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港商-城与夜

第四章港商

阴,偶有小雨,最高23℃,最低31℃。一周来,广州人经历

了炎炎夏日,也享受了凉凉秋意。

19日开始,副热带高压笼罩广东,烈日当空,一派盛夏景象。

19,20,21日广州的最高气温分别为33.6℃,34.3℃,33.5℃。;

是今年以来最热的三天。

21日,副高压撤退至南海海面上,北方冷空气入侵广东省,

中午前后移过广州地区,下午到达沿海,这全省大部分地区带来

一场小到中雨的降水过程和一个凉爽的天气。昨日,广东的最低

气温20.7℃,最高也只有23.6℃。

从春到夏的换季季节,冷空气频频南下,今天气忽冷忽热,

是广东省的正常天气现象。

才开空调,又穿秋衣——冷空气让广州人一周换两季。

——《羊城晚报》1985.5

就差那么五分钟,也许只是两三分钟,他没有买到最后一班去深圳的车票,这意味着什么只有他知道。而且连第二天的票也卖完了。丘世良叹息道,没有比他更不幸的人。

他从香港来到深圳,因为过关时晚了一会儿,那合伙人却到了广州。现在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广州来,那合伙人又返回了深圳。而他准备返回深圳去,却没有了车票。这两天他过的是什么日于,只有他知道。想到自己的合伙人就害怕。

像遛狗一样地在这三个城市里转。气得他一跺脚,却跺在了后面一个女人的脚上。

那女人大叫一声,痛得弯下了腰。

从她那痛楚可以看出,这一下跺得够狠了,他不由得蹲下去看着那被她捂着的脚面。“怎么回事?”

“啊,对不起。”那女人却向他道歉。

他不由得将目光从女人的脚面移向她的脸,透过女人垂在脸上的头发,他看到了一双神情恍惚的眼。

“哦,没关系……”他犹豫了一下,说出了这三个字。

正在此时,广播里传来最后一班火车离站的音乐。他气得翻了一下白眼径直出了车站。

一部出租车驶了过来,在他前面停住了。他不假思索地开了门,一脚迈了进去,一屁股坐在后座上,满腹沮丧地长舒一口气,将头靠在后背上。

“先生去哪里?”前排驾驶座上的司机从后视镜中望着他问。

“去哪儿?”这可给他问着了,三个城市像走马灯一样又在脑子里转了起来。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晃晃脖颈朝司机靠了靠。“去深圳吗?”他大胆地试探着。

“那要看你给多少钱了?”司机回答得倒坦然。

“你要多少钱呢?”

“一张黄牛!”

“呸,你知道一张黄牛是什么吗?”他恨大陆人的口气,越穷越狮子大开口,越没见过钱越敢开高价。在大陆人的眼里,香港人就是有钱人,有钱人不宰那真是天诛地灭。哼,一张黄牛!听他那口气,一千元港币就像公用洗手间里的卷纸,顺手就可以扯一条下来。

“一张黄牛就是一张黄牛,还能是什么?!可你知道这条路吗?这条广深路是什么你知道吗?天很快就黑了,黑天走这条路……这是要搏命的啊。”看了看天,他自己先被吓着了一般。“算了算了,我不去了,你那钱再值钱也只是钱罢了,我这条命再不值钱,可也是条命啊……”司机打开了车门,下了逐客令:“下车下车,我不拉了,还没吃晚饭呢。”

“好啦,好啦,一张黄牛就一张黄牛好了。”

现在,丘世良缩在车里不出来,这辆的士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了,他得紧抓不放。

但当车子开动以后,他却发现司机在广州城里兜圈子,兜来兜去又转回了火车站。

“你不怕天黑吗?你还在转什么?”

司机狡猾地笑了笑说:“看看还有没有去深圳的客,顺路再拉一个,也好壮胆呀……”

“你想挣几份钱啊!这样可不行,这样我就不去了……”

“嘻!就走!就走!”

