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魔鬼的一根金发
拖拉机到达天堂河农场是下半夜了。本来我下了汽车打算在七星子镇小油菜花那儿再住一宿,第二天找个车回天堂河。不知怎么,到了七星子镇,心里发慌,正好有一辆拖拉机要到天堂河农场新生一连拉甜瓜,我便搭上了。
我摸黑到家,门锁了,窗帘拉得死死的,屋里黑乎乎,什么也看不见。父母都到什么地方去了?父亲在胡杨基地?母亲又去打麻将了?梅兰还在医院守着大满?……我抱着黄挎包,坐在菜园里的小桃树下,胡思乱想。一口落满灰尘的腌菜缸歪倒在地,酸臭味儿扑鼻而来,熏得我昏昏欲睡。
我就这么昏昏沉沉坐到天明,等待着父母回来,但没有人回来。我跑到连部,想给刘满富家打个电话,问问母亲是不是在那儿。这时,一群老娘儿们正扛着铁锨去上班,一见我,就叽叽咕咕开了。看着她们那副贼眉鼠眼、以说人坏话为终生乐趣的小人样儿,我鄙视地说:“你们知道,你们这样有多无聊吗?”老娘儿们顿时哑了。我正窃喜我这文学新秀还挺有威力,突然她们像一窝大马蜂蜇了过来!
“谁无聊?你家梅兰把娃娃都整出来了,无聊不无聊?!”
“梅家女人没一个正经货!还说大丫头老实,我看比她那个娘骚十倍!”
“都别说喽!快上班去!有法律管呢,你们叨叨个啥!”大脚花子撇着两腿来了,挥起手,嚷嚷。
梅兰到底又怎么啦?我抓住大脚花子的手,问。大脚花子把我拉到墙根下,还没说话,先挤出两滴假惺惺的泪。她说:“小二啊,你还不知道吧,你姐被人害了,在咱医院打了胎……”
“打胎?你胡扯什么!”我瞪着这个可恶的女人,真想扇她一耳光。
大脚花子一副委屈的样子,眨着两只猫眼说:“哎哟!我说梅家小二,我要瞎说一句,千刀万剐!你可以去问你爸你妈,梅兰现在躺在医院里疯得一塌糊涂,那个臭流氓莫斯科也被抓起来啦……”
“梅兰疯了?是莫斯科?……”我的心像被刀尖剜了一下。我撂下大脚花子,向场部跑去。天哪!天哪!!
我守着昏睡不醒的梅兰,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如坐针毡,找每时每刻都在盼着梅兰醒来。梅兰醒来,我要问她,究竟是谁强奸了你?谁?!但,梅兰在沉睡。
我的父母在这件事上十分冷静,显出不同寻常的一种涵养。
父亲每天从人:工胡杨基地赶到医院看望梅兰,再晚也要来。他久久地摸着梅兰的头,一句话不说,叹口气就又走了。母亲从早到晚呆呆地坐在病房,织一件没有任何进展的毛背心。我问他们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们谁也不肯告诉我。他们的沉默让我不得不四处打听。这时周革命来到我家,我正好找到了询问的对象。周革命说,林老师真惨,送你进城回来本来要跟水老师办喜事的,结果没几天就被抓了。水老师一气之下,扯下门上的大红喜字摔到他脸上,把新买的家具砸了个稀巴烂……
原来我到昆仑城的第二天,在医院照看大满的梅兰突然晕倒。
抢救时,一位妇产科女医生发现她已怀有五个月的身孕!母亲把梅兰拖回家,问怎么回事,梅兰不说,母亲就把她捆起来打。父母害怕刘家知道了这事不好,于是当天就给那位女医生送了厚礼,求她在夜里悄悄给梅兰堕了胎。谁知这事第二天还是传得沸沸扬扬,刘满富找到我父母进行谈判。谈的什么,谁也不清楚,总之,大满和梅兰的婚事是办不了了。刘满富恼火极了,要求派出所马上立案侦查,抓出那个可恶的罪犯,绳之以法!罪犯是谁,按说并不难查,审问一番梅兰不就知道了吗?但,梅兰这时偏偏犯了病,喜怒无常,胡说八道,有时连熟人都认不得了。医生看过后,说是典型的精神病。派出所女所长这时想起那个被打掉的孩子,想从此人手侦破案子,然而打下的死胎早不知扔到哪去了。也就是说,这最为有力的证据被毁掉了。这下,女所长被难住了。
