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八百栋-城与夜

第二章八百栋

八百栋在当年看来确是气势非凡。就冲这名字就气势非凡——不是一栋两栋,而是八百栋!而且是独立的一栋!唯一的一栋,第一栋!也就是说,一开始就建的第一栋却起名叫作八百栋!可见这气势!

后来叫作八佰坂的地方,就是由此演变而来,听起来像个日本地名了,而且看起来也确实像一个日本的街市,有着异国情调的豪华的建筑群落流光溢彩,而当年的八百栋却淹没其中,默默无闻,或许是太破落了,或许是改了名字,反正是无从考证,也没有人去考证了。

想当年,八百栋横亘在一派红土裸露的大漫坡上,中间是一条大道,与对面的八卦岭傲然对峙,八百栋更像一座山,而八卦岭倒像是它的一个墙头,围着这座巨大的城寨。

当年设计八百栋的人一定是个当地人,而且是个客家人,否则八百栋怎么这样像一个客家城寨呢!一个巨大的客家城寨——在底层一溜儿排开着许多单元门。其中的一个单元,一上一下的两套房子分给了文人,最顶层的那一套被称作空中楼阁,是给一个人们从未谋面的女作家的,最下层的给了一个老编辑,叫作地下宫殿。

能起这样的名字也就是文人了。如今八百栋已是物是人非,当年的人物也烟消云散,但这两套房子的典故还是留传下来了。

老编辑张光雀辞去了省出版局副局长职务,从广州来到这里,行李卷往地下宫殿里一扔,便重操旧业,就地办了一个新刊物,叫作《风云》。这名字起得很合适,初创时期的深圳确实是风起云涌,而张光雀确实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手里永远拿着一把扇子,说他是煽风点火也可以,说他是呼风唤雨也可以。他走起路来气喘吁吁,写起稿来喷云吐雾,生起气来吹胡子瞪眼,吃起饭来风卷残云。你会觉得这个名字起得不错,真的,《风云》,不错。

真无法想象着他当年和那些小青年一同拥向深圳的样子。别看他请的客人是坐着雪白的软座客车来的,而他来时,却是和那帮赤脚、挑着行李卷的民工一样坐着臭气熏天的硬座车来的。

最早的《风云》编辑部所在的地下宫殿,实际上是八百栋的第一层,但因为有一条架空的连廊是直接通往二楼的,而单元门设在二楼,一楼便成了连廊下的一块独立的天地。每套房子都是独门独院,前后都有栅栏围着,南面开门,直接面对草坪,而北面推出十来米则面对着笔直的峭壁。峭壁不高,与二楼齐平,用花岗岩砌成虎皮崖。上面是笋岗路,八百栋就是建在一个缓坡上的,站在笋岗路上从后面看这座楼的话,二楼便是一层,而一层确实就是“地下宫殿”了。

称宫殿是戏言,住人也不太理想,潮湿啦,吵闹啦。但格局挺不错,比楼上的单元房多出了不少面积,加上前后两个院子,以及连廊下的空间,隔一隔,断一断,便又出来一间工作间,作发行或者排版,或者堆放杂志,对一个初创时的编辑部来说是差强人意了。

后来编辑部鸟枪换炮——毕竟是这个城市的第一个大型文学杂志编辑部,市里拨编制,拨经费,并在老街不远的地方给了一座小二层楼,即原来的镇文化馆,主编张光雀也随之搬了过去。对于这个老报人来说,要么他在哪儿哪儿就是编辑部,要么编辑部在哪儿他就在哪儿,编辑部就是他的终身伴侣。虽然他不是个老光棍,但他的妻子儿女几乎不承认家里有这么个人。他管回家叫上班,回到家悻悻的,管上班叫回家,在编辑部里说一不二。这里便作为编辑部的单身宿舍,留给了他的哼哈二将。

摄影编辑倪巴和主编助理林森森便是张光雀的哼哈二将。

这两个宝贝也只有张光雀才能搜罗得来。

倪巴笔名泥巴。张光雀对人讲起来总是说,倪巴是他在去西藏的路上捡来的。

但张光雀一辈子没有去过西藏,只要看一看他那肥胖的体形就知道,他是根本不可能去西藏的。但去西藏是他的一个梦,越是说他不能去他越是蠢蠢欲动,越是蠢蠢欲动越是动弹不得,只要他一激动起来,血压就上升……

那年他应朋友之邀,去四川参加一个诗歌讨论会,偶尔在一个朋友家里看到了一本笔记本,上面粗枝大叶,胡涂乱抹着一些文字,那文字有的像诗,有的像日记,有的像测绘报告,夹杂着一些水文、地质、气象的术语,还有一些神秘的符号、线条、画面。

“是一个年轻的摄影师从西藏寄回来的。”朋友说,“他总是把这些夹在负片里一起寄给我,大晓得他写了些什么东西,我是从来不看的……我想是那些负片的说明罢?他寄给我是因为他总是在走,并且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只要走到有邮局的地方,他就将手头所有的东西寄出去。我想,对于这种流浪的艺术家,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怎么,你在看他那些东西么,你看懂了?我想他是没有什么文采的。”

张光雀已经对那些鬼画符一样的只言片语激动不已。他一生的经验都在告诉他,真正的文采永远不在文人身上,而是在别处,比如,这个油迹斑斑的笔记本上,有着多少诗意和激情!随便一个笔触,就比十个诗人绑在一起挤出的那点水都饱满。

“他在哪里?”

