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北方名流-城与夜

第三章北方名流

因为这是清晨最早一趟从广州发出的列车,几乎是四点钟就要往火车站赶,加上朋友们的拜访直到夜半后才散,吴冕几乎一夜没合眼,一上车就睡着了。等他睁开眼时,不由得大惊失色!

哇!都是精英啊!

“这叫作火车惊艳啊!”那是他后来与圈子里的人调侃时用的语言。文艺界一直流传着《北方名流火车惊艳》的小段子,就是从吴冕这里开始的。

实际情况是,当吴冕一觉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晃来晃去的,都是女人,都是漂亮女人。朦朦胧胧中他不由得为之一震,困意全无。

这是一趟软座列车,和他来这里开笔会时一模一样,只不过此车厢的乘客全是用港币购票。而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票也是朋友用港币给他购得的。他不知道用港币和用人民币的乘客是不坐在一个车厢的,但他已明显地感到了不同——

从女人身上!

女人真漂亮!

但那些漂亮女人都不是香港女人而是北方女人。而且个头都在一米六五以上。在北方看到这些女孩子时也许还不觉得,也就那么一回事,但当她们一个一个倚偎在那些又矮又胖、没型没状的港客身边时,他才发现这些北方姑娘们——他真不忍心叫她们什么鸡——这些在北方熟视无睹的姑娘们一到了南方,硬是显出了挺拔,显出了曲线,显出了性感。

还有一些姑娘走来走去,像幽灵一样地在车厢里徘徊。他警觉地想到如果她们中的哪一个坐到他身旁时,他应该和她说些什么。他还没有和这样的姑娘来往过,但这是一种诱惑,他一定要和她有一场有趣的谈话,而且,还可能结下某种友谊。就像那些大作家,比如左拉什么的。真的,他为什么不能成为左拉呢,只要有这样的经历!过去不可能,现在可能了,北方不可能,而南方就可能。名流们为什么往南方来呀,就是为着这种小插曲,小浪漫,小艳遇,当然,还可能是小伤感……

现在这“经历”就在自己身旁徘徊,只不过这“经历”还不知道“左拉”已经在等待,迫不及待!吴冕的屁股已经有点坐不住了,一会儿往里挪动,故意腾出点空来,一会儿又往外挪动,靠近过道。那些姑娘的长裙忽拉拉地来回掠过他的座位,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坐到他身旁来。甚至还有一个倚在他身旁的椅背上点燃了一支烟,红红的指甲就垂在他的头发梢上,但她却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要是在北方,在北京,在上海,只要是不在这个地方的任何地方,该有多少女孩子的眼光,女人的眼光,围着他转。那多情的眼光,那是有眼光的眼光!从他年轻到现在,经久不衰,到了中年更盛,而现在……

她们一眼就看出我不是港客!不错,我不是港客!可我是名流!我去过世界各国,吃过各种大菜,见过多少首脑!各国大使馆的招待会上,凡与文学艺术有关的,那请柬上,我的名字都赫然在上。我的名字后面有多少头衔,报刊杂志上,我的名字这本不见那本见,封面不见封底见。还有签字,光是签字就白送掉多少笔。“请您将这支笔送给我作纪念好吗?”——说这话的都是女人,那些文学爱好者,女文学爱好者,以文学爱好者出现的女仰慕者,女人!就那么将笔往怀里一揣,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因此他的口袋里常揣着一大把各种笔,有些是编辑部里的一次性的公用笔。听说香港的倪匡口袋里揣着雷达表。怎么能和人家比,人家那才叫风流惆说呢!他突然泄了气。唉,女人啊,真是风向标,看她们就知道时代要朝哪里发展,而不是去看报纸。报纸可没有女人这样敏感,这样真实。哼!

才几何时,吴冕在这趟列车上就神气不起来了,离上次笔会还不到一年啊。去年这时候,他坐在宁黛身旁,两个初出道的记者围着他团团转……真不知道宁黛现在怎么样了。远远的,一个与港客相对而坐,却面无表情的长发的冷艳女人,那眉眼还真有点像宁黛呢,只不过她的眼圈是画的,而宁黛却是天生的黑眼圈。

“那不是我们家的遗传,我们家没有黑眼圈,那是她妈的遗传。”那姑妈说。

“这!就是标志!”那姑妈说的是黑眼圈。“这种女人的标志!”姑妈说的是有黑眼圈的女人。“她妈就是这样眼圈黑黑的,就是这样迷住了我弟弟,就这样,我弟弟一生都生活在这圈阴影下,”她在自己的眼睛下面比划着一个圈。她的那里没有眼圈,但却涂着淡淡的眼影。“说到底,她是她妈的闺女,母女俩走的是一条路,私奔!”

吴冕吓了一跳。

那姑妈能这样地说自己的侄女,也就够恶毒的了。造出这样的谣言,吴冕是绝对想不到的。他真不明白那姑妈是凭借何等心肠,何等想象力造出这些的。那姑妈皓齿红唇,说这话舌头不带打弯,脸上不带一点喜怒。

而且她当着吴冕的面就这样讲,就这样直视着他讲,而吴冕却不敢看她的眼睛。不敢应合,也不敢沉默,更不敢与她对视。

“和谁私奔了呢?”有一位读者问,这位读者同时也是馆长的朋友,和吴冕一样的常客。“那人是谁?”

