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雁北-城与夜

第八章雁北

这个男人的身影仍让她怦然心动!

一个女人,一个娇小的女人。假如只看她的背影的话,甚至可以把她当作一个女中学生。但,即使从侧面看去,她眼角的鱼尾纹在机场柔和的灯光下也并不明显,何况她还戴着眼镜,松弛的皮肤虽不能再像少女那样闪着光泽,却也很白皙。当然,她的正面和背影还是反差很大的。从前面看去再说她是女学生那是无稽之谈。她不年轻了,早就不年轻了。但在不年轻的女人中,她并不显得苍老,所谓“年轻的看脸蛋儿,年老的看身段几”。她那女中学生般的身材在她这个年纪也确实不多见——她没有像其他那些海外来客一样在排队等待出关,而是门在海关旁边的那堵相当于国界的大落地玻璃墙前,着墙外那人头攒动的接客大厅。她的心怦然而动:她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丈夫!

她想,任何人第一眼看到的都会是他!

——那个年轻,英俊,派头,出人一头,高人一等的男子。他并不像其他接客那样往前拥,密密匝匝地围住海关的出口,他以鹤立鸡群的优势,在稍稍靠后的人群稀落处,使自己处于一个最显眼的位置。显然,他在等她,发现他,而不是去寻找她。而她却躲在玻璃墙的里头,揣着一颗少女般怦然而动的心,窥视着他,欣赏着他的一举一动。

就像新婚时一样,在结婚七八年又分离了两三年后,她仍难以置信这就是自己的丈夫。难以置信自己会有这样一个漂亮的丈夫!

更难以置信的是,他越发漂亮起来了。男人的青春真是有后劲儿啊!

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居住的变迁,他更焕发出炉火纯青的男人魅力。时间对于男人有如对于醇酒,越老,赵醉人,越芳香,越值钱。

也许,是这个地方更合适于他,他在这里找到了土壤——否则他怎么出落得如许的完美!

她不由得从玻璃窗前退了一步,以便能看看自己的影像。但她失败了,影影绰绰的,自己那本来就不起眼的身材映在玻璃窗上更是微不足道。她没有看清楚,也不想看清楚,要是看清楚自己的老态,她就走不出这海关通道了。此时,海关通道已经变得稀疏,外面接客的大厅也变得宽敞起来。自己要是再在这里顾影自怜,可就太显眼了。

大厅里,普卯正在那里观望着,这是一种守株待兔式的观望,他心情悠然地等着雁北径直奔他而来。直到最后的几位客人稀稀拉拉地走出通道,他才移动脚步,东张西望,着起急来。

当普卯正在向最后在走出的空姐询问时,却感到有人在自己的身后摸索着自己的腰。普卯吃了一惊,雁北却有些羞涩地从身后绕了过来,像一条蛇一样从后腰盘向前胸。

“嗨!不认识了?”雁北说。

“嗨!雁北!”普卯睁大眼睛,出于兴奋,也出于惊喜,一时竟搓着手,只知两眼炯炯地看着雁北。

“怎么样,我的样子?”雁北双臂环绕着普卯的腰,脸儿仰起正与普卯相对,轻轻地晃动着头发,解嘲地问。

“很不错。”普卯略略从雁北的怀中挣脱出来,离开一段距离端详着雁北。

水洗蓝的牛仔裤,白色丝绣上衣,膊搭一件灰色的亚麻外套,朴素得像一个学者,随意、舒适而又雅致。特别是她的发式,那种未经任何加工的鹌鹑式的短发,还有一络别在耳后,这令他想起自己小学时崇拜的一位年轻的女教师。那是五十年代的风范,又成了八十年代的时髦。

“真的很不错。很合适你。”

“你瞎说!我老透了。”

“那要看和谁比了?”

“和谁比?”雁北警惕地问着。

“和咪哆比呀!你当然老了。老透了。”说着,普卯顽皮地胡撸着她的头发。

雁北趁势钻到他的腋下,仰望着普卯,擎起一只手摩挲着他的刮得青青的下颌。普卯顺势将下巴在她的手上蹭了一下。仅这一下,她已经觉得浑身酥软到了脚跟。普卯一只手臂揽住她的双肩,一手提起她的箱子,两人有说有笑地朝机场外面走去。

“你回来了,咪哆怎么办呢?你不等她拿博士了?”