刘满富天天催问办案进度,女所长决定采取指认的办法。出于谨慎,之前,女所长来到我家,把梅兰叫到跟前,作了一番演示。
她一边扯梅兰的裤子,一边指着我父亲问梅兰,是不是这个人干的?梅兰“呸”了一口女所长,说,他是我爸!女所长又惊又喜,这说明梅兰没有丧失辨别能力。
这是一个闷热的夜晚,没有一丝风,新生一连小礼堂站满了清一色的男人,从中青年男子到老年男人,凡是接近过梅兰的人全都弄了来。正在拾掇新房的莫斯科和我们班的一帮男生也被招了去。礼堂里挂了20盏灯,大灯泡雪亮,照着会场静悄悄,照得男人们心里焦。飞蛾狂舞,噼噼啪啪,好似花儿朵朵满天开。花儿撞到人脸上,人发憷;撞到灯泡上,灯暗下来。闷热的空气里,涌荡着难闻的汗臭味和焦煳味。
这时,高大威严的女所长进来了,后面是两位警察扶着目光呆痴的梅兰紧跟着进来。我父母在最后面。梅兰一出现在礼堂,沉闷的空气顿时被点燃了,人群中掀起一阵不小的喧哗。所有老的少的男。人一律瞪大比灯泡还亮的眼,去照梅兰。此时梅兰显得更加弱小,像一只秋后的拉秧瓜那样,有气无力地缩在枯黄的叶子下。她始终耷拉着脑袋,微闭两眼,让想看她的男人们谁也看不清。愈是看不清,男人们愈是想看,于是便有了挤挤拥拥的场面。
女所长不高兴了,她下意识地撸了一把警服袖子,两只大巴掌朝下一摁,说:“肃静!肃静!”
下面就静了。
静得厉害,静出定时炸弹引爆前的漫长的空白。这时所有的男人眼是直的,耳是直的,身子是直的,忘记了活着。
指认开始了,女所长用洪亮的东北腔一宣布,两名警察立刻领着梅兰走向男人们。这时男人们有了知觉,一起冒出汗来。他们看着梅兰向他们走去,一点点走近,突然紧张不安起来,目光里带着小心翼翼,可怜巴巴。他们中有多少人是孝顺儿子、模范丈夫和慈爱的父亲,万一脑子有毛病的梅兰指认错了呢?这不是不可能的。挤在窗外的女人们也都大眼瞪小眼,死盯着梅兰!
第一排站的是大脚花子的丈夫和另外两名连干部。因为当干部,他们必须站在前沿阵地。此时他们最紧张,因为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们凭着手中的权力,在女人身上多少犯过一些错误,所以很是心虚。但到底是干部,心理素质比较过硬,他们尽量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挺着胸,脸上时不时给一点笑。
“是他吗?是他吗?……”女所长一个挨一个地指着问。
梅兰摇头。这时她不得不把脸抬起来,但眼皮是垂的。
第一排男人如释重负般的大喘一口气,连跑带颠逃出礼堂大门。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礼堂里的男人越来越少,围在窗外的越来越多。渐渐地,人们看见只剩下莫斯科和他的几个男学生了。
女所长照例把梅兰往前推,却突然推不动了。女所长说:“接下去。”梅兰不动,目光发呆。女所长说:“你怎么啦?接着认呀!”
梅兰还是不动。女所长去看梅兰,这一看不要紧,老天爷,梅兰竟冲着面前一排人笑起来!
母亲怕梅兰又犯病,冲过来扶住她,耳语似的说:“妈的好孩子,听话啊?坚持住,千万别指认错了,啊?……”
梅兰推开母亲,还笑。
这时女所长问梅兰:“有那个人吗?”
