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风云》
一
这一天,张光雀的吼声响彻《风云》编辑部:
“人哪?人哪?”
编辑部里鸦雀无声,人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答应。因为他们知道,张光雀所谓的“人哪”,其实就是指一个人:宁黛!
编辑部里众人窃窃私语:
“老头子真的火了。”
“嘘!”
“难怪老头子发火!这宁黛,是张光雀一手将她从北京调到深圳的,却在编辑部里派不上什么用场。做编辑么,她明摆着不是这块料:她不会组稿,也不会看稿。做编务么,她跑不了印刷厂,也搞不了发行。把她放在编辑部里,看看来稿,写写回函,可有可无的,从来就没有当真用过她,甚至连个摆设她都作不了!真格的,好的摆设那真是能为陋室生辉的;但若不是,那就是占地方了,碍手脚了。于是张光雀也不要她坐班了,只要她每月领工资,每周开例会时来那么三两趟就行了,养起来了。”
“养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嘛?!”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
“就怕那‘一时’到来时,你也用不上她。”
……
“谁知哪块云彩下雨!”张光雀也有点疑惑,但他自我安慰说,“况且,一个编辑部养个把人也不算什么!哪个编辑部不养个把子人啊!”
“人家养的是名人啊!”
“你们知道什么!”张光雀不屑与手下人争论,也不屑与他们讲明。
不错,她不是名人,可他是!他吴冕是!留住她就等于拴住了吴冕。当初吴冕将她托付给张光雀时,张光雀就打的这个主意。话又说回来了,就算吴冕不是名人,他这个人情也是要领的。只要是文学界的哥们有求,他张光雀很少不应的。他这个侠客的名气在文艺界可谓是源远流长,上下皆知,历经数次政治斗争,而他却总是平安无事,虽然也不时间祸,但总能逢凶化吉,总在关键时有贵人相助,这些贵人便是他平常有意无意中帮的人。
这次编辑部的封面风波,尽管在本市闹得风声很紧,但他心里并不慌,他拨通了北京吴冕的电话。
“又闯红灯了,本子收去了,帮我捞回来怎么样?”那口吻,就像是一个违反交通规则的司机在求公安局里的哥儿们。
“你又赶到了风头上!这回没那么容易。”电话中吴冕口气沉重。
“不就是那么一张封面吗,这算什么人漏子?这在北京算什么?小菜一碟。
“你还没有弄明白,不是什么大漏子小漏子的问题,是谁拿你开刀的问题。这次是地方上不饶你,你知道不知道?你在那里算是第一例,算是首当其冲你知道不知道?县官不如现管。可说,你们那里又有点‘特’,我在北京怕是帮不上忙。”
这小子,他倒先教训起来了。张光雀强压住火,好言求他:“帮不上忙你也得帮!只要你想帮就帮得上!我不怕倒霉,只是我倒霉了,编辑部里的弟兄们就惨了,都是些年轻人那!离乡背井来投奔我,有家难回啊……”他暗示宁黛在他这里。
果然,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
“办法倒是有一个,黄威黄老最近要到你们那里去。别看他退下来了,他要说句话,比他在位时还管用呢。尤其是他的祖籍就是你们那里,当地领导,无论是省市都非常尊崇他。”
“那是自然了,好家伙,祖师爷啦!不,老前辈啦!”张光雀高兴起来了。可又不由不得着急起来,“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求他?我可不会在大人物前讨饶啊!”
“你去怎么行!得我去。”
“你也要来吗?”张光雀更高兴了。
“嗯,找个借口吧……”吴冕吞吞吐吐地说,“我要是去了,给你引见一下。黄老年轻时也是个诗人,没准你们很投契也说不定。他要是在当地说上一句话,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吴冕的话果然不爽,张光雀此时已清清楚楚地打探到黄老已经到了深圳,这位老前辈一到就被隆重地迎进迎宾馆。吴冕也同时到达深圳,但连电话也没有给张光雀打。张光雀有耐心,能理解。不就是和宁黛粘糊两天吗?行,让他粘糊去吧,两天翻不了天,两天粘糊不够再给他一天。三天过去,还不见动静,张光雀沉不住气了,叫人去找宁黛。得,说是走人了。
“什么?走人了?!”张光雀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个事实,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宁黛呢?”
“她也跟着走了。”
“她也跟着走了?!”张光雀跳了起来。“她干什么跟着走啊?!”
