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无颜面对
我知道,从此我将无颜面对一个人。
这使我彻底地绝望。每天我坐在教室里都在忍受着一种折磨,一种永远失去的痛苦。回到家,我把那12个粉笔头在床上囤成一个心形,然后在中间扎上一根针。我痛!
那个善良的人依然每天兢兢业业地为他即将高考的学生忙碌着。备课,上课,出考题,印考卷,课外活动时还要带孩子们打篮球,让他们好轻松一下脑子。下了班,洗衣,做饭,照顾孤狼。生活难以自理的孤狼被莫斯科接到家里后,衣食无忧。无论是做教师,还是做朋友,莫斯科付出的都太多了,他是多么忠诚的一个人!他有烦恼吗?他有痛苦吗?这一切,他去向谁诉说?
我无颜面对这个人,却无法放下这个人。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我都要搬着凳子奔向篮球场,去看莫斯科打球。我坐在最后一排,睁着大大的眼睛追随着场上那道蓝色闪电。抢球,运球,跨篮,跳跃,投篮,莫斯科那矫健的身姿令人钦佩,而他黝黑、坚实的臂膀——滚动着线条和力量的肌肉,更令我着迷。在他所向披靡完成勇猛的三大步后,轻轻一跃,把高高托起的球儿送向篮板时,我甚至惊叹那辉煌崛起中的另一崛起。
我的脸烧得通红,心里一阵阵涌着热浪,含着泪水,拼命鼓掌。
在这潮水般的欢呼中,莫斯科,你能听到一个无颜见你的女孩在为你心动吗?
为莫斯科叫好的不止我一个,惜时如金的好孩子梅兰也来看球赛了,还有水老师。水老师跟我一样,天天都去,一手捧着红色保温杯,一手叉腰。球场上,她那歇斯底里的尖厉呐喊震得我浑身的骨头都要碎了。她这副不顾一切的德性让我想起多年前总是面带微笑看球的白冰冰。这个联想很不妙。
球赛一完,水老师就穿过人海,像鸭子那样快速游过去,把杯子递到莫斯科手里。莫斯科接过杯子,客气地抿了一口,把杯子还给水老师。第二次,莫斯科还是这样。可有一天,我注意到莫斯科不再这么客客气气了,接过水杯,仰脖就喝,茶水弄了一领子。水老师挥起小手就替他擦,笑着说:“没人跟你抢,慢慢喝……”水老师夺过莫斯科搭在胳膊上的衣服……
他们恋爱了。
他俩怎么会恋爱呢?我想不通。
热恋中的莫斯科俨然换了个人,面色红润,声音高亢,校园里一天到晚回荡着他比少年还清朗的笑声。无论是白冰冰,还是那位鲜花女人,似乎都没能给莫斯科带来这种笑声。一个半点不漂亮的女人,一个凶巴巴的寡妇,怎么能使莫斯科仿佛回到了幸福的童年?那时我还不懂女人是可以分作九等的,水老师属于最最聪明一类的女人,善于把握和放弃男人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在生活中远远胜过温柔漂亮、感情用事的女人。我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相信。她说天堂河的女人死光了嘛,他找那个“上海鸭子”?在母亲眼里,天堂河是没有谁能配得上莫斯科的。如果有,一定是她。但母亲去了一趟学校后,没法不信了。
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在我的积极支持下,母亲提着一包点心去找莫斯科。母亲经过几天几夜的深思熟虑,准备把老家乡下的妹妹介绍给莫斯科。其实也不是正经八百的妹妹,是她养母不知和谁的女儿。母亲这世上惟一的“亲人”过去我在照片上见过,奇丑,傻胖,虽说水老师不漂亮,可跟她一比,算得上美女了。然而对于母亲这一决定,我还是说:“棒!倍儿棒!”
母亲没有让我跟她一道去,可我还是要去,我那窥视的毛病又来了。那天,我躲在我们学校操场一侧的树下,看着身穿宝石蓝缎子夹袄的母亲扭扭搭搭走过去,把正在跟水老师打羽毛球的莫斯科叫到一旁。母亲拿出一张放大的彩色照片让莫斯科看,我惊得差点叫出声来。老天爷哪,这张美人照,凡去我家的人都在镜框里看到过,是我母亲!母亲忘了多年前她其实也拿给莫斯科看过,这会儿怎么变成了她妹妹?
