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家小屋-城与夜

第一章作家小屋

她是在一次笔会后留下来的——

就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一只小蛤蚌。大鲨鱼们走了,大章鱼们走了,大虾米大螃蟹大乌龟们都走了,美丽的大海螺大扇贝夜明珠也撤了。只留下她一个搁浅在沙滩上,湿淋淋的,灰蒙蒙的,擎着自己小小的壳,壳里半是泥沙半是泪,半张半翕地喘息着,胆怯地向外伸着自己嫩红的触角,忽而探出去,忽而又缩回来——那就是她当时的模样。

真的,她当时就是这个样子,从一来,从一踏上那节南下的软座车厢时她就是这个模样。她从车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像:

马尾辫垂在肩上,留海遮住了眼,长脖颈,溜肩膀,因为泄气而垂着,因为列车行进而晃荡着,因为脸色苍白而显得灰蒙蒙的。而在她身后的那些作家却一个个大放异彩,即便是她从玻璃窗里看着他们的影像——真的,她何必这样从玻璃窗里看呢,她蛮可以掉过头来,就能正眼对着他们嘛。可她不,她偏偏选了这样一个向隅面壁的位置,一个车厢的最尽头的那一排座位的里座。这座位坐三个人嫌挤,坐两个人略宽,靠外正对着车厢连接部的走廊,靠里是窗。眼下她就这样一个人靠里坐着,将头歪向玻璃,不是透过玻璃看窗外的景致,而是看玻璃上的那些灰蒙蒙的影像,看完了自己的又看别人的,她自己的还略微清楚一些,而其他人就是模糊一片,但在她看来,却是这样眩目!异彩纷呈——无论他们是华衣美服,气宇轩昂,或者是其貌不扬,不修边幅,哪怕是掉头鼠目,但他们的名字却都是如雷贯耳!至少,从他们嘴里吐出的名字是如雷贯耳的,而在他们嘴里,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无非是些唾沫星子,随着车轮的滚动一路飞溅着——

他们在车厢里谈笑风声!他们!

——人们称他们为著名的,虽然还不能称其伟大的。称他们为老师、导师,虽然还不能称其为大师。虽然还不能称其为泰斗,但也是巨星,要么就是明星,灿若明星。新星,冉冉升起的新星……

他们!

他们就这样聚在这节车厢里了,倘若——那面朝窗子的女子虽然心怀敬意,诚惶诚恐,却也不无恶意地这样想过——倘若这一节车厢出轨又将怎样?那当代中国文学史一定要重写了。要是说当代中国文学史是写他们的,未免言过其实,但要是说当代文学史是他们写成的,却一点也不过分。说黑是黑,说白是白,说红是红,说绿是绿。若他们不在了,换作别人来写,就不知是什么样了。

会是什么样儿呢?信否信否,应是绿肥红瘦?

看到自己的影像后面竟是群星灿烂,面对玻璃窗的女子倍感黯然,想到自己此行居然脐身于他们之中,鱼目混珠,她真是自惭形秽,于是她就这样一路上将头扭向窗户。

“请问,您是梅影吧?”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小青年站在她身边,脖子上挂着照相机,手里拿着笔记本,口袋里插着录音机的小麦克风。尽管他挂了一身行头,在列车里窜来窜去,大模大样地招摇着,但他蹭到这节车厢,可就是一副小巫见大巫的架式,满车厢的文坛名流,他却只盯住了她,也只敢盯住她,其他那些可都太耀眼了,太光芒万丈了,一下子就照出了他这个刚出道的外省末流小报记者的馕子,岂敢再往前进一步,正好一进车厢就看见了她。她越是扭头向窗,小记者越是紧盯着不放,而且是越看越像。

“您是梅影罢?您不必否认,您瞒不住我,我是您的崇拜者,您的小说我每一篇都读,虽然您和你书里的作者照片不太一样,瘦了点,您减肥了吧?您看,我还是一眼把您认出来了,因为气质!气质是不会因为胖瘦而改变的,我喜欢您的小说就是因为您的气质,您的气质很特别……哦,顺便介绍一下,我是《蓝鸟》记者,我们听说了这个笔会,派我跟踪采访……”

他已经准备坐在旁边了,因为此刻那座位已经空出了很多,那个被他张冠李戴的女子一个劲儿地往窗外靠,不是怕他,而是怕他所说的那个名字,因为她不知道这个名字,因此她认定这是个大名鼎鼎的名字。而她连大名鼎鼎的名字都不知道,却又坐在这里,再被人用这个名字称呼着,真吓得她心惊肉跳,不知所措。

幸亏吴冕回来了。“她不是梅影,梅影已经出国了,结婚,去了法国。她嫁给了法国人,对不起请您起来一下……”

吴冕毫不客气地将那人执拉开,自己坐了下来。那末流记者甚至还没来得及将脚从过道上撤出来,成了个名符其实的插足者。

他卑微地侧着身子贴在车厢壁上,而且,由于认出了自己面对的是当代最有名气的评论家而更显得诚惶诚恐:“那么,请问,她不是梅影,她是谁呢?”

“除了梅影,中国还有很多女作家嘛!她是谁呢,她是她嘛,用你的话说,是一个独特气质的她嘛。”吴冕以不屑的口吻对付着这个不识相的小记者。他在这里一插足,这个原本是罗曼蒂克的旅途就要被他搅和了。但吴冕到底是评论家,他知道怎样不失时机地将一个新人推出去:“她是宁黛!深圳作家!”

哦,宁黛,深圳作家。

其实,深圳不知有她,她也不知有深圳,在一九八三年的中国文坛,没有人知道她与它。

假如不是那个笔会……

且慢,先说说那时候的笔会吧!

真得说说了,否则都快淡忘了,忘了作家还有过那样的好时候。真的,你得说那时候不错,尽管那时候文人们骂娘,这本身就说明惬意:有个娘让你骂,或者是娘骂你,都说明你还是那么回事,是那么个角儿。忽而北京,忽而上海,忽而江南,忽而塞北,忽而庐山,忽而泰山,忽而九寨沟,忽而张家界,天涯罗,海角罗,笔会漫天飞!八十年代那会儿,文人揣着一支笔,就像早年揣着一支盒子枪,又像近年揣着一堆信用卡,在笔会盛行的八十年代的头几年里,那些舞文弄墨的人确实也风光了一阵子。

……那时节西伯利亚寒流已席卷了大半个中国,而北方大都市离生暖气还差半个来月二十天的样子、爬格子的文人们冻得哆哆嗦嗦的。这时,一封《风云》的请柬发向全国知名的新老作家们,才子才女们,凡有头有脸的,够得上档次的,都请了。换言之,凡接到请柬的也就说明了他们的价码,而这些有价码的文人的到来也就说明了这次笔会的档次,虽然人们还不知举办这次笔会的《风云》为何种刊物,但它出手不凡,居然开张伊始,就瞄准了文坛的最高档次,它的价码自然也是不言自明。

……两个小时之内,便从漫天风沙逃身而出,进入了花城广州。飞机一落地,那沁人心脾的花香已使北方名流们心旌摇动。名作家们从全国各地聚集在白云机场,被广州的同仁们纷纷抢去,轮番宴请。狠狠地款待了一气后,又送上南下的火车,包下了一整节软座车厢。

广九铁路上,一列火车在行驶,那软席车厢里风流名士,才子佳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是一个浪漫之旅,是时代的缩影,文坛的象征。而吴冕和他的同仁们,则是缩影的缩影,代表的代表。

他穿着一身褐色的灯芯绒猎装,因热而搭在肩上,红格子衬衣敞着领口,下摆插在宽松的西装裤里,略微有点肚子,也就不显了。他的发式可称为背头,大背头,但很随意地甩向脑后,说话时头发飞扬着,而看人时又滑落到额前,再用手指捋向一旁,鬓角处略显花白,略显鬈曲。眉毛上扬,眼睛眯缝着,是笑意,是随和,也是狡黠。他在那里谈笑风生,左右逢源,那正是他的好日子,也正是文坛的好日子。他们不知道时代将变,不知道他们的好日子快过到头了。

“要我给你介绍这个小姐的作品么?恐怕你得先从研究她的诗开始,她首先是个诗人哪!”

吴冕坐在那里侃侃而谈,末流记者站在他面前刷刷地记着。

吴冕谈起这个,可是没人比得了他。

这是吴冕出的主意,是吴冕拉她来参加这个笔会的!

吴冕到她的小学校里来找她时,她以为他递过来的信封里是一张内部电影票呢。所谓内部电影,一个是指作协内部,一个是指不公开放映,在那个年代,这标志着一种特权,也标志着一种风雅,一种虚荣。

“……收拾收拾,大后天一早的航班。”

她这时才知道那信封里是一张去广州的机票。

她蒙了,自从认识吴冕,他常令她发蒙。“这是怎么口事呢?”

“笔会。”他简单扼要地说。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是说那……笔会。”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作家呀!作家当然要参加笔会了。你怎么总不认为自己是作家呢?有的作家还不如你呢?好歹你还有几篇作品,有的老家伙也就是年轻时有过一两篇,就一辈子靠这个吃饭了呢,靠这个当官呢!你看你,你的作品发表在第一流的刊物上,关于你的作品的评论是第一流的评论家写的,这一点你得承认吧?”吴冕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女作家现在好出名啊!”

“还用说吗,作品是你送到刊物去的,评论又是你写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你怎么这样没自信!好吧,就算是因为我,可我又是因为什么呢?我这个文学家不会是无缘无故将一个人推上文坛的,不是吗?”