梅兰不说话,低下头,开始流泪。
凭职业敏感,女所长觉得有问题了。她用手把面前的男人划了一下,说:“你是不是认出来了?认出来了就说,别害怕!”
母亲也在一旁助威:“说!大胆地说!”
这时梅兰不再流泪了,她仰起头,手抖抖地指过去,尖叫一声:“他!”说完,“咚”地一声倒了下去!……
不偏不正,梅兰指的那个人是莫斯科。
这时,高绾袖子的母亲好像早有准备似的,一个箭步冲上前,揪住莫斯科,打起来,发疯地喊:“我打死你!打死你!你害了我们梅兰,你这个北京渣滓!你这条色狼!……”母亲的拳头落在莫斯科身上。礼堂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在这场指认中,我父亲自始至终坐在礼堂的一个角落,沉默。
莫斯科就这样被送进了看守所。据说他态度强硬,拒不承认,说这是有人诬陷他。但不是他又是谁呢?回忆起莫斯科曾一度为梅兰开小灶,连学校的老师也确信无疑。这件事的影响很大,许多家长一开始不信,跑到学校帮莫斯科喊冤,到后来也不得不长叹一声,说:“这个莫斯科真糊涂啊,水老师放着不用,干吗去强奸人家女学生呢。”
我去那粉刷一新的院落找过水老师,水老师一见我,眉毛倒竖,两个高颧骨恨不能戳死我。她说:“你们梅家女人害人还害的不够吗?”我说:“水老师,林老师是清白的,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咱们一起帮帮他!”水老师尖刻地说:“哟,你姐姐把他拉进去了,你却来装好人啦,你跟林清什么关系?”我说:“您怎么这么讲?”
水老师说:“我该怎么讲?我的未婚夫马上要坐牢了,难道你还要让我感谢你们梅家两朵花不成?”水老师“嘭”地把门关上了。
我只有去派出所了。那位高大的女所长得知我是谁后,扯着东北腔说:“啊哈,怪了,莫斯科害了你亲姐姐,你竟然跑来替他说话。”我说:“是的,我就是来替他说话的!他绝不是那种人!他正直、善良,爱护学生,是位好老师!”女所长感叹道:“我理解你的感情,莫斯科的确是位好教师,但这不能说明他没犯法!我可以告诉你,他已经招了,是他强奸了梅兰!”
我“呼”地站起,叫道:“不可能!你骗人!”
女所长冷笑一声,拍拍我说:“梅小二,亏你还是个文学新秀呢,你对人的了解怎么这么肤浅?以后当心被利用了!对了,我还想问你,莫斯科对你们班别的女生是不是也很亲近,比如对你……”
我一把甩开她的手,愤怒地说:“胡说八道!我不相信你的话!
你让我见见他,我要见他!“
女所长并不计较我的粗暴,微笑着说:“犯罪嫌疑人是不能随便见的,有规定。难道你们没有学过法律吗?”
我脸红了,悻悻而归。
看来只有求周革命了,周革命的父亲是监狱警察。一刻钟后,我来到周革命家,周革命正要去学校,说看看录取通知书到了没有。
我们一同去了学校。一路上,周革命都没话找话。若是平时,我还不知怎么乐呢,但那天我没心思。周革命以为我是担心落榜,便劝我说,没事,没事。怎么会没事呢?我心里压着多大的事啊!
说来也巧,周革命的录取通知书那天正好到了,还有我的录取通知书!我被录取到莫斯科的母校——北京某师范大学中文系,周革命被录取到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捧着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我俩都愣在了那里,你看我,我看你。尽管我们知道我们有可:能被录取,可一旦变成现实时,那种巨大的幸福还是把我们震撼了。大约有一分钟,周革命突然“噢”了一声,扑向我!我们第一次那么亲近,身体挨着身体,紧紧地抱着对方的腰,仰着脖子,边跳边喊:“考上喽!考上喽!”引得很多同学羡慕地看我们。
现在周革命对我的态度已由亲近变得暖昧,回家路过苹果园时,他牵牵我的袖子,意味深长地说:“坐一会儿,咱俩?”
