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蔷薇、蔷薇,处处开-天堂河

第四十五章蔷薇、蔷薇,处处开

天空是多么蓝,风儿是多么爽,小鸟的歌唱是多么嘹亮!

莫斯科用自行车带着我,在铺着沙石的公路上一路驰去。满目晶莹的芦花点头微笑,在风中哗哗哗哗,似乎在说:“欢迎你啊!”

莫斯科穿着那件从北京带回的纯白色T恤,牛仔裤,身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棒极了。坐在后车架上,檀香皂混合着粉笔味儿一股股扑人鼻翼,我猛猛吸了一口气,真想把这好闻的味儿,全部吸到体内。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只是每到拐弯处,莫斯科说一句:“坐好!”随着车子的颠簸,我猛靠到他背上。我一阵脸红心跳,他回转头说:“没事吧。”会有什么事呢?我真想像那个北京女人那样,去抱他的后腰,但,我敢吗?

经过大半天的颠簸,我们终于到达七星子镇。到昆仑城的长途客车每天发两趟,下午的票售完了,得等到明天一早才能走。满,头大汗的莫斯科把我领到一座招待所,让我住一宿,他得赶回天堂河去。我知道莫斯科正在收拾新房,能送我已经很不错了。

我默默地跟着他上楼,等着服务员来开门。这时,一个花枝招展、嘴儿抹得很红的姑娘“叮叮当当”拎着一串钥匙走来。姑娘穿着高跟凉鞋,胸脯挺得高,头也仰得高,一脑袋卷发炸得四分五裂,把眉眼儿遮了一半。姑娘走过我身旁时叫了一声,指着我的黄书包问:“天堂河的梅二转子?你是?”

我听着这陌生的外号和不舒服的倒装句,矜持地说:“叫我梅小二,或者梅儿。”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呀”了一声,说:“小油菜花是我啊,不认识咋的?梅、梅二……转子……”

我的天!真是小油菜花。小油菜花指着莫斯科一脸激动地说:“北京渣滓莫斯科!”

“对!从前我跟你爸丁罗锅特熟!”莫斯科毫不介意小油菜花叫他北京渣滓。但霎那间小油菜花的脸刷白了,两只离得远远的大眼泪花闪烁。

因为小油菜花,莫斯科当夜留在了镇上。晚上,小油菜花请我们在街上的小馆子吃炸酱面,她不断地往我们碗里舀着酱,说这是北京人最爱吃的东西。如果不是她说起话来颠颠倒倒,从她时髦的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是弱智。听说我刚参加完高考,又获了奖,小油菜花惊讶地摇着脑袋说:“这是真的吗?梅二转子,你这人从小就喜欢撒谎……”

当着莫斯科的面说我爱撒谎,太不给面子了。我气恼地剜了一眼小油菜花,故作深沉地说:“你学过哲学吧,我们要学会用发展的眼光看待世界和人生,这是辩证唯物主义的方法论……”

莫斯科点点头,说:“对、对。”

他的赞许令我得意忘形,这时小油菜花就支着下巴呆呆地看我。过了一会儿,她问:“那个黄土坡还在吗?就咱新生一连的那个,我爸带我放风筝的地方……”

“早被大水冲没了,新生一连迁走了。”我说。

“那咱们的教室呢?动不动就从天窗掉进癞蛤蟆的那个地窝子……”

我笑了一下,说:“新生一连都没了,还用问那间教室嘛。”

“对,”小油菜花似乎发现自己的脑子长到现在还不够用,脸红了一下,接着就转了话题,问:“二满还霸霸道道那副德性,现在?”

我一下愣住了。

莫斯科说:“她不在了,被水冲走了……”

“啥意思?被水冲走了?咋会冲走?她那么机灵?”少根筋的小油菜花瞪着我,还像从前那么爱刨根问底。

“……”

“你没有救她吗?梅二转子!你干吗不救二满呢?”小油菜花质问。

我说不出话来,面条堵了一嗓子眼,难受极了。

“还有那个长得挺漂亮的女渣滓,叫美女蛇的,她怎么样?”小油菜花又提出新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的问题。

莫斯科看看我,我慌忙低下头。莫斯科长叹一口气,说:“因公牺牲了。”

小油菜花手中的筷子“啪”地掉到地上,落泪了。

这是我有生以来吃的最艰难的一顿饭。吃了很多,却毫无滋味。吃完饭,小油菜花把我带到值班室,指着一张床,说:“你不如睡我这里,今晚。”说罢,洗漱起来。我盯着镶着镜子的桌子上摆着一些红红绿绿、各式各样的瓶子,问:“啥家伙,这些?”我也开始用倒装句。

她说:“天堂河没有吗?这样的化妆品?”