你可千万别上当呀,莫斯科。紧急关头,我大咳一声,上前营救。母亲发现了我,不快地说:“你来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
我想问问林老师,我像不像照片上我母亲年轻时的样子。“莫斯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看母亲,又看看我,说:”像!像!“
母亲的脸顿时红了,比搽了胭脂还艳。
莫斯科挥着拍子又跟水老师打球去了。我和母亲呆呆地站着,望着一条白线在半空中划过来,划过去。水老师一会儿嫌莫斯科发的球高了,没劲儿;一会儿又抱怨他总发歪球,整她。莫斯科“呵呵”地笑着,并不解释。寂静的清晨,回荡着水老师一声声夸张的欢叫,像个受宠的小马驹。
“骚劲儿!”母亲低声骂。
返回的路上,母亲的牙又痛起来。她说,你帮我看看好吗?我跑过去,母亲扯住我的腮帮子,“呸”了一口,说:“你长的像我?你怎么会像我?见鬼!”
莫斯科跟水老师的关系日益升温,水老师爱看电影,莫斯科就常陪她去看。都说他们要结婚了。孤狼怕拖累了莫斯科,搬回自己原来的住处,那是一间远离场部的小平房,连自来水也没有,生活、看病极不方便。莫斯科不忍心让朋友这么过,他赶着马车和水老师把孤狼又接了回来。水老师变得和善多了,帮孤狼洗衣,为他熬药,见了我,也有了笑脸,总问:“昨晚你看电影了吗?”
我跟谁看电影?谁给我买票?我想。
有一天,我突然碰上了刘大满。大满和一个叫丑丑的女放映员下连队放电影,这家伙一见我,就热情地拉住我说:“‘天堂之花’,以后要看电影,找、找我啊,哥儿们免、免票。”说完,挤挤独眼,悄悄捏捏我的手。刘满富给他儿子找了份好工作,查票的,挺有权。
听说场部放《柳堡的故事》,母亲兴奋极了,早早就把自己装备齐整,从头到脚。但,她说,你不能看。我知道了,肯定有爱情。我心里说,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不让看,那不让看。我都是过来人了,啥不懂啊。
我没钱买票,就去求大满。大满和丑丑正在昏暗的放映室里捣鼓片子,他拍拍胸说:“没问题,咱哥儿们谁是谁啊!”那个名叫丑丑的女孩儿在黑暗中瞪了他一眼。丑丑其实半点不丑,明眸皓齿,小脸圆圆,是个北京渣滓的女儿。大满送我出门,又捏捏我的手,神秘地说:“天堂之花‘,你看丑丑咋样儿?”我说:“棒!”大满咧开大嘴笑了,在我屁股上捅了一把,说:“告你吧,她是我对象!”我“啊”了一声。大满压低声音说:“我把她都干了好多次了!”
我那里痛了一下。这是许多年前大满留给我的痛,不堪回首。
我应付了他几句,赶快走了。
晚上,我在露天电影院最后排找了一个空座位,坐下。银幕上这时还没亮,可前面不远的地方,先出现了“十八岁的哥哥”和“小英莲”。是莫斯科和水老师。他俩肩并肩,腿挨腿,挺亲密。后来随着剧情的深入,水老师的头竟然靠到了莫斯科肩上。莫斯科呢,一副没出息的样子,伸过一条胳膊,搂住了水老师的细腰……一下子,我高涨的情绪降到了零点,眼前变得朦胧……
我在朦朦胧胧的夜中奔跑,进入一座朦朦胧胧的屋子。我俯在一条空荡荡的吹着冷风的裤筒下,救助似的仰望那个坐在黑暗中拉琴的男人。苦雨悲风中,穿着白色长裙的圣母玛利亚从琴声中走来。“救救我。”我说。玛利亚微笑了一下,把一只手伸给我:“孩子,去爱吧。爱,无罪。”我抓住了那只宽容的手,紧紧地。在我把一切苦难都交付它时,玛利亚倏地消失了。我看见自己的一只惨白的手;手中,一把惨白的头发,那是孤狼的头发。
孤狼从前水草丰饶的额顶空了一片。孤狼看着我手中的白发狞笑。笑毕,他用冷硬的手“刷”地扯下我的衣服,说:“让我看看你出了什么问题,你活不下去的样子。”我听话地躺下,像等待医生检查似的,等待他。就这样,我又一次陷入罪恶的痴迷之中……远远地,从电影院传来甜美的歌声:九九那个艳阳天睐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旁。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蚕豆的花儿香呀麦苗鲜……
一颗颗大雨点“吧嗒、吧嗒”落下来,沉沉地砸到我头上。砸吧!砸吧!快快砸死这个坏女孩!
