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安眠药-天堂河

第四十四章安眠药

一个傍晚,梅兰突然从刘满富家搬了回来。母亲问:“怎么回来了?”梅兰一句话不说,狠狠地把提包摔到地上,拉开被子,倒头就睡。

母亲怀疑八成是孤狼从前的老婆使的坏,那婆娘自打跟孤狼离婚后,隔三岔五往刘满富家跑,她逢人就说她要跟刘满富结婚了,但光打雷不下雨。刘满富喜欢漂亮女人,但在找老婆的事上又很有原则。母亲说,刘满富不是啥女人都看得上,语气里带着自豪。但我知道,刘满富早就厌倦母亲了。

高考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到城里领奖的日子也不远了。夜晚我坐在小菜园里,背靠着那棵不开花的小桃树,复习。头顶悬一只电灯泡,又大又亮,是父亲临到人工胡杨基地前亲手拉的线。父亲说:“我要让咱小二在亮亮的灯下学,别像那个梅兰,成了四眼儿。”

怕断电后没有灯用,父亲又把自己的马灯留下了。母亲穿上了新皮鞋,屁颠颠地打了两瓶煤油回来,往我跟前一搁,说:“够小赤佬用到考试!”每天的晚饭,多了一样炒鸡蛋,母亲总把那只我家惟一没掉瓷的盘子往我跟前推,说:“吃!吃!吃饱了给我考它个好大学,将来也让我跟你到大城市享几天福!”

梅兰垂着眼皮,放下碗走了。

不知为何,我的父母突然忽略了好孩子梅兰。

梅兰回到家后,比过去更用功了,每天不复习到半夜是不肯睡觉的。有时学着学着,头一歪,睡着了。耽搁了时间不说,有一次把灯碰倒了,还险些引起火灾。这以后,梅兰为了对付炎热和瞌睡,复习前干脆把衣服浸湿,穿到身上。一件水淋淋的衣服很快就干了,梅兰再用水把它浇湿。

梅兰的刻苦程度不亚于古人的头悬梁、锥刺股了。这副样子,让我既担忧,又高兴。这个人总算把我当作竞争对手,有了危机感了。周围的变化让我感到我的变化,我的变化让我觉得自己不再是过去那个梅小二了。我是好女孩了,是有名气的女孩了。有名气的女孩就该像有名气的女孩的样子。

一天,莫斯科让我到他办公室帮着判作文。我走在他身边,头顶蓝天,迎着霞光,经过众目睽睽的操场时,不知有多自豪。我总算能跟这个人肩并肩地走了!我们的影子在光芒四射的地面上行进着,时而重叠,时而分开,和谐而有别。我在那条略微矮小的影子里看到了一个崭新、成熟的自己。莫斯科似乎注意到我的变化,从不跟我开玩笑的他对我说:“嗬!瞧你啊,梅儿,都长的快跟我一样高了,真是女大十八变!”

“越变越难看。”我故意接了这么一句。

他看了我一眼,笑着说:“谁说的?是越变越漂亮啦!”

“真的?”我站住了,认真地望着他。他也站住了,眼里跳跃着两颗快乐的星星,看起来是那么年轻、真诚,像个可爱的大男孩。

突然,他把目光移开了去,迈开大步走了,把我扔到后面。

我就像《柳堡的故事》中的多情的小英莲,站在那儿呆望着心上人的背影,又幸福又不安。这时背后传来“轱辘轱辘”的声音,有人叫我:“小二!小二!”老天爷,是孤狼。随着我的出名,我早已把这个人忘得干干净净,他干吗还来缠我?我朝四周警惕地看看,看到莫斯科已走到了办公室门口,于是压低声音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坐在轮椅上的孤狼仰着荒芜的花白头颅,望着我说:“你好久没上我那儿了,该回去看看才是。”‘这句话我听了很不舒服,我充满厌恶地说:“什么回去看看?

请你放尊重点,我和你没任何关系了!“

孤狼眯着多皱的眼睛,笑着说:“真的吗?我知道你出名了,是个出名的好孩子了,我真为你高兴……”

我撂下他,匆匆往办公室赶。莫斯科站在台阶上,问:“你跟孤狼挺熟?”我说天堂河的北京渣滓我没有不熟的。莫斯科看了我一眼,我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莫斯科说:“这人可惜了,是个大才。”

我不再说话,生怕说漏了嘴。

没过两天,孤狼又出现在学校操场。那会儿正是做早操的时间,孤狼的轮椅不远不近地停在大家视线所及的地方。一停就是一小时,也许更长。如果就这么一两次,我可能不会在意,事实是,后来每隔一天孤狼就要到学校一趟,并且从操场转移到我们班的后窗。那时,莫斯科正让大家做卷子,教室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

这时,便有一阵阵惊心动魄的“轱辘”声由远至近,来到我坐的后窗下,一颗茅草头晃晃悠悠往里探着。有两次莫斯科走出去,以为是找他,问孤狼有什么事,孤狼说没事。但就是不走,引得很多学生交头接耳向窗外看,议论起与这个人相关的一些事情。我听了,如坐针毡,浑身冒汗。

他这是干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有天下午,趁到办公室给大家拿语文作业本,我把孤狼堵到小杨树林里。我愤怒地警告他说:“不许你再来这里!如果你不听劝告,别怪我不客气!有的是男生为我效劳!”