“嗯……没有谁。”馆长看着吴冕,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没有谁怎么能叫私奔呢?”那不知情的读者问。“私奔是两个人的事嘛!如果一个人,那只能说是出走,或是走失。”

这反而给了吴冕勇气,他在馆长的目光下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说:“她不是去参加笔会去了吗?和一大堆作家一块去的嘛,只不过笔会结束后,她一个人留在了深圳。”

“是啊,留在了深圳!这是深圳最早的女人!深圳最早的女人就是些这样的女人!”

“黑眼圈的女人吗?”那不知趣的读者问,“深圳最早的女人都是黑眼圈?”那读者的口气还很神往,“黑眼圈的便是深圳最早的女人?”

“深圳最早的女人……”

注意!不管它正确与否,馆长有关深圳最早的女人可称为最早的定义:

最早的男人去深圳是淘金,而最早的女人去深圳是去淘男人,

而最早的港商去深圳是去淘女人,这是一个圈,一个特别的圈,

因此叫特区……

“精僻啊!精僻!”读者拍案惊奇。

“妈的,这女人!”吴冕暗自叫绝,“简直是经典性的!——有关深圳最早的女人!”

“知道吗,深圳最早的女人都是哪些人?你想象不到的,中央芭蕾舞台的跳独舞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陈珊珊。”读者给她补充着。

“东方乐团弹竖琴的那个?”

“刘佳?”

“不是,是那个高个子的、还何天津歌剧院的那个在《蝴蝶夫人》里扮一个小角色的女高音,还有北影的一个场记,还有长春话剧团的一个台柱子,叫什么来着……我查一查就知道了。”

还有东北话剧团的副团长,原来是搞舞台美术的。他的女儿也在深圳,有人看见那小妞了,就那样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保镖呢。

那是深圳收费最高的鸡了,谈生意的带上她,那就证明财力雄厚。

自从侄女“私奔”了以后,她就开始关注深圳方面的情况,以至成了这方面的专家、资料员、信息中心,可能是与她的职业有关罢,她所在的图书馆可以听到北方文坛的各种消息。现在她又开始提供南方,尤其是深圳的各种情报了:

“……深圳最早的女人啊,她们已经赚足了,男人们还在摸混水的时候,她们已经打下了底子,有的办了出国,有的开了公司,还有的又回了内地,带着那些不干净的钱,也算是衣锦还乡,还冒充是从国外回来投资的。你问我那个侄女吗?她呀,她是怎么回事呢?还用得着说吗?有那么一个港商,在深圳,供养着她,全套的港式家具,全套的港式服装……你问她有什么资本吗?年纪呀!她呀,她可正是去深圳的好年纪……”

那姑妈,那馆长,就这样从容地说着,说到最后还问了一声:“你说对吗?”

那是冲着吴冕说的,吴冕都不由得吃了一惊:“是啊,是啊,我听广州的朋友说起来过,是这样的,很多北京去的女孩子,还有一些中央文艺团体的台柱子,都在那里不清不楚的……”

谣言就这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谣言,关于一个小小的女人,不仅指她的年龄,更重要的是指她的身分,她在文坛的身分。应该说,她在文坛还没有身分呢,连小小的也没有呢,她还不为人知,因这谣言而有了一点名气而后便又销声匿迹了,永远的……

就这样,这里是北方谣言的集散地。关于南方的谣言,那时就在这里形成了,也不完全是谣言,是流言罢,从一个小女子开始的各种关于深圳的闲话就从这甲向外传播着。

他得承认,这谣言保护了他。当那恶毒的女人就这样当着他的面造谣并直视着他的眼睛时,他在战栗之余真是对她感谢不已。这样,他就没有关系了。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是主谋,更不会想到他,一个名流,会和这样一个图书馆馆长的侄女有什么私情。

他头也不抬地随声应答着。就这样他参与了谣言的制造,就这样他安全了,也就可以来深圳而不被别人猜疑了。你得承认,这是一种办法。

除此以外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吗?有什么办法能够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又能保住小情人,你以为他愿意将她送到深圳吗?

那时,正在节骨眼上儿……

那时协会的最高领导层正在换届,这意味着他不仅是进入最高领导层,而且大权在握!

“明摆着,您最年轻,而且有您岳父的背景,你虽不是名门之后,也是名门之婿。我们这样文化部门是要讲究门第的,而作为权力的最高层次又极需要老一辈信得过的年轻血液,主持常务工作嘛又非得一个在各种派别、山头都能周旋开的人。您看,差不多,就是非您莫属了,不过……”

那大,委员会将他叫去,说了上述话以后,给了他一封信,一封贴着四分钱邮票的信。

“当然,我们是根本不相信的,可是我们又不能不提醒您,这事万一让您夫人和丈人知道,这可是灾难性的。老人家身体不好,他老人家可是国宝。对您,就更不用说了,正是这个节骨眼儿上,任何一点事情都会使您落选。而您的当选不仅是您个人的事,对于我们,也是至关重要的。这么说吧:您是两派都可以接受的人物,对于左派,您是右派,对于右派,您是左派。而实际上您是当权派一边的,但您又能在当权派的身边为不当权的人进上点美言……多年来,我们一直谋求您这样的人,但您看,连个姓名也不签而只需贴上四分钱邮票的这封信,就都将这一切都付之东流……而写这信的人是什么动机呢,不像是我们这个圈子的人啊?”

