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来了,去了-天堂河

第四十一章来了,去了

大约是在第二天中午吧,突然听说莫斯科不走了。莫斯科把批好的请调报告从欧阳校长那里要了回来,接着打开捆好的行李、书籍等。

调回北京工作,是天堂河多少北京人羡慕的事情,莫斯科昨天还说要走呢,今天这是怎么啦?人们闹不懂。但听说莫斯科不回北京了,家长们还是高兴,他们有的提着鸡蛋,有的拎着母鸡,还有人拉着一板车柴禾送到学校,以此感谢莫斯科。莫斯科把我叫到他简陋的宿舍,指着一篮鸡蛋说:“提回去吧,让梅兰吃。”

莫斯科继续当我们的班主任。每天放学后,他夹着课本开始到医院为梅兰补课。梅兰现在体力虚弱,精神恍惚,记忆力和理解力都差到极点。就一道数学题,莫斯科反复讲几遍,她像木头人似的,没反应。莫斯科发给她卷子她也不做,时常抱着她的蓝皮日记,写啊写的。莫斯科终于被梅兰的惰怠激怒了,他生气地说:“马上就要高考了,你怎么能这样?”不料,梅兰“哗”地把考卷掷到地上,说:“我就这样!我不想高考!我讨厌考试!别来烦我!……”

从前的梅兰是个多么爱学习的孩子啊,怎么大半年不见就变成这样了呢?莫斯科从地上拾起卷子,放到床上,走了。

第二天,那张卷子依然空着,梅兰没写一字。莫斯科给她上课,梅兰偏着脸,一言不发。第三天,莫斯科一进病房,梅兰就说要休息一会儿,莫斯科便说好吧,我等你。梅兰靠在床头,睡着了。

醒来见莫斯科还等在那里,不耐烦地说:“你回去吧。”

母亲对莫斯科如此辛苦过意不去,她劈头就骂梅兰:“混账东西,你太不懂得尊重老师了!林老师那么辛苦,不是为你好吗?你真没良心!如果你这次考不上大学,我们梅家还有啥面子?!告诉你,你必须给我争气!”

梅兰说:“我不是说了吗?你们别再烦我!让我过一种安静的日子吧,我不要听到声音。天堂河没有花了,难道连让人痛苦的地方也没了吗?”

梅兰最后这句话很深刻,让我听不明白了。她的眼神更陌生,是那么苍老和冷峻。面对这样的学生,还有什么希望。以前一些时梅兰很有好感的老师也觉得那场车祸把梅兰毁了,深感惋惜,而我却多少有点幸灾乐祸,跟班里那些嫉恨梅兰的女生一样。让我不理解的是,莫斯科对于梅兰的宽容几乎是没有限度的,他表现出一种少有的忍与韧——这是一种比责任更庞大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一座倒塌的冰山重新立起。

天堂河最冷酷的冬天终于来了。这是一个月光极好的夜,莫斯科给梅兰上完课,扶她出去散步,我陪在一旁。三个人走在学校空旷的操场上。一轮满月当空照,让人觉得是一张脸,一张苍白凄楚的脸,清幽幽地寂寞着。这样的夜,该是有歌声的。我提议,咱们唱支歌吧。“喜欢什么歌?”莫斯科首先征求梅兰的意见。梅兰懒洋洋地说:“随便。”

莫斯科又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当这美妙的歌声在流荡时,夜空忽然亮了一下,月亮似乎从天上走下来,走到了我跟前。

啊,那是白冰冰的脸,正对着我,将一道寒光劈下来!我顿时哆嗦起来,抱住脑袋,开始作无为的躲闪,向前,向后,向左,向右。但无论怎样,它都像影子一样紧跟着我。我在心里呼喊,劈下来吧,劈死我!可是它并不轻易落下,它只是随着我,好像一个曾经与我结过怨的人,在后面久久笑着,露出雪亮的牙。

这时有人叹息了一声,是梅兰。梅兰刚刚叹完,寒光就不见了。听到莫斯科在说:“以前我在监狱里的时候,总盼着夜里能看到月亮。每次见月亮升起,我都会有一种见到亲人般的感动。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美丽永远伴随着残缺,成功永远伴随着失败……”

