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海滩四友-城与夜

第九章海滩四友

雨季停了,好日子也来了,真是一段好日子。大家的好日子。

先是编辑部里,封面风波因祸得福。老前辈黄威与张光雀成了诗友,更使文学界对张大侠高看一眼。女作家普扫来到了深圳,马上就被张光雀聘为特邀编委,赫然印在封面上。深圳终于有了大作家,那些曾被张光雀请来参加笔会的女作家已不在张主编的话下。“什么小巫见大巫,”张光雀私下里也说了些难听的话,“哈蟆,蚂蚌,山喜鹊,统统的花鸟鱼虫的干活。”张光雀也学开了日本人讲话。当然,那是在他喝了几口以后,口出狂言而已。

张大主编也是水涨船高,不再到处请人来,而是到处被人请,被人求了。尤其是宁黛的那首《苇塘》的发表,再由普扫一评,美诗美论,珠联壁合,轰动全国。

张光雀看诗居然流下了泪,这首小诗使他变得多愁善感。而那评论更使他感到柔肠寸断,见鬼!她们在说什么呢,她们俩!她们这两个尤物!

芦花与马蹬,温暖与冰冷,柔软与坚硬,纤弱与沉重,长眠

与再生……马蹬相撞的金属的鸣响,消失在茫茫大地中时,也曾

激起雪原上的冰凌渣屑,洒落在夜遁逃亡的江洋大盗的脸上,溶

化成泪珠点点,终使铁石心肠溃不成军……

这便是普扫的评论《呓语“苇塘”》

莫名其妙的,她们这是说的什么呀?张光雀不懂,这两个原本应该吟诵风花雪月的女人,干嘛写下这样的文字?——后来,张光雀懂了。后来,当大夜弥天,洪波涌起,一声枪响,热血从礁石上悄悄地流向冰凉的深海,张光雀轰然一下醒悟了这里的玄机!——而此时,在普扫的评论与宁黛的诗一同摆在张光雀面前,他什么也不懂,却也是若有所悟,若有所思,司马青衫泪满襟……

两代女诗人,两代女作家。《风云》托起来了!他托起来的!他在深圳托起来的!说起来,他为什么不狂呢!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将有好大的篇幅要由他张光雀来写,他难道不是文学界的大侠吗?文学史上的大快吗?同时,她们也托着他,她们美丽的翅膀托着他邀游仙境,飘飘然地。当张光雀想入非非时,也不由得感叹自己的身体重了一些。但没啥,还有朱丽叶呢,他的麾下不是两个而是三个女作家啊,朱丽叶也开始写一些东西了。他永远感谢朱丽叶,他张大侠是从朱丽叶走进编辑部的那天开始转运的。感谢女人!女人万岁!在这城里,在他的一生中,女人是最可爱的。女人是最可靠的,在所有的男人都抛弃了他的时候,是女人救他于水火,是女人救男人于风尘。

女人是永恒的,这城将因女人而永恒。

巴比伦因女人而毁灭。

也因女人而永恒!

张光雀不由得吟诵起来,他可是好久没有作诗了,而诗却自己找上门来了,很好。或者,应是:

巴比伦因女人而毁灭,

深圳因女人而永恒,

永恒的深圳女人哦!

……

张光雀在那里搜肠索句地吟诵着。

这更是八百栋的好日子。

八百栋里又充满了欢声笑语。宁黛已从空中楼阁搬了下来。

两个浪子回归了。他们带回了钱和名。

先回来的是倪巴,就像那些传统的南洋传奇中的人物一样,他穿着白色的西服白色的皮鞋,坐着出租车在地下宫殿前面下车,用港钞付钱,还给小费,司机将他的行李提进屋里。宁黛和朱丽叶都看呆了。那过程,就像是两个住在地下室里的埋汰的厨娘和女佣——也怪,她们两个女人住进来以后,地下宫殿失去了两个男人住时的气派。尤其是朱丽叶,她现在更神气了,也更邋遢了,东一摊西一摊的,地下宫殿里到处是她的东西。今天正好两人有空,清早起来,连脸都没洗,拣出两件脏睡裙,蒙上两块旧沙巾,正准备大扫除——意外地被自己的东家闯了进来,诚惶诚恐,等到司机走后,才敢上前。

“我是应该叫您老爷还是少爷?”朱丽叶扯着破睡裙子行了个屈膝礼。

“还是叫少爷更合适。”宁黛看着倪巴笑道,“回来继承遗产的南洋大少。”

“真的,您这是从哪儿来啊?”朱丽叶问道,“您这阵子是在哪里发财啊?”

“在新加坡。”

“还真是从南洋来。”

原来倪巴被一个新加坡的文化商人看中,在新加坡办了一个倪巴摄影展,并且和倪巴签订了合同,作为倪巴的海外总代理,预付了一部分稿酬和经费。

“那一定是一大笔钱?”朱丽叶说。

“还行吧,我添置了一些摄影器材。”

朱丽叶略有失望地说:“就不知道给我们买一点礼物?”

“买了一些,不知二位是否满意。”

朱丽叶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倪巴的箱子,乱翻一气。

宁黛望着倪巴说:“你回来了,这就是最好的礼物。”

安顿停当以后的一个晚上,倪巴打开幻灯机,将他在新加坡的摄影展览上的作品放给宁黛和朱丽叶看。

“这是哪里?”一张作品深深地打动了宁黛,她叫了起来。

那是一个海滩的作品,一个并不湛蓝,但令人感到亲切的作品。倪巴的摄影有一种独特的红,变化的红,透明的红,或曰澄,让人感到温暖而梦幻,世俗而遥远。它的作品像一个说不出的故事,一种光的叙事:海滩上的一座小宅子,夜晚透出的灯光照亮了黑黝黝的棕搁,看不见明月高悬,但海面上却有大片的金黄、银灰和橙红……

“这是新加坡吗?”宁黛问。

“这是深圳啊,这是北澳。就离我们不远。”倪巴说。

“是吗?”

