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别了,我的爱人-天堂河

第四十九章别了,我的爱人

是的,事情还没完。

莫斯科放出来那天,我去接的他。五月里,阳光明媚,那条通往监狱的小路撒满绿阴,不再灰暗,但通向我心中的另一条路却堵死了。站在暮春的艳阳下,我望着那个满面沧桑走出磨难的人,那个向我发出真诚微笑的人,在心里悄悄哭。我不配爱人,更不配被人爱。我是个罪恶的女孩。

我的沮丧他毫无觉察。当我们一前一后极不自然地走在路上时,我们不知道该说什么。走到岔路口,我问:“你准备去哪儿?”

莫斯科这次出来后,昆仑城有两所大学抢着要他,天堂河农场中学还想请他回去当副校长。两次牢狱生涯,使莫斯科的名气比过去还大。这天那两所大学都派了专车专人来接他,还有些家长和学生要接他去家里吃饭,他都谢绝了。

他看着我,第一次像个孩子似的,有点羞怯,不知所措。他的样子让人怜爱,我感觉到了,我们的关系变了,变得不再像从前,像师生,而有点像恋人了。果然,我听到他说:“‘我想看看那片小杨树林,看看那位年复一年播撒绿色的女孩儿,她,就是我的家啊!’……”

这是我小说中男主人公的一句话。我一下被感动了。

当晚,我在我的小屋里为他做了一顿饭,汤面条。卧一只柠檬黄的鸡蛋,飘一些嫩绿的葱花,小有诗意。他吃得很香,说:“真好吃,你做的饭!”他的话让我感动,我的眼泪快要流下来了。他舍不得先吃那只美丽的鸡蛋,等到最后才一点点吃下去。饭后,我烧了一锅热水,让他洗个澡,就出去了。

我坐在门前的杨树林里,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星星一点点亮起来,月牙儿浅浅泛出。背后“哗啦啦”的水声不断从小窗子涌出来,带着颤动不安的暖意。这声音响着响着,在脑海里就化成恶浪滚滚的天堂河,化成三个模糊不清的女人影子。我紧抱双腿,感到刺骨的冷啊……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只温暖的手放到了我肩上,带着淡淡的檀香味儿。莫斯科穿着他那身白T恤、牛仔裤,站在我身旁,地上映着他瘦长的身影。他已没有从前那么年轻了,看东西时目光会滞留很久。他说回屋吧,天凉下来了。我说我想看看月亮。他说,今晚是残月。我愣了一下。我们的目光触到了一起。从未这么近地面对面而站,他黝黑的脸上细细的汗毛,眼角密密的皱纹,现在看得一清二楚,他的气息、他的体味乘着夜色向我游来,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沉坠……

“梅儿!”他叫了一声,轻轻把我搂过去。那个像冰块一样幽冷的女孩儿瞬间就被融化了,软软地靠在他怀里。

“走,去看看我给你带的什么。”他说。

进了屋,莫斯科从一只旅行包里取出一包东西,是一包葵花子仁。

“这是我们种的,你们女孩子都喜欢吃这个,我给你嗑的。”

他说。

天哪,这包瓜子仁得嗑多少天!我叫了声“林老师”,鼻子一酸,落泪。他用粗糙的手抹着我脸上的泪,笑着,眼睛潮潮的。他说:“小傻瓜!快别哭了,你纯洁得像天使呢。”我想,其实我是魔鬼啊。

我们坐在床沿上,像一对即将决定自身命运的恋人那样,进行了一次严肃认真的谈话。莫斯科说,他从前一直把我当作一个傻丫头看,没想到我那么聪明,那么重情,他感谢我给他的人生带来了一片绿阴。他还说,他要让我离开天堂河,跟他去北京,供我上大学!他说他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他在监狱里就为我在北京联系了重读的学校。他呢,到过去的母校教书已经不可能了,但他会找到工作的。哪怕去厂子做工,他也要把我供出来。对于这段痛苦的牢狱生涯,他似乎没有过多的怨言。他平静得让我不敢相信他是坐过两次牢的人。