他看了看邮戳,是来自那个郊外的小邮局,便知道是什么人写的,是那个郊外学校的体育教员作的。同时知道这里面的动机:这是双重妒嫉!——情人和文学,那个郊外学校的所深爱所迷恋的两件事情,所能使一个教师从平凡庸俗中脱颖而出,自命不凡的两件事情,都被他,一个文坛名流给破坏了。

而这两件事情于他这个名流就像空气一样的无处不在,都是唾手可得的,在他的那个圈子里可以大把抓的,他却偏偏在圈子外抓,也难怪那城郊小学校的体育教员要报复了。

他不是情场老手,也不可能是情场老手。文坛人人都可能是,而他不是。因为他是名人之婿而不是名人之后,没有女人当真愿意勾引他,这里上要是指文坛女人。她们精得很呢,她们要勾引他也只是为了一个月的,最终能接近他的岳父,而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与他的太太作朋友而不是作情敌。

只有宁黛!

但要毁掉他的也只有宁黛。

不!他的一切来得不容易。他有可能取代他的岳父在文坛上的地位。

于是,在一个笔会上他将她推给了深圳的张光雀。

醒世格言:

将一个好端端的女孩推上文坛,已是罪过,再将她送到深圳,

更是双重罪过,是罪上加罪!

这醒世格言不是出自别人,正是北方谣言的发源地,那个爬山虎的青藤环绕的学院图书馆女馆长,那个美丽的姑妈。这个女人永远饶不了吴冕。

这个比女演员还漂亮却不做演员,这个比作家还聪明却不是作家,这个鄙夷北京人却住在北京,这个身为上海人却不屑与上海人为伍,这个有众多情人却不为任何情所动,哪怕是亲情也不为之所动!——这样一个女人!——以此获得了嘲弄所有人的资本。

可以不可以这样说呢?她就是为嘲弄世界而来到世上,她在这世上独身一生便是嘲弄世界的明证。这个女人!这个尤物!

此刻吴冕在车上,想到这个女人的样子,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想着这个女人,玩味着这个女人。想到她的这句醒世格言,知道她永远饶不了自己。她已将她那借着笔会出走深圳的侄女打人了双重地狱,而自己已被她判了双重罪过。“两罪并罚”想到这句法律用语,吴冕凄楚地笑了。

现在这个双重罪人,在通往深圳的十五次列车上,面对着那后眼有几分像宁黛的车上女郎——他姑且这样称呼她们罢,他真不忍心叫她们鸡啊——他的心居然有点隐隐作疼……

他想象着宁黛现在是否就是这个样子,如果是这样他又如何面对,她又如何面对。当然,她不会作车上女郎,她是被一个港商供养着在一个华丽的房子里,全套的港式家具,全套的港式服装……

他突然感到那姑妈的话也许不是谣言而是事实。“她的年纪呀,正是来深圳的好年华。”不错,那姑妈,那馆长,她说的没错!宁黛绝不再是夏日的北京,那个坐在图书馆里的姑娘,她是深圳第一批女人!是他使她成为深圳第一批女人的!他望着那个黑眼圈的女郎,心中默默问着:宁黛,如果那是你,你会认我吗?会接待我吗?你心里还有我吗?你是恨我还是爱我?你是幸福还是不幸?

在通往深圳的第十五列车上,在距第一次办笔会整一年的时候,吴冕望着车上一个黑眼圈的小妓女,潸然泪下。

她恨深圳。

当他提着一个小花箱子走下火车时,她已经不相信是这个男人改变了她的生活。是这个男人迷住了她?那个夏天?那个图书馆?那个男人?

它使很多伟男人到这里都显得猥琐。为此她恨深圳。

他穿的咖啡色灯芯绒衣服显得那样别扭,不合时令,不合时宜。在北方,他这一身打扮很潇洒。他这一身装扮的照片常登在什么封二、封三或是封底上。那常是他出席什么会议或是在什么旅游途中的照片,这是他的一种标准形象。而在这里,少说废话,人们只能说你是穷酸。说你是什么艺术家。你是周润发还是成龙,你唱一首歌能买一个楼吗?还有那个小花格帆布箱子,哎呀呀,要是鬼佬提着也就不说什么了。你看这车厢里,随便一个香港老板的手提包,那价钱就能买一个大彩电呢!还有那个头儿,在北方这块头叫作轩昂,而在这里,超过一米七五的个子就显得有些异常的味道。就被叫作劳松,或是表叔了。这是从香港学来的,而香港则是从内地学来的,《红灯记》里的一名唱词: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她恨深圳!什么人来了都成了表叔,成了劳松,这种隐隐的恨就是从吴冕一下车就种下了。夹在港客中的吴冕下车的情景,那种灰不溜秋却又硬要显派的感觉,使宁黛心存疑惑:怎么是这么个猥琐的男人?是他吗,自己等的就是他吗?

直到吴冕走到了她跟前。

“嗨!”吴冕笑着站在她面前。

“嗨!”她怔怔地望着,木本地回答着。

“怎么,不认识了?”

“来了!还好吗?”她的口气迟疑而又冷漠,像看着陌生人。

“怎么?”吴冕也因她的疑惑而疑惑了。“有什么不对头吗,我?有什么变化吗?”

吴冕的眼光由打量宁黛而转向打量自己,那种刚刚恢复的自信又开始动摇起来。

“哦,没有,很好,真的很好。没变,你没什么变化。你觉得怎么样?我是说深圳,你感觉怎么样?”宁黛赶快转了话题。

吴冕松了口气。“怎么样?不怎么样!”

“变化不大吗?”