但话是这样说着,他还是像条黄鱼一样缓慢地沿着火车站附近的路边,招揽寻觅着客人。天已经暗下来了。

“我不去了!”丘世良大声地抗议着,拍着司机的后背椅。“停车!你给我停车!”

“好啦,就走,就走……”车子反而越走越慢了。

“喂,小姐,小姐……”司机从驾驶座里探出头去,一边缓慢地开车一边朝人行道上一个倚着电灯柱子东张西望的女人打着招呼:“去深圳吗?深圳!”他先是用粤语,然后又用普通话说了一遍,还用手作成喇叭状。

那女人不理会地继续走着自己的路,但忽然像是悟到了什么,向车子跑了过来。“去!去!多少钱?”

“五百!”

女人缩缩脖子摇着头,立刻回到了人行道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四百,哎,三百!不能少于三百,这是对你特别优惠,哎,别走,别走,你说个价嘛……”

司机开着车尾随追着人行道上的女人喊着,女人索性一瘸一拐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司机闹个没趣,将安全带系在腰里,正想乖乖地上路,丘世良却拍着司机的肩膀说:“掉头!追她!那个女人,一定拉上她!二百!四百!我付给你好啦!”

这才是真正的孤岛呢!广州!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去不了北京,又回不了深圳。

深圳火车站的送别竟是这般模样,像是逃难一样,大包小包地堆满一地,大箱小箱地背满一身。宁黛从来没有看到吴冕如此狼狈。一个文坛才子,北方名流,与那些跑长途的二道贩子毫无二致,全是蛇皮袋,连其中的货色都没啥区别呢!只不过二道贩子肩上的蛇皮袋是运到沙头角的,而吴冕肩上的蛇皮袋里的东西是从沙头角买出来的。真的,她说过,她恨深圳,深圳使北方男人变得穷酸、贪婪、猥琐、粗俗、肮脏,土气,涌到喉头的竟都是这样的鄙夷的话语,连她自己也吃惊,她只差将它们发出声来了。

“帮我一把,宁黛,你从窗口把东西给我递上来,我上车去接着。”

宁黛看着吴冕爬上车的背影,那件花格子衬衣已湿透了大半,边上还有黄色的汗渍,亚热带的天气,使北方男人的体臭变得更加刺鼻,垂在额上的头发已被汗水浸得打了缕儿,遮盖着眼睛而又腾不出手撩上去,这使他的样子有点疯狂和凄惨。看到这些,宁黛的心肠一时冷了下来,更是有气无力,颤颤悠悠地无法将那些堆放在站台上的袋子递到窗口上去。

“……这样,你上来,我下去,你接,我递……”吴冕和宁黛换了个位置。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火车开动时,车下的吴冕连跑带爬上了车,而车上的宁黛却无论如何下不了车。

在车轮滚动声中,他们瘫成一团,相对无语。

他们从窗外看到了那些熟悉的景致,在他们第一次来此参加笔会时,并排倚偎着在一起所看到的那些景致又从反方向掠了过来。过去的岁月,那不过是一年半载以前的岁月又越过了鸿沟恢复过来。挤在车厢连接处的这一对男女的肩头又靠拢在一起。

一只手越过行李卷伸了过来,汗津津的,却很柔软,也很厚实,这是她曾熟悉的,信任的手,那双导师和兄长的手……宁黛把自己的手放进了吴冕的手心中,他握住了它,轻轻地在手心中揉动着。一时间,宁黛产生了错觉,觉得时光可以倒转,一切可以再如以往。

“我想回去……”她悄声地说,她是在心里对自己说,却不由得发出了声。

“什么?”他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想回去,”她索性大声说了出来,“我和你一起回北京去!”

当她说完“北京”两个字后,她哽咽了。她知道自己在说一个梦话,可她盼望梦想成真。曾几何时,回北京成了一个梦想,那是她的家啊,现在她有家难回,这使她更为自己伤心,迷途的羔羊。

“不要胡闹!”吴冕厉声地说,“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到了广州站,你就下车,就往回返,你现在已经是深圳人了!”

