出租金就可以了。现在张光雀有钱了,会赚钱的同时也更会省钱了,仅卖地下宫殿的钱的利息的一小半就可以租一套不错的公寓。于是他把宁黛叫来。

他从自己的纸篓里抓出一大把广告垃圾往宁黛前面一放:“翻翻看,这里面有的是出租房屋的广告,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找一找。只要是中意的,哪怕钱超出去也没有关系。当然,要是省下了,那就归你自己了。”

这样,从北澳回来后,在海滩四结义之后,在山盟海誓一番之后,尽管那是半开玩笑性质的,但当时也很神圣,而且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山啊海啊,但刚一离开,四个伙伴便作鸟兽散了。

在深圳租房子是很便当的,按照纸篓里的那些广告垃圾打电话,就有人上门来带你去找房子。深圳的掮客真是无孔不入的房虫儿,他们能为各色人等找到各色房子,有时比你自己想象的还要合适。

也真是想有个自己独居的地方,而不是像八百栋时那样大家聚在一起。有个自己的地方想想心思也好。宁黛自从海边回来就总想离群索居,同时也想整理一下自己的诗集。

但那都不是什么好房子。八百栋住惯了,再看别的地方也都不觉得怎么好。得承认,那八百栋还是不错的,无论是作家小屋还是地下宫殿。何况那点租金所能找到的真是很糟糕,首先就不像过去那样宽敞,而且不像过去那样崭新。其实在别人眼里八百栋也很旧了,只是他们自己不觉察,而看别处却很乍眼。这就是历史啊,这就是岁月,这就是一座城市的衰落与崛起,这边在建设着新的,而那边新的就已经旧了。

“登个广告吧,写上你自己的条件。”朱丽叶出主意说,“别光看别人的广告。让别人找上门来,而不用自己去跑腿。”

那真是更便当的事,就在本期的《风云》上,一个开了天窗的版面上登上了几行字,事情就办妥了。

有一天,房虫儿主动找上门来,说有一处房子,就是远一些。因为靠着海。

“就是在深圳湾,恐怕远了一点。也因此便宜不少。”

她想,这就是这个地方的人小家子气了。北京人从来不说远,因为北京没有近,也就不说远。而且,她现在也可以不坐班。特别是那个地方有海。从北澳回来,她满脑子里萦绕的仍是北澳那所阿婆的房子。当掮客来说这所房子靠海时,宁黛的脑子里立刻和北澳的客家老宅联系起来。

虽然她知道不会是那样的,但她也绝对没有想到是眼前这番景象。

“我们没有说错啊,小姐现在可以相信了,我们说的样样是真的。”房虫儿说。

这是完全不同于北澳的,但也不似市区。这是一片新的天地,她一进来就被迷住了。海滨上托着的这一片白房子,已不像市内的居民区,阶级的划分已从居住区域,和建筑样式上形成了,旧城区,新城区。而这区域像是一个舶来品,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又像一个租界,也有点像北京的使馆区,一个不仅有钱而且有闲,不仅有闲而且有味儿的地方。

一个美艳妖冶的女人飘然而至,手提一个陶罐。宁黛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她走路的那种闲适步态令宁黛着迷。在深圳,至少是在市区,是没有人那样走路的。她悠哉悠哉地从他们身旁飘然走过,进入了一个单元门。

“小姐,这里!”房虫儿的声音将宁黛的目光唤了回来。

她随着他们的指引,走入了另一个楼门。

这是一个公寓房。两房一厅。宽敞程度虽不如八百栋的空中楼阁,更不能和地下宫殿比,不奢华而很高档,极完美的装修,家具都是现成的,像北京的外交公寓,不像港台而像北方,洁净高雅,有隐秘性。但她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只是看到了那扇窗子,一推门,一眼就看到窗户,而从窗户一眼就看到了海。看到了一角蔚蓝,她就已是心有所属了。

“价钱呢?”她胆怯地问。她实在是拿不准深圳的房价,实在是怕自己承受不住这房价而失去这房子。“你知道,我们单位给我的租金不多……”

“就是那个房价吧。”

“那怎么可能?”

“可能的,小姐,而且不止是这一个地方有这种可能。有的业主是挑房客的,特别是这样的地方,房客的档次一定要高,租金倒是可高可低的,就看您的能力了。您尽力而为就是。”

“那么您们的佣金呢?佣金由我这一方付不是吗?”