“不,不是文学,是化学!是因为那个图书馆……”

“啊,她还写过一篇小说,叫《图书馆的故事》,很有契诃夫风格的。作品里作者很巧妙地隐藏了自己……”

车厢里,他们侃侃而谈,京城大评论家和外省小报记者。

而当时他说:“不管是化学还是文学罢,总之,你还懂化学!很多人是因为什么都不懂才来说自己懂文学的。文学是最好冒充的。但你可不是冒充的,你是作家,这是毫无疑问的,而且是懂化学的作家,而且是女作家!啊哈,女作家!这年头,女作家好出名啊!”

当时,在她任教的郊外中学,操场旁边那间生着煤炉的灰色的平房宿舍里,响彻着吴冕响亮的笑声。

不!她不是作家——不管吴冕怎么说,她心里都不能承认——更不能称其为女作家。女作家?!看看她身后的那些才是呢,上了这节车厢她才明白了女作家为何物:那是些何等人物啊,她们是那么生猛,那么靓丽,那么五彩斑斓,那么张牙舞爪。和她们在一起,她一下子就露了馅,她选择这一排向隅面壁的座位,为的是与她们拉开距离,为的是不再看她们,只要看她们一眼,她的心中就充满了绝望。她觉得在她的后脑勺后面,那群女作家正指指点点地,以不屑的口吻说着一个字眼:

“冒牌货!”

也许她们没说,她们压根就不屑于说她。她们坐成了一个圈子而把她留在了圈外这就够了,这就说明了她是圈外人,说明了尽管她能吊上一个大评论家,但进入这个圈子可是没门。而且她们还要让她知道:这个大评论家在她们眼里算什么,只要她们愿意,只要他们勾勾手指头……

果然,传来了她们的声音:“吴冕!过来!”

“哎!来了!”像是一个跑堂的伙计,吴冕一边答应着,一边跑了过去,屁颠屁颠地。

“坐下!”这是北京的一个女作家。

“不,站着!”这是上海的,“别压着我的裙子。这是我从法国带来的。”

“我蹲下好吗?”

“可以,正好给我擦皮鞋,那是真正的意大利货。”

笑声。女作家们的和吴冕的,又引起了男作家们的。

然后是男男女女的作家们此起彼伏的笑声,或隔着座位,或凑过来,开始谈起了发行呀,出版呀,评论呀,评奖呀,还有文艺圈子里的俏皮话。那不是一般的俏皮话,而是这个圈子,这个层次,并且是只有对女作家调侃才能说出来的俏皮话,还有恭维话,她们的衣着啦,她们的美丽啦,她们的青春啦,她们的魅力啦,她们抽烟的姿式啦,她们如何让那些崇拜者心碎啦……吴冕带头,其他男作家凑趣,趁着女作家们受用了,舒服了,他抬起屁股溜到她的身旁,并将手伸了过来,因为和那些女作家无所顾忌,他也就顺势和她这样近乎了。

“瞧!”吴冕指着窗外。

竹林,椰树,木棉火红,凤凰花开,车厢外面已是亚热带的风光了。

她永远记住这个小火车站,像所有的四等小站一样。假如不是门口的景像的话,从外面看它和全国一样,真是一个统一的大中国。像她小时候看到的那些一掠而过的车窗外的小站一样。像小时候她随父亲南北奔波时所经过的那些小站一样。

“你的童年都记得什么?”这是在十几年以后的世界妇女代表大会上,一个意大利记者对她的提问。那时她已经成名了,她的书在意大利出版。

“在海边,一个被拍花子拍走的小伙伴。”

但这无法翻译,没人能将“拍花子”这个词儿向欧洲人说明白。

“火车。”她说。

“车站。”她说。

“从火车上一掠而过的车站。”她就是这样断然地回答着。

另一个法国女记者迷惘地望着她。而她又怎么能说得清,在夜间行驶的火车的咣当声中入睡的那个小姑娘的童年,和咣当声停止时醒来的小姑娘所看到的小站,她是如何惦记着那只从小站的站长室的窗户里爬出来的猫,在火车开动时,逃向黑黝黝的原野……她至今惦念着它的下落。还有那些种着波斯菊的小花坛,小白栏杆,在火车扬起的灰尘和煤屑中开放的被称为大麦熟的菊花和夹竹桃。

她对小站的感情,是对动乱的人生的早熟。这早熟是在五十年代。火车载着的她的童年,那一掠而过的小站,睡梦中听见列车员报站名:

“前方停车,某某小站,停车一分钟。”

后来,她将这写进了一个电影,还写了一分钟后火车离站时的情景:

火车拉走了一串珍珠……

“瞧,你写得多好呀。”电影评论家钟惦斐说,“你写夜的旅途该有多好,你这是电影剧本,你是中国第一个用电影语言写电影剧本的人。”

他确实是这样说的,他这样说并没有人不服气,也没有人很在意。老头子对女作家嘛,有点溢美之词这是很正常的,人们很宽容地这样想。但钟老他将这编进了电影学院的课本。

“你会写小站,”他说,“你为什么这样会写小站呢?”

小老头挠着头,而她默默不语……那是后来的事。

而此刻,当这列载着八十年代文坛名流的火车即将进站时,她的时空发生了错乱,一时间,她好像又回到了那种动乱的童年:

箩筐和扁担,烈日和汗水,打着赤脚的农妇的叫卖,她们提着那些异香异气的南方水果,操着那种异腔异调的叫卖,菠萝喽,椰子喽,杨桃喽,留莲喽,等等。果香、汗臭和乡音一样浓烈,一样令人窒息,将出站口堵个水泄不通,连空气好像也堵塞住了一样。还有换港币的,将你裹挟到厕所里,先问你要不要手纸,再问你要不要港币,港币兑换人民币的价钱是一元港币值人民币二毛七分钱。那是那时候的民间汇率。当时真正的汇率是以这个南方边陲小站车站的站前厕所里的交易为准,而不是中国银行。

她走出车站,看了看站牌,上面写着“深圳”。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吴冕。

“什么‘什么意思’?”

“这两个字——深?!圳?!”

“恐怕这要问问张光雀。深圳!这个圳字很容易念成川字。”

那时,她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这个地名将伴她一生。这不再是那车窗下一掠而过,“停车一分钟”的小站了。这是她的车站,她的终点站。她在这人世上已转了一大圈,直到吴冕给了她这张票,她才知道她应该到哪里落脚。但她当时不知道,不知道这是一张单程票,有来无回。

“来啦!都来啦!真够意思的,爷儿们!辛苦了,同志们,欢迎大驾光临啊!”张光雀在这个小站台上迎来了北方名流。

古道热肠的张光雀,他肥胖的身躯散发着比这里的天气更为炽热的热情。在十一二月的冬季里,他穿着一件汗背心,腆着一个大肚子,摇着一把大蒲扇,扯着一副大嗓门,呼哧带喘,汗流泱背,迎着正徐徐人站的车子,抱着双拳,敬着军礼,像个大侠,像个革命者。张光雀永远是一个革命者,永远有一颗年轻的心,骨子里永远是叛逆,血液里又永远是热忱,他永远反潮流,又永远站在潮流的最前面。在这个城市还在分娩,刚露端倪时,还弄不清“作协”到底作什么鞋时他就开始操办笔会了。而且是瞄准了大陆文坛的最高档次。

“怎么样?该请的我都给你请到了,你看看,够档次吗?够体面吗?不辱没你吧?”吴冕一下车就被张光雀拉人了他蒸笼般的怀抱里了,那热气蒸腾的体温和汗薰几乎令他窒息。

“真够赏脸啊!真够意思的!真够朋友的!让我怎么谢你啊!”

“你要是谢我,就松开你的怀抱。天啊,这鬼地方怎么这么热!都什么季节了?”

“哈哈……”张光雀开怀大笑,“实话说,这是我们这个南蛮之地最好的季节了。这全是你的面子啊!”

“哪里?还是你张大侠、张老总面子大,人缘好,一说是张大侠张老总有请,就是掉头也得来啊!”

虽说是恭维之词,但却也不假。炮筒子张光雀在文艺界颇有人缘;。还有他的诗,你无法相信这个激昂的胖子写出的诗竟是柔一绸之极。

“掉头不至于,不过是古来的流放之地就是了,我却斗胆包天,请你们这些星宿下凡,委屈大家了!”

“你们以后会很大的,”大地方来的大作家以一种偷就的尊贵恭维着,“以后会很阔的,会很特别的,听说办特区了吗?”大地方来的大作家以一种通天的口吻传播着政治小道消息。

但谁也没有想到它以后会真的很大,很阔,很特。

那真是盛况空前的一次笔会,深圳的文学史上应该给张光雀记上一笔,记上头一笔。

美中不足的是,一些有名的男作家没有请来。倒是女作家来得格外多,有出名的,有出色的。色,指的是长相。出名的,色差一些没关系。出色的,名小一些也没关系。有请来的,有不请自来的,有被请的人带来的。没关系,这都没关系,到了大侠张光雀这里,都是好朋友,都有好招待。只是私下里和吴冕说起几个他非常想请却没有请来的男作家,张光雀不免有几分遗憾。

“放心,老兄,来得了女作家,就来得了男作家。”吴冕给张光雀吃定心丸。

果然如此,在笔会正式开始之后,就不时有男作家冒出来,而且都是名作家,越来越有名。昨天还没影儿,今天就冒了出来。晚上还没影儿,早上就冒出来了。从哪儿冒出来的都有,会务组的一辆车每天都要去接人,直到最后一天,还有一个大画家而不是大作家从国外打电报来,说是要给张大侠凑热闹,本来要直接回北京的,现在改道深圳人关,务必要等他两天,因为他的画展还有一点收尾工作云云。这真是令张光雀喜不自禁,没有二话,本要结束的笔会就又推迟了几天,经费大大超出了预算,麻烦大大超出了想象,但那真是盛况空前!