他这句话大有“生是深圳人,死是深圳鬼”的意思,刚才的温柔不见了,过去的他彻底消失了。

这时,火车快进站了。她看到了站台上有人在朝吴冕招手,原来有人接站。吴冕连忙窜到另一个窗口,和迎接他的人打着招呼,却毫不理会正要下车的宁黛。仿佛不认识一样。但他打了一个手势,向最后回过头来的宁黛打了一个手势,作了一个暗号。宁黛看懂了,那意思是:不要忘了还钥匙。

她没买着票,最后一班开往深圳的火车票在她之前就已经卖完了,而且被前面一个同样没买着票的人踩了一脚。那一脚可真狠啊,以至于当时都痛过了劲,失去了知觉。现在她站在火车站外的广场上,痛劲上来了,她不由得靠着一根灯柱,闪着泪花的眼睛在灯下分外明亮。

这时她想起了那个“坏女人”,姑妈所说的“坏女人”,她当年也一定这样站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眼泪汪汪的。她为什么抛弃了她的丈夫和女儿离家出走呢?她是否后悔,她是否想到她的女儿在二十年后也这样重蹈复辙?没人知道!她一经出走就永不还乡,任那漂亮的大姑姐向她的女儿编造着她的故事吧!那么好吧,她的女儿,也将这样,在这个夜晚,想着自己那不知面容的母亲,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孤岛上,任自己飘零沉浮,让那漂亮的姑妈去编造着坏女人的故事的下集吧。

一辆去深圳的出租车重新朝她开来。司机一个劲地请她上车:“小姐请吧,你交好运了……”

“小姐去深圳?”

“是的。”

“我也去深圳。”

“是吗?”

“咱们是一路。”

“好吧。”

司机有点气了,这两个人真废话,连拍拖都不会。还是个港商呢,像个乡巴佬,十足的乡巴佬!他有胆量拉上个街头女郎,却没胆量和人家说话,还羞答答的,还斜着眼睛!而那女子更是傻蛋,坐在港商旁边,好像一块石头,直愣愣的,连个眼睛都不眨。

“人家替你出的车费呀,人家是香港大老板。”司机忍不住要点拨一下那女子。

“咱俩是认识的呀。”丘世良被司机这番话鼓起了胆。“是我踩了你呀,忘了,在售票处?”

“哦?”宁黛不由得动了一下脚,麻木的脚已经恢复过来,顿时感到生疼,不由得轻声地呻吟了一声。

“疼吗?”丘世良连忙凑过去。“让我看看……”

“不不用……”

“是哪只脚?一定不轻,说不定趾甲都会紫呢,到了深圳一定要去看医生……”

因为躲闪,反而更将伤脚扭了一下,宁黛冷不防叫出了声来。

“上路喽!”司机暗自好笑,一语双关地说给后视镜里的那一对男女听,“这下子才真正上路了,广深路啊……”

“这都怪我,怪我跑昏了头了。你想想,一天的时间,从香港到深圳,再从深圳到广州,然后再返回深圳,这是怎么回事啊!”

不一会丘世良摊开了自己的履历,摊开了祖宗三代:

祖上台山,侨居印尼,三代之后,已资产雄厚,适逢五十年代,正是他的青少年时期,受新中国的召唤,怀一腔热血,要回国报效,先上华侨补校,再上中山大学……先是四清五反,和家庭划清界限,再是“文化大革命”,要交代海外关系……然后就是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牛棚里一呆就是五六年,直到老父在海外一命呜呼,他来香港继承遗产。再往下讲就是遗产到手。然后破产,躲过了大陆上的“文化大革命”,却没有躲过香港的经济大萧条,由他祖父创立的公司在他的手上濒临倒闭,他几乎是从死人堆里钻出来的……