我强捺内心的激动,却故作矜持地说:“不过,你得答应帮我一个忙。”
他咬了下嘴唇,拿出男子汉的爽快,说:“成!你的忙我帮!”
我把想到派出所看莫斯科的打算说了。周革命想了想,说:“咱们是该看看林老师,没有林老师,就没咱们的今天。这些天一想起这些事,我心里就难过。我总觉得林老师不像那种人,梅兰一定指认错了。但,他干吗要承认呢?……”周革命边说边摇头叹息。
连着几天,我们班有20多人接到了录取通知书,没有梅兰的。
我以为,总会有一天梅兰能接到录取通知书,但,终于没有。梅兰没被录取,真是天大的笑话,没人相信,可事实确实如此。
这天,学校为我们举办庆祝活动,梅兰突然来了。她穿着一条破裙子,光着脚,噔噔噔跑到我跟前,说:“刘二满,你考到哪儿啦?”
我从昆仑城回来后,梅兰便把我叫成了“二满”,这让我一见她就心惊胆战。我几乎要哀求她了,我说:“好梅兰,你别叫我二满,我是梅小二,梅儿!”她笑着说:“梅儿是谁?不认识!我看你就是二满,一说话牛皮哄哄,张牙舞爪。”说完,她跑进教室,在那面镜子前照来照去。同学们知道她有病,都不敢跟她说话,这让梅兰不高兴了。有病的梅兰依然保持着自尊心的。她笑着问周革命:“林老师呢?林老师怎么没来?我有事要向他汇报。”她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取出一张叠得平平整整的报纸,捧在手里。周革命谨慎地说:“林老师不在,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梅兰抬着眼皮丢给周革命一个媚笑,说:“嗯……好吧。”她扫了别的同学一眼,走到周革命身旁,用一种低低的却是所有人都能听到的亲昵声音说:“你还不知道吧,我考到北京啦!是北大,北大!通知书是昨天夜里邮局的人骑马送到我们家的……”说着,把那张报纸摊开,让周革命看。
这时大家“呼啦”一下围上去,梅兰生怕别人抢走了她的宝贝,把报纸捂到胸口,两眼放光,笑盈盈地说:“祝贺我吧,同学们!祝贺我吧!”但没有一个人说话。最后梅兰被我连哄带骗,弄回了家。
母亲得知我考到了北京,顿时神气活现,有了底气。父亲喜滋滋地从场部推了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回来,说是要让我临走前看到家里的变化,实质上是他的变化。因为刘满富从前的自行车是“飞鸽牌”的,父亲也坚决要买“飞鸽”。车后架上,驮着半扇猪肉,车笼头上还挂着一只网兜,里面是四瓶高梁酒,一条“大前门”牌香烟。因为父亲还不会骑自行车,所以只好推着回来。父亲一走上通往连队的那条灰仆仆的公路,就不停地摁车铃。铃声脆亮,比从前刘满富的破铃响多了,惹得大人小孩围观。父亲逢人便说:“瞧瞧,刘场长给咱特批的‘飞鸽’,棒不棒?这酒也是他送我的!明天来我家做客啊!我家小二考到北京啦!”
