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黑色作家梦-天堂河

第四十二章黑色作家梦

那几天里,莫斯科和鲜花女人一定还发生过一些别的故事,我相信。不然,莫斯科不会在鲜花女人一走,就病了。我亲眼看见飘荡在小院上空的一缕黑烟,以为那里发生火灾了,跑过去一看,莫斯科蹲在地上,正将一封封印着美丽花儿的信笺投进火盆。当信笺终于化作一只只黑蝴蝶,迎着晨光飞走时,抱着脑袋的莫斯科站不起来了……

莫斯科这次病得很重,一连三天高烧不退。刘满富让场部医院派了最好的护士每天去给莫斯科打针。水老师又主动承担起我们班的各种事务。莫斯科从北京回来后,我发现水老师与他的关系有了明显改善,这个挑剔的上海鸭子开始人前人后地夸莫斯科,还劝他留下。大家都知道水老师是一心想当副校长的,莫斯科一留下就成了她的竞争对手,她怎么那么傻呢?这叫胸怀,父亲说,女同志有这种胸怀很不容易,我父亲这样说。父亲的喟叹令我对水老师刮目相看,我一下子觉得她比从前可爱多了,也漂亮多了。

莫斯科病了后,班里的学生像走马灯似的往那儿窜。很多同学都送去了鸡蛋,水老师还用砂锅炖了一只鸡送过去。梅兰忙得最欢,帮莫斯科烧水呀,拿药呀,全由她来干。在家她连自己的衣服都懒得洗,竟然帮着莫斯科洗过一件衬衣。我每次去那里晃,梅兰都不给我插手的地方。她说,没你的事,你回吧。人太多,林老师休息不好,烦。我悻悻离去,回想多年前我为病中的莫斯科煮的那碗半生不熟的玉米糊糊,感慨颇多。那时的莫斯科是多么可怜和孤独,而眼下有那么多好吃好喝的,还有那么多关心爱护,他怎会记得那碗玉米糊糊?不管怎样,我还是决定为他送一份病中的礼物,一面大镜子。我已经到商店看了几次,那二尺多高的大镜子右下角是一丛苍翠的松枝,雅致、庄重。我要让这面完整的镜子替代白冰冰那面破镜子。

我一连三个傍晚到建筑工地帮人家拉砖,挣了三元钱,又借了四元,总算把大镜子抱了回来。我把镜子擦了又擦,亮堂极了。怕被班里的同学看见,我用报纸包好,藏在学校后面一丛芦苇草里。

这一整天,心口跳得厉害,下午放学的钟声一响,我就第一个冲出

教室。我取了镜子,然后做贼似的往莫斯科那里赶。本来我想瞅个没人的机会给他,但,不凑巧,屋里又传出梅兰和周革命他们的声音了。莫斯科的病情似乎有了好转,他和大家有说有笑,还唱起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直到月亮升起,梅兰他们才离去。我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敲门。莫斯科看到蓬头垢面的我总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他门前,警觉地问:“又有什么事?梅小二同学?”他的口气同他的眼神一样严肃。我看出来了,他还记着上回那件事。我一句话不说,把镜子递到他手上,就准备走。他捧着镜子,问:“什么?”我说:“你看看就知道了。”

他“噗”地笑了,顿时我一身轻松,心里的愧疚全没了。

我扎扎实实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一早爬起,用大缸子盛满滚烫的开水,把那件雪青底带蓝花的衬衣放到下面好好熨了一家伙。

我家没熨斗,这办法还是跟母亲学的。嘿,真平整,我穿着它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感觉果然不同。春风一吹,清清凉凉,飘飘然中,觉得身上有一堆花骨朵正“呼啦啦”地张开了眼睛和嘴巴。她们争着说:“让我先开!让我先开!”这才明白,莫斯科那位园艺师为什么总穿着鲜艳无比的花衣裳了。花衣裳,会让你的心像花一样开放;花衣裳,会让你觉得一身的春光。我想像着莫斯科或者周革命看见我时眼睛为之一亮,说:“呀,你的衣服真漂亮!”我故意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是吗?”