“我都要妒忌了,你和咪哆!”雁北说。但她心里是高兴的,普卯和自己的女儿这样要好,这真是她的意想不到的福气。她原以为咪哆会排斥这个继父的,没想到他们是这样的投缘,要知道咪哆是这样一个娇宠坏了的女孩,普卯又是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一个是不饶人,一个是不怕人,两个都是霸王似的人物,在一起硬碰硬地却碰出了火花。“特铁!特磁!”——这是咪哆自己形容她和普卯之间的关系所用的词儿。看着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真令人感动,尽管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但普卯已成功地介人为咪哆生活不可缺少的人物,注入那股幸福,她就知道这个婚姻就冲这一点就值得!而在这之前,雁北想也不敢想咪哆知道这桩婚姻的态度。这两个人这样投缘真是个谜,他们既不是父女之爱,更不是男女之爱。

“唉,就当我养了一儿一女罢!”雁北这样对普卯说。她这样说的时候,真是很幸福的,当然,也有点悻悻。

“要妒忌的是我,你是为了咪哆才让我作鳏夫的。”

“小点声!”雁北踮着脚尖俯在普卯耳旁悄声说,“我还不是在那里作寡妇。”

“这么说,我们是一对旷男怨女喽?这怪谁呢?”普卯和她说活的口气就像哄一个小女孩。

“咪哆!”

“咪哆!”

他们俩一块这样唱起来了。

咪哆,是女儿的名字。即“哆来咪发索拉西哆”中的咪哆。他们就是这样唱着这两个音节走出了白云机场。从背影看去,这真是美满的一对。

“不用买门票吧?”当汽车穿越那有着掩映在花木中路灯和草坪灯的湖畔和山麓长驱直入时,雁北问。

它确实像一个公园,袖珍公园一样。几幢在湖畔拉开距离的小楼像是手帕角上的几朵绣花。

“笑话!这是你的家啊,太太!进家买门票?”普卯取笑着雁北,但心里却很高兴。

“我的家,我们的家?”雁北又回过头朝刚走过的路看去。“我们的家安在这里?你怎么能选到这样的地方?”

“这是姐姐给我下的指示:第一是地段,第二是地段,第三还是地段。这三段论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就是说,第一要有水,第二要靠山,第三还要在城市中,不一定是市中心但离市中心要很方便。既要尽享都市文明,又要独揽乡村之幽。”

“姑奶奶啊,她可真会出好主意!”

“没错儿,好主意!这要是在其他城市几乎是不可能的,就是在北京,除非是中南海。”

“但你在深圳却真的找到了。”

“当然,不容易,很难得,却终于得到了。呶,夫人,记住您家的名字罢——潞漪花园。”

“路易?路易十三?”

“不不!不是那个法国国王路易,而是三点水旁的潞漪。姐姐说,你们当年有个同学叫这个名字是吗?那好,记住它,走丢了,不要哭,对警察叔叔说:我家住在潞漪花园。”

话没说完,雁北已经倒在普卯的怀里。方向盘一歪,普卯停下了车,打开了车门。

“太太,请!”

雁北已经晕头转向地站在一座小别墅的市道上了。

“你应该不感到陌生,姐姐不是把这房子拍了一盒录像给你寄去了吗?”普卯问。

“是的,可是我觉得那是录像,而不是实际。”

“你觉得实际情况比录像拍得好还是差?”

“不是好不好差不差……我难以置信这是真的。”

普卯抓起雁北的手。“这都是可以触摸的。你摸摸就知真假了,摸吧。”

雁北的手却一下子勾住了普卯的脖子。门在后面开了,雁北却一动也不动。

“怎么啦?是不是要我抱你进去?”普卯开玩笑地说。

“要!”雁北又用双腿勾住了普卯。

普卯不由得吃惊不小。“看来你在美国没有白呆……”普卯有点迟疑地说,“不过,老夫老妻的了……”

“不!我要做新娘!对于这房子来说我是新娘!这是你给我的房子,而不是我给你准备的房子,不是吗?生平第一次,我要跨进我丈夫的房子了。”