来我家做客吧!来我家做客吧!!父亲一路喊着这话,走进家门。
晚上,母亲早早安顿梅兰睡下,然后手忙脚乱地开始又炸又煮。父亲坐在一旁笑着抽烟,纸烟。他的那只油乎乎褪了色的黄布烟袋被母亲烧掉了,母亲要求他从此抽纸烟,说,你现在再抽莫合烟,太不相称了,说起来女儿还是大学生呢。我父母那晚上的和谐与快乐令我感动,我觉得他们真的十分般配,甚至是相爱的。我还认为他们真的是在为我自豪,因为梅兰成了这样,我便成了他们最亲最疼的女儿。但半夜里我才弄清,他们为什么要请客了。
原来我的父亲终于“扶正”了,成了正连职干部。连长连长,半个皇上。用父亲的话说,与刘满富不过差半级!这半级有没有硬是不一样,过去大脚花子的丈夫总跟父亲拗着来,现在听说我家要请客,两口子提着鱼,笑哈哈地来到门上。还有片儿娘、马有顺,许多人我根本不认识,但他们那副嘴脸我是熟悉的。母亲一改前些日子的阴郁,又说又笑,一提到父亲,就是“你们连长、你们连长”‘开心得不得了。梅兰被关在里屋,盘腿坐在床上,她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张大报纸,喃喃地说:“我考到北京了,考到北大啦!哈哈哈……”
我讨厌家里这种人来人往、突然活跃的气氛,这种不正常的气氛。趁母亲不注意,我溜出门去。
这是一个秋雨绵绵的天气,周革命的父亲把我带到看守所一间破平房里,与莫斯科会面。周革命的母亲突然住院了,所以那天他没能跟我一起去看莫斯科。说实话,我更希望这是一次我与莫斯科的单独会面。
莫斯科戴着手铐,被一名警察押了进来。分别不过半月吧,他变得骨瘦如柴,十分苍老。眼镜没了,头发很长,衬衣肮脏不堪。
最令人痛心的是,他脸上印着一块块青紫色的伤痕。他垂着眼睛,嘴唇紧绷,见了我木木的。
我强忍泪水,叫了一声“林老师”。他这才轻轻点了下头,说:“别叫我老师。”
听了这话,眼泪还是流下来了。我说:“林老师,我不相信你是坏人,梅兰一定搞错了!可派出所的人说,你承认了,他们是在骗我,对吗?”
莫斯科抬起头,看了我一会儿,平静地说:“他们没骗你……”
我目瞪口呆。
莫斯科从木凳上站起,摇摇晃晃向门外走去。
“林老师!”我追过去。
走到门口的莫斯科回过脸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祝贺你!”
那一眼,平静、坚忍,同时隐含着无法言说的痛。我看出来了,藏的很深的痛。
会见不到五分钟,我就出来了。我走出看守所大门,走上小路,路的那边齐刷刷地站着我们班的学生。他们的眼里全是期待和担忧,希望我能带回一个好消息来。但,我能说什么呢?腿一软,我栽倒在地,十指深插在泥土里。我攥紧那磨出血的拳头,想让那些细小的泥沙救救我、救救我,可张开手,它们像水一样散了去。在这浩渺的宇宙间,我们每个人就是一粒聚散无常的沙呀,谁在改变着我们,我们在改变着谁?让生命戴上沉重枷锁的莫斯科是不是早已把一切都看清看透?他真的是强奸犯吗?
我无法搞清这个问题。突然,就想到了那个轮椅上的男人。
他绝顶聪明,又是莫斯科的朋友,他有责任帮助我。我一口气跑到学校孤狼的小院,院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黑锁。我从门缝朝里看,小桃树垂着干枯的叶子,淡绿色的窗帘不见了。明知里面没有人,我却忍不住猛敲一气,我说:“有人吗?有人吗?”我不文明的喊叫终于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学校食堂的大师傅,他说:“是你呀,小二。”我说:“这家的人呢?”我不大好意思直呼孤狼的名字。
大师傅搔着胖脖子,龇牙咧嘴显出一副舒服样,压低声说:“哟喂,你还不知道哪,孤狼半个月前自杀啦!”“自杀?!”我大吃一惊,“怎么会自杀?”大师傅叹口气说:“北京调不回了,那边的老婆孩子不理他,这边的老婆也不要他,还是个残废,你说,他活着有啥劲呀?
不吃安眠药才怪喽!“”安眠药?!“我的心”砰“地一声爆炸了。
半个月前,正是我离开他的那个晚上!我咬着嘴唇,跑出校园。
家里的宴席刚散,屋子里杯盘狼藉,空气污浊,母亲正弯着腰收拾。见我进门,她不高兴地说:“你疯到哪去了?”我说:“去派出所了。”母亲一扫帚砸过来,火冒三丈:“谁让你去那儿了?你怎么那么贱!你还想着那个莫斯科,是吧?告诉你,我不许你掺和这件事!莫斯科的班房是坐定了!”