司机不由得看了丘世良一眼:怪不得是个孤寒鬼。

“……都以为香港人很有钱,不赚钱的人不知道赚钱的辛苦,而且,花钱的地方总比赚钱的地方多……养老婆,养孩子,养车,要供楼,买保险,付税……苦啊!劳碌命啊!比不得大陆的高干子弟!他们真是艳福不浅!”他发现自己讲得太多,差一点就讲了自己赔本的事,便打住了,只是反复地挂着手。

宁黛注视着,这是与他的身分不相称的手,与他的养尊处优的身分不相称的手,

丘世良发现了宁黛的目光一直停在自己的手上,便将那手往宁黛眼前更靠了一些。“还在我是印尼的华侨富商的小少爷时,算命先生看于相时就说过,我是个劳碌命,可能有钱,们不会有闲,可能长寿,但总要有点风险……”

她侧面看着他,想着北方谣言,和南方初夜时导师为她的安排——

瞧,你们算计得有多准?我还真遇上了一个港商,正如你们所说的一样,老实巴交的港商,一个本分的港商,就坐在我身旁,还真是有那么点意思呢。怎么样,不让你们枉担了虚名?

宁黛不由得冷笑了起来。

丘世良奇怪地看着她。

“我想起了一个笑话,关于港商的笑话。”宁黛信口说着。

“我知道大陆上的人是怎么理解港商,以为我们有钱,有女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现在你看见了,那不是找们,那是官商,是官倒,有背景,有后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你死你就死,要你活你就活……”丘世良想到了自己的合作者,不由得沉默了。

这黑暗的产生,是在沉默中发现的。

当发现了沉默时也发现了黑暗。

当丘世良不再说话而陷入沉思时,车厢里一下子静下来了,只有汽车引擎的声音,随着沉默的持续而愈发作响。丘世良咳了一下,像个在铁皮盒子里发出的声响一样。他将头探向车外,黑暗立刻像一股洪流一样扑面而来。一刹那间,四周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丝声响,车灯照射的前方藏头露尾地疾速掠过一些不明物体,更令他感到恐怖。

“怎么这么黑,像是进了隧道?”他问。

“关上窗子!”司机厉声地说,“关上!”司机先把自己身旁的窗子关上了。

这是一条黑暗的道路,宁黛从一开始就有这样的一种感觉,永远有这样一种感觉。后来,她听说她的一个女友的丈夫就是在这条路上遇难,便一闭眼就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夜行广深公路。那种感觉,那种景象,随着岁月的加深,那条在现实中越来越亮的道路在记忆中却越来越黑暗了……她祈祷着:哦,人们,不要在深夜走上广深公路。

那些不用在黑夜走广深公路的人有福了!

而那些非走不可不走不行的人们,关紧你们的车窗,开亮你们的灯,瞪大你们的眼睛,或者干脆闭上!苍天在上,保佑夜行的路人一路顺风,直至天明!

阿门!

这时,一辆集装箱车风驰电掣地从后面横冲直撞地开来。幸亏躲闪及时,司机一把左轮,险些跌到路旁的沟里,那辆集装箱车擦着出租车呼啸而过。司机还没有来得及骂,只见那车里扔下一个麻袋般的重物,正抛在出租车的挡风玻璃前方。司机又一把右轮,轱辘擦着重物停住了,司机的脑袋碰到了挡风玻璃上,而车上的那两个男女,已像锅里的两张饼,翻来倒去,摔个烂熟。

是一个人!身体摊成个大字横在马路上!

