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昏厥-城与夜

第六章昏厥

她去还钥匙的那天,正是阴而不雨的天气。

在那样的天气里,她会萌发一种病:一种隐藏得很深的病:晕厥。这是她自小的毛病,每一两年总要犯一次,往往是在阴天的上午。这两年没有再犯,她已经将这个病忘了,忽略了。现在,她连自己是谁都忽略了。她手里握着作家小屋的钥匙,同时握着朱丽叶给的地址,她不知道将这把钥匙交出去以后,在这个城市里会是什么样子。成为一个气泡?真的,她就如同一个气泡一样恍恍悠悠地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然后进了一道门,她并没有弄清是什么地方,这个地方只是一个号码,一个数字,与朱丽叶抄给她的数字一样。于是她进去了,于是出来一个女人。她说了几句话,那女人说了几句话,她将钥匙递过去,那女人将钥匙接过来……

就在她将钥匙递给那个女人时,她感到征兆不对,先是胸发闷,又像腹部抽紧,同时喉咙发干,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昏厥。是的,这一系列的磨难,一系列的变故,一任自己飘泊着,从深圳到广州,从广州到深圳,一张张脸,一段段路,一个个门……不昏过去才怪呢,要死过去才好呢。已经是阵阵冷汗,千万不能在这里犯病噢。她祈祷着:别在这里昏厥。

“请给我一杯水……”她强撑着,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女人说。

恍惚中,她看到女人不情愿的神情,恍惚中她看到女人还是去拿水了。再后来,她看见了一个人朝她跑来。再后来,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后来,她好像又知道了点什么。她睁开了眼,看到了一张脸,她叫不出名字的一张脸,但她知道这张脸她看到过两次。这两次就使得她在昏迷中也会认得,在地狱中也会认得。

因此,当她恢复知觉后看到的第一眼仍然是这张脸时,她几乎不相信自己已经苏醒。

她也因此而不愿意苏醒。

“你总算醒了,你可真是能睡啊,就在人家秘书小姐的桌前,就这么一出溜儿,躺在地上就睡着了,一直睡到了现在。”那张脸正对着她这样说着,带着挪榆的口气。

“这是哪里?”她睁眼看着周围。

“你要是不知道这是哪儿,我就更不知道了。”

她睁开眼睛,不是看他,而是看着周围。这天窗,这舷梯,小藏毯,这熟悉而可爱的一切。这么说,自己还没有失去它。她即将离弃的地方,她又回来了。哦,我的作家小屋。

“是你把我弄回来的?”

“算是吧!还有医生,医生认为你没有什么问题了,只是一时的脑缺血,可以回家静养。”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家?”

“呶……”他哗啦哗啦地将一串钥匙悬在她的头上,像悬在婴儿床上的小玩艺,那上面还有地址。“你昏过去时,手里还拿着这把钥匙。”

是的,是这样的。一切都想起来了。此刻她已完全恢复了意识,她反应过来。那在她昏倒时朝她跑过来的人,正是此刻面对着她的这张脸。

“你到那里干什么去了?”

“反正我不是去送钥匙。”

她伸出手去将钥匙够到手里说:“好了,你走吧!”

他睁大眼睛,张大嘴,半天才叫了出来:“啊哈,你就这样对待我,对待一个……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

“你觉得这个词过分,是吗?不过,你知道,把你给弄回家来,不仅要有股子精神,而且要有把子力气。不用说别的,光是爬这个楼梯就要了我的命。见鬼,干嘛要住这么高?”

不用他说下去,她已经知道是他将自己抱了上来。而且,她也想起了当时的感觉,其实,她当时已有感知。她感知到自己像一片羽毛,附着在一个温暖安全的躯体上。但为什么是这张面孔?这张面孔为什么总是在她最难堪的时候出现?与其让他作自己的救命恩人还不如让他杀了自己,现在她唯一的愿望是让他走掉,再也不要出现。

“好吧,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她艰难地说出这四个字。既然他要听这四个字,那就说给他听,让他听完开路。“谢谢你啦!”

“一个讲字就行了,我可是救你三次啊!”