“你们不知道吧?我就一直住在那里,就住在那照片上的小房子旁边……”倪巴将幻灯片再放大,用手指点着说,“就在这儿,再前面一点,是我的一个搞摄影的朋友的一个别墅,闲置着不用,就借给了我。我从编辑部离开后并没有走远,而是一直住在那里。那真是个好地方,有个小镇,生活比较方便,晚上游泳,每天早上,我到渔民的船上买海鲜……”

还没等讲完,两位女士一同叫了起来:“带我们去,必须带我们去!”

“可以啊,只要你们想去?!”

宁黛几乎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而且是这样容易,她问了一句蠢话:“那海滩还在吗?”她指着照片问,生怕它消失了一样。

“海滩怎么会不在?只要大海在,只要大海不于,大海能干吗?大海干了,海滩也在啊……”

倪巴关上了幻灯,他想看宁黛的表情,那表情真是可爱得很。他借此机会将宁黛看个仔细,现在,他知道他真是思念她。

“你看,海滩不在了……”宁黛撅着嘴说,“幻灯机一关,一切化为乌有……”

“放心吧,那是个真实的海滩。”

门外响起喇叭声。有节奏的喇叭声,就在地下宫殿外面响着,没完没了。

“讨厌!谁啊!发电报哪!有这么按喇叭的吗?”朱丽叶朝门外吼着,走过去将门关紧。

倒是倪巴醒悟过来了:“那小子……!是那小子!好啊,好啊!好小子,他回来了!回来了!”倪巴大叫着,奔出室外,敞开大门。

“地瓜地瓜,我是土豆!”

“中国中国,我是阿尔巴尼亚!”

笛笛笛笛笛笛……

喇叭声声惊扰了整个八百栋,可怜上上下下的左邻右舍,有的关窗,有的开窗,过了一段宁静日子的八百栋,现在又不得安宁了。

这次不能直接开进客厅了,这次不是摩托车,而是一辆汽车,一辆乌黑发亮长车身的卡迪莱克横在地下宫殿的门口,从里面走出了穿着搬运工破烂的油污制服的林森森。

“小林,你闯祸了?你从哪里抢了这辆车?”朱丽叶倒吸一口凉气说,“你还敢开到这里来?”

“朱丽叶啊朱丽叶,你真是狗眼看人低啊。宁黛,你好!啊,倪巴,你也回来了!怎么那么巧,大家都回来了,太好了。你们愣着干什么?别听朱丽叶的,还不过来拥抱我,我发财了!我是大阔佬了!”

众人欢呼着拥上去。那天晚上,地下宫殿四个好朋友欢聚一堂,八百栋的左邻右舍又是一夜难眠。

“天哪,你真发财了?怎么发的?”吃饭时朱丽叶迫不及待地问着林森森。

“菜呀,”林森森用筷子指着盘子里的菜说,“你们吃的菜是从哪里来?知道不知道,是我运来的呀!”

众人一时不解。

“你们没有发现深圳现在的菜多了?好了?便宜了?没发现前一段深圳没菜?没发现?你们北方佬就是这样,又穷又摆阔气。你们从不想想这些油盐酱醋的事?对不起,把三位都得罪了。是这样,前一段我走的时候,深圳没菜吃,而我回家探亲,那里菜多得呀,好得呀,简直让我难以下咽。为什么呢,因为我想了深圳的你们没菜吃。你们是知道我的啦,我一贯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啦。于是我就想回来的时候顺便给你们带点菜来,小意思啦。可是站长不让我带,嫌我带得多了点……”

“你带了多少?”

“有那么个几车皮吧。”

林森森绘声绘色地讲着,众人睁大眼睛听着。

“站长说,没车皮。运国防物资还运不过来呢,还能给你运萝卜?我说,好吧,那就不麻烦了,等我从深圳开两辆卡迪莱克来运萝卜吧……”

“可那站长听懂了,总之,菜源源不断地运到深圳来了,卡迪莱克也开到站长的家里去了。当然,还有一辆,门口停的那辆就是。虽然是二手货,可是一点不错的。”林森森结束了他的故事。

朱丽叶听得眼睛都直了:“你每斤菜赚了多少昧心钱?”

“每斤赚两毛钱吧。”

“呸,真嗑碜,这点钱也值得赚?”

“他坐卡迪莱克而你坐不上,谁嗑碜?”倪巴倒是帮了林森森。

“倒底什么叫生意呢?”宁黛好奇地问。

“差价!差价就是生意!这里的白菜一毛,那里的白菜一毛一分钱,于是你把那里的倒腾到这里,差价加倒腾,这就做成了生意。”林森森得意洋洋地讲着,一副生意人的样子,“这一分钱的差价里就可能有卡迪莱克,还可能有法拉利……”

“什么,你小子还想有法拉利?中国现在还没有人有呢!”倪巴说。

“你等着吧!”