他已经死了,在摔下来以前就已经死了,但如果这辆车压过去,那就是一场交通事故。

车里的三个人都弄清了这一事实。

司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方向盘上,而丘世良的身体开始抖起来,还发出像引擎一样的呜呜声。他可怜地望着宁黛,却止不住。宁黛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压住他的手,他的抖动立刻轻多了。

她柔声细语地讲着:“这是个死人。而我们还活着,还得赶路,我们走吧!”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冷静而老练,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独自一人站在夜的广深公路中间,一具无名尸体前面,她怎么可以这样地无动于衷?或许是在她被抛在广州,那个孤岛上,她就认可了身世沉浮。

她握住丘世良的手。抚摸着那劳碌纹,拉他上了车。

后来也是在这条广深公路上,丘世良险些也作了那具无名尸,也是她这样将他拉了过来,使他幸免于死。但他不得不隐名埋姓,四处躲藏。有一天,当他安全了的时候,他会怀着怎样的心情,打开电视,或是一本书,在上面找着那个小妇人的名字,回忆着与她共同走过的这一段黑暗的夜路,夜路中她的手像观音的手一样,抚平了惊涛骇浪。

宁黛上了车,就这样一手握住丘世良的手,一手伸向窗子,往后一靠,睡着了。

“天亮了?”她醒来了,被光芒照醒。

“天亮了?黑夜刚开始呢!”是司机快乐的声音。

原来是进入了深圳。广深公路的黑暗已经过去,前面是繁华世界。

她发现了身上的衣服。这是丘世良的西装,是在她睡着的时候,丘世良为她盖上的。现在她将这衣服还给丘世良,这衣服上还带着自己的体温。

丘世良连忙将衣服穿在自己身上,这带着女人体温的衣服给了他一种暧昧的怜悯;丘世良为此对宁黛再次感恩。

现在,她成了广深公路上的英雄,连司机都对她另眼相看。

“小姐,先送你回家好吗?”

“好的。”

“小姐的家在什么地方呢?”司机问。

这可把她问住了。也许,那收钥匙的人正在家里等着她呢。

正在这时,丘世良却怕她说出来似的,抢先打断了她:“先别回家,小姐,求你一件事,你要是答应了,就等于是再救我一命……”

“好像我已经救过你一次。”宁黛笑了。

“反正你是我的观音菩萨,我认准了。有些事,我刚才就想告诉小姐,是生意上的事。我这次要去见人,是生意上的伙伴,不是一般的伙伴,而是些大陆人、北方人,我好怕大陆的北方人啊……”

“我也是大陆的北方人啊。”

“他们和小姐不一样,决不一样,你看见了就知道了。他们说话好的啊,可能是我不太会讲北方话的缘故。小姐是北方人,大家都讲北方话说会和气多。反正有小姐在,就能遇难呈祥,我知道的,这一路我就知道了……”

当丘世良求她时,她就这样答应了。她回到了深圳,就像冲过生死线一样。可她又往何处去呢,现在的深圳于她更像孤岛,更接近于淹没。

“行。”

她不顾司机的目光,答应了。不过,那司机的目光可是赞许的目光啊!司机现在对她可真是充满了敬意。

在有两排桉树的地方,她和丘世良一同下了车。一下车,那桉叶的清凉便驱散了他们一路的劳顿。远处的灯火明灭,照出了一片湖泊,又衬出了一片黑暗,在黑暗中又构出了一片楼台馆所,还有音乐传来,这真是一个醉生梦死的地方。

奇怪的是,她就这样走着,走在这又繁华又寂寥的湖边路上,她的心好像松弛了不少。她扬起了疲惫的头,摸了摸后脖颈。

丘世良试探着将手伸向她的肩膀,她拒绝了。正在丘世良悻悻地将手缩回去时,宁黛却又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挽住丘世良的臂弯,丘世良感动得紧紧地将宁黛的手夹在腋下,两个就这样走了进去。

在进入大堂之后,丘世良突然站住了,看着灯光照耀下的宁黛,丘世良没有说话。他让宁黛等一会,先跑去和大堂经理不知在交涉着什么,显然是交涉成功了。丘世良快步来,带她来到了已经关门的服装店,里面已经熄灭的灯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们已经打烊了,现在特地为我们开门,你快选一件吧。”

她从镜子里看了一看自己,再看了看后面的丘世良,她明白了他的用心:在这种场合下,丘世良顿时显出了气派,而她一下子就显出了寒碜。

“这样不好吗?”宁黛有点刁难的口气。

“好!好!”丘一迭连声地说,从镜子里看到了售货员的目光,又小声地求着她:“不过,还是买一件吧,路上衣服也打绉了。就算是为了售货员,不能让人家白为我们开一次门吧。”