他终于把她最怕听到的话说出来了,她一下子蒙上了头。

“喂,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呼唤着,“你没事吧?你睡着了?还是又昏过去了?还是不愿意理我?”

他看到那被子越拉越严,被子里的身躯越缩越紧,便大声地夸张地长叹了一声:“好吧,不愿意理我,过河拆桥,好心没好报。好!好!我走了,你多保重,再见!”

她听到了他下楼的声音,先是下自己的小楼梯,然后是关门声,再又是下大楼梯的声音。重新回味着他将自己抱上楼的过程,像是一个倒放的电影。她听到他下楼的声音轻快矫健,想到他现在是卸下了重负……很快他的脚步声就听不到了,但又一声汽车发动的声音,随后是两声清脆的喇叭声,接着就是汽车扬长而去的声音。她将头从被子里钻了出来,长舒了一口气,她知道这下子他真的走了。

但她确信,他不会消失的,在短短的一个月里,在同一个城市里遇到三次的人,你是逃他不掉的。这就是命了,是好是坏,是祸是福,是凶是吉,你都逃他不掉。

所以,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她一点也不惊奇。她只是闭着眼睛,听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知道他抱了一大堆食物来。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是怎么进来的?”他先主动交代,“瞧,我又配了一把钥匙,这样你就省得开门了。”

“你这种人作这种事毫不奇怪。”

“我这种人?我这种人是什么人呢?”

“不知道,我总是在一些不体面的场合遇到你。”

“那么你又为什么去那些不体面的场合和我相遇呢?你又是什么人呢?”

她感到窘迫极了。她本应该想到他会这样反唇相讥的,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无力地辩白道:“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真遗憾!”他一副惋惜的样子。“而我,正是你所想象的那种人!你想象吧,凡是你能想象到的,我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能想象吗?”

他瞪着她,一股冷酷的光从他的眼里直射到她心里。她真正感到害怕了。她不敢再开口,缩在床上,看着他大大咧咧的,楼上楼下地走着,看着,如人无人之境。

“像个鸟巢。”他仔细地看了一番以后评论道,并且颇为不屑地讥讽道:“住什么地方不好,专挑这种地方,只有女人才想得出,只有怪女人!”

宁黛颇感欣慰:他将自己当怪女人,而没当坏女人,已是嘉奖了。因此她没有反驳,只是小心地问道:“你不喜欢它?”

“你很喜欢它?”他反问道。

“是的,喜欢。”

他又原地环视了一遭,目光落在那些小物件上。“是你布置成这样的?”

“是……”她含糊地说,不知又会招来怎样的奚落。

“嗯,它很衬你。”他赞许道,“很合你住。”他将目光从房子转回到她的身上,注视着她。“像个鸟巢。”

“那么,我就是个鸟喽?”她问。

“你不像个鸟吗?”他端详着她,很为自己的比喻得意。“而且是只野鸟,骨瘦如柴,羽翼未丰,晕头转向,天晓得你是从哪里飞来的。”

这话太恶毒了。但愿他是信口说的,可她实在不敢将他往好处想,她觉得他已经看穿了自己。

“是,我是只野鸟,没有自己的窝。”她突然对他坦白起来,因为他的恶毒而使自己袒露一切,她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但她一经说出,便觉得轻快了不少。“这不是我的房子,这是一个女作家的房子,一个很著名的女作家。我只是通过朋友借住在这里,现在她就要来了,我必须让出来。我本来是去交钥匙的,不想,……”说到这里,她头又晕眩了。

“那么你的新窝在哪里呢?是不是你又要在别人的房子里搭窝?”

“不知道。”

“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还不知道住到哪儿?”

“你还不知道住在哪里就去交钥匙?”他叫了起来,“你这是演的哪出戏?”

“我干嘛要演戏?人家让我去还钥匙我就得去还钥匙。”

“所以你昏倒了。”

“你是说我是装的?”