“看来小姐您还是懂我们这一行的规矩的。没错的,佣金是由租方付。”

“听说是一个月的房租的价格?”

“是的。小姐倒底是深圳人,懂行情。”

房虫儿将门锁上,将钥匙在宁黛前面晃了晃:“您先拿着。也许您还想多看看这房子,四周转转,体会体会,再订下来,是给我们佣金呢,还是给我们钥匙。”

房虫儿说得中规中矩,宁黛也听得合情合理。这就是深圳,什么事情都有章法,有游戏规则。宁黛感到很满意,一旦回到八百栋,立刻感到八百栋已经是乱糟糟了。那曾经使她初来深圳时感受到的温暖,那种被她称作人间烟火的那种喧嚣,孩子哭老婆叫的,这一阵子又加上了收破烂的哈喝。这种吆喝与北京不同。北京是:“破烂儿的卖!”很干脆的。而这里,是拉长了音,没完没了地在那里数落着,从收烂衣开始,而你又听不懂他数落的是什么没完没了,像说书一样,并且就在地下宫殿门口:“收烂衣收东收西收七收八收九收十收十—……”这种收卖声一起,宁黛就忍不住数数,数得头都炸开了……

虽然刚开始听时,她心中还有几分诧异几分惊喜几分叹息:“都有收破烂儿的了?深圳已经有破烂儿了,这么说,有了年头了,有了历史了?”

现在这“历史”让她烦透了。墙皮脱落,门窗松动,马桶漏水。尤其是潮湿,雨季中从虎皮墙上冲下来的洪水直灌室内……家具都飘浮着。三个人都走了。尤其是男人们都走了,剩下宁黛一个人应付这局面确实不妙。看过房子再回到八百栋后,宁黛一推门就意识到,确实是该搬家了,深圳不可能总是新的。但生活却是应该更新啊,尤其是想到那扇临海的窗户时,宁黛恨不得在明天早上就推开它。

实际上她第二天一早就爬起来赶到了那里,还带了一些随身物件,稿件,期刊,还有茶具。那是她从北澳带回来烧苦茶的。她想从在那扇可以看得见海的窗子前,摊开稿子,摆上茶,看看自己能不能坐下。坐下以后,能不能有梦想,能,就要,就租!她乘出租车一出城就看见了深圳湾,一看见深圳湾接着就看见了海滨上这一片白色的建筑。那时太阳刚刚升起,一片白色建筑在旭日中如一个异国国度。她叫出租车停在靠海滨的公路上,而不是直接开进小区。付了钱,下了车,离开了路,自己从海滨上朝房子走去,扭开锁,进屋,直奔窗前。再从窗子里向外看自己刚才走过的海滨,已是阳光普照了。屋里顿觉凉爽,铺开了稿纸,在上面划了两下,她已是坐不住了,好像这房子会似这阳光似的,一会儿就变幻走了,她抓起电话,打给房虫,要付佣金!

她的电话打得太早了,房虫儿还在睡觉。接电话的是个本地女孩儿,电话中的女孩很自以为是的口气:“您说的是哪个房子?哦,我知道那房子,很高档的,一般人住不起的。您已经决定要了?那好的,你就把佣金准备好吧,和您的一个月的房租相等。”

“那么是五百元,对吗?”

“小姐,开什么玩笑?是三千呀!”

“什么,那只是两房一厅啊!”

“一般的两房一厅都要一两千呢,何况那样的房子!”

“可我交的房租就是五百啊,顶多再加上二百。”

“五百元住那里的房子?!你有没有搞错?那我也要去住了,等一等,等一等,来了,来了……”

电话定是被一只手夺了过去,传来房虫儿熟悉而恭敬的声音:“早晨!宁小姐!不好意思,我刚起床,刚才与您通话女仔是个新手,只是替我接接电话的,她不了解情况,实际上……”

“请您告诉我实际情况!”宁黛低声说,她已感到了不安。

“好吧,”房虫儿也爽快起来,“实际情况是佣金已经有人替您交了。”

“谁?”

“业主本人。”

“不是业主免佣吗?”

“但,这个情况不同。我们是受业主之托来专门找您去住的。您的房租只是象征性的,您根本可以不交。这样,我们也就免了一道手续。您知道,我的信誉是很好的,业主们都很信任我。”

“业主是谁?”

