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杀母-天堂河

第四十八章杀母

梅兰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当春天第一股暖流挟着天堂河的泥沙扑向父亲的胡杨基地时,菜园里那棵从不开花的小桃树突然开了花。多么奇怪呀,那花不开则已,一开艳丽无比,红扑扑的满树生动。以前我在野桃树林见过桃花,它们刚刚开放就皱巴巴、白糊糊的了,像寡妇失血过多的脸,让人同情。一夜后,大风扫过,全落。梨花更惨,在天堂河深灰的天幕下,仿佛一支披麻戴孝的送葬队伍,呼啦啦地一阵儿就过去了。苹果花算命大,香个三两天,当你准备采一朵闻闻时,已经变了味,酸拉拉的……

我家小桃树开的花无味,久久地闻,方觉出淡淡的苦。再闻,苦中含香,苦意绵长。这么明艳的花儿,怎么会这么苦呢?这么苦的花儿,又怎么会变成甜美的果实呢?

小桃树开花后,父亲正式向母亲提出离婚。母亲的子宫长了个瘤,要整个摘除,住进医院手术后,父亲竟然不去看一回。我劝父亲搬回去,离开那个姓水的女人吧,母亲病成这样,怎么能不管呢。父亲摇着干枯的脑袋,态度坚决,还说,水老师是文化人,比你妈强一百倍一千倍!父亲在树下铺了条狗皮褥子,夜夜睡在那里。

满树花儿飘飞,落了他一脸一身一被子,父亲埋在落红中。清晨,父亲弓着弯曲的脊背,一片片地拣拾那些花瓣,在掌心摊平,又揉碎。父亲面对东方开始哭泣,哭得那么悲恸!我知道,父亲是为梅兰哭。隐隐地,我觉得他恨母亲,恨极了。

我在医院整整陪了母亲三天三夜。有天晚上,母亲在半昏迷半清醒中,紧握我的手,轻唤着:“梅兰,妈的好孩子!妈最疼你,你知道。妈舍不得你走啊!……”母亲终于被自己的哭声彻底惊醒了,满头大汗,坐起来,两只眼睛瞪成黑洞。从那黑洞里,飕飕地吹来两股阴风,风把我的脸刮痛了,把我的眼球冻成了冰疙瘩。我看不见母亲了,脑子里只留着一根绳在雾中摇来荡去。我认出它是我背柴用的羊毛绳。

这绳子摇到最后,突然被母亲的尖厉的哭声剪断了。

母亲在揪扯自己的头发,扇打自己的脸。她专心致志地检讨说:“妈妈不是个好妈妈!妈妈是个脏女人!坏女人!毒女人!妈妈对不住你,孩子……”在我印象中,母亲是世上最硬的一块石头,纵然有多少错,你也别指望她会认错。但此时我母亲竟然毫不手软地糟践自己,真让人同情,或者说不能容忍。这个衰老孤独、在痛苦中挣扎的女人是我母亲吗?我忍不住上前抱住她,紧紧地,第一次把脸贴到她脸上。这才是我的母亲啊!我们在共同的哭泣中感受亲情,我们心贴着心,让热热的血交融,我们是母女啊!母亲一边哭,一边用她带着股脂粉味的手拭我脸上的泪,说:“小二,我的孩子,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小二!”我点点头,辛酸地叫了一声:“妈!”

但开学时我还是离开了母亲,回到小学校。我和孩子们在监狱那条狭长的路上又种下一片小杨树。树木很快泛出新绿,但,埋在我心田的那颗种子依然在沉睡。有一天,刘大满带着放映员到监狱放电影,他跑到小学校找我。这个瞎着一只眼的男孩似乎还没能从那场背叛的爱情中走出来,目光阴郁,样子萎缩,一点不像刘满富的儿子。看到我在写小说,他一把夺下笔来,说要给我讲一件事,重要的事。

在一家小饭馆里,我们要了两个菜,一瓶酒,直喝得舌头发硬,两耳嗡嗡。我用很大的声音问:“大满,你怎么不跟你爸到昆仑城去享福?”大满扯着比我还大的声说:“不、不想去!”我说:“傻!”他说:“我讨、讨厌我爸!”我说:“我也讨厌你爸!”说完,我们哈哈大笑。大满似乎并不急于跟我谈事,我一次次催,他才迷瞪着浸满酒精的独眼,说:“你得向我保、保证,不能说、说给别人……”我举着拳头说:“我保证。”

大满笑了,这才身子前倾,压低声音说:“告、告你吧,两个月前,我到新生一连放电影,梅兰找、找过我,让我帮她寄一本……”

“寄给谁?”我问。

大满看我挺感兴趣,提高嗓门说:“周、周革命!”

