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失踪
我的这个决定先是把周革命吓坏了。在车站,我们发生了一场激烈冲突,分手几乎是必然的。
他抓着我的背包带,瞪着我说:“你这人怎么没有一点理智?你这么做连林老师也不会同意的!你这是毁自己,愚蠢至极!”
我说:“我必须这么做,必须!因为只有我才能救他!”
周革命说:“为什么只有你?”
我说:“因为我最了解他,知道他是好人。”
周革命说:“你走火入魔了。你,我怀疑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周革命的眼睛第一次那么尖锐而雪亮地直视我。我说不出话来,两行泪水潸然而下。
接下来,是对付我父母。父亲的一张黑脸褪了色,问:“咋啦?
你这是咋啦?!“母亲说:”难道你也疯了吗?“
我说我没疯,我就是不想上学了!我要搞清楚究竟是谁害的梅兰!父亲在我长成人后就很少打我了,但这次他上来就给了我一个大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他哆嗦着嘴唇,指着我骂道:“你这个杂种王八蛋,老子节衣缩食给你攒钱,想把你供出天堂河去,将来有个好日子过,你却不识好歹,好个没出息的货!走!你现在就跟我走,我押也要把你押上火车!”
父亲的愤怒空前绝后。然而,当我们千里迢迢赶到火车站,准备买票时,我才发现我随身背的黄书包瘪了许多,录取通知书以及所带的钱和粮票统统不见了……
老天爷似乎很理解我的心情,只是这件事对父亲来说太残酷了。乘车返回农场时,我看见父亲无限悲怆的样子。父亲叹道:“命该如此!”
一进家门,就听到母亲的哭声。听说我没去上学,梅兰又犯病了,母亲搂着梅兰,嘴里重复着一句话:“报应!报应哪!”
母亲那天哭得伤心至极。
看到我死心塌地不走正道,父母绝望了。父亲不再理我。一天趁他们出去,我把家里翻了个底儿朝天。都找遍了,还是不见梅兰那个蓝皮日记本。我问梅兰:“谁会偷走你的日记呢?”梅兰像早忘了这件事似的,“嘿嘿”傻笑两声,然后去公路上看父亲学自行车。
父亲学车的毅力真让人佩服,练了整整一秋天,还骑不稳。上了车,两条长短不一的腿胡蹬两下,就歪在地上。母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对父亲说:“你怎么这么笨!”
骑辆“飞鸽”,像刘满富那样风风光光在公路上兜圈子,让车屁股上的红绸一飘一飘,这是父亲多年的愿望。现在有了“飞鸽”,有了红绸,却没有好骑手,不要说母亲了,父亲也恼火透了。有一天,梅兰在一旁看着看着,突然跑上前,把溜车的父亲推到一边,抬腿一跨,就让那辆小“飞鸽”飞起来了。围观的人吃惊极了,都说梅兰这孩子真不简单啊,疯了还比他爸聪明。母亲看梅兰没事,干脆让她教父亲学自行车。梅兰在教父亲骑车时,经常说些浑话,比如说:“老毛驴,不许扭屁股!”有一次,她在后面扶车子,眼看着下坡了,却故意猛一松手,让父亲连人带车飞出七八米。父亲惨叫一声,撞得头破血流,梅兰却又跳又笑,说:“有意思!