“还有,爱永远伴随着恨。”梅兰轻轻接了一句。

他们的谈话很深奥,很深入,不像一位中学教师与学生的对话,尤其是梅兰最后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我抬头去看他们,他们正站庄一棵老槐树下,离得那么近,眼睛凝视着眼睛,呼吸衔接着呼吸,月光把他们的脸涂抹得饱满而生动。这边是莫斯科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下颌,凸起的喉结,那边是梅兰微微上仰的额头,翘翘的鼻子,丰满的唇……如果不是这样一种对比,此前我根本就忽略了梅兰已长成了比母亲还可怕的大美女。看看她的侧影有多俊吧,她的额头简直就像雕塑中见到的美女那样,高贵圣洁;她的鼻子不是鼻子了,是一枚玲珑剔透、雕刻精致的和田玉。她的嘴更不是通常我们这种吃饭骂人的嘴了,丰润无比,娇若桃花。还有,飘起飘落、忽明忽暗的一袭长发,半遮半掩、若喜若忧的眼神……

呜呼,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如果我没判断错的话,就是从这个晚上起,梅兰重又恢复了正常,成为很早以前那个勤奋、温良、胆小、要强的女孩儿。

梅兰的进步几乎是奇迹性的。当又一个春天悄悄来临时,她像一棵苦豆子苗似的,“嗖”地钻出地面,在高考模拟考试中名列第一。她重又成为高二年级三个班中最优秀最让老师们喜欢的学生。我们复习的进度从此就跟着梅兰跑,只要梅兰会的,老师就说过,不管别人会不会;梅兰需要加深理解的,就放慢速度。

母亲为梅兰的长进而高兴,她长出一口气,像早就预料到似的,对父亲说:“怎么样,梅兰就是梅兰,不是梅小二,拎不清。就等着你老大为你争光吧。”母亲说这话既是一种自豪,也是在安慰父亲。几年来,刘满富一直在向父亲许愿,要为他“扶正”,可至今父亲种的人工胡杨长得比他人还高了,父亲还是个副连长。一想起这事,父亲就窝心。

梅兰的进步其实是付出了代价的。那段日子她几乎放弃了玩,学习,学习,还是学习。课堂上八小时不闲,下午放学后,莫斯科还要把梅兰叫到宿舍为她开小灶。傍晚时分,莫斯科骑自行车送梅兰回家。天天如此。梅兰的视力这时更差了,莫斯科把她换到第一排,还是看不清,莫斯科就在一个星期天把梅兰带到七星子镇,给她配了副眼镜。

莫斯科是多么看重梅兰啊,梅兰是多么幸福啊。

如果说梅兰是一枝奇葩独放,我就只能是一堆牛粪了,冬天的牛粪。但随着春天不知不觉的到来,随着杏花、桃花、梨花、苹果花、牵牛花、野麻花、苜蓿花、苦豆子花……一连串花短命的开开落落,这堆牛粪也不安分了,它要和小草一起争夺阳光,它要跟花儿一道享受春风。有一天当我脱下厚重的棉衣,就着月光在我家小菜园里洗澡时,胸前忽然有种痒痒的、胀胀的感觉,坐在温热的水盆里,那儿麻酥酥的,一直麻到大腿……

这奇怪的感觉开始垄断我的身体。它令我时常在夜里躁动不安,倾听着那沸腾的血液在我狭窄的血管里奔突,快燃烧起来啦。

它令我在寂静的课堂上突然就想扯去厚重的衣服,跑到什么地方去大喊大叫,大哭大笑!我一点也听不进去老师在讲些什么,他们一张一合的嘴巴让我感到可笑极了。高考在即,没完没了填鸭式的复习让我越来越觉得沉重和厌倦。有一天,我忽然闻到一股味儿,是我的同桌周革命身上散发出的。从一年前周革命谢绝了我送他的钢笔后,我就对他不再抱任何希望了。这一年,虽然我们坐同桌,但没几句话。我从心底恨他,恨这个孤傲自尊、看不起我的男孩儿,恨这个总是被一群女孩儿围着转的周班长。可当这浓浓的、怪怪的味儿突然袭来时,我的心一下就被什么东西攫住了,暖暖的。多好闻的味儿啊,汗味儿、家里的味儿,说不清楚的味儿。

这味儿我闻到了,我想,它就属于我,不属于任何一位崇拜周班长的女生。我高兴得晕乎了,我晕乎得不能自己,把身子往他那边斜。可怜我们尊敬的周班长只好缩着身子朝另一边移,不断地移。

最后,那张桌子快被我占领了。我看到他微红的脸和愠怒的表情,想,看你怎么说吧。但,他不说话,就是不说话。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能说话?!