“您的一位老朋友。哎,我不能说,这是我的职业道德,但你会和他见面的。租这房子不就是为了见面吗?”

宁黛愤怒了:“我不租了,谁交钱就让谁去住吧。”

房虫儿略有点着急地说:“宁小姐息怒!我让他本人与您通话好不好?您先放下电话,我马上就与他联系。”

居然是丘世良!

宁黛从电话中一听到他的名字,听到他那种胆怯的声音,就气得拍案而起:“丘先生,您怎么敢……”宁黛气得眼泪要掉下来了。

“我不敢!真的不敢!宁小姐,您千万不要生气,您误会了,真的误会了……”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说!”

“是这样的,宁小姐,我在这里投资房地产,留下了几套好房子,或能看见山的,或能看见海的,或是楼层比较合适的,用于公关,也就是说,打点人情用。”丘世良的声音低了下来:“宁小姐,我欠您一个人情,我一直想报答……”

宁黛心肠有些软了:“您不欠我什么,更不能用这种方式来报答。您知道,您这是害我。”

“我怎么敢?宁小姐,如果说上次都不敢的,现在就更不可能了,不仅没有胆量,而且没有这份相分。我有自知之明。您也会明白我的这份心的,您很快就能明白的……”丘世良的声音已经是很可怜了,是哀求了:“您接受吧,我求您了,这房子闲着也是闲着,而您正好需要,你要是交租金我也不反对。这钱确实不多,但作为房地产的回报率也不算低。还是那句话,闲着也是闲着,对于我也同样适用的。生意人么,赚多不嫌多,赚少不嫌少……您要是还不接受,那么就是,您宁小姐还恨着我。”

宁黛思索了一下,气消了不少,但她说:“不,我不恨您,也不接受。”

丘世良急了:“您不要马上回绝,您给我一个机会,您自己也再想想……您先别走,您等着。我这就去。”

“您来吧,我把钥匙交给您。”

宁黛重新在那窗口前坐下。现在她的心情已经平和下来,只等丘世良来了将钥匙交给他就完事了。毕竟,在宁黛的印象里,他还是个老实人。而且是个软弱的人。这一番折腾,宁黛也觉得累了,交了钥匙还得重新找房,又有一番折腾。宁黛不由得叹了口气,想喝一杯茶了。便去厨房烧了一壶水,沏了茶,品着。看到桌上才铺开的稿纸,真觉得是黄粱一梦。想到呆会儿要离开这里,心里还真觉得有点惋惜。再抬头看着窗外,那清早自己走过来的海滩,随着太阳的角度变幻着色彩,她有点把握不住自己了。真怕果会儿丘世良来了,死说活说的,把自己说动了。

“人啊,真是见不得好东西。见过了,就以为是自己的。再离开,就觉得失去了。”她不由得笑着自己。

倒是抓紧时间再享受一下才是真的。而真正值得享受的就是这扇窗户,为了这窗,我怕是要失节呢!她笑着对自己说。她支着下巴凝视着海滩,看着阳光从清早移向正午。

她有点心焦了。

电话响起来了,她一把抓起来:“您怎么还不来!”她以为是丘世良。

“这么说,我受到邀请了?”

宁黛一下子就听出是谁的声音了!她拿着话筒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听说你找到了满意的新居,我正想前来拜访。”

“你在哪里?”

“我是你的邻居啊!就住在你隔壁的另一个楼门里。既然你邀请我,那我就过去了。”

宁黛明白是谁在捣鬼了。但这“鬼”的出现仍出乎她的意外。

“是吗?”她用大大方方的口气说,“这么巧?好吧,你来吧。”

她放下电话,定了定神,一转身,却发现普卯就站在身后,这比任何幽灵的出现更骇死人。她大叫一声,几乎狂奔着往门口退去,却被普卯一把抓了回来,捂住了嘴。

普卯抱着她,哄着她,拍着她,轻轻地吻着她的头发。

“好了,好了,别怕,别怕……”

她久久地伏在他的怀里,不肯抬起头来。惊吓早已过去,但她还借着惊吓留连在他的怀里。先是听着自己的心跳,再是听着他的心跳,这时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盼望着这一刻。为了这一刻,前边的那些烦恼都已变成了喜悦。

但她得弄清一个事实:“你是怎么进来的?”

普卯朝阳台指了指。

“你是说,你爬阳台进来?”她惊讶道,“晴天白日的,你爬阳台进来别人的门?”