而且是盛况不再!深圳的文学史应该给张光雀记上一笔,记上头一笔,只有他才能召集起这样的笔会,在他之后虽说是笔会不断,甚至钱更多,人更众,但都不能和当初相比。那股热乎劲儿没法比。张光雀的热乎劲儿没人能比,文坛第一。

他是一位诗人。因此,吴冕介绍起她来就比较容易些,不那么生硬。

宁黛被介绍给张光雀。

“二位都是诗人……”吴冕第一句话就这样说。

惊得宁黛连连摆手说:“不不,我不是,我不能,我……”

“她的意思是说怎么能在你张光雀的面前称诗人呢,你的名气太大了。”

“我的块头太大了。”张光雀说。

“你应该拿你的诗给大侠看看。”吴冕对宁黛说,又转向张光雀:“她写一点小诗,不错的小诗,很有才气的。”

“没,没有……”

张光雀用探究的眼光看着她,不知道她说的意思是没有诗,还是没有才气。

“这个年纪的女人就是诗嘛,比诗还好。”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吴冕一眼,“才气,有没有都不重要,没有人会在乎这个……”他大大咧咧地说,看到吴冕向她眨眼睛,便又转口说:“也给我们这个《风云》写一点稿不好吗?只是我们是小刊物,不比北京的大期刊,别嫌弃噢!”

“干脆让她来你这里工作不好吗?”

吴冕趁机这样提议,这使张光雀吃了一惊。这可不是兴之所至,随便说说,不知吴冕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张光雀看了吴冕一眼,狡黠地说:“这不大才小用了吗?”

“哪里,跟着你这个大诗人她正好拜师呢!”

“还有比你这个老师对她更合适的吗?”张光雀说,“再说要离开北京,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搞文学,北京是首善之区,如果不是有特殊原因的话,还是不要离开的好,更不应该离开你,你可是青年导师啊!啊哈,你考虑……”他望着吴冕,而丝毫不望宁黛。

宁黛也看着吴冕,好像是他而不是她要离开北京。

“哪里,哪里,你这里才是藏龙卧虎之地。”吴冕闪烁其词地说,一以后我也会常来常往的……”

“常来常往,嗯,常住吗?”张光雀嘴角一丝笑意,一追到底。

“常来,常往,当然就免不了常住喽!”

“是经常的‘常’,还是长久的‘长’?”

“反正我来就是了,”吴冕真是拿张光雀没办法。“你搞的什么文字游戏?”

“行啊,把她交给我吧!’至此,张光雀不再说什么,而是以他一贯的爽快劲一口答应下来,“这次就留下来吗?嗬,真是说来就来啊!好啊,好啊,来吧,来吧!没问题!编制,户口,这一切都交给我,我想办法就是了,我这张脸在深圳还算是有人认。只是房子不太好办,眼下她住在饭店里,待笔会结束了住哪儿呢?我多付几天房钱没关系,可这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啊……”他皱着眉头认真地想着:“要不就让她去八百栋和小伙子们挤一下?可就她一个女的,这合适吗?”

“不用,不用,”吴冕赶忙说,“我已经借来了普扫的房子……”

“天哪,你真有办法,能借来普扫的房子!看来你早有准备,”张光雀不无感慨地说,“啊,普扫……她的房子是市长特批的,为了这些名人能来,市长就给房子。而有人为了要房子,就说要来,而且都是女作家。可现在,这里的人连她的影还没见到过!”

“普扫可不缺房子住,她在北京、广州有好几处房子。不过话说回来了,既然是市长美意,她为什么不要呢?给朋友住也好嘛!”

“比如你这样的朋友,你这样的朋友的朋友……哈哈!”

吴冕有些脸红,张光雀也就适可而止了:“反正住来住去还都是女作家。老兄,我有一个论点,你等着看吧,这是女人之城啊!”

这是张光雀的第一个论点。他第一个提出了女人之城。

“你别急啊,留得住女人就引得来男人,忘了?这是咱们笔会的经验啊!”这是吴冕的观点。他成功地运用了这个观点。

“你是说,她来深圳以后,你也打算来吗?”趁着宁黛走开的时候,张光雀直截了当地问着吴冕,“你不跟我说实话,可我要告诉你实话。这城市以后怎样我不好说,人们将它炒得纷纷扬扬的,说得像天堂一样,也许是天堂,也许是地狱,但眼下,它是离婚者的天堂!”

注意!这张光雀的第二个论点:离婚者天堂!

“离了婚的往深圳,离不了婚的也往深圳跑,五十年代争取结婚自由,八十年代争取离婚自由,这差不多也是抛头颅洒热血的事,道德审判和宗教审判一样,要上刑场。只有深圳能容忍这样的爱情。就凭这一点,我敢说深圳是有希望的。”

张光雀激情澎湃起来:“真应该在这个城市竖起一座碑,就像美国的自由女神像,上面写着:罗密欧与朱丽叶们,梁山伯与祝英台们,抑或是陈世美和卡列琳娜们,到深圳来吧,想成眷属而成不了的有情人们、私奔的人们、第三者们,到深圳来吧!来吧!追求爱情的人们、被世俗所不容的人们,到深圳来吧!”

多亏这把钥匙。来深圳的人,口袋里揣着一把钥匙和没有揣

着一把钥匙可大不相同。揣没揣着钱你不见得看得出来,而揣没

揣着钥匙你看那架式就知道:没钥匙的人眼睛朝上,揣钥匙的人

眼睛朝前;没揣钥匙的人乍撒着双手,有钥匙的人一手插兜。

其实光看脚后跟就能知道:没揣钥匙的人一个脚后跟朝前,

一个脚后跟朝后;而揣着一把钥匙的人走路不用脚后跟,脚尖一

落地,大拇趾就撇向自己家的钥匙眼儿

这是她在后来写的一个随笔。于是人们笑着要看她的脚趾头,以便知道她家的方向。当然,这是后话。

黑暗中她走近了八百栋,吓了她一跳,真是一个庞然大物,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一座居民楼,令她望而生畏。为什么要造这样大呢?要知道这是居民楼呀,不是五角大楼呀!有这样一座大楼在这里戳着,似乎是在堵人们的嘴,让你们再说这里是荒蛮之地吧,请看八百栋!但她在一个夜晚,初来乍到,一头撞到山一样八百栋前面,这种荒蛮之感反而更加重了,准确地说,是蛮横,她对这个地方的蛮横一直心存畏惧。直到它建设得十分繁华、十分摩登、十分现代了,她心中的荒蛮之感仍不能消失。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曾去过草原、荒漠、戈壁,她都不曾感到,她一直对城市感到荒蛮。

站在八百栋前面的她定了定神,定了定睛,先是从南到北地扫视着:从一门到十门。又上下地扫视着:从一层到八层。正是上灯时分,像山一样横亘的八百栋像一个大型的电子屏幕在她眼前闪烁着:

家家窗口大开,色、香、味,声、电、光俱全!饭菜的香味,孩童的吵闹、电视机的喧嚣和灯光一起从窗口流泄着,这便是人间香火啊。这一点倒是南北都一样,天涯共此时的——她心头一热,一时间她分不清在自己心头涌动的是什么:是尚在人间的感觉,还是天涯沦落的滋味?这取决于她手心里有没有一把钥匙。她有,当她的手握到口袋里那把带着体温的钥匙时,她的心定了下来。

为此她感谢吴冕,当他在车站离别时将这把钥匙交到她手里时,她就一直没有松开,好像是沉溺在海里握着的一根救命稻草。

“你问三门八○三?就在那儿,呶,最上面,往上看,那个空中楼阁……”

小伙子仰着脖,指着八百栋的楼顶,星光照着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看不清他的脸庞,但他的轮廓却被住户窗口里射出的灯光勾勒得十分清晰,那是你所能看到的最健美最青春的男性轮廓,他站在楼底层的花园篱笆前,散发着刚洗浴后的清凉,和南方小伙子特有的淳美气息:棕榈树气息一样的,有别于北方汉子的体味。

“……呶,就是那个窗口,那个没有灯光的窗口,看见了没有?很好认的。一小伙子向前来问路的宁黛热心地指点着。

真的,很好认的,唯独没有灯光的那个窗口,在万家灯火通明的八百栋,与其说像一只闭上的眼睛,不如说像一个黑色的眸子,冷冷地,默默地,深深地,高高在上地凝视着。与其说是她认出了它,不如说是她感觉到了它。她望了它一眼,就知道那是“自己的”窗口。好像它是有灵性的,顿时与窗口作了交流。

这一点对于她很重要——“自己的窗口”!脚踏上这个城市是一回事,在这个城里有一个窗口又是一回事,有一个哪怕是这样一个漆黑的窗口,但它属于自己,那就不同了,她的心里就豁亮了,她松了一口气。

“谢谢!”她说完就往楼上走。

“哎——”小伙子在后面叫住她,“你找人是吗?你找不到的。你没有看见那窗口是黑的吗?那里面没有人,一直没有人住。”

“不找人,”她说,“我来住。”

“啊!真的?”