“不知道。只知道他在走,当我知道他走到哪里时,他实际早已离开了,你知道从西藏寄出一封信要走多少天……”

朋友拿出一张照片,放到张光雀面前:“呶,就是他。”

高原之上,太阳之下,长发披肩,胡须飘冉,一个裸人。

张光雀拿照片的手剧烈地抖动,血液冲到了脑门上。“不行,我要去找他!我一定要找到他!我要进藏……”

结果西藏没去成,却去了医院。

或许是有神灵降临,因求贤若渴而患高血压人院的张光雀,已经彻底断绝了去西藏的念头,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礼物。

有一天,一个年轻人推开了他的病房。朴素之极,整洁之极,像是来自欧洲的旅游者,或是参加国际会议的青年学者。张光雀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的装扮,说不出他穿的是什么,很一般,很得体,无可挑剔的得体,但张光雀心里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小子!别以为我老土儿,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张光雀心里说,这意味着一身名牌!

“认识吗?”一同进来的朋友问着张光雀。

张光雀摇摇头,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年轻人,他已经被这个年轻人迷住了。

“他是个摄影师。”朋友又提醒他。

是的,是个摄影师。张光雀没有一丝怀疑。至少像个摄影师。但是个雅皮士。

张光雀点点头。也仅仅是点点头而已。摄影师才是个五花八门的人种。一群名副其实的杂种,从嬉皮士到雅皮士到野人,有人能让他血压高,有人能让他血压低,有人能让他昂奋,有人能让他消沉。眼前的这个让他感到迷乱。

“你不是想找摄影师吗?”朋友问。

“饶了他吧,为一个摄影师已经差一点要了他的命。”医生说。医生是朋友的朋友,很知底细的。医生比划着一个长头发大胡子的人的样子,看来医生什么都知道。

“看来我罪过不轻。”年轻人说。

“怎么回事?!”张光雀从病床上直起了身子。望望朋友,又望望年轻人。

“默哈穆德不到山上去,山就走到默哈穆德脚下来。”这句西方谚语用在此地再合适不过了。朋友拿出了那张课人的照片,放在年轻人脸旁比较着:

“介绍一下,摄影记者倪巴。”

……

那朋友接着又使用了一句中国谚语:“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就有这么巧的事,你要找倪巴是根本不可能的。可,你不找他,他却一下子出现在你面前了,就在张光雀因高血压在四川住院时,倪巴从西藏下到了四川休整,朋友立刻拉他来见张光雀。

然后就是张光雀病愈出院要回广东,倪巴亲自护送,知遇之恩么!

“就像张学良送蒋介石似的,一去就没有回来。”

他们后来讲起这段经历时总这样说。

张光雀将他扣下了。

倪巴成了张光雀麾下的一名摄影编辑。

而林森森,其实是一个封面。

张光雀是在政协组织的文艺晚会上看见这个小伙子的。大幕拉开,是草原的边声,是黑夜,是天穹的星,天穹之下,是悬崖,一只鹰抖动着翅膀……那便是林森森的单人舞《鹰》,忽而翻飞,忽而俯冲,忽而凌霄直上,忽而一落千丈,忽而凄厉凶猛,忽而痉挛痛苦……

“天哪,他表现了鹰的七情六欲,不!不!他将七情六欲化作了一只鹰……”张光雀在台下几乎痴迷了。

鹰的飞翔戛然而止,灯光骤然大亮,倪巴啪地将这瞬间摄入了镜头。

“天哪,他多美,莎士比亚是怎样说的?上帝的杰作,万物的精灵?而且,他又是多么男子气……”

张光雀看着照片感叹不已,当即决定,就用这张照片作封面。在各报刊杂志封面女郎大行其道之时,他这一举动无疑是反其道而行之。

结果销路不佳,麻烦不少,公安局找上门来了。

“你们认识这个人吗?”

“当然,不过……”他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拍裸体女人没人找,但拍男人却找了上未。

“这个人现在在我们那里。具体说,是关在我们那里……”

“为什么?”

“因为你们的这张封面……”

这期销路不佳的刊物,却被歌舞团的附近的一伙小流氓看见了,并认出了林森森。“嗬,是这小白脸啊,小王子啊,上了封面啊?真甜啊,给我跳一个,让爷们我摸一摸……”

他们拦住了林森森。

林森森迈着芭蕾舞步节节后退,小流氓们更淫荡了。突然,他飞起一脚,又抡起双拳……小流氓们绝对想不到,芭蕾舞蹈演员会有这样的功夫,更想不到林森森打起架来是这样一副不要命的架式,其他演员也赶来参战。警察赶来时,这条小街上正进行着有史以来最奇特,也是最血腥的斗殴。那些穿着演出服化着妆的全套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男演员班底,和街头巷尾的烂仔们正杀得天黑地暗……

一个流氓被打成重伤,流氓团伙正在集结,扬言要宰了林森森。

警察封锁了小街,并逮捕了林森森。

“这都是你们那个封面引起来的麻烦……”警察说。

“有这等事情?”张光雀大吃一惊。

“要是放了他,不出两个小时,他准没命。现在你们这期刊物好卖了,小流氓们人手一册,比我们公安局的通缉令强多了。要是起诉他,芭蕾舞团要和小流氓血战到底,这是他们团长亲口说的。你们都知道培养一个芭蕾舞演员要花多少钱,就说那一条腿,就是金子打的,碰坏一块皮都等于撬国家的金库……”

“把他给我吧,我是说,我们要保他出来。”张光雀听得热血沸腾。“我们编辑部有责任,我们要……”

“他不能留在本市。”

“行,我带他走。”

“您带他走?您这个局长不当了?”

“不当了!倪巴,叫车,收抬行李,到狱里接上人,咱爷们走。”

张光雀那口气就像是一个为了儿子要离乡背井远走他乡的老父亲。其实那时他已下决心来深圳办《风云》了。

他把林森森从公安局保出来就直接带到了编辑部。然后一左一右,这两个活宝就随他一同来到了深圳。哼啊哈啊的,好不快活。

“那真是青春作伴好还乡啊!”