“你以为我是于连吗?给你重演(红与黑)?你太浪漫了,而且,那也是黑天才干的事。”

“你到底住在哪儿?”

普卯扶着宁黛往阳台走去,说:“我电话里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住在另一个楼门里,到你这里来得先下楼,再上楼,出一个楼门,再进一个楼门。这真是麻烦透了!好在我的楼层与你相同,阳台又与你的相接,于是我就打通了阳台。呶,你看。”

普卯指着宁黛的阳台尽头。那里有一株盆栽的巴西木,从地板直到天花板,将那花盆稍一挪动,一扇门就现了出来。

“请吧!来而不往非礼也。”

普卯推开了门,另一个阳台便在眼前伸展开了,两个阳台连接在一起长长地延伸着。

“这不是你原先住的空中楼阁了,而是空中走廊。如果你愿意,不妨这样称呼它。”

普卯拉着宁黛穿越阳台进入了另一套房间。

这是一套同样的两房一厅。但里面堆满了东西,而且都没有打开包,像商店的库房。还有那些带着价格标签的植物。宁黛忍不住用水浇了浇。

普卯随手撕开了两个纸箱,看了看里面的东西。“这个丘世良干的好事,我让他买点花,买点衣服、书什么的,他就给我搬来一个花店,一个书店,一个服装店!你自己整理一下吧。”

“这么说,这一切,是你。而不是丘世良。”

“我们是合作伙伴,这你一开始就知道。”

“你们合作得不错。”宁黛揶揄道。

“不错,还行。”普卯心情不错。“我也很高兴你拒绝了他。”

普卯在宁黛腮上吻了一下。

“如果我也同样拒绝你呢?”

“哦,宝贝儿,饶了我……”

“别叫我宝贝……”

“好吧,不叫宝贝,叫亲爱的,行吗?你喜欢让人家叫你什么呢,嗯?或者这个问题再商量吧?先住下来再说。不要拒绝,安排这一切并不那么容易,方方面面都要想到,你这方面,我这方面。最后还防止万一,所以还要以丘世良的名义出面。”

“这就是他为什么叫熊猫的缘故。凡是你不方便的就由他出面。”

“很对。你有什么不方便的也可以找他,他是个讲信誉的生意人,办事又小心,对你也一往情深,哈哈。放心,我不吃醋,要吃醋,头一次就打他个稀巴烂了,哈哈。”但他很快就止住了笑声,看了看宁黛的脸色,他收敛了不少。“……别指望我常来,但我说来就来,三五分钟,两三个小时,都说不准的,有空我就过来。我从这个楼门进,你从那个楼门出,大白天有人看见也不要紧的。要是去香港,还有可能从那边回来过夜,从香港过这边反而要容易得多。怎么啦,你?”

说到过夜,宁黛的脸红了。

普卯把手伸了过来,托起了宁黛的脸:“还在为这个问题脸红?我们这种人?我们这种年纪?我们这个地方?”普卯说着,但声音也暗哑起来:“我们找这个地方又是为什么呢?!”

男女的手脸摩挲着,欲望在手脸之间滋生着,但那些碍事的纸箱子使普卯烦躁起来。

“快点把这里收拾出来吧,快点……”普卯踢着箱子说,“不行的话,请个女工。让丘世良去办这件事,请个广东籍的,年纪不要太轻,会烧菜,口风又严的,多给她一些钱,不要她住在这里,每日从我这个门里出进。这事不用你操心,丘世良都会给她交代清楚的,包括你的饮食起居。你觉得怎么样?为什么不说话,有什么不妥当的吗?”

宁黛无话可说,一切都很周全。男人们似乎是安排这事的专家,自古就是,天生就是。男人们天生是会保守秘密的,会保护自己的。而女人们却只会灯蛾扑火。

“这就是金屋藏娇了。”宁黛低语道。

“是的。这是一个不坏的名词。作为典故,是很天真很纯美的——你是文学家,你自然是知道这个典故的——而作为现实,也不是丑恶的。相反,是很善良很聪明的,是温柔与怜悯的,甚至是公平与公正的,谁也不伤害,藏的和被藏的还有不藏的……”

“我不喜欢那个‘藏’字。”