他看不起我。

可是,我已经无法扑灭我心头蔓延的野火。我写了一张纸条,压到周班长文具盒下,告诉他放学后苹果园见。周班长没有去。

第二天,我又写了一个纸条,说,学校后面第十八棵杨树下见。周班长还是没去。古人说过,只要有恒心,铁杵能磨绣花针。我不信我感动不了周革命,我都被自己的执著感动得一塌糊涂了。第三天,我照样约他。我用红笔在一张大大的纸上写了一句话:“野桃树林见,不见不散!”

这次,尊敬的周班长才慢悠悠地来了。看到那个瘦长的影子在夕阳下优优雅雅地向我靠近,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激动地跑过去,叫了一声:革命(嗨,这个称呼也是我叫的吗?)周班长看了一眼汗流浃背的我,笑了一下,把那三张纸条交给我。他能来已经让我感动十分,他还保存着我的纸条,就更加令我飘飘然不知所以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革命,我知道你会来的。你在班里不理我,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对吗?”我大胆地望着身边的英俊男孩,不停地眨眼睛,想以此让他注意,梅小二其实还是有两分模样的。

周革命又笑了一下,垂下眼皮说:“梅小二同学,你不觉得这种玩笑很无聊吗?今天我来这里,是想以一个班长身份提醒你,你该自重,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吧。”说完,大踏步走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攥着那三张纸条,看远处草丛中一公一母两只鸡斗架。俩家伙斗得热火朝天,“咯咯”欢叫,很像我的父母。我跟着也“咯咯”起来,笑过后,哭了。把纸条撕得粉碎,落花一样。

走出野桃树林,浑身扎乎乎、热辣辣的,好似粘了一层毛刺。

晚上我提了一大桶水,到菜园里清洗。一瓢瓢冰凉的水兜头浇下,“哧哧”作响,白烟袅袅,哦,泼灭这邪恶之火,做个正经女孩吧。我把孤狼送我的带花边的乳罩剪得粉碎,找出一条白被单,重又将我那对又痒又胀、惹事生非的坏东西死死缠住。我是多么悲伤啊,就像一条又老又丑受了伤的母鸡,绝望得连哀鸣都发不出来了。

梅兰的状况却一天比一天好。考虑到梅兰的身体状况,莫斯科要求她加强锻炼。从前梅兰是很看不起跑步、打球之类的体育活动的,认为这都是些低智商学生的爱好,现在不同了,每天天不亮就爬起跑步。那时还不到连队送电的时间,屋里黑着,梅兰就点亮小煤油灯,起来忙乎。

这天天不亮梅兰又起来了。因为憋了泡尿,睡得不实,我也醒了,懒在床上。我眯着眼,看梅兰点亮小油灯,对着镜子洗脸、梳头,在辫梢上扎粉红色蝴蝶结。最后她走到我床头,撕下一条红墙纸,醮了水往嘴唇上、脸颊上抹。很快,她的嘴和脸就变得鲜红了,漂亮了。我心里暗暗吃惊,这玩意儿居然能有这个作用?梅兰确实聪明。难怪我床头上的红墙纸一天比一天烂,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睡觉不老实弄破的,不料竟是高雅的梅兰破坏的。梅兰不当演员后不大习惯脸上无色了,曾经偷搽母亲的胭脂,挨了骂。

梅兰把脸收拾好了,开始换衣服了。梅兰平时脱内衣从不在我面前脱,现在突然脱光了,我才发现她是多么白皙啊,光洁如玉。

她是多么柔弱啊,柔若无骨。让我疑惑的是,她胸脯是平的,怎么会是这样呢?梅兰不是一直挺着一对小巧又骄傲的胸脯吗?正当我疑惑时,梅兰背过身去,戴上乳罩,穿上小翻领花格外套,“噔噔噔”地出门,小胸脯又挺得像模像样了。我惊讶得坐起来,瞌睡全没了。

这时“咚”地一声门响,打麻将的母亲摇摇晃晃进来。显然战绩不佳,母亲一见我,就口喷白沫骂道:“小赤佬,就知道睡、睡!也去跑跑步呀,你为什么一点不像梅兰!”多少年来,天堂河认识我家的人都发出过如此感慨,你为什么不像梅兰?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不像梅兰?还是母亲回答得对,母亲说:“梅小二一点不像我,所以就不像梅兰。”