我渴望得到赞美。渴望有人能注意我,看我的脸时,多看一会儿,不要马上就移开;走在路上,偷偷从一旁打量我,却怕我看见的样子。能被人注意,是件很不错的事。

可惜这份好心情眨眼间就过去了。因为我一走进教室就懵了,怎么对面走来一个跟我一副德性的花姑娘?黄头发,深眼窝,怪里怪气,还得意洋洋?我跑过去,她跑过来,我们撞到了一块儿!

当我发出“哎哟”一声时,教室里爆发出一片笑声。莫斯科刚好进

门,看见我狼狈的样子也笑了,说:“梅小二,你怎么撞到镜子上了?

没撞坏吧?瞧,我把你的镜子挂到班里来了,学校要求大家着装整齐,以后你们进门,先打量打量自己。“

我望着镜子里那个脑门发红的女孩,说不出话来。

晚上回家,梅兰的脸拉得比马脸还长,她说:“你这人有毛病吗?干吗给林老师送镜子?他又不是女人!”

我说:“难道男人不需要镜子吗?”

梅兰呼地站起,伶牙俐齿地说:“他有镜子,白冰冰留下的镜子!即使没有,也不是你能送的!明白吗?你好好看看你自己吧,是个女孩儿吗?女孩儿的身体怎么会如此肮脏?‘女孩儿的心灵怎么会流着罪恶的血?梅小二,你不该再赖在学校念书了,你这种人天生就跟大脚花子一个样,丑陋、下流、狡诈、残忍!等着吧,上帝会惩罚你的,早晚有一天会把你这个杀人犯推上审判台!哈哈哈……

梅兰这是怎么啦,对我如此歹毒?难道她就很纯洁吗?恼羞成怒的我摔下书包,扑过去,把她揪到床头,指着墙上破碎的红墙纸说:“你纯洁,你说说这上面的红墙纸都撕到哪去了?你纯洁,你干吗要往乳罩里塞棉花?”说着,我一把撕开她的衬衣和乳罩,梅兰猝不及防,有一团东西像一朵小白花倏地落到地上!

睡眼惺忪的母亲听到吵声,捏着她那只镶珠子的小钱包从里屋出来,又到了她出去打麻将的时候了。看到她一副心烦意乱、迫不及待的样子,我禁不住用更大的声音说:“看看你的大女儿有多么纯洁吧,我们学校恐怕还没有一个7岁就被人破了身的纯洁女孩呢!”

梅兰的脸刹那间变得刷白,僵在了那儿。她用失神的眼睛久望着我,没了一丝活气。我想,好啊,梅兰,我就是要看到你这副可怜像!母亲也被梅兰的表情吸引住了,本来她根本无心管我们的闲事,现在她像一条老狼去护她受伤的孩子。我刚要转身走开,

“啪、啪”两个大耳刮子好似烫烫的大锅盔掷到我脸上!我在半空翻了两翻,扶住墙站住,眼前那个影子“咚”地倒地,梅兰昏过去了!

梅兰后来醒过来了,喝了杯糖水,屁事没有,接着写作业。不过这之后,梅兰不理我了。我伤了她,有生以来伤得她最重的一次。班里跟我说话的女生本来就不多,现在梅兰不理我了,我更加孤独。

莫斯科还是每天把梅兰叫到家里开小灶,周革命那帮好学生做完功课还是常聚在那里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老师们总是偏爱学习成绩好的孩子,莫斯科也不例外。好学生又总是喜欢跟好学生在一起,这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家说,天才孤独,其实天才是在玩味孤独;而真正孤独的是普通人,他们的孤独往往包含着一种被歧视和侮辱的成分,一种无助和绝望。