张光雀真是个标新立异的人物。

两个美男子无所不通,尤其是那次笔会,这哼哈二将可是立了大功,露了大脸。最后就将府第赏给了他们,就像对开国元勋封侯授爵一样。于是这下子两个宝贝就折腾开了。

没有比他们两个更能折腾的了。

一个人一间卧房是没说的。林森森将那个大而无当的作坊墙上安上了镜子,顶上安上了吊环,成了一个练身房。林森森每天还要在这里练一会功,保持着当演员的习惯,没有人问过他是否还怀有重返舞台的梦,但他严格地控制着自己的形体。这个作坊充作他的车房,他的摩托可以在室内穿越好几个门再拐弯开进来,假如他有汽车的话他也会直接开进来的。

倪巴则忙于改装暗房,放映室。他将墙壁全都涂成黑色,然后又布上灯光,设计好音响。并且摆好从西藏带来的珍宝,一尘不染地陈列着,像是个小卢浮宫,又像是个小敦煌。

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男人,他们在同一个屋顶下生活,互相交叉却径渭分明,彼此依存却又各自独立。他们之间有一种完美的默契,又有一种不可愈越的界线。这只有男人才能做到的,而且只有在这两个男人之间才是这样。在瓜分房间和划分势力范围上,他们并不需要商量,用他们的话说,就是他们有各自的生物场。干起活来也是这样,用不着打招呼,两个人就能合作得天衣无缝。说起干活,没有比这两个男人更能干的,正经干这些活的工匠都不一定比得上他们。他们一个比一个能干,一个比一个邪兴,一人一个招数,一人一手绝活。他们拆墙卸梁,凿洞穿壁,叮叮当当。整整两个月,在他们修建地下宫殿期间,八百栋的邻居提心吊胆,忧心仲忡,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装修房子的。

“这哪是装修啊,这是拆楼啊。”

在完工之后,他们又将阳台和空地连成一片,搞成了一个私家花园,这私家花园真是美轮美免,谁知他们从哪里弄来了这样的奇花异草,他们还修造了一条淙淙流水,里面有金鱼在游。为防止楼上有丢弃物掉下来毁了他们的园于,他们还安上了防护罩。他们说,这叫大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样,地下宫殿就成了一个独立于八百栋的住宅。

八百栋的人们恨得牙齿痒,却也不敢惹他们。除非自己晾晒的衣物落在天网上,那就不得不赔着笑脸去敲门了。但这种时候很少,为了避免尴尬,人们很经心自己的衣物。

事情就是从天网开始的。

不断地有尿迹斑斑的尿片子掉到天网上来,后来又是血渍呼拉的月经带,就顶在他们头顶上,没有把他们恶心坏了。还有黑不溜秋的乳罩和裤衩。

气得林森森每每朝楼上喊着。用北方话喊,用广东话骂。

“什么年头了,还用这种东西?”倪巴恶心地说。

“北方佬呗!”林森森轻蔑地耸耸鼻子。“肯定是四楼上的生孩子的那家,请了一个小保姆。”

“天哪!这哪是小保姆,这是东北虎啊!”等到小保姆下来抬东西时,林森森惊呼。

这是一个高头大马的东北妞,看岁数不小了。她下来拣东西时头发蓬松,邋里邋遢,那肯定是拣主人的剩货,而且是沙头角买的便宜货。穿在南方姑娘身上还可以,被她这么一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而且她一定认为这样很时髦,所以她下楼时带着一种招摇过市的架式,故意大大咧咧在地下宫殿前面晃来晃去。每到这时,两个小伙子就像堵洪水猛兽一样地将大门紧闭。

“她不是小保姆,她是给她生孩子的姐姐来帮忙的。”林森森的情报总是及时的。

“你管她这些闲事呢!”

“你决猜不出她叫什么。”小林说。

“叫什么?”

“朱丽叶。《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朱丽叶,千真万确。”

“你怎么知道的?”

“她自我介绍就是这样说的。”林森森学着东北腔又说了一遍:“罗密欧的那个朱丽叶啊,知道不?莎士比亚的朱丽叶啊!知道不?”

“别恶心我了。”倪巴说。

“是我学的东北话恶心,还是她的这个名字恶心。”

“都恶心。还有楼上掉下来的这些东西。”

“更恶心的还在后面呢。”小林拖着长腔说,“我有预感,这朱丽叶,用你们北方话怎么说来着——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儿。”

一天,楼上传来了吵闹。哭叫的声音惊动了整个八百栋。

“是朱丽叶。”林森森侧着耳朵听着。

倪巴正在暗室里。“赶紧把门关上。”

跑去关门的林森森却又跑回来叫倪巴:“快来!朱丽叶要自杀。”

“自杀就自杀呗,与我何干!”

“她要跳楼。”

“跳呗。”

“那可就跳到咱们天网上了。”

倪巴在屋里呆不住了,和林森森一块跑了出来。

楼上吵得热火朝天,东北话、广东话揉合在一块,而且不是一般的广东话和东北话,是广东土话和东北土话。

“那两只东北母老虎说的是什么?”林森森问倪巴。

“你听不懂哇,就是在操娘。”

“她俩不是一个娘吗?”