有意思!“母亲生气地骂她疯子,梅兰抓起一把土,撒得母亲一头一脸。
父亲忙了一秋,梅兰乐了一秋。
日记本找不着,我不能总这么混下去吧。待在家里,我东张张,西望望的,让父母感到不安。夜里我听到母亲不止一次地对父亲说:“得赶快让那小害人精去工作,不然早晚惹祸。”父亲当了连长,干劲冲天,他说新生一连盐碱大,不适合种庄稼,就引进一种抗盐碱的甜瓜新品种,准备建甜瓜基地。父亲想派我去参加培训,学习种瓜,我不干。尽管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可对种庄稼之类的活儿却一点不感兴趣。种庄稼是需要一点耐心的,要有对土地的虔诚和依恋。看到土地就能想到河边洗衣服的小青姑娘,以及热腾腾的炕头和炕头上醇香的高粱酒,这样的人才配种庄稼,而我眼大无神,什么也看不见。早些年我是为一个叫梅二转子的女孩饥饿的肉体活着,如今是为一个叫梅儿的年轻女人饥饿的灵魂活着。
无论是梅二转子,还是梅儿,她们都走着一条伤害土地和远离土地的路,幻想着它通向天堂。
面对土地,心中有愧。
这时,听说新生一连要办中心小学,9月份开学。我对父亲说,我去教书吧,书里有另一块辽阔的土地。父亲说,这得水校长说了算。
水校长也就是我们亲爱的水老师。这只“上海鸭子”飞了一圈儿,不知怎么想的。最后竟然又飞到了新生一连。父亲对这个女人一向印象过好,加上他有早出政绩的念头,特意为学校修了两幢漂漂亮亮的教室,还为水老师个人修了座小院。那座用红砖砌成镂空花的院落仅次于我们家的新院子了。水老师见了我,绷着脸一针见血地说:“好端端的大学不上了,是为他吗?幼稚!”说完,甩下目瞪口呆的我,走了。
水老师来到新生一连后,我们家变得不太平了。母亲放弃了心爱的麻将,每天晚上开始没完没了地盘查父亲。往往父亲推着自行车一进门,母亲就拿着一块大抹布跑过去,问他是不是又到小学校去了。因为父亲经常把车子借给水老师用,母亲不高兴。为了控制“飞鸽”乱飞,母亲三天两头把自行车大卸八块,而后花一个晚上再把它装起来。母亲乐此不疲,技术一天比一天高。早晨,父亲常常缠着母亲要车钥匙,说要去场部开会。母亲是要面子的人,就把钥匙甩给他。可转眼的工夫,我看见那辆“飞鸽”已飞到水老师的屁股下了。水老师骑着母亲擦得锃亮的自行车,挺一副扁胸,得意洋洋。
我替母亲叫屈,但又觉得她这种女人不让另一个女人治治不行。
有一天,场部中学的欧阳校长突然捎话来让我去一趟。欧阳校长拍着我的肩说:“小梅,水老师推荐你到中学来,你愿来吗?”她推荐我?我相当惊讶。欧阳校长说,是啊,水老师对你的评价很不错呢。他说天堂河农场现在很需要一批年轻教师,因为各连队都办起了小学,就连最偏僻的天堂河监狱也要办学校了……
天堂河监狱也办了学校?这是个触动人的消息。我不假思索就说:“干脆让我去那儿吧!”欧阳校长愣住了,说:“那儿条件比较差,又是小学,你去那里不是大才小用吗?”我坚定地说:“欧阳校长,我不怕吃苦。”欧阳校长看了我一会儿,叹口气,说:“可惜了!”
说着,从上衣袋里拔出一杆黑色“金星”钢笔,说:“有机会把它交给林老师,就说我感谢他这几年为学校做出的贡献!”欧阳校长的眼圈红了,我的眼也热了。
第一场秋雨降下后,我背着行李离开家。放弃中学不去,却跑到僻远的天堂河监狱教小学,父母认为我鬼迷心窍了。我跟他们又发生了一场争吵,母亲说:“你心里想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看你比梅兰疯得还厉害!你现在翅膀硬了,我们管不了你了,是不是?也好,你走吧,走吧!滚出这个家,你就别再进这个门!去守着那座天堂吧!守着那个劳改犯吧!”再怎么骂,还是动摇不了我的决心。走时,父亲被母亲拉着出去了,他们不想见我。我空着肚子上路。
走出连队时,我看见梅兰站在路口。梅兰用嘴咬着脏兮兮的头发,笑了一下,塞给我一个小手帕。我一看,是我那包藏在抽屉里的粉笔头。我挥挥手,说:“再见。”她点点头。走了十几米远,突然听到她在背后喊:“你是去找林老师的吗?”
到监狱这天,正好是每月一次的接见日,监区外四处可见一些提着包裹的女人。
我去找了周革命的父亲,想看看能不能让我见一下那个可怜的人儿。周革命的父亲是个话不多很善良的人,他让我在接待室等着。过了一会儿,他回来说:“他不想见人。”我说:“你说了吗?我是梅儿?”他说:“说了。”我坐在那儿,不知该怎么办了。这位周警官叹口气,歉意地说:“回吧。你放心,我会关照林老师的。”
我走了两步,他又叫住了我,说:“你到这里来教书?”我点点头。他说:“以后有什么事就找我,我们周革命对你很佩服呢。”我笑笑,本想问问周革命的近况,但终于没问。
沉重的铁门在我身后“轰”地闭上,我走上那条灰暗狭长的归路。这条路太长了,长得连着天边,怎么走也走不出去。一路的秋风,一路的枯草,一路的断肠人。
是谁让我与这些丢魂落魄的女人为伍?是谁让我们望断天涯,却望不见爱的归宿?
我为自己哭泣,为天下所有罪犯的女儿、妻子和母亲哭泣!