“我是说这一招不赖。这一来你就又住回来了,谁也不能把一个病人从床上拖走,不是吗?著名女作家也不行。”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是你把我送回来的,不是我自己要回来的。我是决不会赖在这里的。”

“你不赖在这里赖在哪里?赖在秘书小姐的桌前,还是赖在大街上,或者赖在……”

“或者赖在港商的床上,对吧?你是想这样说,是吧?我替你说出来,好吗?”她突然叫了起来,拍着床大叫着,“我出丑的地方全让你看到了,你心里很得意是吗?”

他震惊了,震惊得目瞪口呆,望着她,半晌,说出一句话来:“你哭吧!我走开。”

“我不哭,但我要你走开!”

他乖乖地走开了,而她也果然没哭,但她原本是想哭的。在他走开后,她用毛巾被蒙住自己的脸,刚要呜咽,一张嘴却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之后就觉得眼皮沉重,身体空虚。

等到他将毛巾被掀开后,发现她睡得香极了。他摇醒了她。

“我以为你在大放悲声,谁知你在打呼噜。”他手里擎着一个热腾腾的饭盒。

刚觉得香气扑鼻,她的肚子就咕咕地叫个没完,她不由分说地接过饭盒,打开就吃。

他叫了起来:“谁说这是给你吃的呀,你至少要问一下呀,你至少要等我说声‘请’吧?”

她不管那一套,她吃得香甜极了。但在后来,他们共同回忆起这回事时,她全然不记得吃的是什么。她不是忘记了,而是当时就没有弄清楚。她只知道当时她的肚子叫得太厉害了,与其让他听到自己肚子咕咕叫,不如让他看到自己狼吞虎咽,反而显得体面些。这是她当时留的小心眼儿。但她始终恼怒自己:为什么总是将自己难堪的一面被他看见呢?为此她也迁怒于他,而他对此乐不可支。

朱丽叶是跑着上了七楼的,进了门,再跑上了宁黛的小二层楼,差不多就瘫在宁黛的床前。

“我的妈呀,我的妈呀,”她喘了一大通气,喋喋不休地说,“你竟然病成了这样,我一点都不知道呀,你怎么就昏在了外头?要是你昏在马路上该有多危险,你幸好昏在了人家的公司里,人家要不是打电话到编辑部来。我还不知道呢!我的妈呀,你可不知道哓,这几天编辑部里有多忙,有多少事,这些事又都摊在了找的头上。妈呀,你不知道,那张头儿拿我当驴使唤。我说,就是驴也有卸磨的时候,你不能让我日日夜夜地团团转,真事儿,真是日日夜夜地不使闲,要不,我怎么就没想起上楼来看看你呢?”

宁黛半闭着眼睛听着朱丽叶那带东北口音的絮叨,并不觉得心烦,反而觉得好听。东北二人转不就是这样没完了地唱着吗。病了这么久,有人热乎乎地在自己床头这样说着,也蛮让她感动的。

那东北二人转——不,应该是东北一人转——的歌词大意是这样的:

她,朱丽叶,不仅是个大忙人,而且是个大红人了。北京来人要她陪,广州来人要她陪,她不陪是不行的呀,特别是北京的首长,那是点名要她出面接待的。还要去陪公司大老板,好打劫他们不是?让他们出钱,拉他们的广告,编辑部现在要想办法弄钱啊。在深圳,不管干什么,首要的是钱,财大才能气粗。像咱们头儿那样。但是没用的,那是文人的虚气。还要和市政府的人周旋,张头儿脾气不好,将领导得罪了,现在要靠她来挽回局面。还要忙会务,又要办笔会了。不管怎么说,咱们头儿在文坛还是有名气的,有人缘的,其实呢,更重要的是,那些文人想来深圳看看。既要让他们吃好,又要让他们玩好,还少不了去沙头角。那本是哼哈二将的事,现在两个大老爷们儿的事全由朱丽叶一人包揽了……

“是啊,倪巴,小林哪去了?”宁黛问。自从吴冕来后,他俩就没有露面。他俩本该来照顾自己的,自己病了这么久,他们竟然没有一人出面,这是不可想象的,除非他们不在深圳,她已经习惯了受这两个小伙子的关照。