夜风把周革命他们的歌声送得很远,伴着落叶的沙沙声,带着童话中的梦幻色彩。歌声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歌声能把人的灵魂过滤得纯净而美好,能让现实变得遥远,让梦想与你接近。他们不知道,那些日子有一个女孩儿每天最后一个离开校园,她坐在夜幕降临的小树林里,一边读着那本破旧的外国小说《红与黑》,一边在歌声中寻找一个未知世界。这本《红与黑》是父亲当年从北京渣滓那里搜来的,上面写着“林清”二字。她在清风中翻动着书页时,想像着另一双手留在书上的孤独和渴求。

女孩儿的思绪常常飘到很远,飘到那座异国他乡的古老小镇,她就是那个疾行在雨中的孤独的于连,她就是那个自卑又自傲、内心装满苦痛与阴谋的于连……当天空暗下来时,她把书撂到地上,任清风乱翻,她长久地凝视着亮着灯的窗口,沉浸在一个遥远的爱情故事中。当月亮升起,梅兰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女孩儿远远地尾随其后,于夜色中护送她的姐姐平安到家。

迷上了小说,这才理解了母亲的麻将瘾——母亲其实也是在读一本书,属于她人生的书。那段时间,我比母亲还痴迷,一捧起那些散发着霉味儿和老鼠尿气息的外国小说,就备感亲切。白天在课堂上偷偷看,晚上停了电,点着煤油灯看,报纸糊的顶棚被熏了一片大大的黑晕。我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直看得眼花耳聋,身体虚飘,似乎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只气球。有一天我在语文课上又看小说,莫斯科走过来,二话不说,没收。反正是他的书,权当还他。第二天我又带来一本《茶花女》,照看不误,很快又被莫斯科发现了。当莫斯科走过来时,周革命突然用胳膊肘捅我,我立刻收起书,正襟危坐。周革命说,梅小二,你得当心了,别让老师把你的小说又没收了。这番担忧的话出自周革命之口,使他不再像个班长了。为了感谢他,我把那本书塞到他抽屉里,我说,你拿去看吧。

一周后,周革命给我还书时,红着脸说,你还有这么好看的书吗?

我说,有。我又借给他一本《战争与和平》。在高考前夕最紧张的时刻,我将一本又一本厚厚的小说借给他读,我知道我的恶毒用心。只有周革命上不了大学,我们才比较般配。

我们的关系有了微妙变化,征服周革命的梦想不再遥远。

有天傍晚,莫斯科帮梅兰复习完功课送她出门,在小树林撞见我。那时我手上正捧着《安娜。卡列尼娜》,他拿过去翻了两下,说,你看得懂吗?我说试试吧。

莫斯科说,要高考了,你应该把精力放到学习上呀!要不,以后你跟梅兰一起来我家复习功课吧,梅兰晚上回去我也就放心了。是因为我替他护送了好学生梅兰,他才让我到他家复习吗?我说我这种人,注定不是上大学的材料,你何必管我呢?

我没有去他家复习功课,连作业也懒得写了。这个春天空气里到处飘荡着呛人的沙土味儿和刺鼻的农药味儿,让人想躲到一个深深的地穴里昏睡一场,像小时候我喜欢的土牛那样。但我只能躺在我那张摇摇晃晃的木板床上,在夜深人静时,两眼直瞪瞪地呆望屋顶。糊着报纸的顶棚烟熏火燎,又旧又黄,《作家叶辛》四个黑字依稀可辨,再细看,才知道叶辛是一位云南的上海支青,他在繁重的劳动之余孜孜不倦写作,忍着严重胃病,写出一部饱含心血的《蹉跎岁月》……

叶辛长的啥样?是不是跟莫斯科一样戴着眼镜,有一种沧桑的眼神?说不上是这位了不起的叶辛感动了我呢,还是外国小说中多情而不幸的玛格丽特和安娜。卡列尼娜令我动心,一瞬间我的作家梦就萌生了。就这么简单。这个想法就像划着在暗夜的一根火柴,照亮我迷失的心,燃起一股创作的熊熊火焰,铺天盖地,势不可挡。