这个秋天,我一次次走着这条狭长的路。
这个秋天,走来走去,像断臂人,飘着空空荡荡的袖。
是不甘心让这条路永远沉寂,还是不甘心让我的心继续荒芜,我带着学生们在路两旁种下一排排小杨树。我们学校的贾校长是个50多岁的北京人,多年前从这座监狱出去。他卷着大舌头对我说:“小梅老师,甭折腾了。我们当初试过,都死啦!
这地儿养不活树!“
“为什么?”我问。
“不为什么,只能说生命是有选择的。”贾校长故作深奥地晃着脑袋。
生命的选择是什么?选择高贵?选择华美?不,活着,就是它惟一的选择。我不信这个邪,是地,就该长点什么呀;是路,路边总该有点绿色吧。以后每天下午放学,我就带着高年级学生到几里外的天堂河去拉土,我还偷偷挖断了一条渠,截来一股水。砂石地换上新土,又有了水,一个月后小杨树就长出一串串绿叶。那些叶子,像孩子渴盼的眼睛,在风中眨呀眨。
我的绿化行动很快受到监狱领导的关注,周革命的父亲送来一面锦旗,表扬我说,小梅老师,你为监狱绿化做了贡献,我们感谢你们!监狱还说要修一条渠,专门为绿化服务。我心想,我只是为了一个人呀。
一天下午,我和学生们正在地里浇水,一支穿着蓝色囚服的队伍扛着铁锨过来。
那里面有个身影一闪,我就认出是他来。他分明也看见了我,但,只是一瞥,就匆匆地随着队伍去了。我忘了自己正在浇水,让水淹没了鞋子,让泪打湿了脸庞。
从这天起,我每天傍晚站在我的杨树林前,远远地目送那支队伍过去,寻找着他的身影和目光。
从这天起,我又开始写小说,小说的题目叫《窗外,又绿了枝头》。小说中的女孩年复一年地在通往大墙的路上种树,她站在那条路上等待,等待她的树撒下更多的绿阴,等待春天会在那个人的眉梢上停留。
那些绿,就是我啊。
我不停地写,把女孩的一个个充满期盼的故事寄给他;我不停地劳作,让绿色沿着时光的阶梯蔓延。
一个秋天过去了,又一个秋天过去了。除了孩子们同那些小杨树一天天长大外,时间对于我几乎停止了。那条通往高墙的路还是那么长,那么长,长得望不到尽头。
倘若不是有一天周革命的父亲突然告诉我梅兰失踪了,我还以为世界只剩下一条寂寞无边的路。现在我听到一个从路那边传来的声音:梅兰失踪了!
是丢了,还是失踪了?我没好气地质问向我传话的周警官。
高大的周警官说:“都一样。”我说:“不一样!”说完这句话,我就哭了,觉得梅兰不会再回来了。
周警官开着警车以最快的速度送我回家。一路上,我都在后悔,梅小二啊梅小二,当初你要是把梅兰接到学校住一阵,也许就不会出事。实质上,梅兰失踪已不止一次了,两年前那个秋天我离开家第二天,梅兰就犯了病。梅兰穿着单薄的衣裳,趿着一双破鞋子,时不时背着书包往场部中学跑。我们从前的教室已坐着另一个毕业班,班主任是个上面分配来的戴眼镜的大学生,身材跟莫斯科相近。梅兰一见人家,就从书包里拿出报纸,截住他喊:“林老师!我的录取通知书来了,我考到北大啦!你看!你看……”那位大学生知道梅兰有病,起先装着礼貌的样子,接过报纸看了看,说:“好啊!好啊!”后来,梅兰总去骚扰,人家就受不了了,打电话让派出所来人。派出所那位女所长吓唬梅兰说,再这么闹就把她关起来,不料激怒了梅兰,梅兰一头把教室的玻璃撞碎了……
父母把梅兰领回家后,先是把她锁在小屋里,梅兰也不知哪来的本事,硬是跳窗跑了。后来,母亲只好把她捆在床架上。可没两天,梅兰又不见了。好在父亲有权力,梅兰半夜不见了,父亲就能派全连人马通宵达旦地寻找。大雪天,梅兰竟然躺在雪地里就睡着了,要不是寻找及时,恐怕早没命了,是父亲踏着雪地,一瘸一拐把她背回的家。第二年春天到来时,梅兰变得更加凶悍,开始殴打父母。过年我回家,看见父亲吊着绷带,原来他的小拇指硬是生生地被梅兰掰断了,母亲的头被梅兰用砖头砸了道口子,缝了七针。
我质问母亲,梅兰为何这样?母亲叹息。父亲说,她一个疯子,打人闹事还不正常吗?还好,刘满富后来在昆仑城为梅兰联系了一家精神病院。梅兰从昆仑城治病回来,我回家看她,梅兰又没事了。那天正巧碰上刘满富到我家。桌上放着几条腊肉和一沓钱,母亲见我进门,慌忙收起钱来。原来刘满富即将升迁到昆仑城了,临行前特来家看梅兰。梅兰安静地坐在那儿,一点不像个精神病人。看到父母在刘满富面前卑躬屈膝那副德性,不知怎么,我愈发厌恶起这个人,厌恶他的肥胖,他的声调,他脸上那股霸气。刘满富一见我,就用肥手摸我的脸,说:“哟,咱小二越长越有样子啦!