“不是一个爹操出来的。”

同样,倪巴听不懂广东话时,林森森也是这样告诉他。这是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但倪巴不比林森森强,就是一般的广东话他也听不懂。林森森却听得津津有味。

“歌词大意是:小姨子勾引了姐夫。”林森森这样简单地向倪巴解释着,“第二段的歌词大意是:姐夫勾引了小姨子……第三段是姐夫反戈一击,姐姐大义灭亲,小姨子死给你看,现在就死!说死就死!马上就死!快看快看……”

朱丽叶挣脱了人们的阻拦,冲到阳台上,地下宫殿的两个小伙子跑出来时,她哭也哭完了,喊也喊完了,正站在阳台的栏杆上,乍撒着双手,欲跳不跳的样子。

“跳,让她跳!”那是那位作姐姐说的话。

“怎么不跳了?哈,不敢跳吧?”这是那个作姐夫的话。

“别忙,裁判员还没有吹哨呢!”林森森从下面朝上喊着,“运动员注意了,现在预备——”

朱丽叶噗嗤一笑,而且越笑越欢,笑够了,这姑奶奶将大腿一偏,从栏杆上退了下来。

“怎么不喜(死)了?你不系(是)说不喜不系银(人)吗?”那姐夫咬着舌头说着北方话。

“她要系喜了就更不系银了,系喜银了!”倪巴接着那姐夫的话茬说着。

楼上大哗,只听得一阵摔碟摔碗摔大门摔孩子,稀里哗啦之后,朱丽叶冲出人群,径直下楼,直奔地下宫殿,登堂入室,跷着二郎腿往客厅里一坐。

“有茶没有?”

林森森说:“没有……”

倪巴说:“有饮料……”他打开冰箱取了一瓶可乐给她。

她喝得直打膈。说是被气坏了,把受的气都打出来了。肚子又咕咕叫了。

“气出来了,肚子就空了,又感到饿了,有没有什么吃的?”

倪巴又开冰箱。

“我的天老爷,能不能不开冰箱,能不能吃点热的?”

林森森说:“能!就是没人做。”

“这是让我做吗?怎么一点同情心没有?我刚自……”她有点难以启齿。

“刚自杀未遂……”林森森接过话茬替她说完。

“是啊,我要是没有,嗯,那个……未遂呢,你们就不吃了吗?”

“吃啊,我们去吃馆子。”

倪巴笑了。但他可怜朱丽叶,看到她实在是太疲惫了,就走进厨房。朱丽叶叹了一口气,接过围裙,到厨房里敲打了一会儿,出来,命令着:

“收拾桌子!摆饭!”

两个男人喜不自禁地从厨房里往外端菜,忙着摆饭。

“我要洗洗,一身臭汗,给我找一双拖鞋,干净的,再给我找一件干净睡衣……”

林森森说:“没人给你找,你自己说的,一身臭汗……”

她已进了浴室。在哗哗的水声中,听到她说:“那也好,上拨给我拿一趟……”

“这事只有你去。”倪巴说。

“等我吃完了……”

“你要是不去,她可就光着出来了,你想看吗?”

“恶心!”

“那就去吧!”

林森森到楼上去拿衣服,不一会却抱着被子下来了。

“谁让你去拿铺盖呢,不是让你去拿她的衣裳吗?”

还没等林森森解释,就听到楼上哗啦哗啦地往下倾泄,衣服,箱子,书,镜子……所有的物件,都倾泄在铁网罩上了。

两个男人站在铁同下面。

“哎,这是干什么?怎么可以往我们这里倒垃圾!”

“你们那里就是收垃圾的地方!”

“谁是垃圾?你骂谁?”朱丽叶冲出去。

“谁是收垃圾的?你骂谁?”

两个男人也火了,他们随着朱丽叶一同冲上楼去,那女人却将门关得死死的。

朱丽叶将门砸得震天响。

“土匪啊?想打家劫舍呀!”

“不是土匪,是收垃圾的!你这屋里有太多的垃圾!你就是垃圾,大垃圾……”

孩子哭,大人闹,八百栋的这场热闹可是够水平的。

最终被邻居劝住了。说到底,八百栋的邻居们并不向着他们。

他们又回到地下宫殿。三个人站在天网下面,仰望着上面那些女人的物件。

“真是一览无余啊。”倪巴说,他透过斑驳的阳光,再加上几何图案的网罩,这是一个很光怪陆离的视角。

“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呀!”林森森说。

但两个男人心里都意识到他们惹上麻烦了!麻烦惹大了!

朱丽叶正在那里仰脖清点着她的东西,一会惊叫着少了这个,少了那个。

“别再说了,”林森森忍不住吼道,“你还想让她再往下倒垃圾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把我从这里赶出去吗?”

“我从来也没有想让你在这里住下来。”

“那你刚才为什么瞎按合……”

“怎么叫我瞎掺合?我们是打抱不平,是见义勇为……”倪巴说到这里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

朱丽叶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那就继续勇敢地‘为’下去呀……”

“狗屁,我们是怕你砸了我们的铁丝网。”

“我要是砸了你们的铁丝网也是躺在这里,血渍糊拉……”

两个男人顿时毛骨悚然,那种想象中的景象已完全打掉了他们的锐气。两个都是极爱干净的男人,于是摇头,叹气。

“算了,别吵了,让邻居们听见了会说我们什么?”倪巴说。

“那就说我们内江,说是狗咬狗,一嘴毛……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安排一下吧。我住这个房间。先把东西从那个天网上取出来,别那么晾着了,说不准一会儿又是一阵雨……”

她已经开始指挥两个男人了,林森森目瞪口呆,倪巴一个蛮劲一把将天网扯了下来,那上面的衣物劈头盖脸地覆盖了林森森一身,气得他连撕带扯,连踢带跺。

朱丽叶忙上去拣,一件一件地塞进一个大塑料袋里,又被他一脚踢了个老远。

“别不是把尿片子也给你扔下来了吧,什么乱七八糟的……”

朱丽叶眼圈红了。

实际上,当林森森脚踏着朱丽叶那些从东北带来的廉价衣物时,已生一股恻隐之心。在他看来,一个女人打扮好了那是天经地义,反之就是天理不容的事,至少是破坏市容,尤其是一个深圳女人!穿得再好,没有人多你看你两眼,但穿得不好,那真是触目惊心。朱丽叶以往的打扮真是触目惊心哪!