“这有什么呀?”吴冕蔑视地说,“从前这儿是个破落小镇,现在是豪华大屯,不过如此。”他说着,自在了一些。

“哼,永远如此!”他更发狠地说着。

“永远的小镇!”他又说了一句。这下子他彻底轻松了,并且觉得这话很有学术价值,很精辟,很独到,很标新立异,在别人还不知深圳为何物,知道的也是正忙于大唱颂歌而唯恐落后时,他已人木三分地说出了它的本质——“永远的小镇”——他要为此写一篇文章呢!

他的情绪调整过来了,并且宽容起来了,以一种大都市看小城镇的目光,开始欣赏这里的一切。

“南方毕竟是不同啊,花啊,草啊,说长就长起来了。嗬,好大的一座楼噢,在北京要找这样一个地方也难呢!”他那口气不无酷意:“你居然能找到这么好的住宅区。”

“你忘了,这不是你给我找的吗?你给我的钥匙呀!”宁黛笑道,“你给我的钥匙啊!”

现在宁黛心里很快活。刚下车时的那一丝丝阴影早已消散,与吴冕傍在一起走在八百栋前面的园林两路上给她一种很美好的感受。他们溜达着,东拉西扯地说着。听着吴冕一口北方腔,她感到很受用,好久听不到京腔了,尽管吴冕这京腔并不地道。但宁黛却表现得南方味十足。她和吴冕若即若离地走着,飘曳的长发不时地拂在他的脸上,还有长裙拂在他的身上,都会长久地贴住不肯离去。惹得吴冕不时停下话头来对付一下这种骚扰,而她对这种出自本身的有意无意的骚扰感到愉快极了。正是下班时分,他们混杂在下班买菜的人中间,朝菜市场走去,没有人会怀疑他们不是一对夫妻,更不会想到他们刚从火车站来,连卖菜的小贩都主动搭讪着:“来啦!今天还要买我的菜啊,今大的菜比昨大还要新鲜啦!”

这是她第一次逛菜市场,极大的安宁感和自足感充溢着她。她发现,逛菜巾场使她感到自己是本地人,而逛商场,她永远是一个外乡人,而且还丢了钱包。对深圳菜市场她永远是热爱的,那里有一种自足的安宁的感觉。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来这里,那样她在深圳最初的日子就不会那么难过。以后她要常来这里,每天都来,和八百栋的其他居民一样。

她拣着最有深圳特点的菜买着,有的她自己也不认识,更不会烧。她正想找人问问,却发现那被问的人就是林森森。

“想吃,我给你烧嘛!今天晚上就烧!”林森森今天穿得像个烂仔。花里胡哨的。他看见宁黛欣喜万分。“真没想到,你也来买菜了!也就是说,你也下几了!这太好了,不过,你得先拜我为师,买菜,可是个大学问,也是个大艺术,会买菜的人就是大艺术家。我告诉你,买说客家话的人的菜得注意什么,买说白话的人的菜又得注意什么。哎,今天正好一道吃饭吧?”

“不,不,我今天有事。”

林森森抓住她,将自己的菜篮提给她看。“全是你喜欢的菜啊,有的你还没吃过呢!”

“不不,我得走,我先走……”

“哎,宁黛!宁黛……”林森森在后面叫着她。

但宁黛头也不回,说走就走,走得那么快,任林森森在后头叫她,只当没有听见,也不顾吴冕了,就只顾一头钻进人群,溜出市场。

她不知道林森森看见没看见吴冕,但她知道,她刚才那举动实在是莫名其妙,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跑个什么劲呢?躲什么呢?藏什么呢?

吴冕总算是追了上来。“怎么回事,你怎么只管自己走了呢?你不怕把我丢了吗?”他真的有点恼火了。“刚才和你说话的是什么人?”

“邻居。”

“什么邻居?穿成这样!”

“是搞舞蹈的。”宁黛忙解释,“就住在八百栋,我的楼下。还有一个搞摄影的,叫倪巴。他们管他们住的地方叫地下宫殿,而管我住的地方叫空中楼阁,也叫作家小屋。我们楼上楼下的互相呼应着……”说到此处,宁黛心情缓过来了。她觉得很应该将地下宫殿的朋友向吴冕介绍一下,刚才真是不应该那么莫名其妙地从林森森面前跑掉。那本是一个光明正大地介绍吴冕的好机会。

吴冕皱着眉头听完了她的介绍,不以为然地说:“看来你挺喜欢和这样的人来往,这样的人北京有的是,用不着到深圳来找。这里的不过是些小儿科。波希米亚人,准波希米亚!”他用了个“准”字表示轻蔑。

“那么你认为我来深圳应该交往些什么人?”宁黛不解地问。

“一些北京没有的人。”

“北京什么人没有呢?”

“港商什么的。你和他们没来往吗?”吴冕试探着问道。

“没有。”宁黛迷惑地说。

但在上楼时,她却像做贼一样,带着吴冕绕过地下宫殿直接上了连廊。

“那里就是地下宫殿吗?”倒是吴冕停了一下,提醒着她,“你不是要问一下怎么做菜吗?”

“不,不,他们不在家。”

“好像有人嘛……看,有人出来了,是不是那个摄影师?是不是在叫你?”

“不是不是!快上楼吧!外面多热。”宁黛像做贼一样抢先上了楼梯。

第一次不经过地下宫殿而直接上楼,宁黛心里充满内疚,她知道这已构成了对八百栋的背叛。

他矜持地看着,在厅里踱着。这空中楼阁里空空如也,真令他感到意外。

“看什么呢?”宁黛站在楼梯上问他,“有什么好看的?”