想一想,当一个寂寞的女孩儿心事重重地望着她生活中这片难得自由的天空,当一个孤独的女孩儿夜夜捧着小说在煤油灯下读着人间那些悲欢离合时,她的心就像一叶小舟,会随风飘到任何一个地方。

我把父亲从前的旧账本找出来,装订成一个厚厚的本子,在牛皮纸的封面上工工整整写下四个字——我的故事。是我的故事吗?不,是天堂河的故事。前面我就说过,我自小就擅长讲故事,一晃数年过去了,天堂河又发生了多少故事啊!如果我不及时写出来的话,万一哪天我死了,谁来写呢?问题是,谁能像我一样如,此了解天堂河,了解天堂河的痛苦呢?

可怕的紧迫感像黑色的雾霭缠绕在我心头。

白天,我应付完几堂课,傍晚回到家开始写作。这时莫斯科为梅兰开的小灶已告一段落,莫斯科让她好好休息一阵。可好孩子梅兰回到家,仍不放松一分一秒。

新生一连现在通电了,但不是全天有电,只在早晨和晚上送电。一来电梅兰赶快趴到小饭桌上占位置。夜里12点断了电,她还不睡,又点起煤油灯夜战。家里只有一张桌子一盏灯,她霸了,我用啥?退一步说,即使我跟她和好了,面对那样一张脸,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会有什么创作灵感呀。

我迅速把战场转移到小菜园里。桃树下有一口半人多高的大水缸,缸盖是胡杨木做的,翻过来,平展展的,可当桌子。再搬几块砖,垫一张报纸,就是凳子。灯,也是我自己做的,一只罐头瓶,在盖子上扎个眼,穿一根粗线绳,就成了。那是些月光融融的夜,春风有一阵没一阵的,悄悄在我身后那棵不开花的桃树上窜悠。我光着脚踩在松软的菜地上,能感觉有股什么东西从地底下,不断地传送到我的脚趾,再从脚趾一直流到大脑,流到笔尖……我敢说,治疗孤独和郁悒的最好办法是让他去当作家。当往事变成清亮的小溪哗啦啦从笔尖流出来时,你的心还会憋闷吗?不会,即使多么苦涩的回忆,一经写出来,都是好看的故事。

我的第一个故事与花有关,题目为《花落知多少》。想到这个诗句,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小油菜花,大满二满兄妹、梅兰,以及白冰冰、莫斯科和那位鲜花女人。

许多年前,天堂河是多么热闹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森林,到处是大片大片的花草。

花儿多得不计其数,大的小的,高的矮的,红的黄的,谁能说得清呢?我这位著名的“天堂之花”每次出征前,都有人采来各色花草,为我献上一顶鲜花编织的漂亮帽子。我骑在一头老公马上,眼望无边无际的野花一路点头微笑,手一挥,喊道:“冲啊!”大满就带着一队男孩儿杀向“敌军”……

但,最终我这个“天堂之花”跟野花一样短命。小油菜花多年没有消息了,二满死了,梅兰跟我不说话了,天堂河的女孩怎么跟花儿一样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史无前例的刻苦精神首先感动了父亲,见我夜夜在小油灯下熬,父亲从办公室取来他那盏亮亮的马灯,拍拍我的头,说:“好样的,梅小二!你这么干下去,没准儿抱个状元回来呢!”

我望着父亲黑瘦的脸,心里说,对不起了,父亲,如果有一天梅小二不幸当了作家,您老人家千万别生气呀。不久,我就发现我的两本复习资料不见了。好端端地躺在书包里,怎么会丢呢?丢了就丢了,反正我不想复习功课,我照写我的小说!

一个月下来,我写了厚厚的一沓子。该结尾了,我想。结尾同开头一样,至关重要,得给读者留下一个想象的空间,让人回味无穷。为了这个结尾,我一连两宿没睡,梦中都在琢磨,天堂河未来的春天是什么样子的?