啧啧!像个人民教师!“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扭过身去。父亲骂道:”没规矩!
“
刘满富走时,父母殷勤地送他到路口。都20好几的人了,我那偷窥癖仍然没改,只要有机会总想“偷”点什么。我推着自行车,装作骑车的样子,从他们身旁溜过来,溜过去。这时听见刘满富对父母说:“看住她,别再让她乱跑瞎说!还有,要把那本日记尽快找到,烧了!”
父亲点头。母亲说:“放心,那日记出不了家门。”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刘满富还惦着梅兰的日记,难道日记与他有关?我父母跟刘满富究竟又是什么关系?同伙?
母亲一进门,我就扭住她的胳膊质问:“刘满富干吗给咱送钱?
是不是你们合伙陷害了林老师!?“这个怀疑是一瞬间突然冒出来的。
母亲愣了一下,父亲上来拉开我,说:“这孩子,说啥鬼话呢。”
我说:“我没说鬼话!我全听到了!”父亲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干咳两声,说:“哎呀,你听到了有啥?人家刘场长是同情梅兰,才来家里送钱。梅兰心眼窄,我们就怕她守着那本日记想不开,所以……”母亲接着说:“对,所以我们才反对她写日记……”
父母说得有点道理,日记害了梅兰。如果她不写日记,就会找人交流。找人交流,就不会疯。可我亲眼看到她日记本上写的那句话:“救救他!”
救救谁?!
梅兰从昆仑城治病回来后,状态大有改变,不仅生活能自理,还能读书看报。
为了让梅兰高兴,父亲托人从昆仑城买回一台黑白电视机。冬天我回家时,看见梅兰一个人在院子里堆雪人,我父母正在卧室那张大床上干事。他们总算又合作了,是好事。
现在我们家的院子很气派,六间一砖到顶的平房亮堂堂的,院墙是赭红色的,门是黑色铁门,很像刘满富家的那种门,门槛高高的。另外,还养了狗,一条狼性十足、翻脸不认人的母狗。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家的烟囱个性鲜明,无与伦比,那个高那个大那个红啊,不大像烟囱了,很像中世纪立在古堡上的塔。还没走进连队,远远就看得一清二楚啦。如果是傍晚,光我们家烟囱冒出的烟,就能染黑半边天空。
我们家烧的是有烟煤。院子里就缺树了,父亲说一开春,就把原来我家菜园里那棵不开花的小桃树移过来。
待在这么气派的院子里,有电视机和土狼狗,还有父母的照顾,我想梅兰过得不错了。我回学校那天,母亲烧了一大锅水,亲自给梅兰洗澡。屋里铁皮炉“轰轰轰”燃得起劲,梅兰的身体在冬日苍白的日光下就白得刺目。她开始知道害羞了,拉上门帘,冲我一笑,脸上的笑涡好似圆圆的透明的糖块,没有那么甜的笑了。母亲真疼梅兰,淌着一脸汗珠子,从脖子到乳房,从肚子到脚趾头,一寸不拉地为她心爱的大女儿擦洗。梅兰像个宝贝那样,尽情撒娇,她一会儿指指自己的背,一会儿又指指脖子,指到哪儿,母亲的手就得飞到哪儿,为她擦洗。梅兰的恶作剧让母亲累得气喘吁吁,却是笑着。最后,母亲的手不经意碰到了梅兰的下面,母亲说;也洗洗吧。这时梅兰尖叫一声,突然像发怒的母狮撞开母亲,踏翻了水盆子,向外冲去……
还是被我拦回来的,这个可怜的惨遭两次劫难的女孩!母亲流着泪,搂紧梅兰,拍着她的背说:“别怕,孩子,有妈在,不用怕……”哆哆嗦嗦的梅兰这才慢慢安静下来,听话地让母亲为她换上粉色花衣。这时我脑海突然间闪过两条黑影,想,那两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是谁?他们眼下在哪里?