我撒谎说有。其实我们那个商店除了有“蝶霜”和“面友”外,见不到别的化妆品。化了妆的小油菜花眉又弯又细,眼又大又圆,小脸粉嘟嘟,嘴唇红兮兮,像个电影明星。她穿的裙子也跟天堂河女人的不一样,露,露到胸脯;短,短到大腿,屁股,要裹出样子来。

我看了又新奇又羡慕。那会儿天堂河的女孩每人都向往着能有一双朦胧的长统袜,但到了这里,发现人家根本不穿袜子了,小油菜花露在凉鞋外面的脚趾头都涂了“口红”。她撇着嘴轻描淡写地说:“过时了,长统袜。”

我说:“你回家吗?打扮得这么漂亮?”

她笑了一下,用一种老练的口气淡淡地说:“去约会。”

约会?约会这样的事还能跟人说吗?小油菜花真傻。但我又觉得她待我很铁,才跟我说这话。本来我还想问问她那个胡倒爸爸能同意她晚上去跟人约会吗?这时小油菜花已背起小巧的白皮包,拉开门,对我说“拜拜”……

小油菜花把“bye”说成“拜拜”,那语调让我羡慕得两眼发红。

我能睡得着吗?睡不着。我坐在灯光昏暗的屋子里,看着那些香气在红红绿绿的瓶子上跑来跑去,撒娇发嗲。香气是长着水蛇腰的女人。而镜子中的女孩儿灰头土脸,穿着布衬衫,宽腿裤。

她黄黄的短发卷得毫无章法,眼睛里盛满忧郁,半痴半呆,一张大嘴充满肉感,有点邪恶……

这个丑女孩怎么能进城领奖?怎么会有人跟她约会?她连弱智小油菜花也不如啊!望着自己这副蠢相,我伤心透顶。自卑的结果总是让丑女孩不甘心自卑,不择手段!

我迅速武装起来。先是洗头洗澡,然后坐到镜子前,把桌子上那些红红绿绿用了个遍!什么叫发胶,我闹不懂,知道头发上能匣,我可着劲地往头上喷吧。老天爷,真管用,那些羊毛卷一下子哽成了胡须。嘴是个大问题,我的嘴不仅大,还厚,我把它作为重点对待,涂了一层口红,不解恨,再涂二遍,结果是满嘴红彤彤,像吃了死娃娃,阴险可怖。我打开小油菜花的衣柜,那里面有多少漂亮裙子啊,但样子怪死了,有的短到大腿根,屁股上还开衩。有的长至脚踝,可偏偏上身不够长,露一半乳房。还有的整个背上没东西,或两只袖子一长一短,颜色也不一样。看来是些“废品”,要知道再能干的裁缝也有把衣服做坏的时候。这些“坏衣服”小油菜花怎么穿呢?我为她担忧。

我挑了半天,总算挑了一件“完整‘’的白连衣裙,穿上刚好。最后一件事是喷香水。喷一次,喷二次,再喷一次,够了。当这一切郎圆满完成时,我望着镜子中那个怪里怪气、半点也不像我的女孩,才赞许地点点头。她也点点头,笑了,猩红大嘴扯到耳朵上。

现在这个大美女也要去约会了!她踮着步子悄悄走到她老师的房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里面问:“谁?”她羞答答地说:“是我。”

门开了,她看到他镜片后的两个眼球猛地一鼓,张大了嘴巴,说:“呀!是你吗?”她微垂眼皮,红着脸说:“好看不?”他结结巴巴说:“噢!好、好看!”她长舒一口气,咬咬牙,准备发出邀请了。她理理头发,装出随意的样子,学着电影中一些时髦女青年的话说:“那,咱们去散步?”说完,“咯噔咯噔”下了楼。这时,她的脊背已湿了,手心变得冰凉,她从许多小说中读到过男女主人公散步的情节,散步几乎是通往爱情之路的幽径。她欣赏这种优雅。她想,一个文学女青年怎么能没跟男人散过步呢?说出去一定是笑话。在进城前,她得打破这个笑话。