她沉默了一下,说:“好吧,你看哪件好就买哪件吧。”

丘世良又没了主意。

“这件吧!”售货员指了一件最贵的服装。

丘世良倒抽一口凉气,宁黛便知那服装的价格。她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件怎么样?”丘世良赶紧指着另一件问,那件看来稍微便宜些。

“可以。”宁黛看也不看地说。说完就出了服装店。

丘世良在后面跟着,服装店的灯又关了。

“去洗手间换上好吗?”

“不。”宁黛轻轻地但坚定地说。

“你看,已经买了,不是吗?”

“不买不合适,不是吗?”宁黛按着他的口气说,“人家专为你开了一次门。”

丘世良只好又把那件衣服放回了自己的手提袋里。

在舞台和电影中看见是一回事,身临其境又是一回事——她一进宴会厅就晕菜了,灯红酒绿,美食华服,杯盏交觥,她好像看到了舞台,看到了舞台人物,而自己是观众。但她很快发现事情正好相反,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自己。这时,她才发现谁在台上,谁在台下。她突然被推到了舞台上,在聚光灯下显得那样狼狈。原因是她穿的那一套衣服——在这样的场合穿她的那一身衣服不仅显得太寒碜,而且实在太扎眼了,除了演戏,要么是怪物,在这样的场合是不可能看见这样的服装的。这时她才明白丘世良的好意,后悔没有穿工那套艳俗的衣服。那才是保护服,是防弹背心。众目睽睽,她被那目光射得伤痕累累。

更要命的是她看到了他,她一抬头就看到了他,并认出了他!

天晓得她那时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怎么会一眼认出了他?!

他正对着她,像一尊神一样地正对着她,一尊凶神!他穿得再体面不过,他的神态又再沉默不过。他眼光茫然地直视着,望着一切又什么都没有望在眼里,这就是那种目中无人罢。

她吓得魂飞魄散。

她想往回走,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丘世良挽着她的臂弯,她好像是丘世良的人质,又像是他的挡箭牌。她后来明白,丘世良比她要怕得厉害。

只听得有人说:“熊猫来了!”

她并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看着那尊神仍然视而不见,无动于衷的样子,才略微放心地陪着丘世良再往前走。

倒是席间的几个女人迎了上来,丘生长丘生短地叫着。像是烟雾弹似的,掩护着宁黛和丘世良在席旁坐了下来。

女人们。

这是些十分美丽的女人,而且还曾是些小有名气的人,至少在她们自己的领域内是这样的,这是丘世良在坐稳后向宁黛介绍的——

名模,演员,歌星,甚至还有画家。

“得了吧!少给我们脸上贴金!”被称作是名模的那个高头大马式的女人对上述介绍嗤之以鼻,毫不领情。给宁黛的印象是,不管真假,她们一概否认,相比之下,她们情愿让人家将她们当作妓女而不愿被说成是正经女人。

大洋马一样的女模特用一种很奇特的样子看着宁黛。

“不错,”她用夹着香烟的那只手指点着宁黛说,“我是说,你的衣服不错,很漂亮。”

没有比这更令宁黛难堪的了,别的女人忍不住笑了,那大洋马却傲慢地吐出一口香烟:

“你们懂个屁!”