他笑着说:“外国有很多作家是坐过牢的。坐牢,是对人性的另一次考验。人这一生,应该经历一两次大灾大难,只有这样,你的人格才能得到完善。活下来了,肯定是强者!”他看着我,一脸坚毅。猛然间我想起数年前那来自地窖里的歌声,我说:“你是个打不垮的人。”他说:“对,能打垮你的除了你自己,不会是别人。”

最后,我们又回到了老话题上。他说:“跟我去北京吧,梅儿。

你是个了不得的女孩,你将来一定会有前途的。你同意吗?“他望着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已把我当作了一个特殊的人。我轻轻靠在了他怀里,闭上眼。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就让我们在这宁静中睡去吧,就让我们在这座小屋里相伴吧。如果光阴能装在一间屋子里的话,我情愿做那小小的分针,随着我心爱的人,永不停息地走下去、走下去……

夜幕披撒下来,暗淡朦胧的光线带着说不出的温柔虚幻,让他们恍若置身梦中。是梦吗?对,时光的梦。他们彼此期待着。他那双在暗中闪烁的亮亮的眼睛,像火焰,烤得她浑身发烫;像流星,引逗着她要去探寻。时光在“嘀嗒嘀嗒”,秒针飞跑着,为时针和分针的重逢歌唱。小屋里有股热浪在升腾,“咕噜咕噜”的煮沸声让她快要受不了了!她张着鲜艳的嘴唇,焦渴地等待着被燃烧,或被沐浴,等待着时光敲响死亡的钟声。他俩都伸着手臂,身体前倾,似乎钟声一响,就共同起飞。但,这时背后突然传来“哗啦”一声——风来了,风扯去了贴在玻璃窗上的一张旧报纸,风把时光揉碎了。

风愈加猛烈,撞开窗子,掀起窗帘,“刷啦啦”向他们袭来。他们不约而同朝后退了一步,奇怪地看着对方,像两个陌生人那样。

风,走了。

这时,她回到了她从前的生活中。她带着小学女教师的古板,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林老师。我已经跟贾校长说好了,你住他那儿。”

她的老师笑了一下,说:“好的。”

她去给他开门。在门口,他们的身体轻轻地贴了一下,他说:“周六晚上我来,回答我,好吗?”

她点点头。

他一走,她就躺下睡了,做起一连串梦。梦中,她玩“抓特务”,有大满、二满、梅兰,还有白冰冰、偷儿、莫斯科、孤狼等。二满还像从前那样,让她当“特务”。她到处藏啊,跑啊,可每躲到一个新地方,就立刻被人发现了。于是,她又跑,又藏……

她满身大汗、心惊肉跳地四处躲藏时,天大亮。她随便洗了一把脸,夹着课本去学校。她迟到了,因为没老师上课,那位白白净净样子很像周革命小时候的男孩儿,就站在台上给大家讲故事。

小班长讲得有板有眼,吸引了众多女孩的目光。男孩儿说:“……有一天,一位男子向神父忏悔:我是真正的杀人犯!可是,在那宗案件中,已经有一名嫌疑人被捕,并被判处死刑。按说这位神父应该马上将这位男子交给警方,对他绳之以法,但根据宗教教规,对忏悔人的忏悔内容,又是严禁向外泄露的。因此神父很苦恼。如果他保持沉默,那名无辜者就会被处死,他的良心就会受谴责;而如果违背了教规,对发誓将终生献给上帝的他来讲,更是做不到。于是,神父只好到另一座教堂去忏悔。那个教堂的神父听了他的忏悔,也陷入苦恼……

“在对无辜者执行死刑那天,神父问‘罪犯’:”你有什么要说的吗?“‘罪犯’说:”我无罪!‘神父说:“这一点我清楚!全国的神父都知道你无罪!但是谁都不能说出真相!’……”

小班长说这儿,得意地望着底下专心听讲的女生。

周六晚上很快就到了。

她用香皂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得小青菜般鲜亮,然后躺在床上。

床单是崭新的,窗帘是拉上的,门,虚掩。床头亮一盏小灯,粉红色的。她要把最洁净的她,以最庄严的方式献给他。然后,结束。

她静静地躺着,倾听着窗外的杨树林叹息,倾听着穿行在雨夜中的脚步声。多少年啊,她尝遍艰辛,费尽心机,一直在等待着这个动人心魄的重要时刻!多少年啊,梦中企盼那扇窗,绿莹莹的帘子向她鼓动着多情的翅膀,如他的唇,在她额上彷徨,划出一道道深深的不忘……