我披上衣服,擦了把脸就住外走,跑步就跑吧。梅兰这时正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跑去,我跟在她后面慢跑。大约跑了一半吧,看见有个熟悉的人影朝我们跑来。竟然是莫斯科。梅兰高兴地招招手,莫斯科说:“今天不错,起得挺早,以后就要这么坚持!”梅兰说:“我们跑到野桃林去吧。”她嘴里吹着热气,辫梢上的蝴蝶结在欢跳。我说呢,梅兰打扮成这样。梅兰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梅兰了,或者说,梅兰从来就不比我单纯。

到了野桃树林,梅兰仰着漂亮的小额头,说:“花呢?”矮矮的小桃树上已没有一朵花了,粗糙的枝子上是一些老绿的浮着灰尘的叶子。春天在两天前一场风沙中销声匿迹了,地上零零星星枯白的花瓣便是春天留下的足迹。望着这些在春天就衰老了的树木,梅兰伸出纤纤细手接住一片风中的花瓣,像诗人那样发出质疑:“当春风大红大绿地过来,大朵的桃花落了,小朵的桃花也落了,这里就是我们的天堂、天堂里的风光……”

莫斯科被他女学生的多愁善感感染了,他禁不住用手扶住她的肩,带着怜惜的表情说:“春天还会再来。”

对莫斯科而言,也许春天还没到呢!自莫斯科上次从北京回来后,就有了一封封北京来信,学校敲钟的张老头常常没等下课就送到我们班来。来信总是沉甸甸的,信笺的右下角印着各色小花,淡蓝的,浅粉的,鹅黄的,雅致又特别。一看,就是女人的信。果然,梅兰说这信是莫斯科那位当园艺师的女同学寄来的。我说,你怎么知道?梅兰说,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去那儿看看吧。

哪儿?我知道了,是莫斯科分的新房子。莫斯科最近利用星期天,用旧砖头在房前砌了一座小院,还在院里移栽了一棵小桃树,种上了蔬菜。如今韭菜长得黑绿黑绿,小白菜长得肥嫩肥嫩。

莫斯科挺会过日子的。

这天上午,上完语文课,莫斯科把我叫到外面,十分认真地说:“梅小二,你能帮我个忙吗?”我连忙点头,说:“行!行!”生怕他改变了主意。他搓着手,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那分激动不安的神情自打白冰冰死后我就再没见过了。终于他开口了,他说:“你帮我把新房子的玻璃擦擦,还有镜子,要擦得亮亮的……”莫斯科两眼放光,比镜子还亮。

我说:“你要搬家吗?”

他说:“对、对,中午你就去干吧,你心细,会干活。”说完将一把新钥匙塞到我手里,拍拍我的肩,匆匆走了。

我捏着热热的钥匙,心口也热起来。我想我还是有梅兰所不具备的诸多长处吧,莫斯科让我帮忙是看得起我,我一定要认真完成这一光荣任务。中午放学后,我随便啃了两口干馍,就跑到刘满富给莫斯科分的那套新房去了。室内桌椅板凳和书柜亮堂堂的,散发着一股油漆味,还有一张大木床,像是新做的。只有门后那半拉镜子看着不大人眼,像病女人那样歪歪扭扭靠在墙头。我往跟前一站,立刻觉出这镜子的味道。这是白冰冰从前用过的镜子,上面两个地方背面落漆了,露出白玻璃。不知怎么,我一对着这面镜子,立刻就看到了藏在镜子背后的白冰冰的影子,看到了那些岁月。这么多年过去了,莫斯科始终保存着这面镜子,是要在这里与她会面吗?当我用抹布抹着残缺的镜子时,我听到它在喘息,在发出细碎温暖的声音。我心里一慌,手不小心被玻璃划破了。罪孽深重的我呀!

一通大干,莫斯科的房子被我拾掇得清清爽爽,玻璃也擦得亮堂堂的。我四下里打量着,真好,这新房。小院里有一片青青小草,还有一棵落了花的小桃树,假如再有一个扎着围裙的年轻女人,端着鸡食,“咕咕咕”地走出来,多像个家呀。我被自己这一设想弄得兴奋无比,隐隐约约,觉得那个女人真的出现了,白蜡蜡的脸,我叫了一声“白冰冰”,对方“哼”了一声。我仔细一瞧,不对,是背着书包的梅兰。梅兰瞪着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在这里干什么?”我摁着胸口说:“林老师让我帮他收拾新房!”