陪伴她的男人是一个小个子,伏在她的身后哈哈地笑着,就像是一片荷叶上的蛤蟆。

点菜用去了一大堆时间。女人们叽叽喳喳的,好像要她们来就是让她们叽叽喳喳的。男人们基本不讲话,但有时会突然冒出一句北京话,而且是最痞的北京话,只有在北京的老胡同里才可能听到的话。但突然,那说话的人又讲出了最纯正的粤语,当丘世良也凑上去搭讪两句时,却又冒出那种港台才讲的国语,拿腔作调的。

她充分意识到,男人在这里沉默着,而最沉默的是那位尊神。但谢天谢地,他没有认出她来,他连头也没有抬一下。这样她就可以观察这个宴席。

只有女人在谈着。或者女人和男人调笑,这个男人的女人和那个女人的男人。男人们之间好像无话。他更是一言不发,也不动烟酒。他坐在椅子上,似乎睡着了。

但她很清楚,这是男人的宴席,生意宴席。她当时不清楚并且至今也不清楚的是,男人们在宴席上是怎么做生意的。没有文本,没有条款,没有会议桌。只是吃喝,甚至不吃不喝,像那尊凶神。说说笑笑,或者不说不笑,又比如那尊凶神。

但丘世良有点慌神了,他开始站起来主动地举杯敬酒:“我来晚了,让诸位久等。我先敬大家一杯。”

没有人响应,就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干举着杯子。

“按你们北方人的风俗,叫先饮为敬,那我就先干了这一杯。”丘世良说着蹩脚的北方话,举杯一饮而尽。

“好!按我们北人人的风俗。”也不知从哪个座位上又响起了地道的北京土话,“不错,你还知道我们北方人的风俗,为这个,我敬你一杯!”

“干!”丘世良又灌下去了一杯。

“真正的北方风俗你并不知道,今大我要让丘先生领略领略,来,换大杯……”

真正的厮杀开始了。北方男人对南方男人的厮杀。

接着是女人,南方女人,或者是南方女人式的。说着粤语,甚至就是丘世良的台山家乡话,女人们开始施展本领,扶着丘世良晃晃悠悠的肩膀,丘生长丘生短的又是一番南方女人对南方男人的轰炸。

这一切就像是在电影中一样,但不是看电影而是在演电影,所有的感情都是假的,而道具却是真的,真的能杀人的道具。而且没有观众,下一个角色可能就是你,即便是一直旁观着,那也是剧情的安排。而那真正的旁观者只有一个,那尊凶神,本戏的导演,像上帝一样,在操纵着戏的进程,编排着角色的命运。

但他好像是睡着了?好像是不见了?在觥筹交错中,他的面孔隐没了,他像是躲在隐身草后面了。

她站了起来,接过了丘世良的酒杯。“我替他于!”

众人吃了一惊,他们已经忘了她,但她使所有的人不是睁开了眼睛就是张开了嘴巴,还有一道目光冷冷地一闪,像是风吹过灰烬时,一闪即熄的火星。那尊凶神?

“宁小姐?……”丘世良几乎哭了出来,“你能喝吗,宁小姐……”

“我想喝,我想知道酒的滋味……”她说的是实话。她还想知道沉沦的滋味。

“好!”席间一阵狂嚎,“好一个宁小姐!好!好!……”

厮杀和轰炸,北方和南方,男人和女人……

地狱和天堂?

天旋地转。

“够了!”一声喝斥!低低的一声。

她听到了这么一声,谁的声音?上帝的?导演的?

宇宙停止了转动。宴席散了。

她被丘世良架了出来。

“……我的救星,我的妈祖,我的宝贝……你看到了,这就是生意场啊,这些北方人啊,我是多么怕他们啊。我是多么感激你啊,你帮了我,你救了我。你醒来了,你没事吧……”丘世良的声音,还有他的鼻涕眼泪,还有他的抚摸。

宁黛睁开了眼睛。“这是哪里?”

“酒店,刚才我们吃饭的酒店。因为你醉了,今天就在这里开了房间。他们也在这里开了房间,就在我们隔壁……”

“你的生意做成了?”

“成了,一笔大生意,这全亏了你,一路逢凶化吉都亏了你。”

后来,她知道了这笔大生意是什么,正是这笔大生意差点要了他的命,他的命保住了,但别的命呢?那几条命呢?