这令普卯心头一热,将雁北朝胸口上紧贴,双臂弯曲,便将雁北托了起来。她那小姑娘的身躯真是轻得很,抱起她来毫不费劲。但雁北却始终用手紧紧地吊着普卯的脖颈不松手。直到普卯将她抱到了沙发旁边,本想轻轻放下,却不由得想起了他不久前抱过的另一个女人。尽管被他叫作小可怜儿,但却没有这么轻松,抱她上那八层楼上的空中楼阁真是要命的。现在她怎么样了呢?想到这当儿,却不提防被吊着脖子的雁北重重地扳倒,将雁北深深地压在了沙发的凹陷里。

普卯一下子从沙发上滚到了地毯上。“怎么样?没被压死吧?”他坐在地上扭身看着沙发上的雁北。

雁北却随着从沙发上滚下来,钻到了普卯的身子下面。“压吧,压吧,压死我吧!”

“你不经压啊,一压就没有了!”

“没有就没有吧,只要有你,我只要你!你给我,你给我!”

“可是,我们得先去吃饭,人们都在等着我们呢。”

“我不吃饭,我就吃你……我这几年可过得太素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

“不接!”

“不接电话就要来人,你是知道老虎的,他要来了可够我们瞧的。”

“你怎么知道是老虎的电话?”

“不信,你就听着。”普卯按下了电话的扬声器,电话里传来了大嗓门:“起来,给我从床上起来!”

雁北一听,吓得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老虎,别胡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床上。”

“因为我和你姐也在床上。我也不愿起来。”

“天哪,普扫怎么受得了他。”雁北小声地说。

“她乐着呢!”电话的那一头显然听见了这边的议论,老虎的大嗓门在扬声器里响着,却又突然改变了腔调,文雅柔和:“真的,你们得快一点,要不,让普扫和你说吧!她已经冲凉完毕,就来,请稍等。亲爱的,你自己和小弟说吧……”

不用说,那是在老虎说了半截时,普扫出来了,老虎也就老实了,雁北和普卯相视一笑。

“老虎那声儿都发颤啊。”雁北小声地向普卯说笑,“除了我爸,也就是你姐能驾驭他呀!”

电话里传来了普扫的声音,她直截了当地问道:“雁北,你也在,是吗?”

雁北连忙应声:“是我,普扫。没什么,飞机上还算舒服,没晚点,准时到达。只是刚进家,连箱子还没拿进屋呢,我看这一餐就免了吧,都这么晚了……”

“不!不能免!老虎带来了老头子的口谕。还有以前的秦秘书,你知道吧,也都在等着你呢,快着点,你换件衣服就来吧!”

“还要换衣服!可见深圳是个虚荣的地方。”雁北接完电话之后立刻从沙发上坐起来,但却忍不住向普卯撒娇:“我没有衣服换!我那几件衣服都在这里了,除了牛仔裤就是T恤衫,还有一件亚麻外套,我就这么去。”

像是拉小姑娘一样,普卯将她从沙发上拉起来,把她推到衣橱前,拉开玻璃门,雁北立刻噤声不语了。

黑压压的,像森林,满橱子的衣服,密不透风。

“这些,是惠霞从香港给你买的,还有配套的鞋子和手袋。这些,是姐姐给你选的……”普卯用手扒拉着衣服,指点给雁北看。“那些没打开包装的,是人家送的,这几件,是我随手买的……”

雁北一一看去,一目了然,最奢华、最时髦的是季惠霞买的。

“尺码倒是对的,也蛮合身的,她倒把我的身材摸得那么准,这一点真像她妈妈。”她试着套上一件弟媳买的衣服,看着镜子。“但俗气!你讨厌港台的装束,对吗?我也是。不过她买的这些还是不错的,可她干嘛买那么多呀!这大半橱子都是她买的了,我就是穿也穿不了呀。这是普扫买的对吗?”

她拿出普扫买的一件,胆怯地在自己身上比量着,并从镜子里观察着普卯的表情。

“你干嘛不试一试姐姐买的呢?”