“你问他们两个呀?你还不知道呀?没影儿了!谁也找不到他们了!自打封面风波的事一出来他俩就不在编辑部里干了,说是引咎辞职。现在地下宫殿就我一个人独守空房了……”

朱丽叶用了这么不恰当的词儿,宁黛却笑不起来,两个小伙子的离去使她倍感惆怅。

“闯了祸就这样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没有把头儿气死,只有我一个女流之辈顶着炮火往上冲,这才把封面风波化险为夷……”

“他们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听说倪巴在替台湾的一家画报社拍民俗照片,林森森在做生意。真看不出,他还能做生意……”看着宁黛痴痴发呆的样子,朱丽叶说,“男人啊,指不上。你就记住我的话,到头来还是靠咱姐儿们……”

说着,她就卷起袖子干起来了,先是将宁黛的内衣拿去洗,接着,又去涮厕所。

宁黛慌得从床上爬起来,和她抢。“我不能让你为我干这些,大不好意思了,这些活儿不是你干的……”

“你忘了我原本是干什么的了,洗尿布,倒便盆,连我姐的月经带几,他们两口子干那事儿的床单儿都是我洗……那没良心的一对狗男女,还把我给赶了出来!说起来,还是得感谢那两个混小子。是他们收留了我,我才有了今天。你别说,这八百栋还是有情义的。我要是不在这个城市里混个人样儿,我誓不为人!”她一边说一边干,活儿干得又麻利又从容。

宁黛躺在床上看着朱丽叶旋风般地把她的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由得又伤感起来:“你别收拾了,这房子我不能再往下去了,我得交钥匙,不能再拖下去了。”她拿出钥匙说:“你能替我将钥匙交给人家吗?”

“行。”朱丽叶答应得挺爽快,“你就搬到地下宫殿去。现在,那两个温小子的房子都空着,还都挺干净的,这两个男人呀,比女人还讲究。”

两天后,朱丽叶又将钥匙还给了宁黛。

“你没有去还?”宁黛着急地问,“还是没有找到人?”

“去啦,见着了。是女作家的弟弟。大老板!大经理!大工程师!高贵!漂亮!斯文!”朱丽叶双手交叉,一副入神的表情。

“你为什么不把钥匙给他?”

“他不要,他听我说了你的病情后,说你不宜搬动,就在原地静养最好。他说他姐姐其实用不着这个房子,她根本不可能在这样的房子里住。当初她要这个房子完全是心血来潮,也是因为不能拒绝市政府的美意。他已经替他姐姐找好了一处房子,肯定是好房子了。所以,他让我告诉你,就这样住下去,用不着想搬家的事。有你在这里住着,他也省得再找人来看房子。”朱丽叶晃动着钥匙。“呶,怎么拿去的,又怎么拿来。”她哗啦一声将钥匙扔给了宁黛。“物归原主!”

“这怎么可能?”宁黛拿着钥匙。“这不是你编造的吧?你根本没有去?”

“你要说是这样说,我也没办法。等你好利落了,你可以当面去问他。”

“我真不敢相信,这简直是神话!”

“姐们,你得承认,这城市就是有神话,要不,咱姐俩干嘛到这里来呢?咱们是来对了!咱们的运气还在后头呢!”朱丽叶兴奋地说,“真帅!真派!真男人!我原先以为咱们那两个温小子就够有魅力的了,现在这么一比我才知道,他俩那点魅力算什么呀,纸糊的一样,当画贴罢了!人家才是重量极的,人家在那张大班台后一坐,你才知道那魅力呢!你才知道在深圳做一个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儿,那才是真男人呢!我得去采访他,他就是在深圳创造神话的人!虽然我还不太清楚,但我看得出来,他可是来头不小,他在作一篇大文章。好吧,他作,我也作。他要是一举成功,我也就一鸣惊人。《红楼梦》里薛宝钗那句诗是怎么说的来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怎么样,别小看我。我有水儿,你们都不相信我是研究生,就冲这,这是红学,你得承认我是!研究生的研究生!”