“刚才我还是穷光蛋,现在我又成了大富翁了。刚才在车上,你并不知道我已经在香港破产了。而现在,好了,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了。”

她不由得抚摸了一下他涕泪横流的脸庞。“真可怜。”

他一把将这手抱住,不断地亲着,双膝跪在床下。

她的头晕眩着,酒力已渐退。她发现自己对酒的承受能力还真是挺行的呢,这是来源谁呢?是父亲还是母亲?只有姑妈知道,她一定会说这是那坏女人的遗传。姑妈那关于深圳最早的女人的北方谣言在耳畔响着,压住了跪在灯前的丘吐良的喃喃细语,眼下好像在演绎着那谣言。亲爱的姑妈啊,你真应该来看看你的英明远大,你提前预言了这一切,你在弄假成真,你在北方弄假,而我在南方成真。

跪在床下的丘世良慢慢站了起来,坐在她的床边上,又拉起了她的另一只手:“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女人,但我想和你作那种事。你不要以为我是那种人,做那种事我也是头一次,我实在是想……想你,想和你,那种事,行吗?”

他吞吞吐吐地说着,慢慢地向宁黛的身体靠近,床也像船一样动荡起来了,是床在动还是头晕还是他的身体在抖?好啊,这就是漂泊吧?这就是沉沦吧?这滋味不坏吧?不会比酒的滋味更坏吧?

深圳最早的女人怎么可能是处女!哦,那可尊敬的北方名流,那可诅咒的南方初夜啊!为什么我还是处女?我不再是了,马上不再是了,你等着,你看着。

来吧,你要是不来,我可就来了,我只有先将自己糟蹋了,才能应付这个世界。至少可以应付自己。

先将自己踩在泥里,才有可能从泥里生存,莲花不是也出自淤泥吗?何必作莲花,淤泥里有多少生灵呢!

来吧,那一下子的锐痛之后,便无痛无耻,无悔无恨……来吧!

一时间,她又仿佛看到了那天窗下的空中楼阁,看到了星光透过天窗照到了席子上的自己。记忆像刚刚从活鱼身上刮下的鱼鳞,那初夜的所有的疼痛和屈辱,带着血丝被搅动了,在她的眼前被搅动了,而她自己正像那已被刮过鱼鳞却仍然鲜活的鱼,再一次地被摆上砧板……

当她的肌肤感到了劳碌纹的摩擦时,就像那被刮得遍体鳞伤的鱼又被抹上了一层盐。

她大叫起来:“不!不!不!”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叫着冲出了房间。

她只知道一冲出房间就一头撞上了他!

他!这尊凶神就这样从另一间房间冲出来,直冲到了她的门前。她几乎是一头撞到了他的怀里,而且直到撞到他后才停止了呼喊。

“怎么啦?怎么啦?”

丘世良也追了出来,他一出来就被那尊神揪住了膀子:“你把她怎么啦?你说!”说着,就把丘世良的膀子往后一扭。

现在她完全酒醒了。

“你放了他。”她用蚊子般的声音说着。她害怕,怕他,更怕他认出自己。她同时心存幻想,希望那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她哀求着:“别打……”

“你自己说,你都对她干了什么!”他拎着丘世良就像拎着一只鸡,举起拳头对准了丘世良。“你不说?我看你是欠揍!”

宁黛冲上去,挡在他们之间。“没他的事!也没你的事!是我的事!全是我的事!酒是我要喝的,床是我要上的!”

宁黛奋力地从他手里将丘世良抢了过来。她不愿意看到那一幕街头小景重演,她知道他打起人来是什么样子。虽然她不愿承认是他!但他举起拳头的样子又确实是如出一辙,但愿他不要认出自己。可她也顾不上这些,她只是喊着:“和他没关系,和你也没关系,你放了他!放了他!”

“怎么,他没偷你的钱包?还是你的钱包里没有钱?这么说,是和上次一样喽,OK!拜拜!”

他一开始就认出了她。就像一个猎人一开始就发现了猎物,但他不开枪,可是他的准星对得很准,从准星里看猎物的表演一定是更过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