父亲上来劝母亲:“别骂这么难听好不好,小二考上大学了,去看看莫斯科也是应该的,一码对一码。好了,这烦心事已经过去了。八年了,别提它了!”父亲学了一句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的道白。他关切地对我说:“小二,准备准备,安心去上学吧,路费和学费我和你妈都为你筹齐了。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梅兰由我们照顾,你放心。家里再困难我们也要把你供出来,你是咱梅家的骄傲,懂吗?”我点点头。父亲在我肩上亲切地拍拍。
我又开始失眠。梅兰睡在我对面,时常说些古里古怪的梦话,有两次半夜里她突然跳起来,衣服也不穿,大喊着“魔鬼!魔鬼”就往外跑。为了防止她跑,母亲备了一卷绳子,挂在床架上。这是一根过去我背柴用的绳,羊毛捻的,又韧又结实。每天夜里,它像一条蛇盘绕在那里,幽幽的,亮亮的,在暗中盯着我,很像孤狼的头发。我吓得禁不住用被子捂头,浑身哆嗦。这时,忽听有个声音叫:“小二!小二!……”——只冰凉坚硬的手从我背后摸过来,老天爷啊,孤狼的冤魂来抓我啦!
我揪着被头,哭着说:“求求你,饶了我吧!我是魔鬼!……”
“刷”地一下,眼前一片明亮。梅兰光着脚站在我床前,手里拿着一条毛巾。她像个好人似的说:“你有病。”我接过毛巾擦去头上的汗,还在哆嗦。她冲了一杯糖开水递给我,说:“喝。”梅兰喜欢吃甜,每次生病母亲都要为她冲糖水,现在她竟然把我当作了病人。
我喝了一口,太甜。
她在我床头坐下来,抱着膝头,说:“讲个魔鬼的故事吧……”
我想了半天,终于想起小时候讲的一个故事——《魔鬼的一根金发》。
我说:“从前有一个国王,为了捍卫他的国家,率领人民奋起反抗侵略者。在战争中国王受了重伤,失去了双眼和手臂。因为又残又丑,衣衫褴褛,当他回到自己的国家时,臣民们根本不相信他是国王。国王于是让他的妻子出来作证,他的妻子从他头上一根又长又粗的金发,认出是自己的丈夫。但,这位妻子却说:”他是骗子。‘于是,国王被打人地狱,罚做魔鬼。在那座暗无天日的深深的古堡里,国王每天唱着忧伤的歌——《魔鬼的一根金发》。篡夺了王位的妻子听到这支歌,就胆战心惊,她害怕有一天人们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便派人下到地狱,想尽一切办法去接近国王,企图拔掉国王头上那根金发。那些执行任务的人,没有一个能够重新回到人间……“
梅兰眯着两眼在听,一副舒心的样子。突然她说:“我想起来了,这是林老师好多年前借我的那本书上的故事吗?”