“等什么呀,等什么呀,什么叫法拉利呀,什么叫卡迪莱克呀。”朱丽叶叫了起来,“反正咱们现在有车了,不是吗,那还等什么,走啊,咱们走啊,去海滩啊,现在就走啊……”

果然是这样的:海滩上,一座客家老宅,旁边两步远便是一座小白楼。小白楼还是蛮新的。而那老宅子颓败得厉害。

“地势是极好的,但这两座建筑却将海滩的美给削减了一半。”汽车停在那里,大家下车指点着。

“太不谐调。”林森森惋惜着。

“要是将它炸掉就好了,修一个大别墅,像外国那样。”朱丽叶说。

“要是炸掉就没有倪巴的照片了,应该炸掉的是这座……”宁黛说。她说的是小白楼,那座楼还贴着瓷砖,像个豪华厕所。这话太难听,她没有说出口,只是私下里这样想。

“瞧瞧,女人是毁灭性的吧,一个比一个更能毁灭,一来就炸这个炸那个的……”林森森用戏剧性的声调哀叹道,“她们会毁灭全世界的……”

“这里原是两个老宅:一个城堡,一个院落。”倪巴介绍着,指点着,“一个竖着,一个横着,城堡矗立着,院落横躺着。极盛时造了院落,接着强盗来抢,就又修了城堡。老太爷创下这份家业,死时分给两个儿子。两个儿子死时,又分给了两房的长孙。说起来,有一百年了,已经颓败了,我的朋友算是任孙,他本想将这两个老宅都买下来,修个气派的别墅,和朱丽叶的想法差不多,但那个院子里住着一个古怪的老阿婆死不肯卖。他只能买了那个城堡,拆了修成这座楼……”

“真讨厌。”朱丽叶说,“迟早会炸掉的,会有人出更大的钱。再说,阿婆会死的,没有谁是老不死的……”

“我看哪一座都不错,都不能炸掉。炸掉老宅子就没有我的照片,而炸掉小白楼,就没有我们住的地方了。走啊,把车开到楼前面去,把行李放下来……”

……

他们在小白楼里安置下来了。小白楼就在沙滩边上,赤着脚就可以从小白楼的台阶直奔大海。门外的台阶已被沙子覆盖,因此也没有什么栅栏。沙滩也很干净,除去那个老宅子,整个这片海滩只有老宅子和它,而老宅子又被半堵礁石山崖所挡。所以,从小白楼这里看去,风啊,阳光啊,唯有它独享,尽享。小白楼里面也很合用,共三层,还有天台,虽然粗糙了一些,泥瓦活啊,木工活啊,管道啊,都是那种乡间建筑队造的,很笨重,但很结实,很宽敞,很完备,水啊电啊都没任何故障,比起八百栋来还要好些,一拉线就亮灯,一拧龙头就出水。这些,都能使四个年轻人惊喜一番,他们上上下下地跑了两趟,每个人便选好了自己的房间。从顶楼风凉的大储藏室里取出干净的被子,床单,还有成箱储存的酒和饮料,纸巾是成箱的,浴巾是成打的,整齐地码放在架子上,像个小杂货店。厨房里,柴油米盐酱醋茶一应俱全,锅碗瓢勺也是要啥有啥。甚至还有一小捆烧柴锅的劈柴,也整整齐齐地码放灶台旁边。从灶台旁边的瓷砖上并没有多少烟薰火燎来看,虽然这里没有过过多少日子,但要是过一气还是满富足的。

“这都是你那个摄影朋友置办的?”宁黛问。

“大部分是我上次留下的。我们有一个默契,无论是谁使用这个小楼,走的时候都要将东西重新储备好。这样,无论是谁来,什么时候来,只要一进门,就可以过日子了……”

“真是不错。”宁黛说。宁黛已经改变了那个“豪华厕所”的印象了。

“尽管用罢,只要临走时再给他填满就是了。”倪巴又朝大家发令:“喂,各人先把各人的房间收拾好,然后就开饭!”

看着这两个男人干活真是一种享受。他们一个在厨房忙活,一个打扫公用设施。他们知道干什么,又知道怎么干,各干各的,又非常默契,就是在荒岛上,他们也将能生存下去。一个荒凉的别墅,顷刻便热火朝天,井井有条,让人有了家的感觉。

两个女士不由得也想干点什么。宁黛和朱丽叶将被单拿到天台上去吹吹潮气,乘太阳落山之前晒一晒。她们从天台上看到林森森收拾完了室内走了出来,看着海滩上有一条不知何时的沉船,林森森便走了过去,将那根被海水侵蚀得发白,却仍很结实的桅杆扛了回来,立在楼前面正中的一块地方,先是挖了一个坑,然后又去搬石头,杭啃杭啃的,光着膀子,汗流泱背。

“喂,”朱丽叶从天台上往下喊,“你折腾什么呢?”

“升旗。”他头也不抬地说,“这是旗杆。”

旗杆倾刻树了起来。林森森又用红泥浆当作水泥将石头垒成了旗台。

“有没有浴巾?给我一条。”他向天台拍着沾满泥浆的手。

“没有浴巾,只有床单。”

“床单也行。”

朱丽叶顺手扔下去一条床单让他擦手。林森森擦完手,那床单已是要不得了。他端详着那床单,忙把厨房里的倪巴叫了出来:“你也擦擦手,别忙,你这样擦……”

然后又叫着天台上的两位女士:“下来!都下来!”