“新房?!”梅兰的脸变得苍白极了。她走进房子转了一圈儿,一句话不说,“咚”地摔上门,跑了。她又怎么啦?这个梅兰。

我脱下衬衣,对着自来水管子猛洗一通,往青草地上一躺,真舒服。天空蓝得醉人,一片白云在飘,在飘。风,轻轻地,轻轻地,风在掀动衣服,向身体的峡谷吹去。小草茸茸的,小心翼翼地从裙子下探进温情的脑袋。许久许久,我瘫软在我不可救药的思想里,让欲念沿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唱《欢乐颂》,让歌唱的每一个细胞迎风舞蹈。欲望无知,身体无罪,让这个傻女孩上天堂吧!让我在天堂里陪伴你吧!天堂里不知有没有我们永远的快乐。

这时候,突然想起那个早被遗忘的似风似雨又似电的男人,孤狼。想起这个勇猛而不幸的男人,躺在草地上的女孩儿泪珠滚滚。

这是他残了后,她第一次为他哭,为她青春荡漾、寂寞难耐的身体哭,为她永远失去的爱和痛哭……

谁来救救我吧。

蓝天啊,借给我一抹你的纯蓝,我要把它缝到云的背后,寄给他,我憨憨的爱人,亲亲的爱人……

这个在罪恶中沉浮的女孩儿一直躺到太阳偏西,竟然忘了去学校上课。

傍晚时分,莫斯科骑着自行车风尘仆仆从七星子镇回来,车后带着一个女人。若不是那女人穿得花枝招展,还烫着一头卷发,猛一瞧,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白冰冰呢。真像白冰冰。这女人,正是给莫斯科写信的那位园艺师,莫斯科的未婚妻。一听介绍,我就腿软了,这浑身开满鲜花的女人啊。

莫斯科把鲜花女人带到新房子后,谢了我两句,便忙着给她端水,拿毛巾。女人很有园艺师的责任心,她并不急着洗脸,先走到那棵不争气的桃树下,左看看,右看看,奇怪地问:“怎么没花呢?

不到落花季节呀!“

接着,鲜花女人走进屋里,转了这间,又转那间,用浓浓的京腔问:“卫生间呢?卫生间在哪儿?”莫斯科笑笑,对我说:“梅小二,你带阿姨去厕所。”女人瞥了一眼我,警惕地问:“你叫什么?梅、梅小二?你做什么的?”莫斯科说:“她是我们班的。”

女人矜持地打量起我,说:“多大了,还念书呀?”

莫斯科笑着给女人解释说:“你不知道,他们还算幸运,年龄是大了点,可总算念了书。以前天堂河农场学校少,好多孩子都不上学呢。”

“是吗?”女人的目光里有了同情,她拍拍小桃树,又拍拍我,说:“新疆女孩儿都这样吗?又高又大,头发又黄又卷?像个俄罗斯?”

一听这话,我不高兴地扭头出门,女人跟了出来。

一路上,鲜花女人东张张,西望望,还在唠叨,你们这儿的果树怎么搞的,春天了也不开花吗?我说,风沙大,吹落了。女人说,那春天不是白来一趟天堂河吗?我说,对。

后来,我把鲜花女人领到天堂河农场一砖到顶最高级的机关厕所。女人进去了一下,很快就皱着眉头出来了,问:“还有别的地方吗?”我又领着她跑了一个地方,这次女人捂着鼻子跑出来,冲我发火了。她说:“你怎么净把我往肮脏的地方带,我问你,这儿有卫生间吗?”我告诉她,我不懂什么叫卫生间。她说,就是解手洗手的地方!我说,解手的地方能洗手吗,能卫生吗?

她说:“你真是白痴!”不知是气的,还是憋的,她的脸煞白,浑身战栗。我说:“你就凑合吧!”她说:“不!我怎么能在这样的地方解手!去!去把林清叫来!”