“不用试,普扫是最有眼光的了。她的衣服,在任何场合下都不会掉份子,可以出入白宫和王室。不过,她的衣服只有她穿着才好,我穿不出她那种气质,我不能冒险。”

而那没有打开包装的,别人送的礼物,有的还有价码标。

“天啊,这真是天文数字了!什么衣服,能这样贵?”

“金缕玉衣。”普卯说。

“去它的!给我陪葬吗?还早点儿。”说完往衣橱里一扔,看也不看。

剩下的寥寥几件,中性的颜色,简洁的款式,不起眼地挂在那里。

“这是你买的,是吗?不管怎样,我要穿你买的!”雁北坚定地说。

但衣服一上身,雁北暗暗吃惊了:效果竟是这样好!它不像普扫的衣服那样突出优点,而是掩饰缺点,并形成一种含蓄矜持的气派。这是一种男人的眼光和作法,一种大家风度。这对那些相貌平平的女人是一种保护性的包装,雁北不由得心生感激,感激丈夫如此知己。她望着镜于里的自己,包裹在普卯买的衣服里,感到自己贵重而安全。

“还有这些小物件,是姐姐从国外带来的,你不换上吗?”

那都是女人最隐秘的内衣,高贵而舒适。

“普扫总是从国外成打地买这些东西,不计工本。”

“你更可以不计工本地买。”

“是的,我以后要这样。”雁北坚定地说。

她脱下了衣服:“你给我穿。”

尽管雁北知道时间已经很紧了,但她还是这样向普卯耍赖。不过那些小物件也确实很精致到了复杂的程度,那些组啊扣啊,索啊带啊,环啊链啊,还有花边,轻薄如蝉翼。雁北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内衣。但她再次吃惊了,由普卯的手给她穿上这些内衣,比扒下她的内衣还令她刺激。他手指灵活而娴熟,体贴又麻利,使她心痒难熬,又醋意顿涌:他好像是专门干这个的,他给谁干过?哦,他干得可太好了……

“大姐大来了!”是老虎的大嗓门。他刚学了这样两句广东话——“大哥大”、“大姐大”,这就可以用上了。

在座的人全体起立,迎接雁北的到来。

雁北在普卯的陪同下步入宴会厅,这场面真是既隆重又肃然,不啻女王驾到。

普扫走上前去,接过雁北人座主席。人不多,雁北认识其中的大部,为首的一位官员,雁北叫秦叔叔的,曾给父亲当过秘书。

“秦叔叔,没想到您也在此地,您目前在干什么呢?”

“还是干老本行,当秘书。”

“只不过得加一个‘长’。”普扫说。

“长什么呀长,除了长年龄,什么也长不了……不一一介绍了。”秦秘书以雁北为圆心画了两个半圆说,“这边是郝老的部下,那边,是普总的部下。”

“总之,都是老爷子的部下。”老虎说。

“你说说看吧,爸爸有什么话让你带来。”雁北问老虎。

“老爷子要来。随政协代表团来深圳。”

“是吗?”

“说是为你接风,实际上是为迎接郝伯伯。”普扫说。

“爸爸是最简单不过的了,你们都知道他的,千万不要这么兴师动众的。”

“但这次不同,我们既是部下,又是东道主。而且,正是峰火大厦筹建的时候,我们还要他的支持。”秦秘书说。

“烽火大厦?”雁北一愣。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是这样,咱们公司有这样的打算……”

“那太好了。”雁北叫着。

“他还没说是什么打算,你就说好。”普扫嗔怪着雁北。

“他的打算就是好的。”雁北肯定地说。

众人都笑了,也都放心了。雁北一甩手,又缩到丈夫的身后去了。

于是男人们围着普卯开始商量。大家很认真地商量着老头要来的事情。这些秘书属于极冷静的,极会办事,他们有条有理地从老头子要来这事开始商量,到烽火大厦如何建立,到建立后如何剪彩,每说一件都要由普卯来最后拍板,那情景,就像是西方的一个竞选班子。

“这衣服不错,从美国买的?”在男人们说话的当儿,普扫欣赏着弟媳妇的装束,由衷地赞叹着。

“普卯买的。”雁北说,“他挺会买东西。”

“呶,像是他买的东西。”

“他买衣服挺有诀窍的:看着不起眼,可一穿上就很好。”