孤狼默默地听我说完,脑袋一歪,“噗”地笑了。

我说:“你笑什么?难道你不相信?”

他晃着快秃的脑袋说:“我信,信!你梅小二如今是文学新秀,崇拜你的少男少女还会少吗?不过我不会妨碍你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你……”

看着他额上的疤痕,我一下联想到开在他身上的那些花朵,以及那条比胡杨树根还可怕的残腿。我厌恶极了,说:“我讨厌你,知道吗?你让我感到恶心!从今以后,我们一刀两断!我考我的大学,你呢,滚回你的北京!……”

他的身体哆嗦了一下,显出一个苦笑来,嗫嚅道:“对,我知道你讨厌我了,我也挺讨厌自己的,真的。你考你的大学吧……”

他吃力地转过轮椅,走了。一条空洞的裤筒拖在地上,拖出一道痕迹。风一吹,不见了。轮椅拐过墙角时,我看到一颗水草丰饶的头颅在黄昏里变得荒凉了。它的荒凉,在于它曾经承载过太多的苦痛,记载着我们的相识,我们的永别。

真不巧,我和孤狼的这次见面又被莫斯科撞上了,他捧着白冰冰那只小巧的枣木粉笔盒,问我:“孤狼找你有什么事吗?”

我支支吾吾说:“没、没什么事。”额上汗珠子乱抖。

这个轮椅上的独腿男人已对我构成威胁。如果有一天,他将我跟他的一切公诸于世,我该怎么办?我都20岁了,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一连数日,我坐卧不宁,想着对策。

奇怪地是,那以后孤狼再没来过学校,直到高考结束,外面也没有显露关于我和他的任何蛛丝马迹。我暗暗庆幸,高考总算对付过去了,孤狼也对付过去了,我该放松一下了。那两天,倒在床上,连骨头都是软的,多想睡它个三天三夜啊。

梅兰也格外疲惫,眼圈是乌黑的,脸儿蜡黄蜡黄,从考完那天起,她躺在床上就再没下地。饭菜是我端到床头的。梅兰还是不理我,但没有拒绝我送的饭。我想我就要到城里去领奖啦,还计较她什么?人一强大了,同情心也就跟着来了。那同情其实是一种施舍。

周末,父亲从人工胡杨基地回来,催着和母亲一道去场部。刘满富要请我父母吃饭。这事真稀奇,刘满富请他们吃的什么饭?

父亲激动得手足无措,不知该穿什么了,最后还是穿了他那老一套:半新不旧的黄军装,黄军帽,黑皮靴。母亲呢,跟着时髦走,在新烫的鸡窝头上别了枚有机玻璃的竹叶形发卡,上身穿奶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下面是一条绦纶质地的墨绿色百褶裙。一步一移,两条白腿闪闪烁烁,无限风光在其中。因为有太阳,母亲还打了把伞,这一老一嫩、一黑一白夫妻俩,走出家门,立刻引起邻人们的注意。有人问:“梅连副,你们这是去哪达啊?”父亲背着手,仰着脸,哼着“临行喝妈一碗酒”,故意不作答,把靴子踩得山响。母亲便尖着嗓门说:“去刘场长家!人家要请我和你们连长过去吃饭呢!”母亲最近跟人说话,总是把父亲称为“你们连长”。

走得急,他们竟然把买的礼品落在家里了。

晚上,我和梅兰各自躺在床上,静等他们回来。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醒来,忽然听到里屋传来父母的争吵声。

父亲说:“这、这不是把小二害了嘛!”

母亲说:“那有啥办法!谁叫小赤佬打瞎了人家的眼!咱当初答应把她许给刘大满,不能说话不算数。白纸黑字,人家手里有凭证不说,还有权!总不能为了这,把你盼了一辈子的事儿给闪了吧!”

把我许给刘大满?白纸黑字?忽然间,那些逝去的往事一下子闪过脑海。我明白了,他们当年写的那张字据,是要我嫁给刘大满!我头皮发麻,一骨碌爬起,踹开门板,喊道:“不!告诉你们,我不会同意的!我死也不会跟刘大满,你要觉得他好,你跟他呀!”