“确实没什么好看的,真是徒有四壁呵……”他半打着哈哈,但说的是心里话。

“那就快上楼吧!”宁黛喜气洋洋地催他再上一层楼。

“嗬,还是两层楼啊,真是别有洞天啊!楼上都藏着什么?我倒是要看看。”他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心想:这套房子正好派用场。刚爬完七楼进屋,再上一层对他来说已是很吃力了,但他还是颇为兴奋地沿着狭窄的小楼梯一边爬一边抬着头好奇地问:“楼上有什么?韩国家俬么?还是港式家俬?”

天窗射进来的白花花的阳光,照着赤裸的地面,东一张席,西一张毯,还有一些粗布,石头和竹器,等等。吴冕一上楼,跃人他眼帘的全是这!

“这是什么?山顶洞人的穴居!”

而宁黛兴奋地介绍着自己的家当:“这是块普鲁,我把它挂在这儿是因为它是这样的五颜六色,这块桌面不是木头,是石头,说木头也可以吧,是木头的化石。你看那纹路,还有这些湘妃竹的书架和屏风,在北京是很难买到的,买到也不好用,而这里真是便宜得很,而且这样小巧。你累了吧,先在这张竹榻上躺一会儿吧。”

他终于忍不住问:“你真是住在这里?”

“我不是住在这里又是哪里呢?”宁黛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你让我住在这里的吗?”

“你没有别的住处?”他小心翼翼地问着。

“别的住处?干嘛要别的住处?哪里有别的住处?”

看着宁黛那无辜的神情,他不由得烦躁起来。现在他真恨那个女人,那个美丽的姑妈的邪恶的谣言,一切都来源于它!它已潜移默化使他信以为真,而且参与了那个谣言的制造!这就是谣言的魅力。他原本是不信的嘛,却处处受着它的误导,及至看到了真相又感到愤怒,恨她,也恨她——那个美丽的女人的不美丽的侄女——她居然没有被她的姑妈说中!这真是杀风景!

到此,他的浪漫之旅像泡沫一样溅灭了。

“这个鬼地方热得像地狱。”吴冕将汗湿的背心从肚皮上掀起来,继尔又从头上扯下来,扔在地上。

“你冲个凉吧!”宁黛忙着替他找浴巾。

吴冕刚进浴室,就喊着:“怎么没水啊?”

宁黛这才明白,这两日水压低,七楼上不来水,每日都由地下宫殿往空中楼阁输水的,现在供应线断了,这里成了上甘岭。

她知道这是地下宫殿无言的愤怒。

她无可奈何地站在浴室外面。

吴冕光着膀子水淋淋地从浴室里面出来,不是水,而是汗,比进去时流了更多的汗,粘稠的汗。他用自己的浴巾干擦着,那浴巾也变得咸湿一团。

“没时间了。”他穿上了衣服,口气反而平和了,“我已经请广州的朋友替我办好了去沙头角的通行证,呶,就在这里。我看现在就去吧,半天的时间也就够了,用不着瞎逛,要买的东西都记在这上面了。呶,你看,这是一份单子,照单采买就是了。”

他从包里拿出了一张清单递给了宁黛。

宁黛一看不是他的笔迹,也就知道了是谁的圣旨了。她还是默默地接了过来。

“这些是要用港币的,你有港币吗?”他很认真地看着她的脸色。

“有一点,但太少了,实在是……”她根本没有。

“可以换一些吗?”现在他感到事态严重起来。那个关于港商的谣言实在是害人得很。它使他错误地估计了宁黛的经济能力。

“可以,可以试试,现在的汇率是三七……”

他数出一些人民币。“这些大概不够……”他很清楚,不是大概不够,而是远远不够。“你看看,能不能凑上点……”他含糊不清地说。

她接过那一小叠人民币,知道要凑上的绝不是一点半点,但她也只好含糊不清地说:“行,试试吧……”

“你到什么地方去换呢?那个地下宫殿怎么样呢?”他主动献计献策,“那个在菜场碰到的小伙子怎么样,看来他有钱,又是本地人,而且很大方。”

“好吧。”她说。

她同时奇怪吴冕对港币的嗅觉是这样灵敏,几乎可以和火车站旁厕所里的那些炒汇的人相比。

她一下楼,反而是地下宫殿里的人感到内疚了。

倪巴立刻就问:“是不是要水?我这里马上就往上运。”

她犹豫道:“想换一些港币……”她将人民币递了过去。

“哟!这点儿也值得换!”朱丽叶在一旁撒着嘴。

倪巴从口袋里拿出一叠人民币,数也没数就啪地合在了宁黛递过来的钱上,又朝林森森的房间叫着:“喂,有港币吗?”

门缝开了,一叠港币从门缝里塞出来,但却拒绝了倪巴塞进去的人民币。“以后再说……”门又关上了。

“那就以后再说。”倪巴又将林森森塞出来的人民币放在港币上面,一并交给了宁黛。“恐怕人民币也是需要的,你都拿回去吧!”

宁黛一手拿着一叠港币,一手拿着一叠人民币,双手擎着,默默地站着,无话可说。

朱丽叶说话了,怪腔怪调地说:“真大方呀,我也需要钱,怎么没人给。”

倪巴说:“你需要什么可以说话嘛……”

话还没说完,就听林森森房间里传来吼声:“没收你的房钱饭钱就算是便宜你了,还想和我们要钱……”

“我还没和你们要保姆费呢!”