“这样的东西也能往身上穿,也只有你们北方人才……”

他根深蒂固的对北方人的蔑视总是流露出来。但他看到倪巴一脸愠怒,知道自己以后要小心点了,现在这房里有两个北方人了。

“我是说,你给他们看了这么长时间孩子,他们也不给你添件衣服,你姐夫那个潮汕人真是孤寒佬……”

他从口袋里拿出几张港币,含糊不清地塞给朱丽叶。“看看该买什么就买什么去吧……”

朱丽叶一点也不含糊,立刻上街去买了几件衣服,穿着就回来了,脖子后面还飞扬着商标。还买回了菜和一些日用品。回到家就烧了一顿香喷喷的东北大菜。两个小伙子换了一个口味,吃起来还真觉得不错。更重要的是,吃完饭后有人刷碗了。

“就算是我们请了一个保姆吧。”林森森自我安慰着。

“是啊,至少有人刷碗了……”

这令两个小伙子十分称心,就又给了她一些钱。后来,她就主动要钱,并且开始布置她住的那个房间,还用买菜的钱添置了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两个小伙子十分惊异。

“你打算在这里住多久?”林森森板着面孔问她。

“和你们共存亡了。”

“我们要是不愿意呢?”

“那么你们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呢?”朱丽叶反问他。

“我们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在一旁不吭气的倪巴叫了起来,这真是喧宾夺主了。“我们哪儿也不去!这是我们的房子,是我们的家!要去的是你!应该是我们来问你:你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这句话应该是我们来问你而不是你来问我们!”

“可以,你问,我答: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两个小伙子又无话了。

还要经受女邻居也就是朱丽叶的姐姐的骂,不过要不是这骂,他们还不肯收留朱丽叶呢。两个小伙子就是这个脾气。骂词中“狐狸精”是少不了的,还有“研究生”之类的,两个小伙子就不明白了。

“骂你是研究生,这是怎么回事?”林森森颇感兴趣。

“研究生就是研究生呗!那一年,在我们老家,我没整明白这个词儿,听说有这么一档子事,就去报名了,负责招生的那个人问我打算研究什么。他那口气是笑话我,我听出来了。我就说,研究人啊,怎么样,有这么个专业吗?他又问我,研究什么人呢,我就说,专研究男人啊!不信我现在就研究研究你。他把我赶出来了。不是我冒充研究生,而是他经不住研究。男人都经不住研究。明白了吧,就是这么一回事。”朱丽叶倒是讲得干脆。

“你是不是又研究你姐夫了?你姐骂你是狐狸精。”

“他值得我研究吗?”朱丽叶一副鄙夷的口气,“他身上有什么好研究的?瞧那副田鸡样儿,那也叫男人?小个头儿,小屁股,动不动就吃壮阳药,成天爬在我表姐身上就像是个大蛤蟆背着个小蛤蟆,还在那儿蹬腿儿呢,还在那起沫儿呢,还咯叽咯叽地叫唤呢,费老了劲才生出那么一个小崽子。这么个男人,还配留种儿?”

朱丽叶说得不堪入耳,倪巴已不听了,但林森森却还要问一句:“现在你是不是打算研究我们?”

朱丽叶嫣然一笑道:“告诉你,我不是冲着男人来的,我是冲着这个城来的,但这个城里有好男人,你得承认这一点。”

在地下宫殿最初的日子里,林森森还不忘旧业,每天对着镜子练功,在客厅里跳跃,旋转。他想编一个客家人漂洋过海的舞蹈,却用现代舞的形式。那时现代舞刚刚传到东南亚,他弄了一大堆录像带每天夜深人静时边看边揣摩。非常痴迷。有欧洲舞蹈团来香港演出,他就会不顾一切地跑去香港,花大价钱买票看。他有没有用护照,用的什么护照,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问过,他也从来不讲。只是从一次香港新闻中,人们看到一个美国舞蹈团在结束演出之前,请台下的观众与他们同舞,只见一个中国青年走上台去,一展舞姿,令台上台下惊叹不已,灯光照着他,大特写镜头对着他,很多人看清了,没错,那是林森森。

林森森跳舞很少用音乐。这是他的怪癖。他认为音乐是音乐,舞蹈是舞蹈。舞蹈是天生的,是本能的,是原始的,最原始的。

“不可能,没有音乐就不可能跳舞!你根据什么伸胳膊动腿呢?”

“屁,你懂吗?根据屁!或者说气!屁就是气,气就是屁,你研究去吧,你这狗屁研究生……”他就是这样告诉朱丽叶的。他烦透了这个东北大碴子看他练功,有时朱丽叶还要模仿两下,这真是使他恶心透顶。

“是脉冲。”这是后来名海滩,在星光下,他将这秘密吐露给他心中的女神的,“体内的脉冲,血液的流向,月亮的阴晴圆缺,大海的潮汐……”他为他的女神跳了最后一支天鹅之舞。

倪巴则热衷于拍女人照。

自打广州那次以林森森作模特拍男封面失败以后,他便改弦易辙。专拍十七岁的少女,多一岁少一岁都不拍。多一岁少一岁他都能看得出来,这一点连林森森这个自小在女孩儿堆里混的人都佩服不已。

“什么叫妙龄?十七岁,这就叫妙龄。少一岁还是女孩儿,大一岁就已是女人。妙龄妙龄,妙就妙在这里,美也美在这里:稍纵即逝,逝者如斯……”张光雀对倪巴的这些作品欣赏极了,感动极了。“十七岁的少女,那不是人,那是仙,是精灵,是梦,是雾,是露,是气体,是一种朝生暮死的植物……”

“每时每刻都有变化,刚到十七岁的和快过满十八岁的又有所不同……”倪巴这样告诉张光雀。

“绝了,到贾宝玉已经算是绝了,但看看我们这倪巴……”