朱丽叶没斤没两,没边没沿地说着。但宁黛一点也没听进去,她只是将那把钥匙紧攥在手心里,环视着这心爱的作家小屋。她不用离开它了,这该有多好。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写点什么,想在这间作家小屋里写,在这间作家小屋里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

她醒来便发现屋里有人,门是锁的,而她只穿着轻薄的内衣,她吓得浑身一激凌。

“谁?!”她的声音带着惊恐。但她马上想到了可能是一个人。

果然,从楼下传来了一阵声音:“我。别害怕!”

他走了上来,脚步踏在小楼梯上笃笃的。她赶紧用床单裹好自己。不一会,他就大模大样地站到了她的床前。

“我觉得你应该把你私自配的钥匙交给我了。”宁黛说,“如果你来,你可以敲门,我会给你开的。”

“那多费事。”

“不怕的,我身体已经好了,开门对我来说不费事的。”

“我是说,我费事。我把这把钥匙交给你,那我还得再配一把……也许,我应该再多配几把,省得你要一次,我配一次。”

“你没有权力这样做。”

“是吗?我不这样认为。”

“不能因为你救了我,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不救你,我也可以为所欲为。”

这是她见过的最无赖的人,但你得承认他说得不错,他是个为所欲为的人。因此,你确实拿他没有办法,而且你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干什么。你只知道,无论他干什么,你只能听凭他去干,听凭他来摆布你的命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但宁黛心中却毫无恐惧,就像一个漂流者,将自己交给了激流,交给了深渊。她望着他,想从那张脸上知道自己命运。在那一刻,宁黛面对着他,就像面对深渊。

“你怎么这样望着我?”

“我在想,你是魔鬼吗?”

“谢谢!谢谢你对我有这么高的评价。”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但我知道,我确实遇到了魔鬼。否则,我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遇上了你?”

“也许是我遇上了鬼呢?”

“你是说我是鬼吗?”

“你不是的。你没有那么大的造化。但是,你说得不错,在我们之间,是有鬼了……”他肆无忌惮地望着宁黛。

不知什么时候,宁黛的床单已从身上脱落,现在,她几乎是半裸着上身面对着他,但她毫无觉察。直到他沉默良久,她才从他的眼光中看出了不对劲。这才发现,自己几乎是半裸着上身面对着他。

“这就是你私配钥匙的目的。”她将自己掩好,毫无表情地面对着他。

“如果是这个目的,根本不用私配钥匙,真不知道有多少个门朝我打开。为了这个目的,也许是别人要私配我的钥匙,也真说不准呢。”他的目光仍是那样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扫着。“顺便说一句,不管这是不是我的目的罢,反正我已经达到了,也就是说,我看见了。那就容我评判两句,你没有多大的看头!不够丰满,不够鲜润,不够坚挺。要吸引我这样的男人,你还得养息养息!现在我下楼到客厅里去,你把衣服穿好。光裹着一张床单,说明存心不良的是你而不是我!”

他走下小楼梯去,脚步声笃笃的,然后就没有了声响。

她认为他已经走了,便穿好了衣服,走了下来,却看到他正倚在小楼梯的栏杆上,聚精会神地在看几张散乱的纸,那正是她在这两天随笔写下的片断的思绪。没有比这更糟的了,所有以前的那些难堪加起来都不能和眼下的相比。她怎么就这么不幸,怎么就处处在他面前出丑!

“……‘那周遭八面里的苇塘,就像我们的爱情一样’”他阴阳怪气地念了起来,

那是她写的《苇塘》:

……

那周遭八百里的苇塘,

就像我们的爱情一样,

在春天里萌动,

在夏天里葱笼,

在秋天里枯黄,

在冬天里荒凉。

你走的时候,

芦花沾附住你的马蹬,

那是你甩不掉的情愫,

我留下来,

用蒲棒填充了一个枕囊,

那是我不绝望的梦乡。

那一夜,

我在枕上悄悄地洒了一滴泪水,

蒲绒刷刷重新长成八百里苇塘。

……

他念完了。她觉得自己像根芦苇一样被人折断,又在泥沼里践踏个够。

“这是你写的吗?”