其实是我编的,但我说:“对。”
她说:“难怪这么好听。”说完,走开了。
以后,每天临睡前梅兰都会让我给她讲一个故事。没讲完,她就歪在我床上呼呼睡了。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黑发半遮面,小嘴轻轻嚅动,很沉静,很安详。我发现此时梅兰对于我的依恋。因为马上就要离开家了,我便天天跟她在一起。一来是陪,二来监护。
梅兰喜欢打牌,我就跟她打,梅兰回回赢我。若是平时,我早恼了,但现在我不知多高兴,父母更高兴,大家都觉得这是梅兰好转的标志。我在心里祈祷,快快让她好起来吧。
然而梅兰还是跑了,或者说是失踪。如果不是梅兰突然的失踪,我该背着行囊上火车了。同周革命一道赴京求学,是一件对我来说具有历史意义的事情。可那天一早起床后就觉得不对劲儿,不知是秋风太凉,还是日光太强,身上忽冷忽热。
父亲当了连长后,开始贪图享受了,张罗着一帮北京渣滓在连队南边的向阳坡上盖房子。一看地基,就知道那是——片多大的房子了,比刘满富从前的家还大。父亲把我叫到施工地点,背着手,神气地说:“小二,等你放寒假回来,这房子就起来啦。你和梅兰一人一间,我和你妈也一人一间,四间睡房。想上厕所了,也不用往外跑啦,家里一蹲就成。你妈不是爱洗澡吗?我给她弄个大大的澡盆子,让她进去能游泳。嗬嗬嗬……”
父亲乐得两眼眯缝。
这时,远远的地方传来“呜呜”的警笛声。正在兴头上的父亲愣住了,扭过脖子朝公路上看。只见一辆深蓝色带特殊标记的囚车犁过泥浪,飞驰而来。天堂河的人对这种车再熟悉不过了,谁都知道它要开到哪里去。囚车经过路口时,慢下来,人们从车窗上看到坐在前排全副武装的周革命的父亲,还有戴着手铐坐在后面的莫斯科……
一个穿着桃红色衣服的影子飞过去,比蝴蝶还轻盈艳丽。父亲说了声“坏了”,跛着腿向坡下跑,大家都认出了蝴蝶就是梅兰。
我当然比父亲跑得快,十步八步,三下两下,就把梅兰抓住了。梅兰的劲儿这时大得出奇,又撕又打,挣脱开我,在泥地里磕磕绊绊,朝着那辆远去的囚车追去。一边跑,一边喊:“等等我!林老师!等等我啊!……”
母亲不知何时也赶来了,去捂梅兰的嘴,骂道:“疯丫头,给我回去!回去!”力大无比的梅兰根本不听,甚至打了母亲。母亲气坏了,劈头盖脸给了她几巴掌,梅兰顿时蔫了,乖乖地跟着我们回去。一整天,梅兰不吃不喝,趴在被子上写日记。真怪,一写日记,她的样子就正常了。一个疯子,还写什么呢?
深夜,梅兰从梦中哭醒。我扶起她问:“梅兰,你怎么啦?”
梅兰摇着脑袋,突然说:“我恨啊!我是魔鬼!……”
这话怎么跟我说的一样?难道她也有难言之隐?趁她清醒,我追问道:“梅兰,告诉我,强奸犯到底是谁?不是林老师,对吗?”
梅兰立刻浑身抽搐,“哇哇”大叫,要呕吐的样子。这时母亲光着脚从里屋跑出来,指着梅兰说:“梅兰,你要干什么?你还想胡闹,是吧?”梅兰吓得缩到床角,闭了嘴。
母亲瞪着我说:“小赤佬!你给我记往,以后不许再向梅兰提那事!听到了吗?不许!”
为什么一提那件事,母亲就恼怒?这恼怒不是正常的恼怒,里面含着紧张和诡秘的味道。
夜很快就过去了。天亮后,梅兰又趴在被子上写日记,平静得就像秋日的阳光,沉甸甸的,一脸子陶醉的碎金。一个疯子,能写些什么?我再次问自己。出于好奇,趁梅兰到菜园里解手,我偷偷从她枕下抽出日记本,快速翻看起来。
“救救他!”一行大字格外刺目。我准备看看前面写些什么,俣这时母亲进来了,我慌忙把日记本藏到枕下。
第二天,这本蓝皮日记本不见了。梅兰到处找,最后我的父母也帮着找,硬是没找着。父亲扶正后家里装了部电话,刘满富夜里两次打来电话,询问梅兰的病情,甚至还在谈这件事。梅兰的日记本丢了,怎么会让那么多人关注?
难道这本日记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想到日记里“救救他”这句话,我心在狂跳。这个“他”是谁?有可能是莫斯科!如此说来,这里面一定有阴谋,莫斯科说不定遭了暗算。可他为什么要承认?为什么?!
我背着行李,在与周革命踏上火车的那一刻,突然作出一个决定:我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我要救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