确实,倪巴恨不得能像拍植物那样用慢镜头拍一个十七岁的少女的变化,从朝到暮,从春到冬……

现在地下宫殿里到处都是那种少女的照片。有都市的,有乡村的,有穷街陋巷的,有断壁残垣的,无论什么背景,都被焦点中的十七岁的少女辉映得如诗如画,动人心弦。而且无论是胖的瘦的,美的,丑的。“没有丑的,只要是十七岁的少女,那就是美。”倪巴索性给美下了一个定义。

有一张已用作了《风云》的封底,发行量出奇的好,而且在艺术界颇获好评。确实美,是一幅裸照,是少女的背部,像百合花一样娇嫩,像苹果一样香甜,又像牧草一样金黄,更似天空般纯净,夕阳将这一切混合在它的辉煌里,一切轮廓都模糊了,但少女背部的茸毛却在夕照中清晰可见,一派金辉……

朱丽叶在地下宫殿里受两个男人的熏陶,也“艺术”起来了。

先是衣着打扮。

一条姐夫给她在地摊上买的俗不可耐的廉价睡衣,被初来深圳的朱丽叶当作时髦,爱不释手地穿着,白天也是它,晚上也是它,在家是它,出门也是它。也难怪,朱丽叶初来深圳确实没有什么衣服。最可怕的是出门,高头大马的朱丽叶穿上这套矮小的广东乡下姑娘才穿的且油渍斑斑的睡衣下楼时的那种样子,真是令人心惊肉跳啊。现在她到了地下宫殿,看到了这两个男人——

这是两个极讲究的男人,穿的都是精品。虽然他们有时貌似邋遢,并且干起活来不怕脏不怕累不怕苦,泥里水里的,但他们一回到家里,洗啊,测啊,就是女人也比不过他们。他们干净起来,那真是一尘不染的。

“女人干净是假干净,男人干净是真干净,俺们老家是这样说的。”

朱丽叶从这两个男人身上是体会到了。还有他们的考究劲儿,那更是与众不同。林森森就不用说了,王子一般。倪巴呢,他那被石头磨得起毛的皮包皮鞋,那可不是开山铺路或是挖煤采矿的劳保服,那都是什么意大利或是美国的名牌皮具和牛仔系列。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剃须护肤的卫生用品,从不互相借用。两个人的卧室挨着,却从不串。而且都不近女色,至少从来没有看见他们有谁把女孩子带回家来,常见到年轻的女性在地下宫殿旁转悠,眼睛直溜溜地看着里面的两个男人,或是想方设法地在他们回家的路上与他俩打个照面,说起来,两个年轻的艺术家在早期的深圳还都颇有名气,但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够真正接近他俩。

只有东北大碴子朱丽叶登堂人室,朱丽叶也因此更觉得自己是个不凡的女人,穿着也就日新月异。当然,那都是用两个男人给她的家用的钱中购置的。她觉得理所当然,她是地下宫殿的人啊,地下宫殿是艺术家的宫殿,因此她也就是艺术家,她得艺术起来才行。她这一艺术不要紧,没有什么是她不敢穿的了,大红大绿,七长八短,那不仅是标新立异,而且是“衣不惊人死不休”,八百栋的人走过她身旁都侧目而视,以后便是绕路而行,据说连汽车经过她身旁都要踩一脚油门。两个男人为此生气,却又觉得很解气,三个离经叛道的青年男女使得地下宫殿在八百栋中恶名远扬,居民们敬而远之,无人敢惹。

朱丽叶还想向林森森学跳舞,向倪巴学摄影,两个男人自然不搭理她,惹急了就把她轰出门外。可她一出门,就以行家的口吻评判深圳的艺术,从舞蹈、摄影,到音乐、美术,两个男人发现原本是他们嘴里的名词可都到了她嘴里去了。林森森和倪巴不时地差遣朱丽叶跑跑腿儿,替他们送个稿件,拿个文章什么的。朱丽叶就有机会不时地到编辑部去一下,尽管没人理她,但她从编辑部里出来时就已是一副名记的样子——而当她真正成为名记时,编辑部里反而就很难再见到她的身影了——每次从编辑部里回来,还不断向两个小伙子作一些传达:咱们编辑部要这么样了,咱们编辑部要那么样了,咱们老总这么说了,咱们老总那么说了……

“你少咱们咱们的,”两个小伙子烦透她了。“晚饭你还没烧呢!”

“凭什么非要我烧不可呢?我是你们的保姆吗?”

“对,你不是!可你是这里的什么人呢?是地下宫殿的女主人吗?”

“至少是女朋友。”

“呸!别恶心我了!”林森森骂道。

“是你们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别忘了,八百栋是将咱们三个人连在一起骂的。”

“是骂我们两个,没你的份。”

“那不可能,没有我,你们不会有这么大的名气。而且,我决不让他们看我们的笑话,无论如何,我要保持地下宫殿的团结一致,以证明我们是正义的。”

两个小伙子哑口无言,扭头就跑。

“喂,你们不吃晚饭了?”

“我们到外面吃去。”

“那带上我呀!你们不能光顾自己呀,你们太没良心了,你们一顿也没请过我呀。从来深圳,我还没有下过一顿馆子呢……两个堂堂男子汉,你们也得有点骑士风度啊。哎,等等我,你们休想甩下我……”

“女作家来了!空中楼阁的女作家!我刚才和她打了个照面,她向我问路来着……”

林森森激动地指向八百栋的最高两层。那便是人们说的空中楼阁。

关于空中楼阁,人人都知道那是留给一个女作家的。关于那个女作家,人们由于对她知之甚少,而对她议论很多,说她是如何著名,如何有背景,但实际上没有人见过她,也很少有知道她,甚至不知道她姓甚名谁。这套房子从一开始到现在就从来没有亮起过灯光,于是这女作家就变得更为神秘起来。八百栋不仅没有因此而忘掉她,反而以此为标榜,有时为了将自己所在单元和其他单元区别开来,人们还会强调这一点:知道空中楼阁吗?对,就是那个作家小屋呀。我呀,就住在同一个门……

“你绝对猜不出她是什么样子!”