他将大家的手都按在红泥浆里,然后铺开床单,依次旋转着按上去,手印便成为一朵生动的花,犹如梵高的向日葵。

“这就是我们的徽章!”林森森骄傲地说。他将那床单绑在绳子上,挂在旗杆上。升了起来。

“它可以这样解释:分开的手指,就是八的意思,环绕一圈就是百,八百栋的意思。当然,也可以有其他解释,它像是梵高的向日葵,也像是一个海胆,也是一个太阳,一个疯狂旋转坠落的星球,一个怒发冲冠的艺术家的头颅……”倪巴看着这“徽章”琢磨着。

“先升起来再说。”

在这旗帜升上时,夕阳正在垂落。一种种共同的自豪感从旗帜下的四个人胸中油然而升,现在这海滩四友与在八百栋的那四友已经不同——他们不再是初闯深圳的无名小卒,而是都有些名目了:一个是在海外签约的摄影师,一个是在文坛上冉冉升起的新星,一个在编辑部已是炙手可热的大红人,一个已拥有卡迪莱克并将拥有法拉利。在这夕阳西下的海滩上,他们却是真正的初升的太阳。

将一切收拾停当时,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天也很晚了,潮汐起了,满天星斗。晚饭就摆在平台上,任海风吹着。男人们很少碰筷子,只是端着啤酒杯,一口一口地慢慢地呷着,均匀地呼着气,松弛着筋骨。

女人们却吃得很香,那些临时凑和的饭菜,大多是开的罐头,却被她俩狼吞虎咽,吃个精光。

“今天就这样了。”倪巴说,“明天起得早一些,弄些新鲜的鱼虾来吃。”

“我们自己去钓吗?”朱丽叶问。

“到船上去买。”倪巴指着墨黑的海面上的一豆橙黄的渔火说,“呶,那只渔船明早会起一网的……”

满天星斗,没有月亮。

宁黛双臂枕在脑后,仰着脸儿。

“天好像是漏了一样……”她前南地说,眸子里聚满星光。“看不见月亮……”

“这样的星夜,是没有月亮的。”倪巴说。

“那船……”宁黛指着海面上的那豆渔火说,“就这样孤零零的,黑漆漆的,静悄悄地落在海上……”

“他们是一家人,我熟识的,一对潮汕夫妇,还有几个孩子……”

“就这样常年泊在海上吗?”

“是的,那船就是他们的家。”

“不寂寞吗?像这样的夜里,他们有什么好干呢?”

“他们在造孩子,每夜一次,每年一个,直到造不了了,船也烂了,孩子们也大了,他们再造新船……”朱丽叶说,“你看那船儿荡啊荡的……”

“啊哈!”林森森一口啤酒喷了起来,“你这个东北虎怎么知道潮汕渔家的事?”

“东北大炕上也是这样,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东北大炕不摇晃。”朱丽叶不屑地说。

“看啊,宁黛的眼皮都睁不开了,宁黛!”倪巴温柔地呼唤着,“回房睡去吧,海风大了,大家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宁黛睡得好极了。摇啊,摇啊,荡啊,荡啊,仿佛也在睡梦中造孩子……

第二天清早,两个女人起来的时候,男人们又将一切都做好了。

鱼已经从船上买来,还买来了新鲜的菜。倪巴正在厨房里操刀,林森森游泳还没回来。

朱丽叶从卧室一头抢先钻进冲凉房。而宁黛就穿着睡袍坐在楼梯上,看着倪巴干活。

“不是说一起去船上买鱼的吗?也不等我们。”宁黛说。

“不是我们不等,是船不等,你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了!”倪巴说,“天已经热起来了。”

“你应该叫我们……”

“你们睡得太香了。”

而浴室里传来朱丽叶的声音:“哎,怎么没水啊,这水龙头是坏了还是怎么着?哎,小林,哎,倪巴……”

“来了,姑奶奶!”倪巴赶紧将一担水放到浴室旁边,然后朝里面喊着:“水就放在门口。出来自己拿吧,省着点用,今天停水。”

他扭头对宁黛说:“今天全镇停水,我们不知道,也没有储水,幸好隔壁阿婆家有一口小水井。这还是小林去挑来的,挑得浑身是汗,就跳到海里去了。还有一挑,等会儿你冲凉就够了……”

话音未落,只听朱丽叶在浴室里喊着:“哎,倪巴,再给我提点水来,我连沫儿还没冲下去呢。让宁黛给我送进来,我可光着身子哪!”

倪巴让宁黛给他看着火。

“你先等一会儿,等小林回来再去挑点水来,他能和阿婆说上话……”

正巧林森森穿着游泳裤从海滩上回来,身上白花花的盐花。他接过了空荡荡的水桶,扭身就走,宁黛在后面叫着。

“等等我,我和你去……”

倪巴一把拉住他说:“那阿婆不大喜欢北方人,特别是女人……”

“没关系,跟我来。”林森森拉着宁黛的手就走。

……

但阿婆不在,院门是锁的。

“等一会儿吧,走不远的……”林森森隔着一段矮墙往里张望着说,“里面的屋门是大敞开的。”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宁黛拉着林森森,踩着几块大石头也站到了矮墙边。

“你可以进去看看,踩着我的膝。”林森森一个托举,将宁黛从墙外送到了墙里。一你先进去洗一洗,我在外面放风。”

真没想到,这是一个那么清洁的房子。若看它的外形那简直是个废墟,但院墙内却是这样生意盎然,花木茂盛。大巴蕉下,青石板的小径洁净如洗,一头通向那木结构的门廊。门廊虽经岁月剥蚀已经发黑,却都是真材实料,透着木质的纹路,尤其是坐人的木台阶梯,已被磨擦得锃亮。现代人很少这样建房了。有的几乎是整石整木,因此整个建筑比外观要坚固得多。还有那些农具和器皿,只有博物馆里才有的,都井井有条地挂在廊下,犹如从历史书上撕下的一页战国春秋时的白描绘图。石径的另一头,石缝里长着青苔的一头,便通向那口小井。井边放着木桶、木盆和木勺。

宁黛走到井边,她没有立即洗漱,而是伏在井边,看着幽深的井水。井水平静地映出了她的面容,有一片叶子落了进来,她的影子摇动了,等水面平静如初时,她看到了井水映出了两张面孔。一张年轻的,是她的。还有一张年老的面孔,是一个老女人。宁黛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她知道这就是房子的主人,那个阿婆了。

“阿婆,我……”她努力地解释着,但她知道那阿婆听不懂,即便听懂她也解释不清,自己为何越墙而入,该死的小林,他放风放到哪里去了!这阿婆,又是从何进来的呢?