等她回眸,那人已在灯火阑珊处。有歌声从对面彩灯闪烁的楼上如烟飘来,娇滴滴的:蔷薇、蔷薇,处处开,青春、青春,处处在……

春天是一个美的新娘,满地的蔷薇是她的嫁妆。

只要谁有少年的心,就配做她的新郎。

春天是为少女们来,蔷薇是为少年们开……“

是邓丽君的歌。有段时间我们班的学生疯狂地迷上了这女人,每天到学校来,最重要的一件事就传唱她的歌。教室、宿舍、食堂、厕所,到处都飘着“靡靡之音”,书本里、课桌上,以及学校的墙报,也随处可见那些爱呀恨呀的歌词。水老师是第一个跳出来抵制“腐朽东西”的人,她说:“这个台湾女人的思想很成问题啦,同学们要警惕啦!别滑到另一条道上自己还不知道。”可水老师没能“挽救”回我们,不让唱,就哼,哼一哼总行吧。

今夜听到这歌声,觉得是那样美,它回应着远方朦胧的灯火和小镇寂静的夜空,字字入心,句句传情。莫斯科跟着哼唱起来,月光透过街边的树木,斑驳地洒在他脸上,他一只手轻轻打着节拍,像个快活的少年。我在想,如果此时水老师在身旁的话,会怎么说呢?会不会跟莫斯科吵架?他俩谁厉害?

我笑起来,笑出了声。

他扭过脸,也笑了,眼睛亮亮的,说:“你笑什么?”

我的笨脑子容不得我想更多,脱口而出:“水老师不喜欢邓丽君的歌,可我觉得你唱得很好听。”

他说:“真的吗?”

我说:“真的。”

突然他看着我眼睛不动了,我的心“扑扑”跳起,觉得腿抽筋了。

他说:“你知道吗?其实你不用化妆就挺好,有一种天然的美。

不过你倒可以把头发留起来,披一头长发多好看啊。“

站在八月的苹果树下,我脊背汗湿,手心发凉。面对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却不能诉说,所有的情怀都像落花轻扬,无言逝去。哦,这寂寞,这芬芳,这流逝在爱中的爱,这绵延于痛中的痛。

我那久久沉默的心弦在颤动,终于拨出一个音符:“林老师!”

他奇怪地看着我。我咬咬嘴唇,眼泪快要涌出来了!

他说:“你怎么啦?有什么话要说?”

我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摇摇头说:“没、没有。”

他拍拍我的肩,笑起来,说:“是不是要进城领奖,太激动了?

唉,真是个孩子!你和梅兰都是好孩子,但愿你们今年能如愿以偿,上大学。“

“梅兰她、她……”我想说出那件事。

“梅兰她怎么啦?”他问。

这时我们已走到路口。一辆汽车疾驰而过,莫斯科轻轻扶住了我的腰。在那“轻轻”中,我感觉到一种亲近和温暖的东西。我品味着这东西,享受着这珍贵的时刻,关于梅兰和梅兰的事情便遥远起来,不再重要。我们就那么站着,他扶着我的腰,头顶上有几颗小星,远方响着邓丽君的歌声。我真希望眼前的路一路奔驰着如水的汽车,那样的话,我们将会一直相拥着站下去、站下去……

可惜不会是这样。一分钟后,莫斯科又变得很像我的老师了,他说:“天不早了,回去休息吧。记住,明儿一早不要误了车,车票装好了……”

我点点头。

天亮时我被人推醒,是小油菜花。小油菜花指着桌上一堆东西,喊道:“快起来吃吧!莫斯科给你买的蛋糕和茶蛋。别睡啦,梅二转子!”

我一骨碌爬起,问:“他呢?”

小油菜花说:“回天堂河啦,莫斯科!”

我穿上衣服跑下楼,放在楼道里的自行车不见了。我跑到院子,院子里没有车,也没有人。这时小油菜花提着一包东西下来,诈诈唬唬说:“你也该走啦,还磨磨蹭蹭的,都啥时候了!”

“走哪儿?”我晕晕乎乎,找不着北的样子。心里有一种空,空得难受。

“难道你昨天又撒了谎?不是说要到昆仑城领奖吗?”小油菜花说。

我说“是”,抱住小油菜花哭起来。

小油菜花奇怪地说:“那么高兴的事还哭!你脑子没毛病吧?

……“

我哭得更加悲伤,痛不欲生,不知该怎样向一个弱智的人全面表达我此时的心情。我说:“小油菜花,我说了你也不懂,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她想为他去死!对,就是这样!你懂吗?

……“

说出这个秘密,我顿时轻松了许多。小油菜花呆呆地看着我,半晌才点点她羊毛卷的脑袋,说:“我懂!懂!”

她如此的迟钝和淡漠让我感到真是对“羊”弹琴,我愤怒地说:“你懂什么?你这个弱智!”