“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我就让你立刻滚蛋!”

“你们到底安的什么心啊,偏着一个向着一个,同样都是女人,她比我好在哪?”

“你算什么女人?只想让男人养着你!”

“好吧,我让男人养着,那么她呢?她是养男人,从你们手里拿钱养男人……”

林森森的屋里传来了踢东西的声音,恐怕他是要冲出门来打朱丽叶了。

“你快走吧……”

沙头角:味精,丝袜,力士香皂。

这是她后来写过的一篇文章。她是那样不喜欢沙头角,而在深圳初创时期,沙头角是深圳的招牌菜。人们来深圳就是冲着它来的,什么人也不例外,从出差干部,到中央大员,全国各地,各行各业。而人们到这里又是买什么呢?味精。丝袜、力士香皂。如此而已。

因此她写道:不要来沙头角!不要来沙头角……

她喜欢老街,却不喜欢沙头角。

吴冕却像猛虎下山一样一头冲了进去,宁黛被明晃晃的太阳照得睁不开眼睛,手遮凉棚,看着吴冕的身影像块大石头落进海里一样沉入了人如潮涌、货如浪翻的中英街。她想到了一句诗句:泥牛入海无消息……

用在吴冕人沙头角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现在,她发现自己是那么不了解这个男人。她不能理解,水远不能理解,一个男人怎么会对商品、廉价商品那样狂热。何况这个男人又是学者,又是中年……

她却独自沿着一条没有商品的小街朝前走着,走到了一片菜地,一条浅浅的小河沟从菜地中间通过,一对菜农在小河沟的两旁耕耘着,边拉着家常,互相投掷着东西,镰刀啦,竹篓啦,绳索啦,还有他们的中饭,河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水车……她正想过去踏一下,却没想到一个黑黑的印度警察跑了过来,用英语朝她哇啦哇啦地喊着。

她突然明白了,这就是深圳!——所谓深深的沟就是这条浅浅的小河,就是它分开了两个社会、两个制度。但它没有分开这个菜园!

“……是风啊,你知不知,是风!”那菜农用结结巴巴的国语说着,“一天夜里,一场风,龙卷风,将街那边的东西全吹到了这边来,于是就开始了交换,买卖……就开始成了这个样子……”菜农指着远处人流躜动的中英街说:“是风,对啦,风……”

以后,在她的生活中,每当一种珍贵的东西在她生活中消失的时候,她就会想起这句菜农的话:是风啊,是风!

在灼热的太阳下,中英街像开了锅一样。当吴冕从那锅里出来时,真像煮熟了一般,还滋着油,还淌着水,还冒着气。

“你真行!”看着他一个人背着那么多东西,宁黛吃惊不小。

“别忘了我是乡下出身的啊!”吴冕的声音里透着欢乐,他将东西往宁黛脚下一扔,就开始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清单,一样一样地对照着:“味精,丝袜,力士香皂……得!齐了!”他拍着巴掌。“圆满完成任务!”

“你回去会受到表扬的。”宁黛冷冷地说。

吴冕愣了一下,马上回过味来:“对不起,我太高兴了。购物真是爽快。有钱就是好,照单购物,照价付款,又快,又有面子,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他说着又兴奋起来了。

“我理解。”宁黛说。

她实际上不理解,每当说理解时,那就是说她无论如何都弄不明白。一个沙头角能让人变得如此渺小,如此陌生。真的,她看着吴冕,感到悲哀极了,为他身上那如山的货物,也为自己身上的货物——吴冕也分了不少物件让她拿着——她步履蹒跚地朝汽车站走去,拖着长长的身影,太阳仍不肯落山,仍是那样火辣辣地照着。她觉得,她体内的所有的东西,都在这灼热的太阳下蒸发掉了,幻想,回忆,情爱,诗意……她想找一片荫凉,但没有,一片也没有。在她的记忆里,除了那绿油油的菜地,沙头角没有树,一棵也没有。尽管很多人和她争论,并要带她去看,她仍固执己见,没树,就是没有,一棵也没有。她不信有树,也不去看,她再也没去过。

沙头角掏空了人们的钱袋,也掏空了她的。当然,她被掏空的不是钱袋,而是另外什么东西,她的钱袋早在第一次逛街时就被偷走了。

是夜了。

这南国的夜里,吴冕感到异样。他环视着这套带天窗带楼梯的空中楼阁,奇怪,这小屋的魅力现在显现出来了。既可以仰望星光灿烂,又可以俯瞰灯火辉煌,既安静,又很生动。楼下的厨房里,宁黛已经收拾好了晚餐。楼上的浴室里,已经摆满了几大桶清水,那是地下宫殿里感到内疚的小伙子们送上来的,足可以洗一个痛快澡了。吴冕沿着楼梯上上下下地走着,感到十分惬意。这时,自来水管里又传来哗哗的水声。

“来水了!来水了!”宁黛叫着,“快!,你快洗个澡!真是难得呀!很多天没有上来水了。”