我一惊,问:“什么书?”

大满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让他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形。大满说那天他们放完电影,开着手扶拖拉机刚要离开新生一连,梅兰突然追到公路上。梅兰那天的样子很可怕,脸色发青,眼睛红肿,连鞋都没穿。她拿出一个牛皮纸封好的东西,请求大满帮她一个忙,必须当天寄出去,越快越好!那天很不巧,场部的小邮电所没开门,大满就打算坐手扶拖拉机到七星子镇为梅兰寄书。大满没想瞒着他爸,因而刘满富知道了。刘满富拦住儿子,让他交出书来。大满不同意,他说他答应过梅兰,一定要寄出去。他还说,梅兰在他最痛苦的时候陪伴过他,他要报答她!刘满富举起坎土曼向儿子砸去,但最终也没拦住力大无比的儿子,满头是血的大满不顾一切把书寄走了……

梅兰寄给周革命的是什么书?会不会是那本日记?晕晕乎乎中我在想。

我和大满摇摇晃晃回我宿舍。昏昏醉醉中,我们缠到一起。

我从没喜欢过大满,甚至是仇恨他的,但命运总在一些特殊阶段将这个人推到我一无所有的生活中,让我的心灵和肉体都无法选择,忍受耻辱。而明明知道是这样,我,肮脏的梅小二,抑或是高雅的梅儿,却并不做出反抗姿态。因而我觉得自己是不可救药的。我憎恶我自己。

醉醺醺的大满压在我身上,一边吻我,一边喊:“丑丑!你说我刘大满有啥不好?不就被梅小二那狗东西打瞎了一只眼吗?可我还有一只眼呀,我看得清这个世界哪。你是世上最美的姑娘,丑丑!我是真心爱你的……”

大满像一架破录机音,反反复复发着誓言。我紧闭两眼,脑子里晃过莫斯科,晃过周革命。我拼命在想着他们中的随便哪一个,想着他们的微笑或声音,他们身体的某一个部位,以及与我接触时的感觉……

我们都在为着另一人,与另一个做爱。做完了,才发现一个是刘大满,一个是梅小二。这时,我们就都傻了。

我这样说,是在为自己的可耻行为开脱。是的。

这时大满“呜呜”地哭起来。哭得我心里发毛,酒醒了。我一脚把他踹出门,说:“滚!滚!”关上门,我就觉得活得真没劲,我捶打着自己木木的脑袋,想,真不要脸啊,梅小二这种女人还有什么资格爱!

第二天昏昏沉沉到学校,贾校长乐呵呵跑来,说有我一封信,监狱寄来的。我捧着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手脚冰凉,莫非他把我的信全退回来了?跑回宿舍,扯开信,果然,我的小说!但,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小说旁有他的批注,他连文中的错别字也一一改正了。他还认认真真写了近五页纸的修改意见,充分肯定了小说的立意,认为情节生动,感情细腻,但还有不少问题。他在信的末尾写道:“……我为女主人公的真情所感动,但,我还是要说,你笔下的人物应该去选择一条更光明更幸福的道路,而不是放弃上大学,固守一块没有希望的荒漠!还来得及,去选择吧……”

他在拒绝我!但毕竟给我回信了,两年来,我日日夜夜期待的不正是他的声音吗?我捧着这封信,轻轻唤着那个令我颤抖的名字,笑了,哭;哭了,笑。镜子里的小学女教师穿着蓝西装,白衬衣领子翻在外边,梳两条小辫,成熟又年轻。含笑的泪行让她凄美生动。

我烧了一锅水,让自己得到一次彻底的清洗,说,快洗心革面吧,快做个好女孩吧。洗完,我连夜写了一封回信。信,有意写得很短,就两句话:“谢谢你提了宝贵的修改意见,我会认真修改。但有一点不可更改,那就是女主人公的选择。这是她今生惟一的选择!无愧的选择!”落款,我把名字写得大大的。又采了一片碧绿的杨树叶,夹进信封。

我把这封信交给周革命的父亲。周警官点点头,然后关上门,神情严肃地说:“小梅老师,有件事我正想找你。”我以为是关于绿化的事呢,不料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说:“昨天我接到周革命从,北京寄来的信,说他最近收到一件东西,这东西寄到他们学校时间不短了,因为地址不详,辗转了很多班才到他手里……”

“什么东西?”我被周警官的话绕得有点糊涂。

周警官说:“一本日记!”