“私奔啊!她本来就是他带来的嘛。”
“开什么玩笑!先是两个人从北京私奔到深圳,然后,再从深圳私奔回北京……有这等事吗!”
但宁黛确实不见了,尽管张光雀“人哪人哪”地吼声如雷,也是马后炮了。在他大难临头的时候,吴冕逃之夭夭了,还带着宁黛,不知到什么地方去快活了!而这宁黛,原本是他用以拴住吴冕的砝码,如今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种被人背叛的事还从来没有过。张光雀帮了那么多人,在文艺界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能不感到心寒。
二
“人哪?!人?!”张光雀继续吼着,连续推开了两个空着的办公室的门。人们才明白,现在张光雀吼的“人哪人”,是他的哼哈二将:倪巴和林森森。
底下的人又面面相觑,这两个宝贝也有些日子没来上班了。
“自打封面……那事以后,就没见小倪了。”编辑部主任说。
“闯了祸就不来了,好啊!还有小林呢?”
“小林,倒是在菜市场见过他。”
“更不像话,不上班,却逛菜市场,一个大男人!给我叫他去!叫他们去!到八百栋把这两个人都给我拿下!还有那个宁黛!顺便看看她回来没有。反了他们了,这八百栋!”
去八百栋的人很快就回来了:谁也没拿到。
“那你后面的那人是谁呢?”张光雀不解地问。
“哦,是……是……您让她自己说罢。”
“您不是找八百栋的人吗?我就是八百栋的。”来人大大咧咧地说。
“找八百栋的人不假,但我找的是我们编辑部住在八百栋的人。”
“你们编辑部不就是那三个人吗?我告诉你他们都在什么地方:倪巴到北澳去了,他在那里租了渔民的小房子,看样子是不想回编辑部了,他觉得给您惹了祸,没脸再回来了。林森森去了佛山,他是去倒腾菜去了,咱们深圳最近挺缺菜的,他为市民解决菜篮子问题去了,最近可能就有一火车菜要来了。那个宁黛,没有回北京,但也没在深圳,她去了广州。她还得回来,也许这两天就能回来,那男人不会带她走,那男人没种……”
“那么你是谁?”
“我是谁?朱丽叶。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那就是我!”
饶了我吧,莎士比亚!
张光雀把门关了。但门随即又开了。
“您犯什么愁呢?有我呢!说吧,什么事让您着这么大难?”朱丽叶就是这样闯进编辑部的大门。
张光雀瞪圆了眼睛,作了个夸张的骑士动作,他想象中的莎士比亚中的戏剧中的动作。这对于他来说不容易,要弯下他的大肚子作九十度鞠躬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从生理构造上说就不可能,但他做到了。
“请!”
朱丽叶堂而皇之地坐在了主编的大圈椅上。要是此时有人进来看见这景象一定会大惊失色,张光雀居然让出了《风云》编辑部的第一把交椅,居然让给了一个俗不可耐的东北保姆,而且居然站在桌子对面——那一般是编辑们挨训的位置——对那交椅上的朱丽叶行礼如仪!谁要是此时进来,谁一定要惊得跌个跟头。
但张光雀永远为自己的那一刻骄傲!他之所以能弯下自己的大肚子,是因为此刻在他的血管里有一种激荡。这是一种前兆,他特有的前兆:不是血压升高的前兆,而是发现人才的前兆。他对人才的发现出自于他的血液,他的血液的召唤,那些出色的,出格的,有想象力的,有创造力的,甚至是有破坏力的,特别是有魅力的。而这魅力又不同于对一般人的魅力,而是对他,独独对他张光雀的魅力。这种魅力他说不清,而是直接对他的血液产生吸引。这时,那种激荡就来了。这种生理感觉从来是准的,比如他的哼哈二将。虽然这个妞儿完全不同于那两个小子。那两个小子确实是人见人爱啊,但这个妞儿别有一种野劲儿,一种邪兴,令他耳目一新。就凭她的这名字,朱丽叶!朱丽叶要是这个样子那不气死莎士比亚吗?嘿,就这点就令他叫绝!事实证明,他那一刻做对了。而且,在他“人哪人”地叫谁谁不应时,这个叫朱丽叶的人站在了他的面前,他为什么不试试她呢?