“女作家能是什么样子,老太婆呗!”这不仅是倪巴的想法,而且是包括林森森在内的所有八百栋的人的想法,女作家和老太婆在人们的心中是同义词。

“她呀,真年轻啊,不信,你看……”

林森森拉着倪巴走出地下宫殿,两个小伙子一同仰望着那楼上的窗口,果然,一扇亮了,又一扇亮了,最顶层的也亮了。

一种莫名的愉悦在他们心中荡漾着。一开始,就将她视为自己的同类,视为八百栋盟友。那天晚上,两个男人冲完凉在他们的威虎厅——即小后院,有着虎皮崖的那块平坝上,仰望着空中楼阁的灯,开始憧憬了。尽管那天晚上倪巴还没有见过她的面。

但第二天她就来鼓地下宫殿的门了,正巧倪巴在家。

“……能不能在你们那里打一点水,我那里不知为什么,没水……”

倪巴眼睛一亮,他知道,这就是那个女作家了。昨天,当林森森告诉了他以后,他就已经在心中想象了,眼前的她正如他的想象,只是更年轻,而且更沉静,因此也更美好。

他二话没说,提起一个大桶,拧开水龙口,满满地灌了一大桶,提起来就往楼上送,经过她的身旁时,激动地洒了一裤子。他包揽了这个活儿,每日一清早就往楼上送两桶水。

朱丽叶有一天当着宁黛的面抱怨倪巴将地下宫殿的水桶全送到空中楼阁上去了,害得她没有水用。宁黛便自己买了一个水桶存放在地下宫殿,但那个水桶太大了。有一天,宁黛上楼时看到了倪巴正光着膀子水淋淋地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他不慎滑了一跤,水全洒在身上),他正好脱下衣服拧水,她惊讶道:

“你这是怎么啦?”

“对不起,我本想给你送冲凉水,结果我自己先享用了……”

“这是应该的,这是应该的……”宁黛没醒过来,随口就说,“你先享用,你先享用……”

林森森知道这事开怀大笑。

“看我的!”他说。

他开始了楼上楼下不停地跑着,又是定滑轮,又是动滑轮,又是作杠杆,又是作支架,又是钢筋,又是绳索,原来这是一个规模浩大的引水上楼工程……他计划从威虎厅直接将水吊到空中楼阁。

八百栋的居民叫苦不迭,以前只是地下宫殿在折腾,现在是大闹天宫,从地下宫殿到空中楼阁,上蹿下跳。现在他们算是知道女作家来了的“好处”呢!哼!

还有一个探照灯。林森森从舞台上拿回来的——他将舞台上的许多东西拿了回来——布置在他们的后院,也就是威虎厅,即虎皮墙的下面。夜间乘凉时,林森森会心血来潮地对准空中楼阁一闪一闪地打着水手的信号灯语。

“这是什么意思?”倪巴不解地问着。

“这意思是:地瓜地瓜,我是土豆。”

于是倪巴也去问了几下。

“你这几下又是什么意思呢?”

“中国中国,我是阿尔巴尼亚。”

真正的意思是:地下宫殿的两个小伙子钟情楼上的女作家。

“什么女作家,是给女作家看房子的。”朱丽叶很快就弄清了宁黛的底细。“真正的女作家叫普扫,在北京。人家才不来深圳呢,人家谱大啦!人家说是借房子给她住。同时也是为了让她给看家。哼,她算是哪门子女作家啊……”朱丽叶总算是可以出一口气了,看那两个小伙子屁颠屁颠地为宁黛服务,她可真是气不公啊。

“我说呢!她要是女作家,我就是女文豪!”

“她就是女作家,虽然不太出名,但她也发表过不少文章,还获得过很高的评价呢。”

倪巴义正词严地为宁黛辩护,其实他和林森森早弄清了女作家的真相,而且更喜欢这个真相。更使他们感到了可亲和照顾她的欲望,因为她看起来那么孤独,那么惆怅,那么无助。要不是她已经住进了作家小屋,他们真想把她请到地下宫殿来,为她布置出一间小屋,地下宫殿最明媚的那一小间,有绿萝的,对着虎皮崖的。林森森还想在虎皮崖那里搞个小瀑布,正好对着那间有绿萝的小屋的窗户,那间要是给宁黛住她一定喜欢。不过,那就得把朱丽叶赶走。现在朱丽叶赖在那间小屋里不走,而且处处给宁黛捣乱。这不,她又开始造谣啦:

“没错儿。她是获得过很高的评价,但那是情人的评价,情人眼里出西施嘛,情人眼里还出才女呢!否则她怎么会成女作家呢!”

“看来你是想让我把你踢出去了!”林森森气得朝朱丽叶挥动拳头。

“什么情人情人的!你懂不懂什么是诽谤?”倪巴更是容不得朱丽叶给宁黛泼污水。“我看你是吃醋吃过头了。”

“还不知道是谁吃醋呢?不信等着瞧……”朱丽叶不屑地对两个小伙子说,“她一来我就看出来了。瞧她那小模样,天天望着八卦岭,一副昭君出塞的样子,这一定是等谁呢?别以为她是什么好玩艺儿……”

朱丽叶传播着各种关于宁黛的消息,有她给两个小伙子送信时从编辑部听来的,有的消息连编辑部都不知道,是她散布给编辑部的,天晓得她是从哪里知道的。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她要是当一个下流小报的记者,可比谁都强。”两个小伙子一致这样认为。

“看啊,谁下楼了!”