我吃了一惊,脱口而出:“日记?是不是梅兰寄给他的日记?”

周警官看了我一眼,说:“还不清楚,但可以肯定这本日记与林老师有关,也许我们真的把案子判错了,让真正的罪犯逍遥法外。周革命打算近期向学校请假,把这一重要证据带回来,小梅老师,到时还需要你的帮助……”

周警官的表情是那样凝重,望着他帽子上的国徽,我被一种神圣的东西打动了。我告诉周警官:梅兰失踪前曾经托刘大满帮她寄出过一件东西。周警官沉吟片刻,紧锁眉头说:“如果是这样,梅兰的失踪有可能……”

“有可能与日记本有关?有可能还能回来?对吗?”我激动地问。

周警官没说话。梅兰要能回来,多好啊!这桩强奸案一定会真相大白!

第二天是星期天,有一阵没回家了,我想我得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正好刘大满他们开着手扶拖拉机又来放电影,他拎着一只大包,跑到我们学校看我上课。我出去说,你站在这里影响不好。

他嬉皮笑脸地说,我等我女朋友。我生气地说,呸,谁是你女朋友?

他小声嘟哝,都那样了,还不是朋友啊……

下了课,大满催着我回宿舍。路上就喜滋滋地说,他爸把他调到昆仑城了,问我愿跟他一道走吗?当然得先跟他结婚。我笑着说,你跟我做爱时都叫着丑丑的名儿,谁敢嫁你?等你把她忘了,再来找我吧。大满看着我,独眼一闪一闪,认真地说,小二,你说的是真的吗?那好,我试试吧,看看能不能把丑丑忘记,不过,你得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心里暗笑,大满啊大满,你这个坏小子怎么会是一个痴情狂呢?周革命走后没有给我来过一封信,这多少让我伤感。可我想通了,他干吗还要记着我呢?大学里聪明漂亮的女生多得是。

到了宿舍,我跟大满说了周警官找我的事。大满听了,半天不说话。我对他说:“大满,我可以告诉你,我怀疑梅兰的事与你父亲有关!”大满急了,顶着一脑门汗,结结巴巴说:“这……不、不可能!

你有、有证据吗?“是的,我还拿不出证据。

大满带给我的是一包糖果。大满说:“你们家穷,你从小就、就嘴馋,这回我让你、你吃个够!”说完,就来抱我,要跟我那样。我一巴掌推过去,气愤地说:“刘大满,我们家穷,你们家富!但你别想再用吃的来换我!”大满被我打恼了,瞪着独眼说:“你这个狗杂、杂种!你还敢打我!我不让你跟我去昆、昆仑城了!”我说:“你以为我会跟你去沾光吗?告诉你,我讨厌你,讨厌你爸!”大满看到我真火了,又死气白赖的跟我和好。

我到家已是傍晚,院子里冷冷清清,大烟囱没一丝热气。母亲不在家。在连部,我碰上了水老师。这个干瘦的女人因为父亲,现在变得丰腴起来,胸脯鼓了,屁股也翘了,脸蛋上飘着两团少女的红云。真令人不解,水老师怎么就能跟父亲这么长时间呢,父亲哪儿可爱?水老师见了我和蔼极了,叫我到家里坐坐,说你父亲正在烧辣子鸡,一起吃顿饭吧。在家不大做饭的父亲怎么会在她那里烧辣子鸡?我疑惑地望着水老师。水老师脸上的红云变成火烧云了,她说,你还不知道吧,我们结婚了……老天爷啊!我被吓呆了,吞吞吐吐说,祝贺你们,祝贺你们……