“会打电话吗?”张光雀将桌上的电话推到朱丽叶面前,和蔼地问道。
“瞧您说的,深圳人有不会打电话的吗?”朱丽叶现在用的是东北话的粤语了。
“很好,去个电话,探听一下黄老在不在,然后看看用个什么法儿能让他接见我一下,你最好事先编点词儿……”
“行!”朱丽叶略加考虑,就抓起了电话。
张光雀又把电话从她手里夺过来,放下,按下了免提键。这样,从扬声器里直接发出的声音每个人都可以听见。这样,每个人都听到了奇迹是怎样创造的。
朱丽叶的东北粤语,那真是难得啊,真是戏剧舞台上绝好的念白啊:“喂,早晨好,你是兵斗(哪里)?啊?噢,迎宾馆啊。再请问你是兵哥(谁)啊?噢,于秘书啊,你问我是宾斗啊?我是《风云》啊。对,风云,深圳的风云啊,对,很大的风云啊,不是,不是,不是气象台,是编辑部,我们的刊物叫《风云》。深圳今天无风也无云啊,今天是个好天气呵,首长今天可好吗?”
无论事先编好什么词儿,都无法应付下述的回答:“黄老谁也不见,他马上要走,刚到深圳就丢了箱子,这地方还有什么呆头的?”
在电话即将挂上的当儿,朱丽叶发话了:“怎么没呆头呢?有丢箱子的,就有捡箱子的,要是不呆下去,那箱子可就找不到主儿了。”
不仅对方一愣,连张光雀都愣住了:“你……”
朱丽叶连忙捂住他的嘴,她还不会用静音键。
“您是什么意思,您的意思是不是……”对方的口气立刻透出了惊喜和企盼,“是不是,您捡到了黄老的箱子?”
接着电话中传来了一个老者的声音:“谁捡到了我的箱子?谁?”不用说,那就是黄老了。
在一旁听着的张光雀暗自顿足,这下子可怎么收场啊?!
“是,是,是捡到了一个箱子。对,是我捡到的。但是,但是……”朱丽叶也有点结巴了,但是她很快就镇静下来。“但是我不能肯定是不是您丢的那个。”
“你说说那箱子里都有什么东西,我就知道是不是黄老的那只了。”电话中的于秘书说。
“我不能说。”朱丽叶口气强硬起来,“得你说,谁丢了东西谁说,失物招领都是这个规矩。”
“对呀,对呀,是得我们说呀,否则我们不是冒领了吗?哪里有丢东西的让捡东西的说呢,这不合逻辑啊,没有革命警惕性啊。”这又是黄老的声音了。
“就是嘛,没有革命警惕性,所以才丢了箱子呢。黄老的箱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啊?”朱丽叶的声音变得格外热乎了。
“您是……您就是那位雷锋吧?”
“瞧黄老说的,我哪里就成了雷锋呢?还不一定是您的箱子呢?黄老,我的名字叫朱丽叶。”
“朱丽叶?啊哈,莎士比亚的那个朱丽叶吗?不是,对,你当然不是,你与她不同,你是当代雷锋。你代表了深圳的形象……”
电话这头朱丽叶的声音越来越噬,那一头黄老的语气越来越欢乐。若不是于秘书提醒,他们几乎忘了丢失了的物品。
“一件条纹衬衣,一件白衬衣,一条长裤,蓝的,一条短裤,也是蓝的,一双皮鞋,一双布鞋……”黄老边想边说。
“尺码呢?”
“尺码?我还真不知道尺码,我是中等身材,那就是均码吧,我只知道鞋子的号码,是三十九码。对,皮鞋是棕色的……”
“布鞋是黑色的。”现在是朱丽叶接上来了,“还有袜子,白色的。还有内裤,有没有一套西装?有?那就对了,对了,还有领带,没错,是条纹的,没错,是两条……”朱丽叶一边对电话说着,一边作记录。
“还有一本诗集,我的。”电话中黄老报失他的最后一件物品。
“都对上了!”电话这头朱丽叶欢呼着。
“都对上了?!”电话那头黄老欢呼着。
张光雀快哭了。
“您等着,我马上给您送去。”
“这怎么好意思?我马上派于秘书去您那里去取。哪能还劳您大驾。”
“这是我应该的,学雷锋嘛!”