母亲上来就给了我一耳光,骂道:“你说什么?没大没小!老娘也告诉你,这事由不得你!刘家说了,这个月底就办事……”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好似掉进了冰窖。一急,我就哭起来。我说:“不!我还要进城去领奖,我还要上大学呢,你们不能不帮我……”

父亲叹了口长气,搂住我,紧紧地搂着,能感觉到他在发抖。

我知道,父亲是无能为力了。一时间,我哭得站不住了。

突然,外屋传来一个声音:“你们都听着!我嫁给刘大满!是我打瞎了他的眼睛!”

天哪!怎么像似梅兰的声音?我拉开门,看见一个黑影站在窗下。真的是梅兰。

父母惊呆了。

梅兰真说真做,第二天天不亮就提着包裹到场部去了。父母坚决反对好孩子梅兰这么做,派我去追。我追到商店门口,看到梅兰站在照相馆橱窗下,正在看自己的剧照,看了很久,然后才去校园。此时,天光微明,操场上响起杂沓的脚步声。莫斯科和水老师并排跑着,步伐整齐。梅兰看了他们一会儿,转身慢慢走了。我堵到她前面,一把夺过包裹,说:“梅兰,你不能去刘家!你傻了吗?

你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呀!“

梅兰平静地看了我‘眼,从我手里拿过包裹,说:“小二,你们谁也别劝我了,我想好了,我这是罪有应得。我不能让你毁在我手里,过去你为我承受得已经够多了,谢谢你,小二。”

我心里淌过一股热流,酸酸的,苦苦的。梅兰啊梅兰!我紧握着她的双手说:“你是我亲姐姐,梅兰,我应该帮你!你不能嫁给大满啊,大满不是玩意儿!走,我这就陪你去找林老师,他喜欢你,他会帮你的!”

梅兰摇摇头,苦笑一下,说:“小二,你千万别去,你不能把这事告诉林老师!答应我!我对不起他!我都21岁了,怎么能再让他操心?他为我们忙了那么久,也该休息休息,和水老师办婚事了……”梅兰说完,一脸凄苦地走了。

下午,我父母又来到刘家,要带梅兰回去,可梅兰还是那句话:她罪有应得。梅兰这是怎么啦?怎么啦?!为了帮助梅兰摆脱这门可怕的婚事,我跑到电影院找大满。一位放电影的老师傅说,大满得了一种怪病,不说话,不吃饭,不愿见人,嘴里整天念着“丑丑、丑丑”。我问那个叫丑丑的姑娘呢?师傅说,他那个俊徒弟被派到昆仑城学习,留在那儿了,嫁给了一位比刘满富更大的官的儿子啦。

所以,刘大满就得了相思病。所以,刘满富就要找个女人为他儿子治病。

但梅兰没能缓解大满的痛苦,大满还是不吃不喝,喊着“丑丑”。在医院里,他不时发出一阵阵绝望的哭号,说:“梅兰啊,你替、替我去找找丑丑吧。”梅兰出去转了一趟回来了,说找不到。大满揪住她的头发,嚷:“你、你骗我!你根本没、没去找她!她要知道我病了,咋会不来看我?”大满天天都让梅兰去找丑丑。凡是到医院看他的人,他都会求他们帮他找丑丑。有一次我去看大满,他也这么求我。梅兰终于不堪忍受,愤怒地说:“丑丑早嫁人了!”大满听了,当即就给了梅兰一耳光,把她打倒在地。守着这么个为爱情而痛苦的疯子,梅兰又伤心又感动,她说:“大满是个重感情的人。”

这句话让我一下想到孤狼。我有几周没见这个人了,他怎么忽然就消失了呢?我不能否认,我厌恶他,又牵挂他。

有一天我在医院碰见莫斯科,问他怎么了,莫斯科说孤狼病了,他是替孤狼来取药的。他问梅兰最近在干什么,怎么不见她的影子?本来我准备把梅兰的事跟他说说,但看到他匆忙的样子,又把话头咽了回去。莫斯科这一段时间的确忙,忙着结婚。这个时候的人是没有心情管别人的闲事的,我想。

莫斯科走出几步远了,突然回头对我说:“后天你要去昆仑城领奖,对吧?早晨我送你!”末了,又添了一句,“抽空去看看孤狼吧!”