我得去找我母亲。母亲到乌拉山放羊去了。母亲上次病好出院后,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去放羊。父亲不同意,说,你以为你还是从前那个穷山沟里的牧羊女啊,你马上就是副场长的夫人了,去放羊,我还有面子吗?母亲知道父亲就要提拔到场里当副场长了,一直不肯离婚的她犹豫了很久,这时竟然一咬牙说,那就离吧。父亲在离婚报告上很潇洒地签了两个字:同意。接着,母亲承包了连队一群羊,穿上靴子,甩着羊皮鞭,到乌拉山放牧去了。老都老了,不愁吃,不愁穿,母亲却要去干这份苦差,不可思议。我猜想母亲是想重温过去那段宝贵的少女时光,以此寄托她对那位五哥哥的爱。

母亲确是个不凡的女人,一开春就接生了一大群小羊羔。

那天我骑着自行车,一路颠到天堂河南岸的乌拉山下时,母亲正蹲在河边给小羊洗澡。有一阵没见了,母亲胖了,黑了,精神很好。见我来了,她高兴地说:“小赤佬,看你跑得满脸是汗,洗洗;吧。”说完,撂给我一条毛巾,接着给羊羔洗澡。羊儿温顺地在她臂弯里“咩咩”叫着,母亲面带笑意,轻轻哼唱着,是那支她唱了很多年的歌儿《牧羊姑娘》。

这样一个温暖的黄昏,守着一片青草地和这样一群可爱的羊儿,令天下所有女人都变成了美丽的天使。我洗好了头,坐在青草坡上,端详我那熟悉又陌生的母亲。母亲穿着宽大的旧军装,腰间束着皮带,配一头齐耳短发,很像电影上的妇救会长。这副装扮母亲从前是深恶痛绝的,但如今一把岁数了,她却突然变成了女兵,找不见上海小红宝的一丝一毫……

母亲发现我在看她,笑道:“看什么?”我走过去说:“你今天真美。”母亲愣了一下,张大空洞的嘴,不相信似的。她牵着我的手,来到河岸高处,把我摁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说:“来,我给你梳个头吧。”我哆嗦了一下,担心她故伎重演。母亲说:“小赤佬,别怕,我不会再剪你的头发了。”母亲从衣袋里取出一把木梳,我发现,这花纹美丽的木梳正是多年前偷儿送我的,后来梅兰拿它跟二满换了吃的。现在终于又回到母亲手里了。母亲一边梳着我的长发,一边说:“小赤佬,一晃,你成大姑娘了。真快,快呀!当初我来新疆时还没你大呢,每次开荒,我完不成任务都要挨训,也多亏了梅老贵……唉,过去了,都过去了。走的走了,留下的再也走不了了……”母亲的感慨有针对性。无论是上海支青还是北京渣滓,凡有点办法的,后来都陆续回了故乡。母亲的那群不大体面的姐妹也都体体面面地设法回了上海,而母亲只能呆在天堂河了。再没有姐妹跟她玩麻将聊大天了,母亲经常呆坐在家里,一个人玩。

“你小时候头发黄黄的,卷卷的,大大的眼睛,像个洋娃娃……”母亲又说。“其实梅兰长得没你洋气,你的脸形、皮肤都像我,梅兰黑,像梅老贵……”

我感动得快要流泪了。母亲什么时候愿意承认,我像她?我把头靠在母亲胸前,闭上眼睛,久久地闻着她身上那股好闻的青草味儿。母亲说:“你困了吗?”我说:“不!”“那你怎么闭着眼?”母亲偏过头笑。我忽然想起梅兰,我说:“梅兰有消息了!”

头皮被猛揪一下,梳子落到地上。母亲一脸惊慌地说:“什么?”

我拾起梳子,说:“周革命的父亲说,周革命最近收到一本日记!”

“老天爷啊!”母亲发出绝望的声音。

我说:“怎么啦?”

母亲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地说:“你知道梅兰她在哪儿吗?”

我摇摇头。

母亲有气无力地说:“她在家里睡着了……”

“在家里睡着了?”我不明白。

母亲说:“对,睡着有一阵了……”好像她刚刚离开梅兰熟睡的房间。

我直直地望着母亲,母亲也直直地望着我。她的脸像一片秋日晒过的菜叶,皱巴得没一丝生气,目光苍老无神,好似长满青苔的幽深的井。我说我回过家呀,门锁着。母亲说,你没去老房子看看吗?我说老房子是空的呀。母亲说,是的,空了,她睡在小桃树下。我说,没有啊,是父亲睡在那里嘛。母亲说,对,你父亲睡在地上,梅兰怎么睡在地下?!

突然间,我懂了,懂了!我一把抓住母亲的手,问:“梅兰呢?