小伙子的眼睛又发亮了。他扶着楼梯,搓着两手,望着她上了楼,还忍不住又往上追了两个阶梯:

“不需要帮忙吗?……需要帮忙的话,请随时下来,我就住在本楼的最下面,地下宫殿,真的,一说地下宫殿就找得到我。知道你那套房子叫什么吗?就是你住的那个空中楼阁,我们管它叫作家小屋,以后不要说什么三门八○三,只说是作家小屋就人人都知道,在你来以前人们就这样叫了……啊,太好了,你总算是来了,天哪,你真年轻啊!”

比她更为年轻的小伙子一点也不掩饰对她的仰慕。那明亮的眼睛一直在她的后面,她的下面,在黑暗的楼梯口照耀着,伴随着她的脚步,直到她的家门。

后来她知道小伙子误将她当作了大名鼎鼎的普扫。但当时,在那个朦胧的夜晚,她初来乍到,孤身一人,黑灯瞎火地闯到八百栋时,这双明亮的眼睛给了她很大的安慰,而且,在后来的日子里,这双眼睛一直关照着她,关照着她的一生。

她喜欢这套小房子。在后来的日子怀念它,像怀念一个朋友,怀念童年一般。她记得她在深夜推开那间房子时的吱呀声——她记得没打开灯前,那满地的月光的情景,记得打开灯的那一瞬——

那一瞬像个童话。明亮晃眼。她看到了一个童话中的小房。

他们也记得那一瞬,小林说,在她的窗口亮起来的那一瞬,一束光线像银河从天而降,直接倾泻在地下宫殿的后花园的虎皮墙上,两个小伙子一同抬起头来,仰望那被他们称作是作家小屋的空中楼阁。

小林,林森森,是两个小伙子中的一个,也就是宁黛问路的那个俊美的小伙儿。他曾是舞蹈演员。另一个叫倪巴,摄影师。他俩一同住在地下宫殿里,当作家小屋的灯光亮起来的那一瞬,他俩一同仰望,一同爱上了她。

这是八百栋最顶层一套单元,虽然小,但却是个上下两层的复式结构,一层是一个大厅,用一个本制传古架分为客厅和餐厅。客厅里是一面墙的落地的大窗并和宽敞的阳台相通,都朝向南面。餐厅通向厨房,里面还设一个小小的洗手间,都是雪白的瓷砖。一个小楼梯缘墙而上,楼梯下巧妙地形成一个四进去的吧台,而楼梯上形成一个壁橱。二层是书房和卧室,联结这两房的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在卧室的拐角处又扩展成一个可作起居室的小厅,通向一个带浴缸的大卫生间和朝北的凉台。最使她喜欢的是一个天窗,开在走廊、书房的那一端的上方。白天,即使所有的窗帘紧闭,从天窗里射下来的光线已足使二层亮堂堂的,并且柔和,这使得长廊就像画廊一样。夜晚这天窗取下湛蓝的一方夜空,有时是星星,有时是月亮,有时就是蓝色,纯净得不能再纯净的蓝。于是,她在这天窗下铺了一张席子,每晚就这样仰面朝天地躺倒下去,望着那一方湛蓝,却突然想到,成人看到这蓝就想躺下去,而孩子呢,若是一个孩子,他看到这蓝会怎样?想飞起来!一定是这样的——她暗暗地想到了一个孩子,而且是一个男孩子——让吴冕在天窗下设一个小扶梯,就可以攀援上去,那上面是一个天台,在那里可以看整个城,这是当时最高点了,在那里安一个天文望远镜,可以看星星。当然,她的孩子后来在海边看星星,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她和孩子躺在沙滩上,指点着满天繁星。彼时,她不可以想象自己当年怎么就那样在一方湛蓝下想入非非……

能够让人想入非非的房子是有灵魂的房子……

——她在写给吴冕的信里就这样说着,而且说着自己的想象,想象着怎样来布置它,想象着她和吴冕在下面的草地上散步。有一天,她看到了两个老人在这上而散步,她心里感动极了,在这个城市里极少看到老年人,看到老年人令她感动心安。她想象着她将终老在这座城里,和吴冕相伴,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又令她感到凄然。

而且从窗外看去没有树,这令她感到荒蛮。她给吴冕的信中就是这样说的:

荒蛮!

真的,如许的荒蛮,她从八卦岭的那幢楼里看下去就更是这样。阳光下裸露的红士地。混凝土的建筑在烈日的反射下白得刺眼。却没有一点阴影。至少她的记忆中是这样的,没有阴凉投射在记忆里。在那最初的日于里,只有焦灼和褥热,而没有树!

这本是一片树木葱郁的地方呵,因为修建城市而没有了树。但没有树又怎么能叫城呢?只能叫基地、军营,或者是墓地。墓碑林立的坟冢尚且要有阴凉,光有钢筋混凝土又怎么能叫城呢?她不?她不承认这是城,在没有长出树以前她决不承认是这是城——她一直这样固执地认为——当然也不再是乡了。没树不能称其为乡下是不言而喻的,而城呢,城比乡更需要树啊,因为城更孤独。

比城更孤独的是她。

那时你要是从八卦岭下走过时偶尔抬头,一定能看到一个缥渺的女子、纤弱的女子,在高高的八层顶楼里,在风中,在蒙蒙雨雾中,在收衣服的时候,在痴痴地盼着树,盼着荫蔽。

还有那山,她倚着后窗看着对面的八卦岭。八卦岭的山隔断了她北望的视线。她的家、血缘、历史都在北面,现在被隔断了。八卦岭不是一座高山,和北方的山比,它算得了什么呢?而是天矮,这里的天是这样低呵,以至于那云直压到她的心上。

在最初的日子里,在轰轰烈烈的深圳初创时期,一个叫宁黛的女子就这样蜗居在这空中楼阁里。白天倚在正对八卦岭的后窗前,而夜里是在天窗下,作一个凝视者。后来她也说过,她只是一个凝视者。时而她有倾诉的需要,这需要一但冒出来,就不可遏制,她就扑向一张她能随手抓到的纸,随手就写,随写随撕……

是信?写给吴冕的信?是日记?写给自己的日记?是诗?是散文?是随笔?还是什么东西?总之,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堆碎纸片子,随着她的脚步,随着她的目光飘落……

不管怎么说,女作家的房子滋养了她,尽管这房子空空如也,但它被叫作作家小屋就已被赋予了灵性。日后她说,假如有这么一间空房子,房子里有一张纸,一支笔,你不当作家又能当什么呢?如果有人反驳她,她便说,你住的空房子叫空中楼阁吗?叫作家小屋吗?不叫?那就抱歉了,那就是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你成了作家。”

女作家的房里也并不真是空空如也。有一天,她在壁橱里看到了一本诗集,这大概是女作家留在这房子里的唯一的痕迹。随手一翻,便是一行诗句映入眼帘:

你用乌克兰开满鲜花的草原,

换来了上流社会的繁华,

……

她只看了这一眼诗句,她就已经醉倒了。

这是莱蒙托夫写给一个伯爵夫人的诗句却倾倒了一百年以后异国它乡的一个女子。在八百栋的空中楼阁里,宁黛将这诗集们在心口上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过去曾有过鲜花,现在也未曾见到繁华,可我用什么换来了什么?

她软软地倒在了台阶上,不能自已。

实话说,什么标新立异的题材,跌宕起伏的情节,光彩照人

的形象……就别指望了,既然我的故事的背景是这样一个小图书

馆。

学院的角落里,灰色的两层楼,楼下最尽头,一个日本式的

拉门。很少有人从这里经过。经过也听不到什么声响,晚上,窗

幔筛出柔和的光……

——《图书馆的故事》

她写过一个《图书馆的故事》,有一男一女主人公,男主人公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小作家,女的是粗粗拉拉,但奋发向上,又有真知灼见的图书馆管理员,这是以男主人公为第一人称写的。

但实际情况是怎么样的呢?满拧。

……很工整,有如图案般的美,很会隐藏自己,会隐藏自己

就是一个作家。

——编者按

编者是吴冕。

但她觉得,不隐藏自己才是一个好作家。也许更好。

可她一生都在隐藏自己。她不是一个好作家,不是她心目中的好作家,但不坏,确实不坏,尤其在出版商看来。

在注视八卦岭的日子里,她常想那个城,想那个城里的一个胡同。胡同里的一个北方艺术学院,学院里的一个图书馆。

姑妈就是那个图书馆里的馆长,也是馆员,光杆司令,却无所不能。

如果没有姑妈,她不可能在父亲已经亡故的情况下回到北京,也不可能在城郊的一所中学里当上了代课的化学教员。

那是七十年代的后期,她从父亲下放的青海回到北京,二十出头,孑然一身。风姿绰约,却已经饱经离乱:父亲死了,母亲跑了,她就这样来到了姑妈身旁,她唯一的亲人,在京城的,也是在世上的唯一的亲人。同样,她对于姑妈来说,也是唯一的。但姑妈一点也不心疼侄女。她知道,这姑娘不是棵枯死的树,无非是枝打蔫的花,喷点水,打理打理,修剪修剪,往瓶里一插,第二天一早就会直愣起来。

姑妈一眼就看出来:这还是个姑娘,不仅没有结婚,而且没有恋爱。

她是一个蒙尘的瓷器,但没碰坏一个边儿,一个沿儿,一丁点边,一丁点沿儿都没有磕着,碰着,只要洗一洗,擦一擦,就又能光彩照人。她就这样冷眼看着自己的侄女,坚信几顿好茶饭,几身好衣裳,几个好觉,得,就妙手回春。一个新人就在她手里诞生了。