三
就是打死张光雀,他也不会和朱丽叶一起去见黄老。他让一个司机和朱丽叶一起,以最快的速度,照单购物,如数付钱。然后就见朱丽叶一个人提着新买来的箱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迎宾馆。就像一个特工,只身去闯龙潭虎穴。他自己则像一只鸵鸟躲进办公室里,吉凶未卜。
电话铃声响了。是于秘书打来的:“张主编吗?黄老想请您来坐一坐。
“哎,哎,我这就去。不过,请问,您那里有人吗?嗯,我是悦,您那里方便吗?”
“只有朱小姐……”
“她还在那里吗?”那口气就像是问:她还活着吗?
“她和黄老谈得上欢呢。快来吧,黄老还要请你们二位共进晚餐呢。”
张光雀到时,黄老和朱丽叶已在餐厅里等他了,当他握住黄老软绵绵的手时,他知道这是一个至诚老者,但他不知道将是如何下场。
“小朱说你遇到了点麻烦……”黄老开门见山地说,“说说看……”
张光雀朝朱丽叶投去了感激的一瞥,一瞬间,他真是要热泪盈眶了。于是他说了封面风波。
“不要紧的,这些是难免的。刊物还是要办下去的,要经常与上级沟通一下,不要总不搭理我们这些老家伙。我们实际上是为你们服务的。有空去北京时到我家里坐一坐,我给你看看我写的一些诗,请你这个大诗人指教指教。我多么羡慕你啊,作一个诗人是我年轻时的梦想……”
还有比这更愉快的会见吗?如果不是那个箱子的事老悬着心的话,张光雀真是要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他真不敢相信这件事已经糊弄过去了,但又看不出任何露马脚的迹象。于秘书还给他们照了几张相,这下子好了。张光雀想把这照片直接寄给吴冕,看他怎样想。他绝对不会想到的,连张光雀本人都难以相信,一个朱丽叶就这样扭转了乾坤!而且是用这样的方法!
直到他们向黄威告辞——
“我不知怎样向你们表示感谢,感谢你们使我的箱子失而复得,而且整旧如新……”
黄威打开了箱子,张光雀却低下了头不敢看。
“假如这里面再有我的那本诗集就更好了……”黄威说,“我就可以签名送给你……”
朱丽叶忍不住格格地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张光雀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苦苦地哀求着:“……还是请黄老原谅我们的欺瞒之罪,体谅我们的苦心,务必收下这只箱子,我们的本意只是为了见您一面……”
黄威感动道:“与你这一见,还实在是相见恨晚啊。真应该多谈谈,多谈谈。我回去就将我的书寄给你,你也把你的书寄给我,我好向你学习啊。”
“那么请您务必收下这只箱子,务必收下……”
黄威笑道:“我还生怕你拿走呢,我正换不下衣服,又不知何处去买呢,这些衣服买得满合适的……恐怕这是小朱的功劳吧?”黄威慈爱地拍拍朱丽叶。
“正是她。都是她。也亏了她啊!”
四
现在朱丽叶已经在编辑部的一张桌后坐得稳稳的,那本是宁黛的桌子。
“宁黛回来怎么办呢?”
“宁黛是谁啊?”张光雀反问。
确实,编辑部里很多人还叫不上宁黛的名字,有人还没有见过她,只知道编辑部里养了一个女作家。
张光雀再喊“人哪人”时,全编辑部都知道,那其实就是喊一个人:朱丽叶。
朱丽叶坐到那张桌后处理的第一个电话,就是女作家来的。她要找张光雀直接通话。
“是宁黛吗?”朱丽叶拿电话问。
“对不起,我是普扫。”
“谁?普扫?普扫是谁?”
一旁的人一听,赶忙告诉朱丽叶:“哎呀呀,大名鼎鼎的女作家啊,老总最崇拜的偶像啊……”
“噢,真正的女作家来了,女作家真的要来了……”编辑部里奔走相告,欢欣踊跃。
“老总不在,有话对我讲吧。”朱丽叶俨然已是张光雀的代理人了。
女作家的话很简单,她告知了一个地址,说是她的委托人,请张光雀将她的那套房子的钥匙即日还去。
就在朱丽叶放下电话不久,底下人通报又一个女作家走进了编辑部。
“啊哈,今天是女作家日啊。谁啊?让她进来。啊哈,宁黛,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你啊,你来得正好,我还怕你不回来了呢。呶,这是地址,快去送钥匙吧。人家都等不及了,人家还以为是老总借的房子呢,人家在催老总还房子呢。快去吧,别让老总看见,老总现在最不要看的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