“好家伙,上甘岭变绿洲!”吴冕欢快地冲进了浴室,在水龙头下畅快地冲着。白日购物的狂热,加上夜间畅快的沐浴,他的心情真是好透了。

洗过后,他伸展着躯体,躺在席子上,欣赏着这个小屋的一切。那些白天宁黛指给他看的小摆设此时一个个都撩人情致,还有那些宁黛用的小物品,每一件都那样洁净、柔软、雪白。他忽然想到了在一个佛教圣地他所看到的一个匾额:妙境庄严。用在这儿最好,妙境!而且庄严!庄严,却又是妙境!这真是有那么点味道呢!他的心不禁触动起来,他突然有所感悟。或许这小屋真是像宁黛所说的是有灵魂的。感悟到在这庄严妙境中的宁黛会有一天出息出来,飞翔起来,凌空直上,而他那时只会远远低低地看着。那时,会有谁知道是他先发现了她?有谁知道她本属于他?想至此,他不由心中酸楚,悲哀,流下了一行眼泪,从倾斜着的那只眼睛里流着,流到席子上,而另一只却炯炯的,这种流泪的方式使他感到很畅快。

但那也是他一时之想,他很奇怪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她现在看来是这样的柔弱,像一个皮影,影影绰绰,像一个融化了的冰人。吴冕远远地望着浴室玻璃,宁黛的身影在那里若隐若现。不知她什么时候进去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不知她此时是否还在洗澡,还是已经洗澡完毕又在洗些别的物件。总之,哗哗的水声伴随着一阵阵清凉的香气,一股股地袭来,充斥着整个空中楼阁……像浪一样撞击着,像雾一样笼罩着,像夜一样黑暗而漫长……

听着,嗅着,流着泪,呻吟着,躺在席子上的吴冕已经迷乱了。

刚从浴室出来的宁黛便被吴冕压在身子底下。

气息!

那草原夜路上的清凉而膻腥的气息!

丁香花谢了,那图书馆的窗台下,雨,浸淫着泥土里馥郁的落英的和枝条上苦涩的叶子的气息。

妙境庄严的静庵里,那湿漉漉的青苔和温凉的香火的气息。

广九铁路上,那依偎着港商的黑眼圈的夜女郎的气息。

他甚至都不看一下压在他身子底下的那个躯体,他已经无力睁开眼睛,只那气息已使他醉了,他只是疯狂地嗅着。

真的,他的感觉不错,不!应该说是嗅觉不错,他不由得暗自得意自己有一个好鼻子。从他头一次看见宁黛,就是这种气息,使他心旌荡漾,在中年把握不住自己,差一点丢了家庭和前程……但,此时他一头扎进这种气息中时,他不由得叫着,天塌地陷就是它了,身败名裂也是它了,让家庭事业名誉地位,统统都见鬼去吧!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有人丢了一切,甚至丢了王位,就是为了这一口气息啊!

他有多长时间没有闻到这种气息了?三年?五年?

他到底有没有闻到过这种气息了?十年?二十年?

没有?压根没有!

不错,二十年的婚姻生活,那床第之气决不能和这气息相比:从刚开始的手忙脚乱,到后来的例行公事,是交配,也是排泄……隔三差五,十天半月,到后来的一年半载。然后是分床而睡,分室而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了无踪影。

中年男人啊!中国的中年男人啊!吴冕不由得为民请命了,为他们这一类男性公民喊冤叫屈。活到这个年纪不容易啊,早已不年轻了,却离老也还早,要勃勃雄心地创一番事业,就得克制住自己的勃勃情欲。难怪乎在仕途一帆风顺的人,总是老婆脸色蜡黄,丈夫阴阳怪气。在官场上勾心斗角时,总有一股子邪兴的男人,大多是过早地结束了床第之欢。

还有什么作家评论家,说到底是什么呢,爬格子和彻砖的泥瓦匠是一路人,却要在外面装得人五人六的,而回来就是爬啊爬啊,砌啊砌啊,那是一种极残酷的工作,真能将人逼疯了,要是家里本来就有一个疯子的话。

更多的时候是挤啊挤啊,什么都挤光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当然那个……更是挤光了,靠挤也挤不出来了。

这种气息补人啊,真的补养人,补养他这样的中年男人,只需嗅嗅就已是大补了。

确实,他不像一条狼,而像一条狗。他不是扑上去吃,而是嗅,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喘息着,呜咽着……但他不睁眼,他只是摸,揉,只须感觉那肉体的娇嫩便够他受用了。他怕睁眼看到那青春的胭体,太眩目,自己消受不起,而伤了元气……人到中年,怕经不得大刺激,大震动。大惊大喜,暴饮暴食都不宜……尤其是自己久旱逢雨,但不能是倾盆暴雨,否则可受不了哦。

他将她像一团面一样来回搓着,然后又搓着自己。像钻木取火一样搓着,直搓得自己血管怒张,欲火熊熊。这时,他立了起来,并将她拉向自己,贴紧自己,再贴紧……他要孤注一掷!

将丁香浇打,将香火扬洒,还有你,黑眼圈的车上女郎,来吧……”

但是!突然,他叫了起来,是挫折的痛楚!他滑脱了,松泄了,冰冷粘湿熄灭了片刻前的熊熊烈火。他冷汗津津地睁开了眼睛……至此,他方才面对着那使他惊诧的肉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跳了起来,一跳老远。“你怎么会是这样?你为什么会是这样?!”

处女!她是处女!

天窗上露出了星星。楼下传来了地下宫殿里摩托车的吼叫,那是愤怒的吼叫。是夜游的林森森刚回来,还想吃宵夜的倪巴要出去?不夜的深圳,人们正乐着呢!