我竟然忘了去上学了,旷课两天。第三天,我背靠着小桃树又在苦思冥想时,母亲怒气冲冲进来,揪住我的领子,骂道:“你个不务正业的东西!不去上学,竟搞起什么写作来了!你脑子里都装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你知道你上这个学,花了我多少钱吗?

我让你写!我让你写!……“母亲抓过一沓纸,”嚓嚓“几把就撕了个粉碎,接着又夺过我的大作,要撕。我哭着说:”求你给我留下吧!我再不写了!“这时父亲从人工胡杨基地回来了,母亲顾不上跟他说话,直奔炉灶,一团黑烟升起……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这么生气,全是梅兰挑的。尽管梅兰看不起我,但失去我这么个受气包,没对手了,她待在家里也会憋闷。

正好有一天刘满富到父亲的人工胡杨基地检查工作,刘满富说:“我的干女儿咋也不来看看我。”父亲马上说:“就让她去!就让她去!”梅兰第二天便去看刘满富了,一去,就不想回家了。人家刘满富专门给梅兰留了一间小屋,说马上要高考了,就住他那儿吧。被刘满富冷落多时的母亲受宠若惊,积极支持这件事。梅兰一下子又得意起来,临走时指着顶棚上那团黑晕,对母亲说是我夜里看小说用煤油灯熏的,还说,我一个月用了三瓶煤油。母亲能不心疼吗?

父亲把梅兰送到刘家后,傍晚时分又要返回基地。临行,他把我叫到小菜园里,神神秘秘从衣袋里取出一沓烧煳的纸塞给我。

是我的小说。我捧着那些散发着煳味的纸张,喜出望外,对父亲连说“谢谢”。

父亲“嘿嘿”笑了,说:“傻丫头,你的文笔很不错哩,都快赶上我了。”

这句话一下让我流泪了。父亲啊,你可知道,多少年来我都在期待着您的一声赞扬!

第二天,我揣着我那支离破碎的大作去上学。我要把它工工整整誊抄在干干净净的白纸上。早上有两节语文课,莫斯科带着大家复习古文。看到我来上课,他异常平静,似乎我从未旷过课。

看来我上不上学,对他是无所谓的。周革命见了我,往一旁挪了挪,又恢复到从前的冷漠。他把我的所有书读完了,现在用不着我了,就不理我了,我想。这个班,我算看透了,不是我待的地方,我真想逃出去!我拿出纸笔,开始抄小说……

两堂课过去了,我的小说也快抄完了。当我直起酸痛的腰,看看周围时,周围安静极了,我听到周革命的一声叹息,莫斯科正站在我背后!不用说,我在劫难逃,小说被没收了。我狠狠地瞪了一眼身边的男孩,他为什么不能像上次那样暗示我?

唉,我短暂的作家梦,我黑色的作家梦。

我坐在黄昏的小树林里,坐在正对那扇窗子的地方,凝视一袭浅绿在风中鼓荡着翅膀,倾听鸟儿掠过头顶发出的长鸣。谁在呼唤它?它在呼唤谁?问夕阳,夕阳垂着苍老的眼睛。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爱不需要回报。就像这夕阳,人们从来都是把更多的尊敬和热情给予朝阳,但,夕阳却在远远的地方,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你流泪的脸庞。哦,夕阳无限,无限夕阳。

突然间,有一种声音从对面那扇窗飞出来,柔和动听,曳长的拖音仿佛蕴含着一种不为人知的东西和深邃莫测的哀愁,是小提琴声!是《圣母颂》!像许多年前那样,听到这支撼动人心的曲子,我禁不住要浑身发抖,禁不住要扑过去,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放声大哭。是白冰冰在拉琴吗?