黄昏时——这便是那个美丽的黄昏,那个偷儿正在等待生意的黄昏——朱丽叶倚在地下宫殿的雕花栏杆一边拣菜,一边朝门口窥探着。

“嘿!嘿!不理人了!”朱丽叶仍在朝外喊着。

“你说谁呢?”正在晾衣服的倪巴问着。

“谁?能是谁?这么大的架子能是谁?当代著名女作家嘛!”

倪已探出头来时,只看到了宁黛慌忙离去的一个背影。他感到好生奇怪。“她一定有急事!”

“谁?宁黛吗?叫她来吃饭!等一会儿会有船老大给我送刚捕来的海鲜,还有她喜欢吃的牡蛎、青口什么的,今晚我要亲自掌勺,让她知道我的本事!”林森森将浴室敞开一条缝,大声地说。

“你的本事!”朱丽叶撒了撇嘴,“人家不稀罕了!真正有本事的人要来了!”

“谁?”小倪问道,“谁要来了?”

“人家等的人呀,人家盼的人啊,人家的心上人啊……”

“快说,什么人?”

“北方名流呗!”

“哪个北方名流?”倪巴问道。

“反正不是你这个北方名流。”

“来个北方人就说自己是名流。”林森森从浴室里出来,一边擦着身子一边鄙夷地说,“北方除了出名流还能出什么?”

“能出名流就说明北方伟大。”

“那么伟大的北方人为什么还要南下呢?”

“从来是北方人征服南方,美国的南北战争……”

“可北伐又怎么说呢?我说的是中国的北伐,咱们还是讲点中国历史吧!”

“结果不是失败了吗?”倪巴说。

他们总是这样南方北方地吵着,少有像他们这样完美的,而且两个人都很完美,一个是典型的南方美男子,一个是典型的北方美男子,就是专门挑,也未见得能挑出这样的两个完全不同的区域的典型的一对。不仅美,而且十足的男子气。这点两个人又完全一致,但就是不能提北方南方。

“最怕的是哪大和他死在一块儿,真的,真有这种可能啊。”林森森煞有介事地说着自己的恐惧,“将我和他一同烧成灰,混在一起,那就糟了……”

“烧成灰也能把我和你分出来,我的灰绝对不和广东人一样,北方人和南方人的骨头不一样,灰怎么会是一样呢?”倪巴自信地说。

“对,他烧成焦炭,我烧成白灰。烧我的时候是一缕清气儿,烧他的时候是一股浓烟……”

他俩奇妙地住在一起,互相敌视又互相敬重着,但今天,他们吵是因为他们心里闷得慌。他们预感到,八百栋的好日于好像刚开始就到头了。

“要革命就北上,要发财就南下。”

“要深沉就北上,要浪漫就南下。”

“吵什么!吵什么!气兮!”朱丽叶用刚学来的几句。东话训着他们,“不就是因为要来一个北方名流吗!碍着你们什么事啊!”

十一

就在他们两个吵得正欢时,传来了张光雀紧急召见他的哼哈二将的命令。

“看!你们给我慧的好事!”他将最近一期的《风云》扔到了他们面前。

“怎么啦,这一期卖得好得不得了……”

“上面点名了,要查封。”

起因又是封面,即那张十七岁的少女的照片。

据说是因为格外的好,所以,某一个大人物来广东时便看到了,也是底下的人忘乎所以,想炫耀一番,这就撞在了枪口上。先是批评了省里,接着省里就追查到了市里。市里还没有丢过这么大脸呢,紧急开会讨论如何处置《风云》,将正在外地当诗歌评委的张光雀星夜召回深圳,他才知道又是哼哈二将给他惹的祸。

“还不是为了销售量?上次用男模特吃亏了不是吗?”

“那么你们不会用成年女性?”

“您怎么健忘?不是您说的女人一成年就没有美可言,您还说您与曹雪芹的心是通的,曹雪芹说……”

“得了得了!你们总可以搞些风景。”

“一印风景,就成了旅游杂志,那些卖不出去的过期杂志不是都印着风景吗?”倪巴据理力争。

“只有印老太太了。对啦,我们为什么不印点老太太呢?看看这样会说什么?老太太可真有漂亮的,还挺性感,真的,我在香港就看见一个。”林森森说。

张光雀气得鼻子都歪了。

“那只有秘密武器厂。”张光雀感慨道,“年轻人啊,你们只知道闯祸不知道防范……幸好我老谋深算啊,事先埋下了伏笔……”他挥挥手叫哼哈二将离去,但让他们顺便将宁黛叫来。

“她就是您的秘密武器?”林森森好奇地问。

“她只能说是我的伏笔,”张光雀卖着关子,“但秘密武器与她紧密相连,最近有一个人要从北京来,一个名流。还记得上次我们开的那次笔会吗?那会上有一个关键人物。”

张光雀不仅证实了北方名流要来的消息,而且还说出了他的姓名:吴冕!

“告诉她,用她的时候到了。”张光雀向他的两个哼哈二将交代着,“你们一定告诉宁黛,他一到就拉到我这里来。然后由他再引见一个首长。那个首长已经在深圳了。”

如此这番,这番如此。“总之,这关系到《风云》的生死存亡,我们指望他能在首长面前替我们杂志说说话,往上捅一捅

“指望他往上捅……”回家的路上林森森说着脏话,“他那玩艺捅得动吗?”

“你怎么骂人?”

“老鬼!老×!捞松!”最后一句他这已是在骂北方人了。

于是两个人又吵了起来。

但他们谁也没有将张光雀的话转达给宁黛。他们不知道宁黛到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们不知道她今天丢了钱包,也不知道空中楼阁的窗口的灯亮还是没亮。

反正他们心中的灯不再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