“他的诀窍么,简单得很:名牌名店,拿起来就走。毋需选择,已是选择,毋庸标榜,已是标榜。”普扫又端详着雁北的清汤挂面式的头发。“你的头发几十年没变过,这已是你的风格了,挺好的。不过,你还是应该进一下理发店,在原有风格上再修饰一下,这里有两个好的理发师,我常去的,下次我带你去一下。”

“在这方面你们姐弟俩都行,你们是有遗传的。”雁北真诚地说,“不像我和柏西,我们的遗传都是我爹爹的大兵因子……”

普扫突然打断了雁北的话头:“嗬,你要不这么说,我还差点忘了,下个月是老爷于的生日对不?”

雁北点点头。

普扫探身朝正在商议事情的普卯叫了起来:“小弟,老爷子的生日也快到了,干脆在深圳给他办吧!”

雁北感动地说:“多亏你记得清楚,怪不得爸爸疼你。”

众人议论起来了,纷纷出着主意。

“千万不要这样讲排场,爸爸会生气的,到时候准备一个蛋糕就是了。”雁北制止住众人。

众人又开始提议从香港还是从日本或新加坡定做蛋糕。

“我推荐一个泰国大厨,给好几国的首脑做过蛋糕的。”秦秘书说。

“不,这个蛋糕我来做,图纸我已经设计好了。”

“小弟,你不是用钢筋水泥来做吧。”普扫叫了起来,“你学建筑时,有过蛋糕课吗?”

“让他做,就让他做!”雁北拍着巴掌高兴地叫着。

当一切都商议定了以后,雁北强调了一下:“在座的都不是外人,那么这个生日就只是一个家庭的聚会,不要再惊动其他方面。”

“哎,咱们就这样商定了?是不是再问问香港的郝太?”普扫拦住众人。她所说的郝太,是雁北的弟弟柏西的太太季惠霞。

“问她干什么?有雁北在这里呢!”秘书说。秘书更知道底里些。

还有人想再说点什么,雁北已是呵欠连天。普扫推了推老虎。

老虎叫着:“散会!散会!有话回家和老婆在被窝里商量!”

雁北立即站了起来,众人识趣地纷纷告退。

这时,老虎却拦住了雁北:“急什么!喝两杯。”

“你不是说回家……”

“是啊,是啊。急什么,往后有你受的,大小姐,普卯这小子够你消受的。就为这,你得和我喝两杯,是我把那小子给你弄来的。”

“那么普扫呢,你怎么把普扫弄到手的?”

“所以说,我们得喝两杯,大姐夫和弟媳妇……”

“你们说什么呢?”普扫扭过头来问着:“老虎,你不要缠着雁北,让她们两口子快回家。”

“是,夫人,就走,就走。我只是说,开完会就走不近人情。不是我贪杯,而是雁北刚从美国回来,我们多少也得意思一下。”

“对!老虎说得对!”秦秘书也掉转头回到餐桌前。“毕竟这次是为雁北接风的,现在剩下的都是自家人。来,雁北,叔叔我先敬你一杯……”

“秦叔叔这杯我一定得喝!”雁北爽快地接过来一饮而尽。

接着是普扫,她俩友爱地碰了一杯。

接下来就是老虎了。他先给自己满满地斟上一大杯,一仰脖喝尽后,再给雁北斟上一杯。雁北接过来一饮而尽。他一仰脖灌上一杯,然后又斟上两杯,分别递给雁北和普卯,然后自己又一仰脖,再斟上三杯,先递给普扫,再递给了普卯和雁北。

“这次要有夫人一杯……”他小心地将酒杯送到普扫嘴边上。

普扫不喝,雁北先将自己那一杯喝了,又替普扫喝了,还要替普卯喝……

她一回家就咣当倒在床上,那床上的气味,还有男人的零乱都使她发疯一样地唤着,在床上扭动着肢体,借着她在酒席上和老虎喝了不少酒,雁北肆无忌惮地撒疯装醉,等着普卯来给她竟衣解带。

她觉得她等的时间真是不短。她心焦地想,他还在磨蹭什么呢?

