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街头小景
这是一个美丽的黄昏,不信你问偷儿,他一定说是的
风在飘着,云在飘着,女人的长发在飘着,一切都在飘荡着,一切也都在流动着,海水,河水,人流,车流,还有钱!
对喽,钱!在偷儿的眼里,这个城市里流动的不是别的,是钱!你看不到,但偷儿看得清楚!
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只有钱是真的。人啊,车啊,都是为了送钱而来的,是送钱的机器,是皇帝的仪仗,皇帝就是钱。是钱给这个黄昏涂上了颜色,所以它才这样美丽。抬头看看,那满天云锦的天空是什么?问问偷儿,是什么?是一张大钞票嘛!夕阳的余辉透过这张大钞票照着这座城,所以才有这样美丽的黄昏。
——八十年代初的一个黄昏,一个偷儿站在南方的一个城的一个马路沿上,一根电线杆座上,举目四望,踌躇满志,寻找着他的生意。
瞧,刚刚在街头伫立,生意就踩他的脚后跟了。
“哦,对不起。”生意对偷儿说。
“啊,没关系。”偷儿对生意说。
偷儿满脸堆笑,对生意说话当然要满脸堆笑了,尤其这生意又是一个女人,年轻女人。
细高挑儿的女人,二十来岁的年纪,披肩长发,在风中甩着,甩到前面时像一张网似的,蒙住脸,露出脖颈,细细的,白白的,长长的脖颈,像个未成年的少女;甩到后面时,露出脸,露出眼,大大的,黑黑的,却不明亮的眼,但很湿润,云里雾里一般,还有眼圈,一抹青晕——这样看去又绝不是姑娘,至少不是个纯情姑娘,至少是思春,魂不守舍。
还别说,偷儿对女人很精道——
北方人,一看就是北方人,北方女人。
这里所说的南方北方不是以长江为界,而是以秦岭珠江为界,包括上海江浙,川黔云桂,湖南湖北,一概为北方。说白了,就是外来人,外来人便是北方人,北方人便是外来人。那时候人们还不兴“移民”这个词儿,本地人只是一言以鄙之地称之为“劳松”。据语言学家说,那是粤语普通话“老兄”是也。卷不起舌头的本地人硬要学着北方人叫老兄,于是就出现了这种称谓。当然,这绝不是一种友好的称谓。
北方女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不仅因为她们的白皮肤和高个头儿,而且还因为她们的步态,她们的腰胯不会像南方女人那样扭动,尽管她们的奶子很好看,胸脯高耸着,像两眼在掩体里的高射炮一样撑着衣服,不像南方女人那样扁扁的胸,但北方女人的腰却不会扭,屁股不会晃——说到底,看一个女人是要看屁股的哟!南方女人的屁股可是好看得很,像个苹果一样,圆滚滚的,撑得裤于紧绷绷的,硬是比脸蛋儿诱人,左晃右晃,真想啃一口。北方女人空有一副好身材却不会使,尤其是不会使身体中间的那一截。北方女人中间那一截不是腰,不是胯,是木头,走起路来发直发硬发死发僵,有朝一日她们会像南方女人那样将屁股摆动起来,那南方女人就是死定了,当然,首先死定了的是男人。但离那时候可还早着呢,在这个城里做女人,还是有点学问的。就说眼下这个女人罢,这个撞着偷儿的女人,她呀,还得先从偷儿这里上一课呢。
偷儿像一个算命先生一样算计着这个女人。与其是算计她的身世,不如说是算计她的钱袋。那是个十足北方优的钱袋,十足书呆子的钱袋,既不能背,又不能提,也不能挎。没有带几,没有链儿,也没有环儿,连一个女人常用的小手袋都不如,只是一个像教科书一样大小的包,除了拿在手上,只能挟在腋下,一个活该倒霉的钱袋!或者说,一个十足友好的钱袋。偷儿已经看见那钱袋朝他招手呢。那里有多少钱呢?偷儿算计着,那里面的钱多不了,但也少不了。外省人的钱包里装着他们的所有,他们的全部,尤其是女人,尤其是那些想尽快地将自己打扮成本地人的女人。不管多少罢,既然被偷儿看见了,就已经是偷儿的钱了。
偷儿跟着女人走到了最破落也是最繁华的一条街,当地人称为老街。嘿!她可真来对了。这儿是女人们喜欢的地方,也是偷儿喜欢的地方,但无论是偷儿还是女人,都不会想到这里有一天会消失,而且很快就会消失。以后人们不会知道这个城市的前身仅是这样一条古老的小街:破烂、陈旧,却又繁华、美丽、新潮,人如潮涌。只有一个叫倪巴的摄影师留下了一张光影斑斓的黑白照片,看起来就像是历史书上的那些水印木刻。