在我洗去豆腥味的污迹时,我忍不住在腿上狠狠掐了个紫印。
我告诉自己,你有罪,老老实实改造吧,如果你把莫斯科布置的那两本复习资料上的题全背下来,你才能刑满释放。我的复习资料丢了,我求爷爷告奶奶借了人家的,马不停蹄地抄,夜以继日地背。
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这时,我收拾东西时发现自己丢失的两本复习资料竟藏在梅兰的褥子下面。也就是说,是梅兰整了我!梅兰为了报复我,就玩出这么个花样。一下子,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在临近高考的节骨眼上,她怎么能这么坑自己的家人?如果梅兰在家,扇她两个耳刮子说不定就能解气,但她寄住在刘满富家里,我找谁去发泄?
我满腔仇恨地夹着复习资料,幽灵似的又来到那座飘着浅绿色窗帘的小院,寻找圣母玛利亚。莫斯科自从跟水老师好上后,就不大回来了,经常待在水老师家。这里,成了独腿男人的乐园。我一推开门,琴声便像长了耳朵似的戛然而止,孤狼头也不回就说:“是小二吧,我知道你会来的,我刚好买了红糖,要送给你。”
我站在他背后,似乎看到了暗藏在那堆乱发里的阴谋。而我正是这阴谋的实施者。想到这一点,无名之火突地窜起,我举起复习资料,朝着那颗茅草头劈了下去!突然,他猛一转身,拦截了我的手。他说:“我刚刚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你为什么要让我死?”说罢,箍住我的腰,我的气就消了。
我们又到了一起。他一条腿跪着,拼命吻我,说:“小二,你就是我的圣母玛利亚,你就是我的家啊!我想回家看看,就一会儿,休息休息,喝口水……”
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我怀疑这个男人连脑子也出问题了,他变得越来越疯癫、狂妄,像只断腿蚂蚁,不顾千里万里,临死前都支撑着一个残余的信念,要找个什么家。他的家究竟在哪儿?
未了,我手里捏着一把白发,孤狼头上又多了一块空地。
我记得从前在野麻花盛开的地方,我们守在月下,他总是跟我说很多有趣的事,譬如马克思和燕妮同志是怎么恋爱的,北京音乐堂能坐多少人,他第一次和女人约会时说了些什么,他们歌舞团的女演员爱穿些啥……现在他不再跟我谈这些了,过去的一切和眼前这个世界仿佛都与他无关。他从不问我高考的事,不问我将来怎么办,当然我也不提班里那些破事。我们在一起,短促而紧张,就是为了射击或者说割草。他是枪手,我是靶子;我是牧人,他是草场。
这丑陋的子弹,丑陋的靶子,丑陋的牧人,丑陋的草场,令我伤心,令我恶心。每一次完了,我都恶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腿,瞪着他说:“我不会再来了!”他摸着我腿上的一个又一个紫印,噙着眼泪说:“求你别这样,小二,是我不好。”我捏着一把又一把白发逃跑,好像捏着我为时不多的枯老生命。
我说我不再去寻找圣母玛利亚,可没过几天,心情一坏,又去了。
这是个火辣辣的初夏,独腿男人正在屋里洗澡,我去了。里面“哗啦哗啦”的水声响着。我转身就准备走了,走到院门口,站住。
突然间,生出一个念头,我想看看他,看看他那条曾在我身上蹭来蹭去、从不让我看的残腿。
我走到窗户一侧,悄悄伸过头去,里面有些暗,但能看到白花花的一条影子晃。此时的孤狼脱得一丝不挂,一丝不挂的孤狼苍白、干瘪、瘦骨嶙峋,疤痕累累。那些疤痕东一块,西一片,紫红的,青蓝的,桔黄的,浅褐的……像一些不同季节的美丽花朵静静地开在一片无人知晓的贫瘠的土地上。随着主人的扭动,花儿在颤动,微笑,舞蹈。我搞不明白这世上最浓艳的花儿怎么会开在人身上,而不是长在田野里。这是人类巨大的隐情和悲情。我知道,天堂河被称作“北京渣滓”的人身上都有这样的花朵,终生陪伴,永不凋谢。
我身上现在也有了这样的花朵。
浑身开满鲜花的孤狼扶着桌子,终于转过身来。我站了半天,等待的就是这一刻!我的天,孤狼那条残腿竟然像一截在涝坝里久泡过的老胡杨树根,黑不溜秋,肿胀得吓人。当他弯下身拭擦时,有一些黑红的液汁浓稠地往下淌……我禁不住一阵恐惧和厌恶,尖叫起来,好丑啊!