“我看最好就是那个‘藏’字,宝藏宝藏,是宝就得藏。对吗?宝贝?对不起,我又说走了嘴,可这两个字没什么不好,算了吧,让我们说宝藏!藏宝!藏!实话说,光天化日之下并没有多少好东西,光天化日之下的罪恶还少吗?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你就会化为乌有。而我就要变成另外一个我。那时可没你眼前的这个我可爱。相反,黑暗中却有不少美好,不少真实。而保护这些美好和真实就得藏,领略这些美好就得黑暗。人们为什么愿意过夜生活呢,就是为了这!深圳的美好,就是它的黑暗,它的藏。在深圳,一切都可以安排,大家都可以生存,而且不止一次地生存。生命只有一次,但生活方式却不止一种,吊死在一棵树上不可惜吗?而且……”

“而且”之后他沉默了!

沉默之后他愤怒了:“而且!不藏怎么办!你知道我是有老婆的,而且是一个好老婆。你能让我因为你而休了她,只因看见一个小妞不小妞、徐娘不徐娘的女人就把老婆休了?可我遇见了你又怎么办,装作没遇见?可以的呀!可你没完没了,遇见一次接着又是二次,然后是三次,接二连三之后又不见了,不见了就完了吧,可心里又有点牵挂了……喂,有水吗。你刚才烧水了吗?我好像看见你喝茶了,给我喝吧,我实在是口渴了……”

普卯大喘了一口气,宁黛也深吸了一口气。他们两个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又相视一笑了。

宁黛拉起普卯的手,像普卯刚才拉着她的手从她那一头走到他这一头一样,现在是由她引导着普卯从阳台的那一侧走回她这一侧。

由于刚脱离了那一侧的堆积如山的纸箱子,这一侧显得更为明亮了。

普卯很惬意地在窗前的桌旁坐下,看到桌上摊着的稿纸和杂志。“瞧,你已经在这里写了,真不错啊……”

他拿起刚才宁黛喝过的茶杯,宁黛抢了过来。“别喝,我给你再烧一杯热茶……”

“去吧!”普卯微笑着将杯子递给她,同时随意见着桌上摊着的稿纸和杂志。

宁黛在厨房烧茶的时候,看到普卯在桌前正专注地看着窗外。宁黛探了一下头,看到窗外,海滩上,那个制陶的女人又在那里转了。

“她真美。”宁黛在厨房里说。

“你应该见过她,”普卯说,“一个名模,她也是从北方来的,来深圳以后什么都干过,但最早是中央工艺美院的。”

宁黛想起来了,是在与丘世良共赴普卯的鸿门宴时见过的那个大洋马。

“现在她搞起了老本行,蜡染和制陶。她大概正在选择一个窑址。”普卯注视着海滩上的女人。

“她干这个能赚很多钱吗?”

“得有人赚很多钱来养她干这个。她现在有一个男人,世界最大的律师事务所麦克贝肯思驻香港的一个德国鬼子。每个周末,那个鬼子就坐船从蛇口来到这里……”

“你是说,那个鬼子养着她?”

“对,他养着她,养着艺术。她为艺术献身,为鬼子卖身。这很公平,也很高尚。供奉着缨斯的就是这种人,古希腊的艺术家就是这样被养着的。”

“现在我要与她为伍啦?”

“她未必愿与你为伍,因为你假模假式!还因为你没她美!啊,不过,你烧的菜可比她好!”

“菜还没烧好,你怎么知道呢?”

“丘世良说的,你在北澳学烧廿四味苦茶……”

“你派丘先生盯我的梢?”

“随你怎么说吧。”

普卯没有回头,而是继续看着窗外,赞叹着海滩上的女人:“你看她有多高大啊,也只有洋鬼子能消受她……不过,既然这里来了这样多高大的北方女子,将来这里就能生出高大的人种。这城市里从来没有拥进过这样漂亮的女人啊,没有这样放荡过。男人怎么能不去赚钱呢,怎么能不去赚大钱呢!怎么能不头破血流,跳楼跳海呢?!有这样的女人,怎能不迷乱呢?”

“我想你一定更渴了。”宁黛从厨房里将茶端出,递给普卯。同时捡起地上的杂志。

“啊,名不虚传,真是一流!”普卯接过茶来,喝了一口,赞叹不已,他把腿跷上桌子,很惬意的样子。“啊,喝喝茶,聊聊天,逗逗嘴,沤沤气,该有多好……再来一杯。”

他将空杯子递给宁黛,宁黛给他沏上再递给他,他接过杯子,递到宁黛嘴边:“你也喝嘛。”

宁黛就着他手里的茶杯将茶喝了。

“啊,真好……”普卯感动地说,“比什么都好。”

普卯握着空杯,仰望着宁黛,恳切地说:“……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为,就为这一杯茶,留在这里。求你了,答应我,说声‘好’。”

宁黛真不忍心说那个字,但她还是说了:“不!”