这里你可以买到各国东西,至少他们是这样叫卖的:真正的美国T恤啦,意大利皮具啦,法国时装啦,东南亚的大米和水果啦,还有那些女人的内衣、乳罩、三角裤、袜子、吊袜带,等等。总之,女人那些小物件,最贴身的最隐秘的小物件,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下摊着,雪白地、柔软地、泡沫一样地涌叠着,波浪起伏地被人的手撩动着,男人的手和女人的手,白皙的和黑色的……
偷儿每走到这儿时,总将手伸到里面去搅动一下,那感觉很刺激。
老街的小门面里,黑白电视在柜台上烟烟生辉,放着香港的粤语电视连续剧,小老板跷着光脚在那里看。那些从内地来的人们在柜台前驻足,往往不是为了购物,而是被电视所吸引。偷儿也是边走边看,将一个电视剧看得八九不离十,才跟踪着生意而去。
还有地上摊的各种臭烘烘的骨头,包着毛皮的肉干,带着血迹的牛鞭鹿鞭狼鞭虎鞭什么的。这个城市的男人总是在壮阳。他们是太色情还是真的阳刚不足,还是为了祖宗的香火?那个女人好奇地走过去,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又离开了。偷儿不由得窃窃发笑。
这个景致真好,这像拉萨的八角街。这城市的偷儿不比寻常,他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天上满是云彩,而眼里满是欲望,耳朵里满是叫卖,难懂而又好听的叫卖。
北方人永远不会这样招呼顾客,不会有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抑扬顿挫,这样慢悠悠的节拍。它有一种催眠的魔力。女人被迷住了,偷儿也被迷住了。她与他的脚步都在此停住了。看来她是想将自己尽快打扮成一个本地女性。她先在一个摊上买了一叠丝袜,又去另一个摊上买了一双凉鞋,用最快的速度挑了两只胸罩。尽管那卖内衣的男人作好了让她挑来拣去和讨价还价的准备,但她却红着脸头也不抬地将胸罩往口袋里一塞,将钱往摊主的手里一塞扭身就走,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是的,在北方,男人就是饿死了也不会来揭鼓女人的内衣,嫌晦气,而这里,男人专做女人生意,越贴身的生意越有钱赚。钱冲破了一切禁忌,而且很刺激,色迷迷的摊主在讨价还价中已将女顾客意淫了,但这次买卖快得叫人泄气,摊主望着走远的女顾客很失落。
她在一条临风悬挂的港裙下面停下了,这是时下本地姑娘最流行的款式,几乎是本地姑娘的标志,但她犹豫不决。很显然,她不喜欢,本地服饰不适合她。但她还是掏出了钱,看来想尽快地成为本地人的愿望占据了上风,况且价钱又是那样便宜。
到此为止,她的采购像是完成了,她将港裙塞进装内衣的塑料兜里,又缠绕在手上,将钱袋挟在腋下,往口返了,却在老街口上站住了——
最后一个摊位上摆着清一色的男人衣服。
“给你先生买一件吧,这是真正的美国货。穿上一定很靓。”卖货的姑娘招呼着她。
她的脸红了,但她往前凑了一下。
“这不是港衫,这上面的号码是鬼佬码,也就是洋人码,最适合北方男人的,很高贵的,很斯文的,小姐的先生一定是个有学问的,他一定懂上面的英文,是牛津哎……”
行了,偷儿想,有这几句话,她这衣服是买定了。
果然,她选中了那件所谓“牛津”。
“多少钱?”她问。
“港币五十,人民币三十。小姐买几件?”
“一件。有尺子吗?我想量量领口。”
“有!”
得,机会来了!偷儿兴奋起来,进入了临战状态。他头一歪,就像是从地下面冒出来似的,另一个男人就出现在女人身旁——那是偷儿的徒弟——紧靠着女人也开始挑选起来。
女人感到了身体的压迫,往边上挪动了两下,那徒弟又凑了过去。女人看了看他,便将目光停留在这徒弟身上,并且上下打量着。徒儿紧张起来,偷儿也暗自替徒儿捏一把汗,但女人打量完了以后向那徒儿问道:
“您有一米七五吗?”