阿婆用小桶提上水,倒人本盆中,然后又将一把竹凳放到盆前,再将宁黛拉过来坐下,从后面解开她的头发,又撕了一把叶子塞到了她手中,哇啦哇啦地比划着,说着。

“她说用这个洗头发是很光亮的,”林森森总算是来了,他一进院门就直奔井边,把担子放在并边,也哇啦哇啦地和阿婆说了起来。显然,阿婆很喜欢这个广东靓仔,他们的乡音里有一种神秘的东西,他们长长地说着,却又简单地翻给宁黛听,有时索性不翻,而只顾他们这样越说越长,越说越快。她总觉得他们中间隐藏着什么东西。有一种广东血源上的联系,那种语言一说,他们的血源就联在一起了。

“你把每句话都翻给我听。”她向林森森请求着。

“有的话是翻不出来的。”林森森断然地拒绝着。

“你可以把意思翻给我听。”

“要是只听意思,你就感到没意思了。”林森森轻蔑地说,“就像那些诗,就像那些歌,你翻出来有意思吗?你听听那些粤语歌,让你们北方人一唱,噢,真难听啊……”

阿婆又向林森森哇啦哇啦地说了几句。

林森森说:“她说要给我们烧茶喝,烧苦苦茶,苦苦的,甘甘的,甜甜的廿四味……”林森森说完后,教着宁黛:“你就把这句学说一遍。”

宁黛接着林森森教的学说了一遍,那阿婆高兴得很,又教她说。

“真像歌儿一样啊。”宁黛欢喜地说。

宁黛从阿婆手里接过小本桶,自己到小石并里汲满了水,再灌到陶罐里,然后半跪着,用蒲扇子扇着炭火,再接过阿婆递过来的一包草药,水沸时放进了陶罐,再看着热气冒出来,带着异香异气。不知过了多少时辰。

“茶烧好了。”

看着那黑黑的热汤倒进茶杯,再喝进肚里,真是苦得可以,但过后那滋味真是受用得很。

阿婆看着宁黛,歪着头看了又正着头看,又说了一通。

“你好像和她有缘。真的,她好像很喜欢你。”林森森说,“阿婆说,明天,她要带你去另一个泉,说是妃子之泉。这地方出过妃子呢……”

第二天,他们到了妃子之泉。那是一个断崖上流下的洞水,断崖上长满一种薄荷般的植物,叶子十分滑爽,正是那阿婆给宁黛洗头的叶子。

在阿婆和宁黛一起洗头时,林森森又给宁黛翻译了阿婆的故事。原来,这阿婆也是一个“妃子”,是近代革命史上的一位伟大领袖的童养媳,那领袖已是名垂青史,而她不被人所知。

宁黛最喜欢的是在去妃子之泉的路上的一棵大榕树,一棵孤独的树,却覆盖了一大片小山冈。山风不高,且平缓,那大树干中有一个洞,树洞两旁用红布写着一副对联:

公公十分公道

婆婆一片婆心

“这便是土地庙了。”林森森说,“我们要买点供品来供一供才好。我现在有这样一种感觉,好像这个地方在等我们一样,真的……可我并不认为我们属于这个地方呀。不管怎么样,我得拜拜,你也拜拜,或许有一天,它会保佑我们的。”

他们拜了。阿婆先拜,接着是林森森,然后,宁黛也走过去,像阿婆那样,跪下来,在树根上磕了一个头。

这话后来灵验了。

后来,她的儿子来到这棵树下,土地庙的对联已不复存在,榕树洞里积满了水。

“妈妈,我要在里面放一条鱼。”儿子说。

于是,林森森给了她的儿子一条小金鱼,并带着他放了进去。后来,又一场暴风雨,金鱼也不在了。

儿子哭了。

“暴风雨把它冲到大海里去了。”宁黛说,“不信,我们去问问叔叔……”

在那段日子里,他们清早去渔船买鱼。白天天热便躲在小白楼里看书,写作,或闲谈。天阴便去逛小镇。

四个朋友的脚步笃笃地踏在小镇上的石板路上。石板路古老却不失修,常有破损而被及时修复的地方,旧石板上拼缀着新石板,像一件传家的百纳衣。路两旁,或是店铺,或住家,或木结构,或石结构,都是幽深而整洁的,严丝合缝,蜿蜒曲折地镶嵌在石径的两旁,鳞次栉比,各具各态,像一群擦肩摩背亭亭玉立的古代仕女。

四个朋友嘻嘻哈哈,蹦蹦跳跳,背着相机,穿着奇装异服——朱丽叶穿着袒胸露背的太阳裙戴着大宽边的太阳镜,抹着血红大嘴。宁黛穿着阿婆从箱子底下翻出来的客家衣裙和带蓝布裙檐的斗笠,林森森穿着夏威夷的大花衬衫和木笈,而倪巴赤着脚像个渔夫——他们犹如一群狂峰浪蝶,无孔不入,或敲开民宅,或间人店铺,或拍照,或购物,或东张西望,问东问西。而小镇上却没有一个人对他们感到奇怪,没有人对他们侧目而视,也没有人将他们拒之门外。这个好像是从未被人闯人过的小镇,却又像是什么世面都见过。