“笃笃笃!”外面终于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她的心跳了几下,气都喘不过来了。她想她期待她渴望的那个人来了,他的风衣正弥散着夜的气息,还有淡淡的檀香味儿。果然,他像她想像的那样,穿着风衣。他站在她床前,俯身望着,把一丝凉气吹到她脸上。她笑了,他也笑了。他慢慢拉开盖在她身上的白被单,怜惜地把她抱起,叹息了一声。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一切都那么轻柔,那么自然。

他们不是在做爱,没有厮杀和碰撞,也没有胜利的欢呼,他们是在溶解,在凝固,悄没声息地变成一条溪流,或一片绿树。站在属于他们俩的那片茂密而柔软的黑森林里,他们倾听着骚动而欢快的鸟鸣,看着一条粉红色的长蛇在溪水间舞蹈。爱,已吸干他们的血,唱着一曲世界末日的挽歌,远远逃去……

她,没有答应,跟他去北京。她,拒绝了他。

那个可怜的人儿,咬着嘴唇离去。

梦醒了,孤孤地站在杨树林里的女孩又变成了我——一个惊恐不安、罪犯模样的我。

周革命又来找我。这个人这次回来,每一次出现都让我觉得阴阳怪气,极不友好。现在他又在审视我,说,你有事儿。我说我能有什么事呢?他说有事就是有事!林老师今天回北京去了,你干吗拒绝他,难道你不明白吗?我一下泪流满面。周革命瞪着我说,说出来吧,梅兰是怎么“失踪”的!说出来吧,你母亲是怎么“自杀”的!我扭身就跑,他紧迫两步,喊道:“说出来吧!”

我顶着大雨,一路磕磕绊绊跑到场部中学,跑到莫斯科曾经住过的小院。打开一扇门,绿莹莹的窗帘向我飘来,哦,爱人,让我再抚摸一回你的气息吧,让我再凝视一次你的背影吧。把你的声音,你的睡眠,你的昨天,统统都留给我吧。那个女孩儿不是不想跟你去北京,她做梦都巴望能和你在一起。但,她没有资格爱你了,她是罪人!

泥地上有一行脚印向外延伸,泛着青光,那或许是莫斯科留在天堂河最后的足迹。当午后的太阳升起时,我知道一切将化为乌有,光荣与伟大,卑微与渺小!人类就像一株脆弱而坚韧的芦苇,在烈火中一次次毁灭,又一次次诞生!擦干我们的泪水吧,结束谎言和罪恶,让生命重新开始!

晚上,我去医院看父亲。父亲从上次住进医院后,就再没能出来。持续低烧,全身炎症,使他消瘦很多。什么病,至今查不出来。

没想到在医院我碰上了刘大满。我们从走廊两头走来,久久对视。

一缕浅灰色的天光斜照在大满脸上,大满那只有用的眼睛平和安详,无用的眼睛却盛满寂寞和忧伤。这忧伤是我带给他的。刘满富被抓起来后,大满往昆仑城调动的事变成泡影。多日来,大满再没找过我。他应该是恨我的。

我们没有说话,一前一后走进父亲的病房。他将带来的水果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跟父亲说了句什么,提起暖水瓶出去了。

水老师回上海探家去了,撂下了落难的父亲。父亲精神挺好,憔悴中透着更多的慈爱,他说:“小二,你咋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多亏了人家大满照顾我。这是个厚道的孩子,好孩子啊!唉!”父亲长长叹息。

我真没想到大满会这么做。有时,人跟人相处多年,都不一定把对方全部看清。在我看来大满是个凶恶的家伙,但他内心深处还藏着正义、温情与善良。我禁不住心里一阵感动,还有别的复杂感情。

莫斯科出来后单独到医院看望过父亲,两人有。过一次长谈,父亲已知道了我们的情况。他说:“你就放心跟莫斯科去北京吧,他是个难得的好人,值得你爱。我对不住他,今生你替爸爸去还债吧……”

我说:“好。”抱住父亲,直想哭。

父亲握着我的手说:“咋凉兮兮的,来,我给你捂捂。”他用那双枯瘦的手搓着我的手,搓得我心痛。一边搓,他一边自豪着说:“嗬,咱小二的手大大的,跟爸爸的手一模一样,这样的手,有福啊!”