徒儿愣了一下:“这关你啥事!”
傻蛋!偷儿心中骂着徒儿,于是他上前搭腔:“这小姐是想给一个一米七五的人买衣服。”
“没有,我没有一米七五。”同伙嘟囔着。
女人只好接过摊主的尺子,同时挤出一块地方,将牛津衬衣铺开量着。
那同伙也指着一件外套说:“那件拿给我试试!”他先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再换上他选购的那件外套,试了试说:“不合适。”
他又将那件外套脱了下来,拿起了放在一旁的自己的外套,挤出人群扬长而去。在经过偷儿时,徒儿和他的师傅碰了一下手,于偷儿,算是祝贺,于徒儿,算是交卷。
到此,戏算是基本演完了,只剩下了尾声。若在剧场,已有椅子哗哗响,看出眉目的观众开始提前退场了。但偷儿不是那种不礼貌的人,偷儿是那种看戏直看到尾声,幕落,再幕起,然后彬彬有礼地站起来给谢幕的演员鼓掌的人。若是在电影院,电影演完后,总有那么一个两个仍坐在椅子上,看着黑幕上快速拉出的字幕,沉浸在感伤的片尾曲中不能自拔的观众,那就好比是偷儿。从这点上来说,偷儿是艺术家,是绅士,是浪漫主义者。而偷窃,也正是一种艺术,又古老,又罗曼蒂克的艺术。
注意:现在尾声正在上演,嘘!
女人量好了衬衣,将尺子还给摊主。
“怎么样,很合适吗?”
“合适。多少钱?”
“港币五十,人民币三十。”
摊主将衣服替她叠起来,她开始掏钱。偷儿在一旁冷眼看着那动作,他真喜欢看那动作,他已经无从计算这动作他看了多少次,这已经成了一个经典动作,但每次看都很新鲜,都能给他带来愉悦,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姿势,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表情。就像一个导演在试镜头一样,轮换着看那些不同的演员在表演同一个动作,如果写成潜台词或舞台提示应该是这样的:
女人开始掏钱,但钱在哪里啊?钱在钱袋里啊。可钱袋在哪里啊?刚才是挟在腋下的呀?后来呢?后来我量衣服来着,就把它放在一旁了。那么在一旁找找吧,没有啊!它会在哪里呢?再想想看:先是挟在腋下,然后放在一旁,然后就量衣服,然后衣服量好了,就该掏钱了……
那是一连串的哑剧动作,偷儿常看常新,百看不厌。特别是这女人在空中作了一个掏钱的手势,捏着五个手指,像个观音的佛手,就那么悬在空中……
好!定格!偷儿几乎像是个导演一样地叫了。
“钱包,我的钱包?”这句台词几乎是偷儿和女人一起说出来的。
“早叫人家拿走了。”卖衣服的姑娘悄声说,“想想你旁边那个买外套的男人罢:你量衣服时把钱袋放在旁边,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放在你的钱袋上,假装试衣服,然后就连同你的钱包包在他的衣服里一同拿走了……”
“你是看着他拿走的?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女人恍然大悟。
“我告诉你?七希(神经病)!劳松(北方佬)!”姑娘从她的手中将自己的货一把抢来,又重新叫卖了。
“你还不快追!”偷儿热心地对她说。尾声演至此,偷儿还意犹未尽,他决定再加一点噱头:“还愣着干什么?他朝那边跑了!”偷儿用的是一种指点江山的手势,一般的领袖人物在天安门检阅台上也是用这种手势。
女人向东跑了两下,停住了,又向西跑了两下,又停住了。向南,她只是迈一下腿,就又停住了,向北,她只是踮了踮脚后跟,然后是东西南北,环视一周。
她眼前呈现的是——偷儿准确地说出了潜台词:剩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个城市的偷儿,那真是学识渊博,虽然不能熟读红楼,但也颇知几句戏文。看戏看到最后,就是为了看这!这动作真是令他叫绝!