但,很快姑妈就明白了,没那么简单。她还看到了更深一层:不该经历的,这姑娘都经历了,而该经历的,这姑娘还是一片空白。

姑妈眼刁。在品味女人方面,她是个行家。她将女人琢磨透了,成了精了,女人精。

无所不能的姑妈给她联系了一所代课的中学。

那所中学刚出城边,隔着一条护城河,却仍是一派乡间景象。因此,她觉得和她父亲带她下放的青海乡村学校相差无几,她感到很亲切。同时,她毕竟回到了北京,北京就是北京,是她的家,是她的根,没有父亲没有血亲,也是根,也是家。这就是为什么在动乱之后,那些分布在天南海北的老三届不顾一切代价要返回北京,那些去支援边疆的知青,无论是五十年代走的,还是六十年代走的,即使他们回不了北京,但他们也要将自己的孩子送回北京。而北京也作为一种补偿一种义务已形成了惯例甚至形成了法律要接纳不能回城的北京知青的孩子,他们不能落叶归根,但他们的果子,他们的种子还是要回京,要回家。但回到家又觉得不是家,不是自己的城市不是自己的家。而在这里就很好,想青海了,这就是青海,这是城市里的乡村,首都中的边疆。想北京了就已经身在北京,跨过河去就是汽车总站、无轨电车站,就是各大机关,各大商场,就是繁华所在。

她在这里代课,教化学。同时在这里住宿,就在大操场旁有一排小平房,最靠边儿的一间归她,是她的宿舍,闺房,家。

她在日记里描述这间小房:前面是一棵柳树,另一棵也是柳树。

我看看,让我看看,没关系的,只是随便看看。校长说。校长可不是随便看看,校长是要看看她能不能教语文。校长觉得她教语文没准儿不错,学校缺一个语文教员。

一棵是柳树,另一棵也是柳树?校长只看了这两句就知道了她的水平,这叫什么呀?这叫大实话,你太没有文才了。校长并不知道她这是模仿了鲁迅。看来她是个教理工的料,校长对姑妈说。倒是体育老师,那个身材魁梧的大马,却是个公认的秀才。校长将在操场上带操的大马指给姑妈看,我的发言稿全是大马写的。要不,你再写一篇发言稿给我看看。

于是她写道:东风擂,战鼓吹……她确实是一时的疏忽,一时的笔误。

得!得!停笔!停笔!就写了两句,校长就让她打住了,您给我歇菜吧!您有没有形象思维啊,东风可以播吗?战鼓可以吹吗?

可这是毛主席的诗啊,她分辩道,毛主席说,东风擂,战鼓吹,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毛主席是这样说的吗?毛主席说的是东风吹,战鼓擂……你把“吹”和“擂”搞颠倒了知道吗?你太不懂文学了。

于是校长说,算了吧,还是让大马来吧,你还是教你的化学吧,你化学还是教得不错的。真逗,瞧瞧我这一班人马:五大三粗的,却能吟诗作画,文文静静的,却只能搞理工。倒也不错。校长对姑妈夸耀,我手下的老师,就是与众不同,就是出人意料。校长很满意的样子。就是多才多艺。校长又补充了一句。这一句是为大马补充的。

那个体育教员奔跑在她的宿舍前面的操场上。看着夏日的阳光照耀在操场上,蝉儿在叫,体育教员在那里跑。好像她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好像这样的日子她要一直过下去……

在八卦岭的日子里,她是多么怀念在那小学校的日子啊。哦,你用乌克兰开满鲜花的草原……哦,哦,没有鲜花,不是乌克兰,但那生活也是金不换啊。

在大马眼里,姑妈是上层人士,文艺界的,不是名流也是上流,姑妈来过学校,她那作派,令大马倾倒已极。她勾勾手指头就能令大马为她做任何事情。她站在学校教研室的台阶上,把腰那么一驻,那真是仪态万方,就已经永驻在这个小学校人们的记忆里。这里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儿,真是令这一方土地感到荣幸。这一方穷郊僻野。

“你们放假了吗?到我这里住几天吧,养养身体备备课,你不是还要考大学吗?顺便给我图书馆里帮帮忙。”电话里姑妈用那迷人的声音说。

“哎。”她乖乖地答应着。

她与姑妈通话的情景真是温情脉脉,毕竟,这世界上最亲的只有这姑侄俩。令旁边听的人不由得感动,旁听的人是大马,他真觉得这知识分子家庭就是不同。由于有这样的姑妈,这样的侄女也就身价不凡。

……

坐在图书馆里的姑妈,隔着老远的几排书架,透过青藤布满的窗口往外看着,仅从步态上就认出了正朝这里走来的侄女,站在学院门口的姑妈,及至侄女来到跟前,只瞄了一下,就笑了。

“唔,你完全好了,恢复过来了,滋润过来了。”她把一副准备好了的套袖递给了侄女:“呶,还有胶皮手套,你也戴上。图书是很磨手的,像刀子一样。”

姑妈仔细地看着宁黛将手伸进胶皮手套里。“嗯,你的手很好看,这是咱们家的遗传。你父亲的手也是这样。你奶奶的手就更别提了,那才叫纤纤玉手呢!这样的手应该是去拉小提琴,弹钢琴,也可以当外科大夫,可我们只能干这个。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要保护好我们的手,没听说吗,手是女人的第二容貌。都戴上了吗?咱们干活吧,一边干,一边说。怎么样,这学期?你们校长答应我这学期把你从代课教师转成正式老师,可你又要考大学。当然,能上大学还是上大学,我们这样家庭的孩子就是要上大学……冬天快到了,你怎么取暖呢?烧蜂窝煤吗?你会吗?谁帮你搬呢?”

“有体育老师。”

“我知道,是大马,大马对你怎么样?看来对你很钟情啊!”

“哼!”她对姑妈的话很反感。“去他的!”

“看来他是个可怜的情人。”姑妈不无同情地说,“有崇拜者总是好的,一个女人,不能没有崇拜者。女人没人崇拜只能说是个母儿,公母的母。”

姑妈到现在仍有崇拜者,而且还有不少是少年,小一二十岁的都有。

正午,爬山虎疲惫地贴在灰色的楼上,灰色的楼下没有一点阴影,图书馆里却是凉爽的。姑妈在宿舍楼里午睡,宁黛在替姑妈当班。

“其实不用去的,今天是周六,下午不会有人来了。”姑妈睡意矇眬地说。

但宁黛还是来了,她喜欢图书馆里的宁静,她想在那里把化学准备一下,一来是为考大学作准备,二来就算是备课。

静得连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到。而她的心静得如水。每当她摊开那些教材时,她就进入了一种纤尘不染的境界。说到底,她喜欢自然科学。她原本是想作它的婢女。当她在那个图书馆里坐定时,她不知道有一天,她会永远离开了它。那时,她真觉得很近。她不知道就是那时,她已经离开它了。

她的头发垂到那些分子式时,她想到了居里夫人。想到她也曾有过的如花的年华和如花的容貌。她想象着这应该是她妈妈的容貌,因为父亲是个化学家,他应该有这样一个妻子。她始终不知母亲的容貌。

她就是这样爱想入非非,越是在她专注时,她越是想入非非,而这想入非非却又丝毫不影响她更专注地进入逻辑。这真是她自己的一个谜。

“多么可怕的东西。”一阵声音在她的头顶上响着。

她猛然抬头,从头发里露出自己的脸,她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中年男人,那男人的一只手正撑着桌子,就像男教师惯常在女学生的桌前停留时所作的姿势一样,那臂弯正越过她的背项,下颌几乎触着她的发梢。女学生爱提问就是为了是这股气息。当她抬头时,那男人的目光也从教材上抬起头来,男人的目光里充满了惊诧。

“你怎么可以弄懂这些?”他指着那些化学方程式说,“这是些多么怕的东西,而你又是个这样清秀的女孩子……”

她笑了,这是多么风马牛不相及,又多么煞有介事,她一下子感到非常轻松。

“这是什么?”他指着教科书问。

“化学。”她说。

“化学!”他哀叹着,“凡是我不懂的,我就称其为‘化学的’……”

“您并没有说错。”

“真的,你不笑话我吗?你真认为‘化学的’可以解释一切?包括我的领域?”

“我想可以试一试……”

“比如灵感和创造,美丽和激情。”

“那是蛋白质燃烧所产生的……”

“他们呕心沥血写了那么多书,你只是用了一个分于式。那些罪与罚,只是在燃烧蛋白质?”

“从化学的角度来看,是这样的。”

“那么快乐和忧愁呢?”

“那是由大脑中的多巴胺引起的。”

“那么爱情呢?”

她一下子愣住了,脸红了。

“你不介意我提到这个字眼吧?我们搞文学的是离不了这个字眼的,请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任何恶意……”

“您是搞文学的?”

“是的,爱情在我们这里是家常便饭,当然,我说的是字眼,而不是实际……”他停了一下,又解释道:“实际上我并不懂。”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谦虚。

“我就更不懂了……”她脸更红了。“您对您的家常便饭都不懂,而我……”

“而你,还没有尝到过滋味,是吧?”她没有说出的后半句被他说出来了,没有丝毫嘲讽。“这就对了,因此你可以更客观,更理智,更学术地说一下,说一下我们这些文学家也没有解释清楚的问题,它,爱情,为什么会使人如痴如狂,欲死欲仙?”

“我想,那一定是一种化学的发疯形式。”

“天啊,化学的发疯形式!”