梅兰呢?你说!“母亲迷茫地看着我。我把她抓得更紧了,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我冲她吼:”是不是你们逼死了梅兰?你说!“母亲痛苦地闭上眼睛,有两行污黑的泪水流下来。如果我的脑袋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炸得四分五裂,我想我应该再问问事情的原委,但那一刻我是决了堤的天堂河,我要把面前这个毒瘤似的女人彻底摧毁!

“咚!”那只毒瘤重重一撞,倒了下去。

“咚!”那只毒瘤翻了个滚,滚向湍急的河水。

“咚!”那只毒瘤在河里激起一团雪白的浪。

浪,散作浪花;花,开放着。开放的花儿,笑盈盈地去了。不见了。

我忘了我是骑着自行车来的,一路失魂落魄而归。尽管在我面前已先后死过几个人,但事后细想,我都不是直接责任人。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让我依然心安理得、不知羞耻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但,这次不同了。我亲手杀死了一个人,这个人是我母亲!

一面是仇恨,一面是痛苦;一面是绝望,一面是挣扎。那条路不再是路了,是油锅滚沸烈焰升腾插满尖刀的炼狱,是没有退路也没有出路的死亡峡谷,是一张用血肉和亲情织就的永远逃不脱的天网!有那么一刻,我追随着河水,像当年刘满富追寻二满那样,不停地跑啊跑。跑到后来跑不动了,我才知道追随一条河流是可笑的,河流是岁月,岁月绝不会倒流。岁月是残酷的,让青春不再,爱情消亡,同时它能帮你掩盖罪恶。河流给我了启示和安慰,让我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我没有死,我硬着头皮还得活下去。

当我跑到我父亲的新家时,我已经为母亲设计了一个合理消逝的方案。我万分悲痛地告诉父亲,母亲跳河自杀了。不错,因为梅兰失踪,因为丈夫抛弃,足以让一个女人自杀几次!

父亲没法不信,天堂河也没人不信。于是父亲派出全连的棒劳力去打捞他的前妻。大脚花子、片儿娘们在母亲隆重的送葬仪式上,假模假式地大哭一场,接着又开始拍着屁股浪笑了。没了母亲,新生一连的女人是多么开心哪!

没了母亲,我走人人生黑暗的低谷。现在我整日头痛如裂,我的一只胳膊也肿得抬不起来,耳畔老是响着尖厉的叫声,有丁罗锅的,白冰冰的,二满的,还有孤狼的,母亲的。偶尔睡着了也是噩梦不断,一会儿是母亲,一会儿是二满,一会儿是白冰冰。最近我还连续梦到孤狼,孤狼总是向我伸着一只手,不说话,手心上是一把白药片。我隐隐担忧,总有一天,这些人中的某一个会来找我算账的。我怕得要命,怕夜间的声音;但没了声音,又生出另一种怕。

没了母亲,父亲似乎空留下一杆枪,藏在身上的所有火药都丢失了。这时父亲当副场长的任命通知下来了,场部盖了一片漂亮的二层小楼,其中有我们家一套。可父亲却迟迟不动窝,毫无从前那种兴奋,他躺在床上,整日整日地不说一句话,气得水老师大骂:“你哑巴啦!到底搬不搬家呀?你有毛病啊!你为什么不说话?

为什么不说话!“父亲还是不说话。最后,他夹着大红喜字的缎被,搬回了母亲的家,,睡到了从前他和母亲的大床上。

父亲第一次打开了母亲藏在旧木箱里的那只小匣子,那里面藏着母亲的宝贝:一张年轻时穿旗袍照的彩色相片,一只古旧的胭脂盒,还有一朵褪了色的大红花。相片和胭脂盒不用说,你们也知道是小红宝时代的,而那朵大红花是我没出生前母亲当先进时,组织上发给她的。光荣和耻辱,皆汇聚在这小小的匣子里。我猜想,母亲在到天堂河后,其实是想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的,做一个良家妇女。但,难。这要她付出不寻常的代价,要她搭进去一辈子的时间。所以,她就破罐子破摔了。