我回学校时,穿着粉色花衣的梅兰又堵在路口送我。她一定在那儿等了很久,脸和手都冻红了。我说你回家吧,梅兰说,不,我要跟你去学校,我不想待在家里。
我说为什么?她垂着眼睛不说话。我说,等你病好了,开春我再带你到我们学校去。
我劝了半天,最后她才点头。可我刚走,她又追上来,带着一脸恐慌对我说:“你带我走吧,我害怕!他们逼我……”
我说:“逼你什么?”
“日记。”
“你的日记本呢?”我问。
她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冲着她大声说:“告诉我,你要救谁?!是不是林老师?到底是谁害了你?
你说!说呀!我替你报仇!“
梅兰一下变得像个木头人一样,任我怎么问,也不说话了。我失望极了,愤怒极了,撂下她大步走去。老远,又听到梅兰在喊:“你找到林老师了吗?”
周革命的父亲把我送到路口就返回监狱了,我匆匆朝着那座竖根大烟囱的院子走去。烟囱没有冒烟,直挺挺,红彤彤,在金色的夕晖下显得威猛又滑稽。
母亲面如黄纸,躺在床上。我一进门,她就哭了。得知梅兰已经丢了半个月,我生气地说,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母亲哭得更厉害了。
我在从前那个家的小菜园里找到了父亲,父亲正蹲在小桃树下抽烟。我说你怎么不去找梅兰,待在这里?父亲长叹一声。
我父母已进入极度的悲伤,我想只有我能做点事了。我得帮他们把梅兰找回来,我们家不能没有梅兰。我把梅兰的照片洗了一大堆,又写了无数份寻人启事,装在黄挎包里,带着干粮和水,骑着自行车,开始踏上寻找梅兰的途程。我把启事撒遍天堂河农场:的角角落落,一直撒到七星子镇。一连数天,凡是梅兰可能去的地方,我都跑了一遍。但,依然没有找到梅兰,也没有关于梅兰的任何消息。有好多次,我一人来到梅兰曾为我送行的那个路口,想着。
什么时候她会突然钻出来;或者在背后大喊一声。那时我会高兴—地搂住她,说,走,到我们学校去!
母亲病得更重了。成天地不吃不喝不睡,成天地牙痛,满口的白牙全脱落了。
掉了牙的母亲话也说不清了,五官扭曲,像个丑陋的老太婆,两个乳房羊皮袋似的,皱巴巴地在胸前晃荡。不到40的人就绝了经,看了很多医生,都没用。我年轻美丽的母亲随着梅兰的消失而消失了。
这时,父亲像跟谁赌气似的,夹着被子搬到老房子住去了。父亲叼着烟卷,每天傍晚在小桃树下闷头忙碌,给桃树剪枝,培土,浇水,细心极了。我问父亲,就要开春了,你不是说准备把小桃树移到新院子吗?父亲说:“不移啦!就让它安安生生,好好活在这里!”
父亲也一下老了许多。那条残腿又短了一截,走起路得像小孩那样二蹦一跳。
这时他有了一个毛病,有事没事总爱把左手那根折弯的小拇指放到嘴里含。含着含着,不想吃饭了;含着含着,连班也不想上了。这根小拇指是梅兰留给他的终生的痛。
如果不是水老师,父亲恐怕会一直这么下去。从这一点上说,得感谢水老师拯救了父亲,让他重新活过来。
春节刚过,父亲跟水老师好上了。父亲先是痴迷地站在教室外听水老师讲课,接着变成了一个谦虚的老学生,跑进人家宿舍不耻下问,顺带着帮水老师把炉子泥了,饭做了,碗洗了。母亲是春夜的猫,灵得很,一下就闻到了异味。起先她跟父亲又吵又闹,拼命阻拦,但父亲根本不理她,恼了,三拳两脚,把母亲打趴在地,还动不动说要离婚。父亲现在不是从前的父亲了,是半个皇上了。
他建起的人工胡杨基地成为全疆的科技示范点,他引种的甜瓜打入东南亚市场,为天堂河乃至昆仑地区获得了可观的利润。父亲的名气大起来。当了更大官的刘满富这时又向父亲许愿,准备提拔他当副场长。母亲手指父亲,颤着声说:“没有我,哪有你梅老贵今天?忘恩负义!”父亲恶毒地说:“你看你那里连水都没了,能种瓜吗?你那是个破防空洞,谁爱钻谁钻吧!”父亲说完,举起酒瓶,猛喝两口,带着一身酒气,又跑到水老师家过夜去了。父亲像天堂河发洪水,激情澎湃,势不可挡。
母亲只有守着那座壮硕的大烟囱,卖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