普卯一下子将茶杯摔在地上!

“不?为什么不?你能和他搞在一块儿,为什么不能和我搞在一块儿?”

“你是说丘先生吗?”

“丘先生丘先生!你就知道丘先生!我说的是他!他!”

这时,他将宁黛捡起来的杂志翻开晃着,又扔在了地上。“你又和他搞到了一起……”

他翻开的那一页正是吴冕的对她的诗的评论。在评论旁,还有着吴冕的照片。

“你不高兴,是吗?’当宁黛捡起那杂志的时候,宁黛心里笑了。这使她知道,正如她在注视着他一样,他也一直在注视着她。

“是”

普卯背过身去,鼓着腮帮子重重地喘着粗气。

宁黛快活起来,拍了一下他的背,以轻佻的口气说:“我没有说不能和你搞在一起啊。”

“真的吗,宝贝?”普卯一下子转过身来,眼睛发亮。“对不起,我又说宝贝了。我们可以研究一下你叫什么,不过,还是先谈谈你的条件吧?依我的经验,在生意场上对方一说‘不是不能’,就是要提条件了,我的耳朵就要竖起来。说吧,愿听其详。”

她的心又阴暗了。

“如果我和你搞到一起,我要你不说‘宝贝儿’。”宁黛说。

“可以。”普卯严肃极了,“我绝不再说。”

“我还要你说一个字,一个你绝不可以不说的字。”宁黛望着普卯紧张的眼睛,说:“那就是:‘爱’。”

普卯的眼睛一下子闭上了。

我的天,宁黛的心里乞求着:说吧,哪怕是骗骗我呢,你说吧……

“对不起,我不能说。不能像那个王八蛋似的,动不动就说这个字儿。文坛的那帮王八蛋就是专说这个字儿的……”普卯再次地将那本印有吴冕评论的刊物一摔,“他们说这个字儿就像他们拉屎放屁,不拉不行,不放不行,他们的屁眼儿就是可着这个字的大小长的,但他们的鸡巴不行。他不敢做,用不着你说,我就知道这王八蛋不敢,也不能,他没尿儿。我敢,我能,但我不说,因为这是深圳!而不是北京。

“北京可以说爱,但不可以说性,深圳可以说性,但不可以说爱!

“说不得!说那个字是要杀头的。牙关要咬紧,一不小心说出那个字就是要人头落地!

“就像共产党早年闹革命一样。你说了那个字,就是冲着镰刀斧头举起了右手,就得抛头颅洒热血,就得过雪山草地,就得走二万五千里长征,能活到新中国的还要经受‘文化大革命’

“……连那丘先生也不会呢,我看他还真是对你有点意思呢。你对男人可没什么眼光。依我看,他比那北京的王八蛋强,他不会为你抛下生意,但他也不会像那个王八蛋那样把你抛在这里不管,像抛一个包袱。他会安排,会安排好,像安排生意那样安排你,生意人是负责任的。他会祝你为珍宝,不会让你受了点儿损失。甚至为你送了命也说不准,因为生意人舍命不舍财也是有的。但你让他说这个字试试,他一定以为你要图财害命,他就要和你说拜拜了……

“我不说,不说,决不!”

他张开双手。她的心碎了,她当时还作了一个最拙劣的讨价还价。

“没有那个字我不能接受。”她说,“我不要你说,就是心里有也行。”

“心里也没有。”

“没有这个字,有我也行。”

“没你。”

“那你心里有谁?!”

“雁北,只有雁北。”

宁黛傻了眼了。

“这是你逼我说的!我实话实说,你不要吃醋。你不能和她相比,因为你仅仅只是一个女人,而她还是其他,几乎是全部。一切!”

“一切?!那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所以我说的是几乎。她给了我生命,给了我的事业,一个男人的事业!有事业才是真正的男人啊。光谈情说爱,就是不操,也是个嫖客,就是只操一个女人,也只是猪,是狗,是畜生!我的话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宁黛已经走了,悄悄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