我的尖叫让孤狼听到了,孤狼“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我有半个月没去那座小院。
半个月过去,有一天当我坐在教室里昏昏欲睡时,我忍不住又想起圣母玛利亚来。
飘着绿窗帘的小院依然飘着琴声。独腿男人依然坐在阴影里,只是头发稀薄了。他背对着我说:“我知道你会来的,小二。我特意为你炒了瓜子。”
孤狼的口气让我受不了。是啊,我会来!我要多贱有多贱,一身的贱骨头!是我死死缠着你这条独腿!我举着拳头狂喊,将孤狼费劲巴力炒的半盆瓜子打翻在地。.孤狼跳下轮椅,跪在地上,一颗颗拣拾,那样子简直像乞丐。
最终,我妥协了。这是我记忆深刻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们从床上,到地下,从屋里,到院子。他面色青黄,大睁着深陷的眼睛,把一颗渐秃的头颅埋在我胸前,喘着粗气说:“小二,我的圣母玛利亚,知道吗?我是多么感谢你,你让我觉得天堂河还有春天,还有鲜花。你让我觉得我还是个活着的男人!我谢谢你了,孩子!
我祝愿你考上大学,以后快快乐乐地活着,好好活着!知道吗?你一点不比别的女孩儿差,真的,你是个好女孩儿,聪明可爱的女孩儿……“
“笃!笃!笃!”这时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两个在草地上翻腾的热辣辣的身体僵住了。他抬起所剩无几的茅草头向门外望望,把我盖到身下。
“笃!笃!笃!”敲门声加重了。从门底下,我看到一双锃亮的三接头黑皮鞋。片刻,那双黑亮的脚移开了,随之而去的是有力的脚步声。
我瘫在那儿,一团烂泥。完了,完了!那个穿三接头皮鞋的人一定是莫斯科!他看见我们了吗?!孤狼搂过我,还想继续,我一脚把他踹到一边,说:“你滚!滚!!”我捂着脸浑身哆嗦。如果能够,我真想大哭一场,让眼泪来替我忏悔。但,我咬破了嘴唇,没能哭出来。
第二天一进教室,周革命就对我说,林老师找你,让你去他办公室。什么事?我顿时心慌气短。磨蹭了好一会儿,我才找了个人少的时候敲开他办公室。莫斯科见我来,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说:“你昨天到我家去了对吧?孤狼让我把复习资料带给你。”老天爷啊,孤狼还说了些什么?莫斯科莫非全知道了?我一身冷汗,说不出话来。这时一旁的水老师笑眯眯地指着椅子说:“快坐!坐!
梅小二同学,林老师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好消息?”我更是一头雾水。
这时莫斯科拿出一本漂亮的杂志,高兴地说:“来看看,这是什么?”
是我那篇被没收的大作!天哪,它竟然变成了铅字,体体面面地印在杂志上了!我望着标题下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说:“梅、梅儿是谁?”
水老师快人快语地说:“还能是谁?你呗!这是林老师给你取的笔名!他看了你这篇小说后,说写得很真实很生动,就帮你寄给杂志社了。”
莫斯科点点头,伸出一只手,笑着说:“祝贺你!”
我握着那只手,说不出话来,身上又开始冒热汗。
水老师笑着拍拍我的肩,用难得的和蔼口气说:“梅小二,你真不简单哪,你是个很有灵气的好孩子,我一定要把你的作品贴到光荣榜上!”