他觉得这真是危言耸听。不过,这是后来的事,初识的那天只谈到了蛋白质的燃烧。她还给他写出了化学方程式。写得很清楚,就像她在黑板上给学生们写时那样一挥而就。

一定是那一挥而就的姿势启发了他:“有意思。让我猜一猜:你是一个老师,对吗?”

“您怎么猜得这样准?不过,我只是一个代课老师,还没有转正。”

“这就不是‘化学的’,而是‘文学的’了。知道吗?文学就是人学,就是研究人的,人的命运……”

“就像算命先生?”

“怎么样,想让我再试一试吗?”

他准确地说出了她的年龄和籍贯:“你二十出头,出多少头?我想,你可能是属羊的,怎么样,我猜对了。你祖籍江浙一带,虽然你说一口标准的北京话,但却有吴侬软音……”

有什么能瞒得住饱经世故的他呢,又是这样一个清澈见底的姑娘。而且,那天他真是发挥得不错。

“还有,你是插队知青,这点我完全可以肯定。”

“不完全对,准确地说,我是随父亲一同下放的。”

“这有区别吗?”

“有的,我走得更早一些,回北京更难一些,而且,生活方式也不同,有父亲住在一起,而不是住在老乡的家里。”

“那么,你们是在北大荒了?不不,应该是在内蒙古,你身上有草原的气息,我去过锡林郭勒草原。哎呀,你猜我记住了什么,不是青草,而是气息,那夜路上的气息……对,让我说得更具体吧,你就从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上回来的!”

“是在青海,”她说,“不过,也有草原,还有湖泊,也有夜路,我和父亲常走夜路。”

于是她讲了她的草原,青海草原,讲了她的父亲,讲了她的童年,夜行列车前方那只逃窜的猫,目前代课的学校,那个教着体育却又爱着文学的大马,她一口气讲了下来,自己并不觉察。

他静静地听着,眼睛闪闪发亮地望着她,由衷地说:“你有讲故事的天赋,真的,这是一种天赋。”

“我的父亲总是这样讲,他总是讲:‘从前……’虽然他讲的是现在的故事,但我喜欢这样的开头。”后来,她果然喜欢这个开头。并且等到了用这个开头的年龄,在她现在的寓所里,她常用这个开头写故事,为自己的孩子写。

于是又讲到了她的父亲。

“你写过诗吗?”他突如其来地问了这么一句,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问过。

她本应该说“不”,但她犹豫了一下,支吾道:“这……这并不等于我会写诗……”

“你会的,你一定会写诗,我能看得出来,诗人不一定会写诗,诗人,这像美人一样,是一种天赋。”

“但我确实写过一点诗呢。”她羞涩地说。

不知为什么她告诉了他,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会想到的。她曾想告诉大马,但大马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大马和她在一起时,只是不断地炫耀着他的诗。但她不好意思说出口,让她向一个人吟诵,她是难以启齿的。她拿过一张纸来,信笔在上面涂着,然后将纸推向他。

不消说,那是一首小女儿态的诗,假如可以说是诗的话。他是不屑看的,但那小女儿态的神情真是动人得很。

……

当繁星满天的时候,

我迷失了方向,

水墨般的群山浓浓淡淡,

海洋般的草原莽莽苍苍,

牧人哟,

感谢你用套马杯挑起东山那轮月亮。

……

他那样出神地望着她,而不是望着她的诗。不是望着她眼睛,而是从前额望向发际,好像是一只手抚摸过去一样。“美,真美,我已经嗅到了草原夜路上的清凉和甜香……”他真是那样地唤着。“真的,真的闻到了,不仅是诗,而且是人,不仅是精神上的气息,更是肉体上的气息。你又脸红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必须适应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的说话方式,我们的方式么,就是不讲方式。有什么说什么。这一般被误认为是劳动人民的方式,其实不然,劳动人民并不说什么,只是做。而我们只是说,也只能说,而且越说越远。咱们刚才说到哪儿?草原气息,真的,你不知道你身上有一股气息吗?你用香水吗?”

她摇头,使劲地摇头,表示他这次说错了。都错了。首先,她不用香水,从来不用。姑妈倒是用的,姑妈的房间里永远有一个精美的香水瓶子,姑妈不涂脂抹粉,但她的香水却不断。不管是在经济困难时期,还是在政治激进的年代,姑妈总是以一股淡淡的香气保持她的神秘。这次,“算命先生”失算了。

“哟,大主编!今天这样有时间。”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姑妈的声音,馆长的声音,或者说,闭馆的声音。

“再见!女士们。”

“走好,大主编。”

然后,姑妈很奇怪地看着自己的侄女。

这时宁黛才发觉,已经谈了一下午。

姑妈的房间是这样的舒适而华美,是这座灰楼里的一个奇迹。

这座简陋的学生宿舍楼也是个奇迹,并不比工人的工棚好在哪里,却堪称是藏龙卧虎之地。住着未来的影帝和剧后,未来的斯坦尼和毕加索,但在这“未来”未来之前,那些倾城倾国的“貌’们还面带着菜色,那些片酬十万百万的腕儿们还是穷学生,他们还只能挤在一个房间八个人四张上下床的学生宿舍里,每天按着铃声跑步上操上课,端着脸盆和饭盆,在集体食堂和集体水房里排队吃饭洗脸,提着裤子抢厕所,走廊里悬挂着湿漉漉脏兮兮的内衣和床单、三角裤衩和运动衣。总而言之,一座乱糟糟的宿舍楼里,只要一推开姑妈的单身宿舍,不说是海市蜃楼也可以说是沙漠里的绿洲。

窗幔,沙发,五斗柜,梳妆镜,大铜床,还有雪白的钩纱和锦缎的靠垫。一个湘妃竹的屏风隔开的一个小角落里,有着全套的炊具,那里传出来的气味在走廊里蔓延时,饥肠辘辘的学生们常常发出狼一样的嗷叫。

也许这房间更像是三十年代的电影里所显示的那些上海女伶的生活场景?因为是暑假,又是周六,楼里安静了不少。

晚饭后,姑妈将一个西瓜放在水房里,打开水龙头哗哗地冲着。

“只有北京的水才能这样凉,上海哪里行啊。”听那口气是因为水的缘故她才离开了上海。“就这样开着水龙头冲个半小时,西瓜就凉透了,咱们先回房间里说话去吧。”

姑妈要是买了毛蚶就会拿到锅炉房里,打开开水龙头冲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之后,那些嗓子冒烟儿的貌儿腕儿们就可能滴水沾不上了。

“住单身宿舍就得练出一些绝招儿。”姑妈得意地说。

但这一次,有人比她更绝。半小时后,她估量着西瓜已冲凉了,便去拿西瓜,可是水龙头已经关了,西瓜不翼而飞。

“是表演系的那几个坏小子干的,我知道。”姑妈气哼哼地说,“上床吧。”

当姑妈将这一切都弄好时,她们俩各自上床。

就在她闭眼时——她想早一点闭眼,今天在图书馆里很愉快,她想回味一下。

“你想念你的妈妈吗?”姑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让她的心绪全坏了。

“为什么?”她觉得姑妈是故意的。

“有时候,女孩到了一定的时候都想妈妈。”

“我不想。”

“她是一个坏女人。”

“我知道,你们早就告诉我了。”

“不是我们要告诉你的,是她让我们告诉你的。”

“从这点上说,我觉得她不坏。”她赌气说。

“她不坏,坏的是男人,她是被男人勾引走的……”

“也许是她勾引了男人……”她说。

“嗯?”姑妈看着她,这一点令姑妈感到意外。她还真没看透这个小丫头,这一点确实是来自她妈妈的遗传,尽管她没有见过她妈妈。但姑妈没有说。柔中有反骨。

“也许吧……”仿佛要怕她忘记自己是个孤女,姑妈又提起了她的父亲:“你的父亲不该爱你太深……”

“为什么?”

“这样就使你有恋父情结。”

“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一定很伤心……”

“我已经忘了伤心了,要不是你提醒的话……”

“是的,我看你今天就很快乐。”

她终于提到了今天下午图书馆里的事情。宁黛知道,她不会放过这件事的。

“是的,我很快乐。”

“自从你爸爸死后,你还没有这样快乐过。”

宁黛愣住了,她一时没有想出来这句话里有什么名堂。

“他的年纪比你父亲小不了几岁……”

“那又怎么样呢?”

“小心,你有恋父情结……”

这就是姑妈的圈套。绕了一个圈子,到此打了一个扣,宁黛被牢牢地套在了里面。

宁黛愤怒了:“我们只是谈了谈,什么恋啊恋的……我还不知道他是谁?”

“你确实应该知道他是谁,在你知道他是谁之后,我劝你最好不要再‘我们我们’的了。另外,我提请你注意:我说的是‘恋父’,而不是恋别的什么,我说话是把握分寸的,你做事也要注意分寸才好。”

宁黛沉默了,扭过头去。她知道自己不是姑妈的对手,但她又面对着墙壁发出固执的声音:“他是谁?”