我说:“不一样,我的手指长,你的短,梅兰的手才像你的手呢。”这句话一说出来,我就后悔了。

父亲也愣了一下,继而点头笑道:“我的亲闺女哪个能不像我呢,是不是?”

我叫了一声“爸爸”。

父亲看着我说:“你今天咋样子怪怪的?”

我强忍悲痛,说:“我得回去了,爸,可能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你多保重……”

父亲笑着说:“去,去吧。这里有大满在,你忙你的!过两天等我出了院,你把林老师带到家里,我向他赔罪,为你们饯行!”

我点点头。但我知道,不可能了,再不可能了!

父亲说这话时,大满提着暖水瓶进来。我看了他一眼,说了声“谢谢”。

大满默默地跟在我后面,送我到路口。我说:“大满,你恨我吧!”大满摇摇头,说:“小二,你什么也不用说,我心里明白着呢,是我们刘家对不住你们梅家……‘’他主动伸出手来,我们第一次郑重其事地握手告别。

我走出两步,他突然又叫住我,说:“小二,你知道你爸得的啥病吗?”

我说:“什么病?查出来了吗?”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也、也不大清楚,没查、查出来……”

如果我追问下去的话,或者就什么都明白了。但,我没有这样做。我宁愿相信水老师的话,父亲是因为感冒引起肺部感染的。

我回到宿舍,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和衣而卧。天亮后我该离开这儿了。

半睡半醒中,外面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我拉开门,是周革命。这个一向整洁的男孩今天一脸倦容,衣冠不整,他在昏暗中望着我,像夜的幽灵。我告诉他,我想好了,去自首。男孩低下头,幽幽地说:“谢谢你,小二。”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有事儿?”

他忧伤地说:“我从北京回来当天就去找你,水老师说你去乌拉山了。我骑着车子一直追到了乌拉山,结果,我看见了你和你母亲……”

“那你为什么不告发我呢?”我说。

他说:“我不想。”停顿了一下,又说:“你知道林老师为什么承认是自己强奸的梅兰吗?”

我摇摇头。

周革命说:“梅兰七岁那年,你父亲手下的人打断了莫斯科的肋条,孤狼为了报复你父亲,就强奸了梅兰!这件事后来莫斯科知道了,却没有告发他的朋友,但从此背上了良心的十字架……”

天哪,莫斯科怎么就没告诉我呢?与我有过肌肤之亲的孤狼竟然是强奸梅兰的人?我突然明白了,孤狼在那场车祸中为什么不顾一切地去救梅兰了,他是要用一条腿去换回他丢失的灵魂!

“每个人都有秘密,但别让秘密成为终生的负担。”周革命说。

我说:“你的秘密是什么?”

他沉默了,良久抬起脑袋,说:“是你。”

“是我?”我不明白。

他的眼圈红了,哽咽地说:“对。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这是老天爷在跟我开玩笑吧?我说:“怎么可能?你一向瞧不起我的。”

他红着脸争辩道:“可这是真的,我喜欢你!请你相信我!”

我长叹一声:“晚了!”

他说:“不晚,我可以等你!等你出来!”

我笑了笑,为什么所有美丽的故事对我都是一个遥远的童话?

为什么总是在一切结束后才想到去重新开始?爱情啊,在我们的生命中有谁能幸运地将她抓住?失去了爱,可以去寻找。不能再爱,何等悲哀!

屋内猛地放亮,一轮朝阳映红我的窗。啊,这新鲜的太阳,不再属于我的太阳!我把一串冰冷的钥匙交给了周革命。走出宿舍,走过杨树林,走向那条我数百次走过的狭长的路。回头看看,校园里的五星红旗高高飘扬,有两只风筝在晨风中飞啊飞,好听的读书声远远地传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2002年8月写于乌鲁木齐

12月改于北京鲁迅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