当我推开莫斯科的小院时,我呆住了。轮椅上,有一颗头颅高昂着,花白的发在风中飘。他佝偻着背,修长的小臂随着琴弓有力地颤动。一条裤筒软软地拖在地上……

这个拖着一条裤腿、背对我的人是孤狼,我很久没见的孤狼。

我慌张地拉开门准备退出去,那个弯曲的脊背突然转了过来,说:“我知道是你,小二!”

天哪!这个人的变化是多么大啊!从前结结实实的他如今瘦骨嶙峋,眼窝深陷,一道紫色的疤痕斜过脑门,活像卧了一条大蚯蚓。他张着空洞的嘴,眼里放着光,面目极其可怖。这就是那个在开满野麻花的地方令我如痴如醉的孤狼队长吗?这就是那个飞舞在舞台上的英俊又潇洒的大春吗?

看到我不说话,孤狼笑了一下,说:“小二,别走。”

他的声音沙哑而苍老,完全失去了从前的洪亮。我下意识地朝前迈了两步,站住。他转动轮椅过来,仰脸望着我,目光热烈如火。我已经很不习惯这种兴奋、热烈、充满欲望的目光了,或者说不习惯于这种目光是从这样一个衰老丑陋的人身上发出。我说我要走了,孤狼一把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坚硬冰凉,叫我十分不舒服。

我看了他一眼,就一眼。我不想再看他第二眼。

孤狼读懂了我的目光,他垂着脑袋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叹口气,说:“我知道我又丑又残,你不会再喜欢我了,小二。我就是想看看你,我不伤害你,可以吗?

喷啧,你长大了,你比那时漂亮多了!啊,知道吗?我经常梦见你,梦见我们躺在野麻花下……“孤狼的眼里流淌着旧梦般的阴影,开始抚摸我的腿和腰。我厌恶地推开他的手,那只手就悬在了半空,哆嗦着,似一截枯树枝悲凉地等待着风将它刮去。

“嘭咚!”小提琴摔到地上。一把有些年头褪了漆的琴,白冰冰的琴!孤狼去捡琴,轮椅一歪,他就像一棵死去千年的老胡杨重重地倒下来。那只抓着琴弓的手擦伤了,汩汩血水欢畅地游动。这只手是救过梅兰的,这只手的主人是为了梅兰才成这样的!一时间这个念头攫住了我,让我毫不犹豫掏出自己的手帕就替他包扎。

突然,他抱住我。我说:“请放开!”他抱得更紧了,我感到自己的腿被什么东西泅湿了。是他的泪水。这泪水引出我的泪水,我淹没在突如其来的激情里。我说:“我不是过去那个梅小二了。”但其实我的挣扎让我进一步靠近从前的梅小二。

渐渐地,冰冷的老胡杨树热了,枯树枝变得柔软而富有弹性了,春风吹过来,我嗅到一股令人陶醉的气息。这时我变成了一片辽阔的舞台,一群唱着《欢乐颂》的白衣女神们正从遥远的地方扑来,跳起优美的舞蹈……

在这勇往直前、轰轰烈烈的《欢乐颂》中,我用思想抵抗,用灵魂呐喊,但我找不到一条足以令肉体服从的理由。肉体要飞扬舞蹈,思想瘫痪不前,一败涂地。

让人感慨一个女人的身体一旦给过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便似乎拥有了一把钥匙。这把钥匙随着岁月沉积,可能会变得锈迹斑斑,但只要他想磨亮,并不难。他想去重读那个女人,可能就像开启一扇旧日的门,擦去灰尘即可。

多么可怕。

孤狼跪着一条独腿,把我放到草地上,目光黑洞洞地对准我,颤着声音说:“梅小二,我心爱的姑娘,你不能离开我!你是天使啊,你要拯救我……”

我就像他那在战场上光荣负伤的女友。

“砰!”子弹击发了。“咔嚓!”我听到一声尖锐的碎裂,多么响亮。我的灵魂连同我的肉体,在瞬间被击成碎片,欢乐地飞上天去。

我又变成了天堂河最幸福最无耻的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