我望着她,恍若梦中。多少年了,我一直向往着能上一次光荣榜,临到毕业,心都死了,却突然冒出这么一桩大好事,并因此变成了好孩子。走出办公室,我一路哭着,笑着,不知该怎样面对这个世界,该如何向人们作交代。一个坏人变成了一个好人,是不寻常的。内因是什么,外因又是什么,很复杂。
在我还没考虑好如何合理地解释这一切时,接下来更大的喜讯不幸降临了,降临到我身上。地区作协及杂志社给场部宣传科发了个书面通知,说我那篇小说获首届“昆仑文学奖”一等奖,届时让我去昆仑城领奖。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我被这消息炸得昏昏沉沉,颠三倒四,连着三天不吃不睡,却不饿不困。
如同二满和梅兰,又是一夜间,我这个坏女孩稀里糊涂红起来,成了天堂河乃至昆仑地区文坛的一颗“新星”。因为是莫斯科发现的这篇小说,刚刚提拔为副校长的水老师自然是大书特书,每到一个班就宣传这事,校广播站还把我的大作播了一遍又一遍。
每天当我走过操场时,总有一些少男少女用羡慕的眼光追逐我,有一些低年级的学生还来请我辅导他们写作文。中午到食堂打饭,我一出现,就有不认识的学生叫着“梅儿、梅儿”,主动让我到前面去。掌勺的大师傅也变得谦恭多了,从前傲慢的麻脸上盛满了笑,我碗里的菜也随之满起来。莫斯科确实偏爱好学生,在即将毕业的重要时刻,他硬是让我当了一个月语文课代表。在我宝贵的学生时代,总算抓住了十分之一的官尾巴。
最让我欣喜的是,周革命破天荒找我谈了一次话。他一改平日的沉稳老练,第一次显得拘谨不安,小小心心。我俩坐在无人的教室里,听着窗外的小杨树说话,自己却不会说话。隔了好一阵儿,他才眼睛望着一边说,梅小二,我过去太不了解你了,可能伤害过你,真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周革命能这么说,不要说原谅了,我甚至得感谢他呢。他说,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以及看了你的小说,我发现你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女同学。你待人诚恳,乐于助人;你谦虚谨慎,不骄不躁;你心胸宽广,心地善良……
我不知道接下去他还能说出我多少优点。我比雷锋都雷锋了。我笑起来,一笑,周革命脸就红了。他接着说,我也很喜欢文学,以后咱们应该多交流交流,我那里有不少小说,可以借给你。
不过,最好高考完再读。他笑了一下。
我垂着眼皮子,学着梅兰从前那样,也给了他一个笑,小小的笑。我站起身,扭过屁股,“咯噔咯噔”走了。
“咯噔咯噔”的我,心儿跳着,脸儿红着,喜得两腿发软了。
这“咯噔咯噔”的声音来自我脚上的半高跟黑皮鞋。稿费寄来后,母亲十分眼馋,不再凶巴巴地看我了,她笑模笑样地跑到我跟前,用那个文绉绉的笔名叫我:“梅儿,跟你商量件事儿。”
我二郎腿一跷,摆出名人的架子,说:“什么事啊?”
母亲吞吞吐吐地说:“你看我那双皮鞋穿着大了……”
我一下就明白了,她想用这笔钱给自己买双新皮鞋。我故作大气地说:“就这事啊,没问题!”接着,我补充了一句,“再给他们各买一双袜子。”
母亲连连谢我,一路小跑把她那双破皮鞋捧到我跟前。我一抬脚,她接过我的臭脚丫,就帮我穿上了皮鞋。,瞧瞧,一个人有名没名,差别是多么大。我这才明白,刘满富的屁股为什么总也坐不够官场那把臭椅子,父亲为什么拼死拼活为他遥遥无期的“扶正”而奋斗,梅兰为求进步又为何那么不顾一切。在这个世界上,有名的人比无名的人活得好。想咋活,就咋活。
在我出名的日子里,惟一让我感到不快的就是梅兰了。这个小顽固还是不跟我说话,我送她的袜子,她当即退了回来。一辈子没穿过丝袜的父亲,穿上了我送的丝袜,当然帮我说话,他翘着胡子说:“哼,她犟啥犟!不如人就不如人嘛!”
好不容易回家过星期天的梅兰,一背书包,又赌气去刘满富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