他们居然还碰到了丘世良。

“你怎么也来这里?”宁黛奇怪地问。

“这是我的外婆家啊!但我一直没来过。”丘世良说,“现在我常跑深圳了,才想起来看看。没有什么人了,只有一个远房的舅公,其余的人都在英国。”

丘世良还将他们请到了屋里坐了坐。

“他们几乎每家都有人在英国,怪不得呢,你注意他们的家用电器没有!”林森森指点着。在那些黑得发亮的古老家具后边,还有着同样黑得发亮的最现代、最高级的家用电器:电视、音响,都是世界名牌。还有墙上的照片和明信片,那是他们在英伦三岛的亲人和风景。

这个出过中国妃子的小镇上,人们安静而又骄傲地生活着,犹如英国绅士。

黄昏,在太阳快要落下去时,就去海滩游泳,然后吃晚饭,呷一杯啤酒,睡觉前四个朋友还在海滩上扯着嗓子叫一气。除林森森外,他们三个人都是好歌手。倪巴居然会唱很多俄苏民歌,他唱起这些歌来动情得很,像留苏的大学生。宁黛从小随父亲用美声唱法唱西洋歌剧,蝴蝶夫人和咪咪。但真正的歌王却是朱丽叶,有一天她在海滩上冷不了地扯着嗓子一咧咧,大家不由得一下子都支愣起身子来,支愣起耳朵来了。

“天哪,这是什么声音?我可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伙计,我敢说,这是种非人的声音,这是……”

这声音尖得出奇高得出奇,令人毛骨悚然,惊战不已,却又如此激越高亢,令人振聋发聩,伴着哗哗的浪击声。朱丽叶的声音像利箭一样穿破礁石,飘过海面。夜都让她给唱破碎了。

“你唱的是二人转吗?”林森森好奇地问,“要不就是一种东北地方的戏剧高腔?”

“我们那疙瘩,有谁家被人家偷了东西,不报公安局,也没有公安局,就跳上自家的房顶,扯着嗓子骂,骂就是唱:‘谁偷了我的箩,王八羔子,还给我,谁偷了我的斗,日你姥姥,送回来。谁偷了我们家的老母鸡,倒你家的八辈的血霉……’一家一个调,一家一个腔,不用教,不用学,上了房就会唱。怎么样,好听不?”

“但我们听不出你的歌词儿,光听到你这么咧咧,那是让人家偷了什么呢?”

“被人偷了汉子呀!说不出道不出,那就得这么咧咧啦,撕肝裂肺的。”

两个男人赞叹不已。

“数这段最好听。你觉得怎么样?”他们征求着宁黛的意见。

“要是安上词儿,也许是最动人心魄的情歌。”她真想不到朱丽叶会这么唱,在朱丽叶的歌唱声中,宁黛战栗不已。“真是惊天地而泣鬼神啊,这就是爱情了……”宁黛想。

有一天夜晚,在天台上,倪巴陪着两位女士坐着,林森森不知到何处去了,还没回来。他在这个岛上如鱼得水,神出鬼没,也没人理会。天太热,入夜后也没有凉爽下来,只是心不再躁了,但身体倦怠得很。白日里汗水出得多,内耗大,夜里感到虚空,便又无法入睡,三个人便这样在天台上各寻一隅,或坐,或躺,或仰,或闭目养神,或睁眼望天,或半睡半醒,只是没人讲话,好像寂静得很,好像在等一轮月亮,好像这世界空无一物,谁也感不到别人的存在,连自己的存在都感不到。远处好像有船划破了浪花,有海鸥的几声尖叫,又重归平静。当月亮出来时,海面上空荡荡的,沙滩被照得像一匹白绸,这时奇景发生了。

“看哦!”倪巴悄声说。

三人屏住呼吸看着前方——

从咬蚀着礁石的潮汐处,走出了一个裸体男人。

“小林!”朱丽叶叫着。

“嘘!”宁黛制止。

林森森像是一尊雕塑从海里冒出,仰天伸着自己的四肢,一动不动。继而,他迈着大回旋的舞步,跃至天台前面的沙滩上,再次静止,沙滩却像撼动了一样摇晃。继而,他动了起来,沙滩却宁静了,没有音乐,却有声音,没有节拍,却有潮汐。月光下的林森森,捕捉着天籁,感受着天意,按照体内的脉冲,按照大海的呼吸,跳着奇异的舞蹈。他那美丽的身体,证明了他是众神之子,而他的舞蹈,是向众神的礼拜,是向众神的辞别,在他跳完这次舞蹈后,他将永别艺术,永别天庭,不再侍奉缨斯而成为世俗之人。

然后,谢幕。

又潜入海中,不见踪影。

有谁知道,彼时,他已上了贼船。后来,成为一个江洋大盗!