我还想,老革命梅老贵其实是爱上海滩的小红宝的。他们的爱建立在恨上,他们的恨离不开爱。现在,梅老贵又回到小红宝身边,守着她的气息过日子。每天一早,梅老贵披衣下床,第一件事就是去小红宝从前住过的屋。他并不进去,而是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虚着身子朝里望,似乎是要看看打麻将的小红宝回来了没有。这时,他通常会带着不满的情绪嘟嘟哝哝说,咋搞的,还不回来,肯定又输了……还有时,他气哼哼地说,都啥时辰了,还不起来给我煮饭,太阳都照到屁股上啦,懒婆娘哟!梅老贵就这么一天天地与门对话,先是与小红宝的房门,而后一间间地排下去。后来他发现那些门都没有表情,里面是空荡荡的,于是便颤巍巍地关好一扇扇门,脸子白成了霜打的菜叶。梅老贵开始坐在昏暗的灯影下,佝偻着身子,与小红宝的匣子对话,一坐就是一宿。那光景是凄惨的,揪心的。

有一天,我晾晒冬衣,从箱子里翻出母亲那件宝石蓝缎子夹袄。蓝缎子闪着幽光,柔软润泽,它让我突然产生要穿它一穿的念头。我站在穿衣镜前,刚刚披到身上,这时父亲回来了。父亲在背后嚷:“红宝啊,我回来啦!你今天煮的啥饭呀?我老远就闻到香哩!”

我扭过身去,这时父亲大张着嘴,眼里的亮暗下去。

父亲生气地说:“你咋随便穿你妈的衣服呢,她同意了吗?”好像母亲还在似的。我脱下衣服,发现衣袖上有一摊血迹,浓黑。我吓得撂下衣服,跑到院子里,浑身哆嗦着,哭起来。父亲以为我不高兴了,出来劝我。父亲现在的脾气好极了,他拉着我的手叹了口气,说:“孩子,爸不该训你哩。我知道……这家只有咱俩啦,咱俩啦……”父亲的眼睛透着沙漠一样的苍黄。我扑到了父亲怀里,哭出声来,我说:“爸呀,这个家是被我毁掉的!……”父亲也哭出声来,他说:“这个家是被我毁掉的!不怪你!……”

我和父亲哭了一个晚上。

在我浑浑噩噩捱着一个又一个昼夜时,周革命出现在我面前。

好高的个儿,一站,地上一大溜影子。这位当年的美少年现在更加英气勃勃,与众不同。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笑而不答,眼睛里有一种神秘。我自作多情地想,这是属于我俩的秘密,尽管我们那么久不再来往,可一见面,第一次对视就能撞出点东西。周革命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说,你好像不大精神。我拍拍身上的蓝西装,想起学生们说我穿这身衣服最精神的话。我说我好着的呀。

他说,你不像好着的,你有事。我说我能有什么事呢?他说,你就是有事。我一下冒出汗来。

周革命带回的那本日记果然是梅兰的,翻到最后一页,“救救他!”这行字触目惊心。我分析这本日记从不曾丢过,那不过是梅兰向我父母放的烟幕弹。梅兰一直把它藏在隐秘处,这一点父母后来一定搞明白了。他们不断逼她交出日记,梅兰硬是不交,所以才发生了梅兰不断逃跑的事。梅兰怕他们,更恨他们,忍受不了,才殴打我父母。在矛盾和斗争中,她终于作出抉择,背叛父母,把日记寄给周革命。因为周革命是学法律的,又待她不错,她信任他。这对梅兰来说,很不容易。

而要为莫斯科翻案,也不是件容易事。首先,莫斯科毫无反供的意思,他一直拒绝律师的帮助。后来当他从周警官那里得知梅兰下落不明时,才表示愿意合作。

那段日子,对周家父子是个严峻的考验,对父亲和刘满富更是极不寻常,天堂河农场乃至昆仑地区司法界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有人提出质疑,一个疯女孩失踪多时,她留下的日记能说明什么?况且她在日记中并未写明是谁强奸了她,她只说她害怕那个叫M的人,M是谁?

对这件事,父亲始终保持沉默。周革命找他了解梅兰的情况,他说:“算啦,算啦,别翻这些陈谷子烂芝麻了,让我们家过几天安生日子行不?”父亲的态度激怒了我,我对他说:“你不配做父亲,为了你升官,你女儿都不见了,你还包庇坏人!你懦弱、自私、残忍!”