“啊哈,这个问题么……”姑妈来了精神头儿,赶快从床上溜下去,赤脚抱来了一堆杂志和一堆书,往床上一摊。这不是利用近水楼台从图书馆里拿来的书,而是姑妈的个人藏书,全是来自赠送,而且是作者本人的赠送,扉页上全是作者本人的亲笔签名,还附带着几句话,有的晦涩,有的暧昧,有的崇拜,近似肉麻,但总的来说,那些是大作家送的书,反而像是送给大作家的。他们在姑妈面前真是屈尊得很。真的,姑妈生不逢时,她真正的角色应该是个上流社会的贵妇,艺术圈子里最受崇拜的沙龙女主人。

“这本,这本,这本。”姑妈挑挑拣拣地扔过来一本本杂志。“这上面都有他的名字,主编!特邀主编!评委!吴冕!听听这名字,吴冕,无冕之王的意思。”

“他写过什么小说?”

“他不写,他评。瞧,这多聪明!干嘛要写啊,那多累啊,多呕心沥血,聪明人才不干这呢!抡棍子,打棒子,这多省事,这多威风,这就是评论家!我要是作家我就杀了这号人。”

“他是这样的人?”宁黛不太相信。

“他呀!他是这号人里面的聪明人,一般来说,他是‘好儿爷’。懂这句北京话吗?这是圈子里的话。‘好儿爷’这是指那些专说好话的评论家,但那些作家一经他说好,这就要走红了,作家走红了再来捧评论家,就像是当选总统再回报竞选时的吹鼓手一样。因此,他不仅大名鼎鼎,而且官运亨通,再加上名人之后……”在这里她有一个大喘气,这是她故意喘的一口气,以造成一个停顿,一个期待,等着宁黛问:“是什么名人的后代呀?”那她就有的可说了。

但宁黛的反应很漠然,于是姑妈只好将说了半截话再喘一口气接上来:“……名人之后……的女婿。”

姑妈白卖弄了半天关子,到头来她只能自问自答:“你知道他的岳父是谁呀,就是那个刚去世的田横啊,他活着不是祖师爷,也是老头子……也就是说,吴冕的老婆是名门闺秀啊……”

姑妈狡猾地看着宁黛的脸色,同时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怀叵测,她又下床去翻自己的那些藏书。

“这就是老头子的书。这是他给我的亲笔签名,这是文学史,这是画报。呶,这一页上有老头子的照片,这是老头子和周恩来的照片,这是和陈毅的,还有和毛泽东的,连江青都给他去祝寿呢。你拿去自己随便翻翻,一睹老头子的尊容……”姑妈一边说着一边将一本本书扔给宁黛。“没错,吴冕扶着的那个老头于就是田横,那时候还不是他的岳父呢。一个外省的学子,如何能在文坛平步青云,在京城里混得有头有脸?如何能迈进那些门门槛槛?可吴冕就迈进去了,甭管多高的门槛,他平趟,凭的是老头子的面子,不是他那张小白脸。当然,你得说,他还是有才,要不怎么能让老头子看上了呢?有机会,会来事儿,但还得有才。”

她一边继续找书,一边说着:“看,还出了集于呢,那些出版社也来拍吴冕的马屁,动不动就给他出一本集子,什么散文集,评论集,随想集,嗬,还不老少呢?谁知他什么时候送给我这么多,我还从来没有看过呢,你看一看怎么样?”

宁黛首先翻开了扉页——

优秀的女性指引着我们前进。

“这是但丁的诗,意大利诗人但丁。”姑妈解释着。

“您不是没有看过吗。”宁黛问。

“我只看第一页。”姑妈说。

但宁黛看到了最后一页,看得很快,却不马虎。

“还不错吧?”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还看完了?”

“不看完了怎么能说不怎么样呢?”

“怎么个不怎么样呢?”姑妈反倒有点打抱不平了。

“和我们学校的大马写的东西差不多。”

“大马,就是那个体育老师?那个赳赳武夫?你怎么可以将他们两个相提并论?那是不可以同日而语的。”姑妈愤怒道,“算他是个文学爱好者就已经是抬举他了!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你对文学真是一窍不通。这一点上你比大马可差远了。他对你好像很钟情。怎么样,他有希望吗?”

“什么希望呢?当作家,还是当你的侄女婿?”

“屁!”姑妈骂了一句,算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但她放心地睡了。穿上她精美的睡衣,用梳子使劲地梳头发,又用纱网将头发仔细地包好,拍松枕头,舒服地躺下了,拉灭了大灯,打开了床头灯,将宁黛放在一边的那本书拿起来翻看着:“这本书还真是写得不错,这吴冕,你得承认,他确实有才……”

在她的卧室里有一种氛围,迟暮美人的氛围,有一种秋的恹恹。一种夜之神秘。

“听说你对我的作品不大感兴趣。”他说。

她恨死了姑妈,是姑妈告诉他的,不会有第二个人。

“我觉得你说得对,一个人要是被称作什么家的话,那就真的像是一匹驴一样……被拴在磨上了,一圈一圈地拉,却在原地打转。因此,你说得没错,我就是那匹驴子。”

“我说的是像大马。”

“甭管驴马了,反正你说得不错。”

她忍俊不止,又气愤填膺,但她无法解释。她很死了姑妈,这个刁钻古怪的女人,最会耍弄人了,什么人都耍。现在她感到很对不起这个站在她眼前作奸海的男人。她那夜的谈话,有一半是和姑妈赌气。她只好低着头。

他奇怪地看着她:“我奇怪你的感觉,只要离开我们这个圈子就会有好的感觉,但你的感觉格外好。”

“何以见得呢?-

“我的感觉。”

“这么说,你用你的感觉感觉我的感觉。”她已经和他说笑了。在他们文艺圈里,确实有一种令人轻松的气氛。她已经学会了他们调侃的语言。

“现在,我拿来个新作品,不知你感觉怎么样。”

“不,我不看,我确实是说了那些话,但那只是随便说说的,你不要当真。”

“我不可能不当真,因为这是你说的。”

“我说的就更不能当真了。我不懂文艺。”

“因此你没有被文艺污染,至少没有被文艺界污染,文艺界是个大染缸。我已经被染得污七八糟了,而你是这样的清澈……”

“不是这样的,不是……”

“是这样的,是的。”他再次将手里的印刷品推到她跟前。“以后,我请你作我的第一个读者,你愿意吗?无论是我的,还是我经手的作品,我都先拿来给你看看,听听你的意见。现在,你先看看这篇作品,你一定要看看。当然,这只是清样,书还在印刷厂……”

有谁能知道第一次闻油墨的感觉!

那是最令人晕眩。

那上面竟是她的小诗!

手写体变成了铅字。

“你看,我就是这样以德报怨的,就是这样对待批评的。”

他替她将那小诗发表了。

“怎么样,你的感觉?”

“这怎么行……”她惊异地看着铅字。

为什么哟,我的朋友,

总割不断记忆的思缕?

也许是还年轻,

也许是快白头,

也许只因为

乌拉盖草原,

一朵蓝色的小花,

开在牧草金黄的时候……

象形文字组成的诗行,像好看的图画。在油墨香气造成的短暂的晕眩之后,她定睛看着,陶醉在铅字排列所造成的效果里。她无法分辨这是中国字的魅力还是她的诗句的魅力。

“最好看的是这几个字,对吧?”吴冕指着清样上作者的名字。“我的第一篇文章发表以后,我就是反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名字印成铅字就仿佛投胎换世一样。”

她突然感到惊恐,恰恰是看到自己的名字变成了铅字,她感到就像将自己的血肉之躯也铸进了模子一样,血液凝固了,身体僵硬了,生命消失了,少女脸上的红润干涸了。

她叫道:“不能用这个名字,不能。”

“不用这个名字人家怎么能知道你呢?”

“我就不能让人家知道我。”她皱着眉头说。

“写东西不就是为了让人家知道自己吗?”

“不,为了不让人家知道自己……”

是的,这就是她一生的观点:为了掩藏自己,为了从这个世上逃遁,从这个世上隐身。但她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些。她连当一个作家都没有想过呢,她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坏了。她的眉头紧锁,最初的喜悦消失了,现在只剩下恐慌。首先是对姑妈的恐慌,她不敢想象姑妈知道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瞧你眉头都拧成疙瘩了。也好,就叫宁黛吧,‘拧’字去了提手,黛就是林黛玉的黛。有个笔名也是不错的。”

于是她就成了宁黛。而在此之前,她并不叫这个名字。也就是说,从她叫宁黛起,她就已经漂流了,她就已经消失了,那个随着父亲走南闯北的小姑娘,那个在夏日柳荫下排着衣服上的粉笔屑的女教师就已经从这个世上通去了。虽然她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她心里已感到了淡淡的忧伤。

但她又有几分幸灾乐祸,她想着她的姑妈:现在你不能搜集所有的作家的签名了。至少,你收集不到我的。

图书馆里的新杂志来时,她姑妈再也不明白这是什么人写的了。

她现在仍有这样的一个癖好,每到一地,就独自去逛书店,或图书馆艄然地从摆着自己的书的书架柜台前走过,心里有一种狡黠的乐趣。

“怎么,您不看看宁黛的书吗?挺好的,有味道,独特的味道。您来一本吗?”

“不,谢谢,我不买。”

“像您这种气质的人就应该看宁黛的书,它不轰动,也不热闹,但经看,只要看了一本,人们就来找第二本。”

“打折吗?”