林森森在岛上如鱼得水,不仅是他的语言能力,小岛上的客家喜欢这个靓仔,这个白马王子的外表下的骁勇冒险的性格,他们与他无话不谈,而他们的谈话又无人能懂,他们用古老的语言谈着古老的事情。这就是林森森不太爱给大家作翻译的原因之一。就在这个小岛上,就在这段日子里,在一个这样的夜里,海滩上一声秘密的口哨将林森森召唤到礁石后面,那里一艘“中飞”已经启动,林森森随他们跃上艇去,“中飞”箭也似地划破漆黑的海面。半个小时后,林森森又返回了海滩旁的小白楼里,重新安睡在他的床上,第二天醒来,三个伙伴们不知那床上酣睡的林森森已冒过九死一生。

那一夜,林森森在海滩上跳着众神之子的舞蹈,没有人知道在他的脉冲里有没有中飞艇的引擎的轰鸣,只知道他就那样跳着,不知跳了多久,好像不跳个灵魂出窍绝不罢休。后来,再也没见他跳过。

这是他的天鹅之舞。

谢幕。

说起来倪巴却真是那种胸脯上有毛的男人,他的形体比林森森更有性感,更西洋化一些,但比西洋人要洁净。黑色的胸毛沿着胸助有致地延伸到肚脐,臀位也很高。实际上,他的黑头发并不妨碍你把他看成任何一个西方国家的青年——而林森森,却是一个典型的中国美男子,广东靓仔,他的民族性区域性特征更明显——倪巴穿着很保守的泳裤,在和宁黛一起游泳的时候,他总是很小心地保持着距离,不像林森森那样无拘无束。在海滩的日子里,在和宁黛单独在一起时,倪巴总是默默的,而且,这种沉默越发地多了。

有一天,倪巴突然握住宁黛的手。“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那时沙滩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且是在他们最快活的日子里。宁黛不由得吃了一惊。

倪巴说完就哭了。他的原意想说他爱她,但他说不出来,他说完此话便已是泣不成声:“我想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宁黛用手背轻轻地抚去他的泪:“你怎么啦?……你知道我是多么感谢你,感谢你带我来这个地方,我觉得这是我的地方。”

“这不是我们的地方,永远不会是我们的地方。这只是一个小镇子,一个由小镇子变成的一个城旁的小村,一个由小村变成的小镇,一个小镇上的海滩……”

“这不是挺好?这不正是我所找的?”宁黛说,“我觉得有了这个海滩,这个城是个城了,有了历史,完美了。在此之前,我一直不认同这个城,不归属它。但你猜我现在怎么想?我想,也许我会终老在这里,像那个阿婆一样。”

“听我说,我去过那些美丽的城市和国家,但深圳不是,它像是,但不是。在它成为那样的城市之前,会有许多罪恶,会流泪,会流血,会有血腥的日子。你不是感到了那雨季的风是血雨腥风吗?还会有哗啦啦似大厦倾倒的日子。看吧,那些平地起的高楼,那些一夜间立起的楼,它们的地基也许没有建筑在尸骨上面,但它们的顶尖,那些摩天大楼一旦建立起来,就会有人从顶尖上往下跳的。你看吧……”

“你为什么想到这些?”宁黛真觉得危言耸听,而且大刹风景。

“我想到了,如此而已,我们是最早来到这里的,不是吗?它发展得太快了,太特了!太特是什么意思?伊甸园的意思?乌托邦的意思?像我们此时这样?即使是此时,也只有我们两个人是这样。你知道小林在干什么?你知道朱丽叶在干什么?你知道这个海滩上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你不会知道,不知道的人们有福了……”

“阿门!”宁黛打断了他,装作天主教牧师的样子,画着十字,低着嗓音说。

倪巴笑了,两个人都笑了,但他接下去说:“我们不知道这里的事情,我们便也不属于这里。这是小林的城市。或许也是朱丽叶的城市。我对此表示怀疑。但小林,那是毋庸置疑的,他会像一条龙一样,越潜越深,直到海底,不管那海底有什么他都会潜下去,不断地下潜,不断地深入……”倪巴仰头望天,天上有几只海鸥飞过。

“而我们,只能作它们,作鸟,我们来过这里而已,这里很好而已。”

“而已?”

“而已!之后,我们飞走!否则,我们将失去世界。世界很大,而这里很小,太小了。”

“但有的鸟就不飞。”宁黛指着山崖上盘旋的海鹰说,“瞧,它们在盘旋,它们在注视……”

“那么,你也盘旋?你也注视?”倪巴笑了,用一根手指作着鹰绕飞的样子说,“你为什么呢?为什么飞,为什么注视?”

“为了……写。”宁黛有点难为情地在沙滩上画着。

“你想写了吗?”倪巴真有点吃惊。

“有点儿……”

“写什么呢?”

“不知道,只知道想写。想,而已……”宁黛模仿着倪巴刚才的“而已”。

“这里能写吗?”倪巴不屑地说,一这里有什么好写的呢?”

“你不是说,这里将发生一些事情,会流泪,会流血……”

“你喜欢这些?”

“不!决不!”宁黛一口否定,“但要是有,我没办法,我只能注视……因为,没办法,对于这个地方,我有点爱上了……”

“是,爱上了,是没办法的。”倪巴变得非常沮丧。“我们为什么要说这些?我们是怎么说到这些的?别说了,也别动,”他对宁黛说,“就这样注视吧,让我来给你拍张照片……”

这张注视者的照片后来就成为宁黛诗集的封面。

在这个荒凉的小岛上——起初他们以为荒凉,但几日下来,发现其实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迪斯高,酒楼,发廊,应有尽有。

如果要豪华享受,这里是很别出心栽的。朱丽叶已经在初遇丘世良的当晚就敲了他一笔,据说吃的是金宴。又有谁知道呢,但丘世良不愿在外婆的小岛上花天酒地,那是真的。他本来要请大家,但只有朱丽叶去了,可钱是要照着四个人的花,并且要表示出足够的诚意,而任何名贵的海鲜,在这里也只算是家常便饭了,就只得吃金了,听说在台湾也是刚风行。