普卯从浴室里出来。他真是雅致得很,穿着那睡衣,刚刚擦干的头发发着光泽,浑身散发出一种雨后森林般的气息,又被他火热的身躯蒸腾着,倾刻间充满了卧室的每一个角落。雁北笼罩在这气息里,却又摸不着他,她情急难熬大叫了一声。

“怎么啦?是不是想吐?”普卯赶忙凑过来问着。

雁北一把将他拉过来,闭着眼睛撕扯着他的睡衣。

普卯明白了,笑道:“……别急,还是弄得干净点,我不想让你生病……起来,去洗一洗……”

雁北又感激又恼怒,又为自己羞愧,听凭普卯的摆布。

……洁净的床单给她的冰凉感。普卯给她宽衣解带时,他的手指温热的触动,就像一个外科剥离手术那样细致。她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寸肌肤都在他的手下颤抖着。他就这样站在床前给雁北脱着衣服,不像丈夫,也不像情人,而像个外科大夫在做剥离手术——他那一双手本来就是外科医生或是拉小提琴的手——那样细致,那样轻柔,那样麻利,有如电流注入一般令她刺激,又有如血液外流一样令她虚空,既是麻醉的,又是敏感的。她已经忍不住了,但她又舍不得结束这个过程,光这个过程就够享受的了。普卯很小心,为了能将雁北顺利地弄到浴室里,他尽量不去触动她。他没有挑逗的过程更令雁北感到撩人欲火。

“进去吧,金鱼娘娘!”

现在,普卯托着雁北,像托着一条鱼,将她放到浴缸里,她立刻就鲜活起来。

“真的,你确实像条鱼,是一条鲜活的鱼。”普卯赞叹着。

雁北的照片就挂在居室里,透过浴室的门缝就可以看见。照片上的雁北不好看。她不上相,或许她一直没有遇到过高明的摄影师,她在所有的照片上都像一个干巴巴的老太太,就连她年轻时照出来的像也是这样。但在浴缸里的雁北,很细嫩,很筋斗,也很白净。

她身体纤细,是那种小骨架但是肉滚滚的女人,很结实的肉,却不显现在外形上,它紧包着每一个骨节,填满每一个沟壑,然后现露出酒窝那样的小肉坑儿,不是那种曲线毕露,而是凹凸有致。像腰眼儿,脚髁儿,臂弯儿,膝盖儿,凡是在应该露出骨节儿的地方,在她那儿都形成一个“眼儿”。特别是臀部,那美妙的苹果中凹下去的地方……但在该鼓起来的地方,却是塌陷的——雁北是个扁平胸,就是在生孩子的时候,雁北的乳房也没有鼓起来过。她一直为此羞愧自卑。此刻她捂着胸脯,任普卯在她的周身揉搓着,却不肯将手从胸口移开。

“真的,你好像从来没有让我看过你的乳房。”普卯忽然有所发觉,在他们夫妻的若干次作爱中,雁北一直是这种姿势。刚结婚时他以为雁北害羞,久而久之也不在意了,现在想起来,是雁北从来不肯暴露。

“太难看了,我怕你看了讨厌我……假如能从身上别的地方将肉切下来补在这儿,哪怕是疼死了呢,我也愿意,只要你能喜欢,只要能像喜欢那些高胸脯的女人那样喜欢我。”

“傻话,女人不是奶牛,没有人认真看那两块肉的。”普卯安慰她,“我告诉你男人的秘密吧。男人真正感兴趣的不是鼓起来的地方,而是凹下去的地方,是那些眼儿……”

他用海绵蘸着泡沫,揉动着她的“眼儿”。

眼儿在热泉喷涌。

再将她翻一个身,揉动她的每一处凸起……

然后,抓住她的双脚的髁部,像倒提一条青鱼一样,将她头脚倒了一个个儿。

现在的普卯不再是个外科医生,而是一个高超的厨师,收拾着浴缸里的这条鱼。

等到他将浴室里的这一切结束,回到床上,雁北已成了摆在盘子里的生鱼片,每一片肉都被收拾过了,却仍是鲜活地摇头摆尾。

雁北喘息着,抖动着,甚至跳跃着,弓着身子弹起来,四溅着情欲和水滴,只等着他的大厨师用他的油盐酱醋,各种佐料来烹制她了。

这时,普卯才解开自己的睡衣……

煎炒烹炸,在熊熊欲火中雁北体会到了一个女人能被一个男人做成多少道菜。现在的雁北又成了一个食客,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身体做成的菜,又将那做菜的厨师也当作一道菜吃掉了。她真是贪婪呀,她真是饕餮呀,这真是一道肉欲的盛宴啊!肉欲横流啊!