“这是女作家写的。”她鼓起了勇气,力图使自己毫不脸红地扯谎,“这房子里有不少她随笔写下的只言片语,我不敢扔掉,全给她保留下来了。”

但他根本不信。“不,不,这不是女作家的,你瞒不了我。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我用狗鼻子嗅出来的,行了吧?”

“你的狗鼻子凭什么嗅出来,你又没见过女作家。”

“我至少知道她已过了写诗的年龄,写这样的诗的只能是那种说小不小,说老不老,说有才气还没有人承认,说没才气自己还不服气,没有倾城倾国的相貌,却偏是个多愁多病的身,动不动还昏过去……”他已懒得多说,只是将那稿纸往她怀里一塞:“你!你写的!”

而她,像是被当场抓住的贼一样心虚得只剩下蚊子哼哼般地一丝丝儿气息,却还居然不自量力地问道:“怎么样?”

“怎么样?!”他觉得她好大胆子,这样大言不惭。“不怎么样!”

她将那稿纸在手心里攥成一团,垂着头,咬着牙,和他在一起,就得咬牙。

“哼,我知道的!”

“知道什么?知道你写得不好,还是知道我会这样说?”

“都知道。”

“那为什么还问?”

“不为什么,就是想问。”

这次他没有奚落她,只是说:“你写这个干嘛?”

“干嘛?”她的口气似乎强硬起来,“不干嘛?就是想写。”

“你想在这个城市里写诗?”

“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

“你是说这个城市不怎么样,还是说我的诗不怎么样?”现在该轮到她这样问他了。

“不!不!你的诗不怎么样。我已经说过了,而这个城,你说它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它不怎么样!”他掀开窗帘往外看着,八百栋下面的大街,已是车水马龙,对面是八卦岭的灯。他双臂支在窗台上,将头探在窗外,陶醉在风和声浪的激荡中。“你可以说这个城好,也可以说这个城不好,但你就是不能说这个城不怎么样,这个城可太‘怎么样’了!要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全中国只有这个城!”

这就是他所说的为所欲为,宁黛想,无疑的,他爱这个城,这个城给他提供了为所欲为的舞台,只有这个城!

“我说的是,在这个城里写诗可不怎么样?”

“为什么?!”

“你不怕人家笑话你吗?”

“这个城市里连妓女都不笑话,为什么要笑话写诗?”

“嘿,妓女,人家靠的是真本事,作皮肉生意要实打实。而诗,有多少真的呢?有多少是实的呢?这个城市不是建立在诗情画意上的,这是个实打实的城市,你得有点实打实的本事。你要是写诗,我劝你不如当妓女。不过当妓女女也要个好色相,你呢?”

“我连个好色相都没有,对吧?”她又替他将话说了出来。

“确实,我已经说过了。”

她的忍耐到了极限,就是魔鬼也不至于这样折磨她,魔鬼也不会比他说的话更可怕了,她还不知道他说脏话几乎是一种乐趣,但她忍受不了了。

她扑到他跟前,一边推着他,一边叫着:“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在这里羞辱我?你走!你把钥匙交出来给我走!你马上把钥匙还给我!”

门猛地被推开了,朱丽叶一头闯了进来:“出了什么事了?出了什么事了?谁拿你的钥匙了?谁拿你的钥匙了?我的妈呀,在楼道里就听见你嚷……”

朱丽叶和夺门而出的男人撞了个满怀,朱丽叶一下子傻了眼。

“你!你!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好不急着要钥匙的吗?你那一大堆好话是说给谁听的呀?你这么一个大老板,一个大人物,你还是名作家的弟弟,你也太有点那个,那个伪君子了!你……”

宁黛也愣住了,呆望着他。而他只是向她摊开双手,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由着朱丽叶堵着门口数落着。

最后,在他夺门而出的时候,他又回头说了一句:“实话说,我觉得你那首诗不错,挺有味的,现在我回过味来了,现在我向你道歉……”

现在她明白了,她与他不是无缘无故,一而再,再而三地相遇的,而是以一个作家小屋为轴心,两个人围着一个房子转,哪有冤家不碰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