朱丽叶回来后很心满意足地拍着肚皮说:“我现在含金量可真是不少了。”

她的言外之意是还弄到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这些很快就被证实了。

小镇上的理发馆可以作各种头发,而且是日夜营业。

这对两个女人来说真是福音,海风海水已将宁黛和朱丽叶的头发弄得焦黄不堪。当她们发现这个理发馆后,几乎每天都来到这里。通常是游泳后,男人们回去做晚饭时,她们便从海滩上直接来到发廊。

一边做头发,一边休息,同时翻翻报纸,很少看电视。虽然那电视也是这样通宵达旦地放着,像个永动机似的,从来没见他们关上过,但清一色的香港节目,在八百栋,她们都很少看的。

那天,突然传来了普通话,不是国语,而是普通话,正做着头发看报纸的宁黛和朱丽叶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中央电视台!中央电视台!”两个人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地叫了起来。

这是中央电视台,没错的,虽然很不清晰,闪着雪花。

发廊的女工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们俩一眼。又看了看电视,上去把电视频道调到了香港台。

“哎!”两个女士都不干了,朱丽叶湿着头发跳下椅子,就将电视频道又调了回来。

“幸好小林不在,要在,又该骂我们是北方佬了。”

“是啊,这就看出了谁是北方人了……我来深圳这么久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北京的电视。我,我有点那个,激动……”其实,宁黛的眼睛都有点潮湿了。

她觉得不是离北京远了,而是离一个时代远了。再远的距离都可以返回,而时代,一旦远去,就无路可返。她已被彻底抛在一个新时代里了——一个她不情愿的,她未料到的新时代里。

“哦,是深圳台在试播中央台的节目。”朱丽叶看明白了。她突然指着画面说:“快看,这是谁?谁来了?!”她指着电视上的一个画面说:“这是深圳电视台的节目。你看,北京来的巡视团,你看这个,这个穿着蓝制服的老家伙……”

“这是谁?”宁黛问。

“岳父郝再然!还有他小舅子郝柏西,还有罗富贵,岳父的老战友……”

“谁的岳父?谁的小舅子?你倒是说清楚啊!”宁黛有点着急地说。

“等着,等着,别急。这不是,这不是他嘛。他呀,他岳父和小舅子啊。你不认识这家伙吗?呀!他们要干什么?……奠基典礼?天哪,这新闻是我先知道的,却让他们抢去了。看这些人,哎呀呀,哎呀呀……”朱丽叶在那里捶胸顿足。头上的发卷扯疼了她。

宁黛却在那里发愣,电视画面上一个人影一晃,那“家伙”只是人影一晃,却被宁黛一眼认了出来,是他呀!怎么又是他呀!怎么忘不了他呀,怎么躲不开他呀?

她很痛苦,她开始写诗了。

在那天傍晚,她在礁石上开始写了,并且流着泪。

“怎么,已经开始了吗?”倪巴走过来问。

“什么开始了?”

“关于这个城市的预言……”

“什么预言?”

“我说过,要有人为这个城市流泪,流血,这不是,你这里已经开始了。”倪巴指了指她的眼泪。

宁黛掩饰道:“不,我这里开始的只是一首诗,我还欠着稿子……”

“好吧,你写吧,我走了,我也欠着稿子呢,看来假期结束了,劳作开始了,得抓紧时间多拍几张了,这次没拍出一张好的。”

“喂!”宁黛作出欢乐的样子,从后面唤着已经离去的倪巴:“那些功勋摄影师是如何捕捉到那些不可思议的生活场景呢?”

“像鬼一样跟着,直跟到地狱!”倪巴恶狠狠地说。

倪巴郁郁不乐地离开了礁石。

他归终实现了这一点,他拍下了那礁石上的最后一幕。

但他也付出了代价——

他永远失去了宁黛。

在人世间永远漂泊。

朱丽叶充分发挥了她作为记者的才干。她立刻往市里打电话,给丘世良打,给张光雀打,给市委、政协、招待所,甚至北京打。她将那个理发馆变成了她的通讯社和新闻中心,一边做头发一边拿着电话,口授着稿子。

晚上她回到了小白楼,向大家公布消息:

“《一个家族和一个城市》!这个题目怎么样?人物差不多都到齐了:岳父,女婿,儿子,还有战友,义子,秘书,总之男人们都齐了,个个都是人物啊:有文,有武,有官,有商,有台上的,有台下的。各路英雄都云集深圳,要大干一场啊,可这人物的后面还有人物啊,男人的身后就是女人啊。所以说,好戏在后面呢。就是说,男人身后的这些女人们啊,这才是有看头的啊。她们就要来了,有的已经来了。比如,咱们那个名作家普扫,普扫的兄弟媳妇,兄弟媳妇的兄弟媳妇,这都是些女流之辈,可都不是些等闲之辈啊!啊呀呀,我的妈!她们可都要来了,她们一来可就热闹了!说一千道一万,你们得相信我朱丽叶的名言:这是个女人之城啊!”

朱丽叶越说越激动,最后一句话使她获得了灵感,她一拍大腿说:咒女人之城》!怎么样?这题目怎么样?这可是够作一篇大文章了!”

朱丽叶边说边往楼上跑,一边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一边风风火火地叫着:“那边马上就要热闹了,咱们还在这里呆个什么劲呢?再呆黄瓜菜都要凉了。吃屁都要吃个香的不是吗?何况是新闻呢,咱们是干这行的不是吗,是吃这碗饭的不是吗?森森呢?森森!开路!开路!回城,回城!回那个女人之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