他还记得我领奖的事?他要送我进城?我顿时心花怒放。但想到孤狼,大热天又出了一身冷汗。

再有一天,我这个文学新秀就该进城了。一想到这点,我高兴得发抖。但父母已无心为我高兴,母亲近来身体不好,自从梅兰决定到刘家后,她就像失去了什么,整日魂不守舍。她每天都要往场部跑一趟,跑得刘满富烦。刘满富赔着笑说:“亲家,梅兰过去是我的干女儿,现在跟了大满,就是我的亲女儿了,你有啥不放心呢!”

刘满富甚至把母亲领进侧房,母亲看了满房子新家具和为梅兰买的一块块新布料,说不出话来,只是流泪。

我真担心在这关键时刻会出个什么岔子,或是梅兰反悔了,或是母亲不干了。所以这最后一天,我像走在一条钢丝上,任何响动都令我胆战心惊。本来我该到医院跟梅兰告个别的,但,因为害怕,没去。

好不容易捱到暮色降临。我把那件雪青底带蓝花的衬衣叠好,装进提包。母亲去场部了,竟然不见归来。我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倾听着时间一点点地辗过心头。天,你为什么还不亮?你可千万要保佑我啊。我这么坐到夜色漆黑,坐到月牙西斜,拎起提包,夺门而去!

不能再等了,等下去只怕等来灾难。我要进城啦!我要进城领奖去!

我一路跑着,跳着,来到校园,来到莫斯科的办公室窗下,等待。

校园里静静的,黎明前的风从我身边走过来,走过去,心烦意乱。风,其实是自然界最最孤独可怜的家伙,雨雪可以滋养土地和庄稼,雷电可以令万物对苍天产生敬畏,风能干什么呢?风没有完整的肢体,没有像样的容貌,甚至连色彩都是无法描述的一团混乱,如若不是长着一双四处走动的长脚,世界根本可以将它忽略。

而风是不甘被忽略的,风有思想。风于是让自己一会儿做春日少女,一会做冬季悍妇。我们天堂河的风凉,风硬,是个50来岁动不动就发脾气的沧桑老妇。我们这帮人就是在她的骂声中长大的。

风中,有一些灰色的眼睛紧闭着,它们是教室的窗,还在沉睡。

忽然,什么地方亮起一只眼,绿莹莹的,似凝在沙漠深处的狼眼。

这淡绿色的光在风中游动,拐了个弯儿,一下撞到我心口上。心口立刻痛起来。我向着那只狼眼走去。

我的突然出现,令孤狼又惊又喜。这个被病魔折磨得皮包骨头的独腿男人躺在暗影中,大喘一口气,说:“来了。”

我说:“来了。”

他笑笑,衰弱的眼神里有一股温暖的东西涌荡。他说:“祝贺你,小二。你真了不起,你是天堂河第一个走出去的女孩儿吧?”

我站在那里,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这时,他发出一串颇有声势的咳嗽,脸憋得紫红,直喘粗气。

这个可怜又可恶的男人让我的鼻子开始发酸,我说:“你吃药了吗?

不行的话,让林老师带你去医院看看。“他点点头。猛然间我发现,他的头发全白了,稀疏的发顶着几点子亮,孤零零,凄惨惨的。

我扭过身去,我不想多停留一分钟了。因为,我怕,怕不能自己。

我走了,走出门去。突然他叫了一声“小二”,我扭过脸看他,暗影中的孤狼两眼发光。他拍拍床边,犹犹疑疑地说:“你,能让我摸摸你的手吗?”

他想干什么?我瞪着他。这时他忽然笑了,竹枝似的手在半空中挥了挥,说:“你要怕我,就算了。我不会再伤害你了,小二!

我知道我有罪!我罪该万死!……“他把脸埋在了被子上,肩头耸动起来。

我就这么离去,似乎不近情理。我走了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好冰冷,让我想起许多年前饿死在冬天里的鸟儿的爪子终于,他抬起头来。他把我的手摊开,看了看,继而攥在了自己的手里。我感到手指断了似的生疼,说:“放开我!放开!”竹枝般的手松开了,他紧闭的双眼淌下两行浑浊的泪水。

稍顷,他说:“能帮我拿一下药吗?安眠药,就窗台上那只黄瓶儿。”

我走到窗前,问:“几片?”

他闭着眼睛说:“两片吧,四片也行,随便……”

我拿起半瓶药,一倒一掌心。我取出两片,又取出两片,两只手上都是药。孤狼伸过一只手,随便抓过我手上的药,一张嘴,把药片丢了进去。我端过水,他一饮而进,长长出了口气。这时,我把另一只手上的药片放进药瓶,是四片。我心口“咚咚”地跳起来。

我说我该走了,他紧闭双眼,表情安详地点点头,说:“谢谢你,一路走好。”

我拉开门仓皇逃出,淡绿色的窗帘在风中起起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