“这是哪里啊!告诉我这是哪里!”雁北最后叫着。从普卯的身旁滚到了床的一侧,像一个溺水者被冲到了沙滩上。

普卯轻轻地拍了拍她。“反正不是美国。”

“是的,不是美国。是中国。是深圳。是你,是我,你的城,我的家,我们的床。”她拍着床,一遍一遍地说着,“在床上作爱,作爱……”

“你表现得很不错。”普卯说,“非常不错,你让我吃惊。”

普卯说的是真话。他吃惊雁北小小的身材竟如此坚实,如此性感,像磁石,又像海绵,吸得牢牢的,吮得饱满,你不能明白她怎么能这样有容量,就像一个小小的港口,有那么大的吞吐量。就像她的胃口一样,没人想到雁北的胃口如此之好,如此之大。普卯常奇怪她把那些饭都吃到哪里去了,那些大腹便便的人的食量也比不过她,却不显山不显水地吃得一点不剩。

“我过得太素了,我们分开太久了,我快吃不消了,我要回来和你一起过。”

“那咪哆呢?”

“什么咪哆来发的,我傻什么呀,你才是最重要的!告诉我,没有我你是怎么过的,你怎么受得了?”

“就这么过,就这么受……”

“可怜见的。”雁北抚摸着丈夫壮实的胴体,不觉情欲又冲击上来。

普卯感到了她的冲动,不觉笑了:“多亏是我,别人真的对付不了你……”

她害羞得一头扎进普卯的大腿根间……

“看来你真想把我吃得一点不剩,那么来吧,看谁能吃掉谁……”

“吃吧,吃吧,把我都吃了,随便你怎么吃,这几年也真是苦了你……”

话是这样说,但她知道普卯这几年决没闲着——像他这样的男人怎么会闲着呢——从他那作爱的方式她就知道这个男人的纯熟。她以一种半是母亲半是妻子的心情体谅着他,甚至暗中希望他有发泄的机会,并窃喜他从别的女人那里练得了这一手,而自己是最后的享用者。

她满意地栖息在普卯的身上,原先像蛇一样攀援在普卯身上并箍得紧紧的四肢现在像一棵水草一样松懈了,漂荡了……雁北进入了梦乡。

感到雁北的缠绕松脱了,普卯小心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那疯狂的作爱虽然是一种极大的发泄,却并没有使他得到真正的松弛。相反,却感到隐隐的焦虑,有一股虚火在体内隐隐地萌生。他感到有点口渴,想去喝水,却拿起了一支烟。他摸打火机,却把自己的裤子哗啦一声滑落在地下,惊动了床上的雁北。

“什么?”雁北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打火机……”

他从地上捡起来,握在手心里,走出卧室,进入书房,打开灯,坐下,将手心展开在自己的眼前,久久地看着,问着自己:

你为什么要说这是打火机呢?

这分明是钥匙。

是作家小屋的钥匙,是空中楼阁的钥匙,是那个叫作宁黛的女孩的钥匙。是姐姐要求一定要索还,而索还回来后却被遗忘在口袋里的钥匙。

那么你为什么要说是打火机呢?

普卯突然觉得自己可笑。他将那钥匙抛向空中又接到手上,在这寂静的夜里玩着这个把戏有一种荒诞的感觉。

他突然感到,他有点思念那个女孩。她怎么样了呢,她现在住在哪里?她还在写诗吗?

他开始凝望着窗外,这里看不到八百栋那个窗口。

他开始作图,那是一个庞大的无止境的事业。他看着这把小钥匙,思考着它能在那个大厦里占什么位置。

不是爱,只是牵挂。

就像这个小绳拴着的钥匙——他将那小绳提起来,晃动着那上面的钥匙,左一下,右一下,不沉,也不重,悠悠地,一下,两下,三下——

这就叫牵挂。

只是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