我一拍屁股走了。我讨厌这女人,她比我母亲还不像话。

但看得出莫斯科对她相当重视,他调了课,腾出时间陪她。一连两天莫斯科都到学校食堂让大师傅多做两个菜,还蒸一碗米饭。

饭后,他俩在学校操场那棵没有花的老槐树下走过来走过去。女人一说话就要耸肩摊手,像电影里的外国人一样,很洋。他们就这样一连在操场上走了三个傍晚,这三个傍晚,本来是莫斯科给梅兰开小灶的时候,但现在梅兰只好一个人忧伤地坐在莫斯科从前的小宿舍里复习。当我去叫梅兰回家时,梅兰脸色阴森,她说,她不回家,她要等着莫斯科回来。我告诉她,莫斯科不会回来了,他和那个鲜花女人住到一起了。我还说,莫斯科要跟鲜花女人回北京了。梅兰表情呆痴地问:“为什么?”我说:“人家是园艺师,天堂河连朵花都留不住,怎么能让人家待在这里!”其实都是我胡诌的,我要刺激一下梅兰。不料第二天我的话就全部应验,那个女人找了刘满富,刘满富同意放莫斯科回北京。

这回,莫斯科是真的要走了。这学期所有的课程都已结束,莫斯科带着大家也复习了多遍,应该说他为天堂河的孩子尽心了。

三十五六的人了,该成个家了。再说,人家在天堂河遭了那么多罪,现在能回北京工作,是好事。师生和家长们这次都深表同情地说,回吧,回吧。连我父亲对莫斯科的态度也转变了不少,打算在莫斯科走时,送给他两张绵羊皮,一些干蘑菇,以感谢这两年莫斯科对我和梅兰的关心。我在心里也说,走吧,走吧,待在天堂河干吗?我从褥子下翻出包在手绢里的那些粉笔头,捧到鼻子下,突然像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皂的味儿……心,开始变得空落落的。

我一宿摩挲着那些粉笔头,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就冲到莫斯科门前。

两眼血丝、面带疲惫的莫斯科望着我说:“一大早,有事?”

我避开他的目光,不知该说什么。

他说:“你怎么啦?有什么话说出来嘛。”

我突然就说了这样一句话:“你不能跟这个女人走。”

他说:“你说什么?”显然莫斯科对我说这种话很震惊。

我呼了一口气,更加胆大妄为,说:“你娶了她会后悔的!你知道吗?她根本就不如白冰冰!”

“你、你这是在胡说什么?!”莫斯科恼怒地瞪着我喊道,“你干吗要跟我提白冰冰?你干吗要管我的事?你有什么权力管我的私事!告诉你,我已经不是你父亲手下的北京渣滓了!”“咚!”地一声,院门被关上了。

我一下清醒过来,泪水汨汨而流。老天爷,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疯了吗?……

我一整天没有去学校。

第二天刚进教室,就听到周革命跟一个崇拜他的女生说,莫斯科不走了。女生问为什么,周革命说不知道。这怎么会呢?我上前拦住周革命,我说:“你在骗人,对吗?”他小声争辩:“我没骗你。”

他的脸红了。这时我发现我的手正抓在他的袖口上,他不自然地轻轻把我的手拂去,眼睛转到了一边。

那微微的脸红,轻轻的一拂,带着含混不清的隐秘内容。突然,我觉得我跟自己打了许多年的持久战胜利了,我终于让一个我喜欢的男孩脸红了。脸红了,就说明他在意我了。

为了证实我喜欢的男孩没有骗我,我跑到莫斯科家。推开院门,我眼前一亮,院里那棵小桃树何时又开了花?多么鲜嫩的花儿呀,多么动人的花儿呀!明艳的花儿一时间竟让我忘了我来干什么了,我欣喜地跑到树前,伸出手去摸,我的天!

一树的纸桃花。

这一树纸桃花,是梅兰用绉纹纸做好并在一个夜晚缀上去的。

当春天又一个清晨来临时,莫斯科和鲜花女人打开房门,看到了一树鲜艳的桃花和一个在桃树下熟睡的女孩儿。莫斯科上前抱住梅兰,就流泪了……

看起来,又是梅兰起作用了。这一点,许多人感觉不到,我感觉到了。莫斯科干吗要对梅兰这么好?就是因为她是个爱学习的漂亮女孩儿?我隐隐觉得这里面好像藏着一个秘密,什么秘密,我不知道。但我想一定有秘密。我该感谢梅兰,莫斯科到底留下来了。

那个鲜花女人和莫斯科吵了一场,独自离开了天堂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