笋岗路上从广州开往香港的集装箱车隆隆的滚动声,像从胸膛上压过去一样。在天窗下的席子上,宁黛绝望而凄楚。

“还好!还好!你完整无损,你依然如故。”吴冕正襟危坐,如释释重。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面色苍白,有着屠格涅夫的自私和令人心动,又像是一个导师在给他的学生授课一样:“这就像是一本小说,叫作《法国上尉的女人》,人们传说她曾委身一个法国上尉,但她实际上是一个处女……”

“就像说我,是港商的女人,但我不是……”

“你确实不是,谁的都不是……”他沮丧地说,但他又叫了起来:“你为什么不是?!要知道,你是深圳第一批女人啊……”

“那又怎样?……”

“第一批男人发了财,第一批女人……”吴冕将那北方图书馆里流传的谣言告诉给宁黛,但他没有说他是如何参与了这谣言的制造,又如何被这谣言所蛊惑。

“一切你都看到了。”宁黛说,“一切都在这儿!”

“是的,是的,一切都在这儿了!但你都干了些什么?你来的日子不短了,不是吗?”

“我在等你啊!”

没有比这句话更令吴冕泄气的了。

他知道,他必须正视这个问题了。“这不,我来了……不过我还得走,明天就走。”

“那你什么时候再来?再来就不走?”

“没有那个时候。”他断然地说。

“可你说过,你要来,你说这是什么……天堂!”她将“离婚者”三个字吞了下来。

“是的!是的!我的姑娘!这里是天堂!但天堂不属于我,在有天堂以前我已经下了地狱,那地狱已经关上了大门,我就是变成鬼变成灰也出不来的……”

“不就是一纸婚约吗?”

“不是一纸婚约,没那么简单……是责任!”他指着白天从沙头角买的那一大堆东西说:“你看到了,这些东西是给谁买的?是谁让买的?你也不问一问,就拿了那么多钱,而且是向邻居借的,你真是纯洁无邪……”

“那就是你的责任?”

“要是这样就好了……”

他忽地撩开已穿好的衣服,说:“你看,你看……这里,手上,腿上……”一些不易察觉的、细细的、暗黑色的抓痕,他一道一道地指点着,数落着:“……刚开始我说是猫抓的,人家就怀疑是老婆抓的,后来我索性直说了。人家就说,这是个大家闺秀,不会这样的。大家闺秀,大家闺秀,就是这四个字把我害苦了。她也为这四个字受苦,压抑着,只能朝我发泄。更年期早早地来了,却又迟迟不结束……”

好啦,现在他在讲《简爱》,勾引简爱的罗切斯特的阁楼上藏着一个疯女人,每一个勾引孤女的中年男人都有一个疯女人。不,他没说是疯女人,没说那个“疯”字,他用的字眼是“更年期”……

“那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你为什么骗……”宁黛停了一下,那个“骗”字实在让她伤心,且难以启齿,遂改为“让”:“你为什么……让我来这里?既然是这样……”

“你是说,我是骗你来这里?你的意思是说我骗,对吗?”吴冕倒一点也不回避这个字,反而真诚地说:“我是在骗,真的,是骗!但,与其说是骗你,不如说是骗我自己,我曾以为自己能来……那是我在做梦!……是做梦啊,我做过几天好梦。这得感谢你,是你给了我一场好梦。”

“现在是梦醒时分。”他们俩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说完,他抱着宁黛哭了起来:“我不愿醒,但我不得不醒,我不醒会使你也睡下去,我不能害你……”

但是我得醒!她对自己说,可我为什么醒不了了?愈发迷糊了,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这是怎么回事,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宁黛陷入了深深的梦魔。

她又像在童年的旅途,夜行火车上,在轰隆的列车滚动声中醒来的那个小女孩,矇眬的双眼看着窗外。动荡,黑暗,不知去向……

“我的孩子,我的女孩子,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呀……”吴冕摇着她,唤着她,“你在深圳,这是个不错的城,是你的城,不是我的城,是年轻人的城。你不失时机地来到这里,有一天你要为此而感谢我。真的,你的年纪,正是来深圳的好年华,只要你会安排的话……”

她听到他这样说着,像是听着火车的隆隆声。她睡意浓重,却又看到车灯照亮的前方,铁路前方一个小屋子,一只猫窜出了暗黄的窗口,逃向田野……

那只黑色的猫啊,你跑到哪里了?

他的声音仍在耳旁响着:“只要会安排的话,在深圳你能活得很好,你不要恨你的姑妈,她说的未尝不是一条道。当然,她是造谣,而你实际上没有……这岂不是枉担了虚名?当然,那楼下的两个小伙子也很钟情于你,我看得出来,他们俩哪个也愿意为你赴汤蹈火……不过,搞艺术的嘛……”

海滩上,赤着脚站在海水里的小伙伴们……那是拍花子(专门拐骗小孩子的人贩子)的陌生人从远方走来,停下来,对其中的一个孩子说了些什么,他俯下身来和小孩子说话的样子像一只大虾米。于是,那孩子就从海滩上失踪了,从她的童年生活中失踪了……

天窗上,星移斗转,楼下又传来了新的声响,城市的夜好像一支大军,一直在行进着,然后是后续部队,黎明……

但是,那句话,她没有听清楚,那句关于作家小屋的话。他好像顺便说了一句:“你必须学会为自己作一些安排。这套房子你也住不久了。在我离京之前,普扫打电话给我,她也要到深圳来了,这套房子她得用了。因此,你得将房子的钥匙交出去,交给深圳的一个什么人,那人给她代理深圳的事务,她给了我一个地址。普扫,你不知道吗,就是这房子的主人,真正的主人,真正的女作家。深圳一直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