“追不到的,人家早跑没影了!还能让你抓到?”看来那卖货的姑娘还是同情她的,忍不住阻止了女人。
“是谁让你追的?”空中一个雷鸣般的吼声,炸得女人心惊胆战。“是谁让她追的?”那声音又炸向卖货的姑娘。“是你让她追的?!”那声音炸向偷儿。
哇,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
只见一条大汉,像从天而降,一步窜到偷儿跟前,拎住他的衣领,最后问了一句:“是你让她追的?没错吧?”然后抢拳就打。
“干什么!干什么!凭什么打人?凭什么打我?”偷儿叫着,但声音并不大。他知道事情不好,且战且退。
“打人啦!”众人一片哗然,他们的声音比偷儿大多了,好像挨打的是他们。其中妇女的尖叫,像杀鸡一般。爱看热闹而又不明真相的人们乱成一片。
偷儿趁此机会挣脱衣领就跑。
那大汉冲出人群紧追不舍,撞倒了货架撞到了人,穿过马路时几乎撞到了一辆迎面开来的车子,那汽车猛一刹车,而他却连停也没停,就扑向了逃窜者,就在马路中心两个人扭成一团。大汉的拳头雨点一样地落了下去。
偷儿呼天抢地地喊救命。
大汉只是一句话:“交出来!”
“交什么呀交?!”
“交出同伙,交出钱包……”
偷儿又连连喊冤枉。
大汉又抡起了拳头,此番下去,偷儿就像一条打断了脊梁的癞皮狗一样伏在地上喘息不已。大汉收起了拳头,拎起了偷儿,像剥小鸡似的,将偷儿的衣服一把扒下,只见那手袋,像从树杈上摇落下来的苹果一样,从偷儿半裸的身上滚落下来。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丢钱的小姐!丢钱的小姐!”现在众人开始找她了,而她却被刚才的场面吓得缩在后面。
“是你的吗?”大汉将手袋递给战战兢兢走来的她。
“快打开看看!快打开看看!”众人热情地催促着她。
众口睽睽之下,她打开了手袋,还没等她清点,已经有人气不平地叫了:“怎么这么少?怎么这样少?钱哪去了?问他,钱哪去了?”
现在是众人要扑上去踢那只癞皮狗了。
“不少。”她小声地叫着。继尔鼓起勇气又大点声说:“就这么少……”
在众人的喧嚣声中,这声音就像蚊子叫,但大汉听到了。
大汉制止住众人,朝她问道:“什么?就这么少?”他放开了小偷,凑到手袋前看着,难以置信地说:“就这么少?”
她红着脸,但肯定地说:“就这些,一分不少。”
“这还不够一件‘牛津’钱哟……”卖衬衫的姑娘叫了起来,“就是他不偷你也买不了呀,哎呀呀,七兮呀,劳松呀!”
连偷儿都跳了起来,伸长脖子往手袋里看着,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而众人的目光又射向她。好像最终发现了小偷不是别人,而是这个丢钱包的女人。
一时间,她低垂着头,不知如何收场。“谢谢你!”她含糊不清地对大汉说。
“我应该谢谢你!”大汉气冲冲地说,“我今天正想打人!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
“看什么!看什么!让开!让开!”说完他挥动手臂撞开人群,在他冲出重围时手臂往后一拐,趁势将她也拽了出去,然后往人行道上一推,便头也不回消失在马路对面了。
偷儿委屈的哭声在远远地响着:“这是欺负人,这是合伙欺负人呀!”
“我要记住你俩!我要记住你俩!让你们天打五雷轰,大水淹头顶,让你们断于绝孙,让你们挨枪子儿,流眼泪儿,让你们死了的不得好死,活着的不得好活……”偷儿在光天化日里,舔着伤口,发着赌咒。这带“儿化音”的北方诅咒,和辙压韵,煞是入耳。
偷儿当然是记不住他俩的,他俩更是记不住对方,在他们演出了这一幕街头小景之后,就各自消失在这个城市里了。没有人会相信有朝一日偷儿的诅咒会在这一对男女身上应验,连份儿自己也不相信。他与这一对男女偶然相遇,便演出了这一段街头小景,岂不知这只是一个楔子,这一对男女将在这个城市再次相遇,演绎出一段故事。
犹如那《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幕前词:
故事发生在维洛那名城,
有两家门第相当的巨族,
累世的宿怨激起了新争,
鲜血把市民的白手污渎。
是命中注定这两家仇故,
生下了一双不幸的恋人,
他们的悲惨凄凉的殒灭,
和解了他们交恶的尊亲。
这一段生生死死的恋爱,
还有那两家父母的嫌隙,
把一对多情的儿女杀害,
演成了今天这一本戏剧。
交代过这句句挈领提纲,
请诸位耐着心细听端详。
本城的偷儿,断不会吟诵莎士比亚的名句,但本城的偷儿,确是这个城市的精灵。
时间:一九八四年。
地点: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