父亲气得当场摔了饭碗。

父亲开始酗酒,一喝就醉,但天天喝。终于有一天,他被水老师送进医院。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有些难过,却不准备去看他。一天,水老师打来电话,说,来看看他吧,他想你了。我于是向校长请了假,买了一包点心去医院。还没进门呢,就听见病房里传出父亲声嘶力竭的声音:“……错啦!肯定错啦!你们不纠正过来,我要告你们!什么王八蛋的医院,一群废物!……”

什么事让父亲这样生气?我快步走过去,见水老师扶着一位老医生出来。原来,水老师求子心切,请医生为父亲作了一项生殖检查,结果是,父亲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水老师说,这怎么可能,如果说梅小二有问题,梅兰可千真万确是梅老贵的亲女儿呀!老医生又作第二次检查,结果还是这样。

梅兰不是父亲的亲女儿?天大的笑话!不要说父亲了,连我都不能接受。我冲到那位老医生的办公室,跟他理论,老医生眯缝着眼,不屑跟我解释。我们都知道,这位老医生是“渣滓出身”,毕业于北京医学院,医术高明。平反后,地区人民医院几次调他,场里都不肯放。他是不会错的,错就错在我们这个家了,这个千疮百孔的家。梅兰的亲爹是谁呢?我那不幸的父亲啊!

我小心翼翼走进病房,父亲偏着脑袋,手摁在胸口,正大喘着粗气。我叫了一声“爸爸”,他像没听到似的,两眼望着天花板。我又叫了一声,父亲终于转过脸来,面色蜡黄,额上淌着豆大的汗珠。

我说:“你哪儿疼?”父亲摇摇头,从枕下取出一封信,递给我,说:“小二,你去一趟昆仑城吧,帮我把它交给地区法院的同志,越快越好。”我疑惑地望着父亲,父亲脸色冷峻,拍拍我的手,说:“去吧,我没事。”

我回去后就请了假去昆仑城。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的这封信对莫斯科一案的纠正有多么重要。它是一封检举信,一封悔过书,一份最有力的证词!

正义最终要战胜邪恶,在神圣的法律面前,阴险狡诈的刘满富终于低下了罪恶的脑袋,被送上人民的审判台!而我父亲大半辈子忍辱负重追求的当官梦也随之破灭,父亲被一撤到底。他抱着全秃的脑袋,说:“我罪有应得。”

两年前,梅兰出事后,母亲把她捆起来毒打,梅兰当即就说了那个坏蛋的名字。父亲操起菜刀要去拼命,被母亲拦住了。母亲一直巴望着父亲扶正,似乎扶了正,她就不是小红宝了。她独自来到刘家交涉,答应刘满富私了,于是父亲终于扶正。但这件事已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总得有个结果,别让人觉得刘满富的干女儿被人强奸了,竟然没人管,不大正常。因而,刘满富想了个招儿,找替罪羊。这个人只能是莫斯科,因为只有他最接近梅兰。母亲和刘满富沟通后,便开始威逼梅兰,可怜的梅兰被连哄带吓,早巳丧失了她的聪明,丧失了良心。同样。在权力的诱惑和威逼下,在母亲的操纵下,父亲也丧失了人格和良知。

这期间,我的父母不是没有反省过,他们想告发刘满富,出一口恶气,但一想到自己已陷得太深,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父亲痛恨母亲的这个最初策划,尤其是梅兰“失踪”后,更加仇视母亲,甚至跟她离婚。父亲那封检举信对梅兰怎么“失踪”这一点只字未提,也许因为母亲已“悔罪自杀”了,他不想再给她加一条罪状。当我问到梅兰的死因时,父亲只说了一句:“梅兰反悔了,有一天往外跑,要告发这事,你妈就拿绳子套她,勒到了脖子上……”

梅兰是被母亲用绳子勒死的,也许不是出于本意,我宁愿相信母亲是爱梅兰的。谁知道呢?世上最神圣的亲情今天也变得不那么纯粹和令人可疑了。有一阵,我心里总是萌生着一个顽固的念头,我要挖开那棵小桃树,问问梅兰:你还好吗?天堂里有没有大学?另外,我还想给她再讲个童话故事,让她细嫩的脚丫贴着我的腿……

但我不敢这么做。就让这个家的秘密埋在地底下吧,这个家的罪恶太深重了,我们每个人都沾满了杀人的血。我是最大的刽子手,我还有权力说什么?

周革命没有回北京的意思。周革命说,事情还没完呢,梅小二,梅兰会藏到哪儿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