没想到小油菜花的眼圈一下红了,她说:“我就是懂!梅二转子,我的脑子才不笨呢!我告诉你一件事吧,你再聪明也不会知道的,胡倒不是我亲爹,丁罗锅也不是我亲爹,我亲爹是刘满富!”

我吃了一惊,说:“你胡说什么?你脑子有毛病!”

小油菜花这回挺伶牙俐齿,还击我说:“你没毛病干吗哭?你爱莫斯科你就告诉他呀,你就让他陪你进城呀,你不是笨是啥?笨死啦!”

接着她又告诉我一个秘密:胡倒把她要去,不是让她做女儿,她中学没毕业就给他当了老婆!可胡倒是个没用的男人,只会折磨她,于是,她就跟他离婚了,在外面找事做……

做什么,她没说。可我突然间明白了,她不再是从前那个依靠别人的可怜的小油菜花了,但也许比从前更可怜,或者说可悲。

这时,一辆又脏又破的黄色轿子车摇摇晃晃驶进站来,一群旅客蜂拥而上。小油菜花把一个小包塞到我手里,说:“拿上!好好进城去领奖吧!看不出你梅二转子还有今天,你的命真好啊!

……“

小油菜花送我的是那条白连衣裙,还有一支口红。

这辆拥挤的轿子车载着忧伤的我,还有那苦涩的思念、甜美的梦想,驶向远方的昆仑城。

夜幕降临时,当前方黑黢黢的地方突然泛起星星点点的亮光时,车上有人兴奋地喊道:“昆仑城!”一声叫唤,引得所有人从昏睡中醒来。人们纷纷指着前面灿若群星的灯光,喊:“昆仑城!昆仑城!”

啊,我梦中的昆仑城!你是多么妖冶多么美丽啊!夜色里,你浑身散发着撩人的香味儿,有那么多的彩灯为你照明,有那么多的男人为你喝彩,你是人类创造的明星啊。随便走过哪条街道,都能看到你迷离的笑脸,听到你沙哑的歌声,霓虹灯闪闪烁烁,像醉酒的眼,情绵绵,色迷迷。昆仑城啊,你怎么跟我母亲一样夜里不睡觉呢?

在昆仑城一座豪华宾馆开会的一周里,我几乎夜夜无法人眠。

有一天傍晚,一位编辑打电话约我去他房间谈稿子。他就是我那篇获奖作品的责任编辑。一进门,他就问,要冲澡吗?我说,不。他指指身边的椅子,说坐,我就坐下了。他看着我,眼神挺古怪。我说,您不是要谈稿子吗?他说,不慌。端着茶杯,呷了一口,说,你是第一次进城吧?我点点头,不大好意思。他说,有何感受?

我说,这儿的人晚上好像不怎么爱睡觉。他笑了,说,是吗?我说,马路上一夜一夜地吵个不休,搞得我也睡不着了。他说,正好,咱俩一样,我也睡不着。说完,一只手落到我腿上。

这是一只城市男人的手,肥嫩,带毛,短粗的指头热热的,很有力度。虽说是头回进城,可梅小二不是生瓜蛋子。我轻轻去推那只手,刚推掉,不料另一只同样肥嫩的手又上来了,且抓住了我的胳膊。这只手比前一只手似乎更有些力量,像铁钳一样一下就把我夹到他热气腾腾的怀里。我说,放开我!他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梅儿?你这么折磨我,不是让我伤心吗?你不能这么无情无义,对吧?遂一脸委屈地向我压来。我的嘴顿时被堵得死死的,有一台搅拌机在里面横冲直撞,上下翻腾。同时,一只胖手匆忙地扯开衣服,在我那里揉搓起来……

这个混蛋!我在心里骂道。猛地推开他,那个注满欲望的身体像只大皮球,被重重地甩在了床上。我抓紧没系好的衬衣,跑了出去。

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我背着我沉甸甸的黄挎包,离开了昆仑城,离开了这座令我向往又令我害怕的城市。黄挎包里有许多礼物,我从200元奖金中拿出50元,给母亲买了两斤上海香肠,给父亲买了一个电动剃须刀,还给梅兰买了一件粉红色绣花睡衣。

我想,梅兰要出嫁了,得有件像样的睡衣。压在挎包最底层的是一条紫红色带条纹的缎子领带,是送给莫斯科的。一路上,我不时地拿出这条领带摩挲,它柔软得就像我的心情。我想像着莫斯科戴上它一定很气派……可是,他就要成为别人的新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