“不打折,她的书什么时候都卖得不火,但什么时候都能卖得出去,而且装帧那样别致,摆在书架上很好看的。您要是不买就别摸了,我们存货不多……”

她怎么能想到有这样一天,就是在她的小诗第一次发表时她也没有想到有这样一天,她将离开自己的生活轨迹,踏上另一条道路。她以为那只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一个大人物,神通广大的大主编的心血来潮,一个大人物对一个无名小卒的一个小游戏,一个小戏法,说了声“变”!用一根魔棒那么一点,就成了女作家。

当她将那首小诗推到他的面前时,那神态真是可爱极了。

而他将那首小诗发表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他那时并不认真,只是无数次逢场作戏中的一次。所不同的是,这次更不认真,因而就更轻松也更愉悦。

第二次将清样给她时,只是为了再看一次这种表情。

等第三次将正式的杂志交给她时,那才是终身难忘。本来这事已告结束,但她开始请他吃饭,是马凯饭店。

“我想请你一起吃掉我的稿费,这是由于你才得来的。”

她打扮得那样漂亮,并对他说:“在这张桌子旁,是和我父亲一起吃饭的桌子,还有那一个侍者,他一定还认识我……”

他得承认,那顿饭真是好吃,可口,她点的几样小菜很下饭。比起那些文坛宴请,这真是很不错的。这样坐在一个姑娘的对面,很惬意的。

那位侍者走过来说:“你们又来了,真好。”

她很高兴那位侍者还记得她,但他却将吴冕误当成她的父亲。但不管怎么说,这都使她愉快,和这样一个男人一同坐在这张桌子前,使她又获得了一种安宁的感觉。

饭后他送她回她的小学校,他们一同越过了护城河,到了郊外的那所学校。他看到她过着这样朴素的生活,很感动。看着她就这样走进了夜光照射下的大门,他突然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发奋的那种青年时代。非常安静。他像是拣回了一些东西。有一些在复苏的东西。

之后,他带她去看剧,带她见识了文艺界眼花缭乱的生活,然后,再送她回来,护城河,麦田,月光照耀下的郊区学校……

他告诉她,他终于懂得了化学——化学的发疯形式——他吻了她。

那时候她已经报考了北京师范大学化学系,内部消息说她已经被录取,而学校里也刚刚宣布将她转成正式教员。她住的那间靠操场的平房里炉火正红,上面坐的一壶开水正哇哇地冒着白气。书桌上一盆学生家长送的蟹爪兰绽满了粉红色的蓓蕾。下课铃响了,她走出教室直接回到宿舍而不是教研室里冲一杯热茶,这说明她已经取得了某种特权,具有某种资格。那是一个风沙的冬季,体育老师大马正率领着学生作课间操,喊着号子,吹着哨子,威风凛凛地雄踞在操场上的水泥高台上,像一个一呼百应的将军,目光炯炯。忽然他的哨子中断了,口号暗哑了,停住了脚,眼光阴郁地射向校门口,又转向她的宿舍。她便知道是他来了。

他来了,递过来一张请柬,一张机票,说是“笔会”。

于是,她就到了深圳。

像是拍花子,她后来在一本书的后记中写过这个故事,发生在她的童年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

有一天,海滩上来了一个陌生人,他远远地看着我们这一群

小伙伴,我们也远远地看着他,他向我们中间的一个孩子招了招

手,那孩子就朝他走了去,我忘了那孩子叫菜五还是菜六,总之

是菜把他养成了这么大。陌生人和菜五说了几句话,就朝菜五伸

出了手,这时菜五向我们扭过头来,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刹那,小

菜五的眼睛里闪出恐惧的光,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本可一甩

手就跑到小伙伴这里来,他却乖乖地把手递给了陌生人。那一夜,

奶妈把我死死地搂在怀里,呜呜地哭了,她。心肝宝贝地叫着我

的名字,让我发誓永远不再到海滩上去,她告诉我菜五被拍花子

的拍走了。

……在一个浓雾的晚上,人们请来了女巫……在一片甚嚣尘

上的招魂声中,奶妈叫我再次起誓:决不再去海滩,决不跟陌生

人远走他乡。

但好像不久我就背弃了誓言,我不仅照旧去海滩,而且往往

一个人去。我赤脚站在冰凉的海水里,默默地望着远方,怀着一

种战栗的恐惧,也怀着一种战栗的向往。我生怕那拍花子的突然

出现,把我也拍走,开始苦难的生涯,同时又盼着有朝一日我被

拍走,远远地离开这寂寞的海滩,好流浪到那神秘的不可知的远

方……

他们说,是给那孩子唤了一种迷魂的东西,才使他跟着陌生人远走他乡。那么她呢,她为什么来到深圳,她嗅了什么迷魂的东西?墨香!是油墨的芳香拴住了她的魂灵,使她抛弃了一个城而来到另一个城。她这时又从女作家堆在壁橱里的诗集看到了另一首诗,帕斯捷尔纳克的《传令兵》:

……

你,

传令兵,

悄悄地对我耳语:

此夜非彼夜,

此城非彼城。

她再次心醉,心碎。

“信!”

是地下宫殿的林森森在喊,他好奇地一边上楼给她送信,一边看着信封。

“这是一种古老的方式。”他将信递给她时说,“至少不是深圳方式。”

她住进作家小屋后,地下宫殿的小伙子们就成了他的邮递员,看着她开启信箱,或是往邮筒里投信,他们觉得很奇特。八百栋楼下的信箱从一设立就没有启用过,除了广告公司往里面投一些后来被叫作邮递垃圾的,邮递员很少光顾。倒是电话亭的数量比厕所多,比米店多。深圳初创时期,电话之多是一大奇观。除了不能打到月球上,可以通往任何地区和国家。而且,除了动物不会打电话,是个人就会打,尤其是赤脚的打工仔,这是他们使用最多的工具。他们目不识丁,但他们识得电话,一切就解决了。

她后来写过一篇文章《失落在深圳》:

……

在深圳,有三种古老的艺术在失落:

通信,散步和倾谈。

“如果这是一个古老的方式,那我就是一个古老的女人。”她看到果然是吴冕的信后,心情豁然开朗,也就倚门和林森森调侃几句。

“是的,你是一个古老的女人。”林森森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她。“很古老很古老的神话里的女人。”

“至少不是深圳女人。”她模仿着林森森说话的口气,同时用这句话将林森森拒之门外,她要急于看吴冕的信。

我要来了!——信上他这样写道。

他要来了!——门里她这样喊道。

假如门外还站着林森森的话,他会听到的,但他不在了,悻悻地下楼去了,于是她敢这样喊。

她这样喊,有一种背叛了地下宫殿的感觉。

她在这个城市里被束之高阁,在别人的城市,在别人的房子里作一个凝视者。虽然张光雀让她在编辑部当编辑,却不要她坐班,也不交代给她实际的工作,只是说,等吴冕来了再说。

倒是编辑部的两个小伙子与她住在同一栋楼里,除了她第一天遇到的那个林森森,还有一个叫倪巴的摄影记者。他们的友谊给了她很大的安慰,但她仍然不能与他们融为一体,这颇使他们感到怅惘。

但她顾不得这些,这信使她猛醒,使她从凝视中解脱出来,还有林森森的那句话——古老的女人,至少不是深圳女人!

不!我是个深圳女人!至少,不古老!

她冲动起来。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个深圳人,想做一个深圳人,一个深圳女人。以一个深圳女人的风姿伫立在火车站的最前端,让他一进站就看到她出落成了什么样子。

这个想法让她激动不已,她掏出了自己所有的钱,几乎是跑下楼去,直奔大街,到了大街,她突然止住了步伐。天啊,这城市是这样美。这黄昏,这街道还有树,要红有红要绿有绿,红是红得那样浓烈,绿是绿得那样透彻。还有风,就是这股风哦,使她感到了这个城市的活力。就是通过这股风,吹动了她的头发,她的万股头发,这万根烦恼丝一下变得这样快活,每一根都在跳舞。

当那头发往后像帆一样地鼓动着,又向前像网一样地罩住她

的脸时,她感到自己在这风中脱胎换骨了……她的每一个骨节开

始松动了,她的腰肢开始扭动,她的腿像鹤一样轻盈地稳稳地举

向前方……

这是她后来在《城市与女孩》里写的。

哦,她高兴起来,他就要来了,她想让他看到自己先来一步的变化。她想象本地姑娘一样的装扮,她一向不喜欢本地姑娘太俗气的装扮,但现在她突然觉得那俗气的装扮里有一种自足自乐,自满自信,有一种家园感。瞧她们那窄小的臀部,矮矮的个头,黑黑的皮肤,但她们美着呢!乐着呢!为什么不呢?这是在自己的家嘛,由不得外来人评判。她呢,这也是她的家嘛。他来了,她就有了家了。现在她要快一点,趁着这黄昏到老街去,给自己买点什么,化妆品啊,丝袜什么的。

于是就发生了前面的那一幕,那一街头小景。

那天她的钱很少,但她以后丢的很多。

她后来曾写过一篇文章,叫作《在深圳你见过没有丢过钱包的人吗?》。

这是她仿造一篇《你见过粉红耳朵蓝眼睛的大象吗?》所起的,题目挺长,八十年代初,长标题还很超前,很时髦。

结果,很快就有人回答,就是发表这篇文章的一位编辑:

“我见过。就是我。我这一生从不丢东西,更没有丢过钱包。”

她真是惊愕极了。她不明白一个人活一生怎么什么也没有丢弃过,什么也没有失落过。她对他顿生敬畏之心,真是不可思议。

而且这是深圳呀。

这个城市啊,为什么富啊?大家都得丢点什么给它呀,正经从它这里是拿不走什么东西的,至少没有拿走什么好东西。

那个编辑后来还是丢了点东西,一生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丢了点东西:

命。

他在深圳丢了命。

她在深圳到底丢了什么呢?魂儿。

那些丢了钱包的人离开了深圳。那些丢了魂儿的就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