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福?祸?-天堂河

第四十章福?祸?

二满找到了,紧接着是追究责任的事。孤狼作为宣传队队长,对自己的演员怎么能不负责任呢?二满的死,毫无疑问,是他管理松散的结果。

莫斯科也逃不脱。他不仅是二满的班主任,还是她的搭档,他怎么就那么不关心二满,连二满不见了都不知道。

这两个北京渣滓是不是串通一气,拿二满报复刘满富?还有人猜测。

总之,孤狼这队长肯定是当不成了,莫斯科也不会没事。

刘二满在刘家大院停尸三天出殡,埋在了那个不是她亲娘的瞎女人边上。

刚刚背了处分的莫斯科带着我们班的同学给二满献了花圈。

花圈上的纸花是梅兰和一帮女同学亲手做的,她们谁也没叫我参加这件事,这更加令我悲伤!我想我怎么也得为二满做一朵花呀,她是那么爱花。我拿了家里的钱,跑到商店买了一张油光纸,做了一朵又大又红的花。谁知,梅兰说,太难看了,这花圈怎么能放下这么大的花?我当场就哭了,我说:“我求求你们了……”

我的泪水,让她们感动,就把我做的花插上了。送花圈时,我原本想好了,要保持绝对的冷静。没想到,一到那儿,我就两腿一软,嚎啕起来。我说:“我对不起你啊!二满,你为什么要死!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不顾一切往二满的坟上扑,仿佛要去拉住她那双冰冷的手。

我的哭声震耳欲聋,看到我如此悲恸,我的父亲母亲都流泪了。刘满富慈祥地把我搂在怀里,抚摸着我的头说:“孩子,别哭了,我知道你们打小一起长大,你对二满感情深……”说着说着,自己大哭起来。几天不见,从前潇潇洒洒的刘满富变得形容枯槁,两眼无光。很久没见的大满也来了,哭肿了他那只独眼。在场的人都感慨:“看不出梅小二对同学这么有感情!真难得!”他们都劝我别哭了,别哭了,我哭得更厉害了。

孤狼啊,是我害的你撤了职!莫斯科啊,是我让你背了处分!

我是害人精!

善良而愚蠢的人们啊,你们为什么宁愿相信二满是不慎落进渠里被淹死的,却不愿怀疑是有人杀了二满?凶手就在你们面前呀!你们非要我说出来不可吗?

我开始吃不下,睡不着,听不进课去。大白天,谁说话声音大点,我就惊得一身汗;晚上,做些莫名其妙的梦。都是些毫不连贯的重复内容,譬如一只滴答作响的漏锅,水滴不断落到通红的火焰上,发出“嗤啦嗤啦”刺耳的声音。这声音烫得我心疼,我不由得要去摸胸口,这时手上黏糊糊的,是血!。还有,我总是憋尿,从这里跑到那里,原来有厕所的地方不知怎么全没了。后来终于到了有树林的地方,刚褪下裤子,那些树全变成了人,树干上的大疤小疤是一双双大眼小眼。我急得哭了,说:“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尿尿?为什么?……”

这样,我又得了尿痛症。上课时,总是尿憋,憋得我坐立不安,屁股来回在凳子上蹭。没办法,只好向老师请假。可跑到厕所又尿不出几滴,胀痛难忍。可以感觉我那只膀胱又红又肿,快要爆炸。

了。其实,从得了这个病后,我一直控制着喝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我体重骤减,每天心神不定,浑身乏力。期末考试马上就到了,大家都在紧张地复习,惟有我无法集中精力。我痛苦至极,真想跟谁说说这事,谁呢?莫斯科吗?多年前,白冰冰的死曾令我歉疚过,后来随着时日的推移,渐渐平静下来。我想,可能因为她背叛了莫斯科又跟我父亲有一腿的缘故。

有时我甚至产生过怀疑,她可能是自杀。但今天,二满的死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我逃脱良心的审判。当我回忆起她最后双目圆睁,嘴巴大张的表情时,我越来越不能原谅自己。二满一定是在喊我,喊我救她!可我竟无动于衷。眼下她的死又让孤狼和无辜的莫斯科受牵连,我如何安生得了?!

这天我们复习语文,莫斯科让我回答问题,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说着,突然心慌气短,一阵头晕,栽倒在地。莫斯科当即和周革命把我送到学校医务室,医生问怎么啦?我说没怎么,就是睡不着觉。

莫斯科似乎很有经验,他说:“小小年龄,怎么就得了神经衰弱?”

睡不着觉是神经衰弱?一听这话,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哗哗”直流,我真想把那不幸的一切都向他倒出来啊!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隐私,若这些隐私对他人无碍,就让它长久地藏在你心底吧。但如果它们每存在一天,都在侵蚀着你的心灵,给你带来痛苦,并且对他人是一种永久的伤害的话,为什么还要坚守这秘密呢?一个人心里藏着太多的秘密,不是什么好事。

我说:“林老师,我想跟您谈谈二满……”我用眼睛扫了一下周革命,周革命坚韧地站在那儿。他能送我来看病,也许就因为他觉得自己是班长,必须这么干。但,我还是从心里感激他。我又看了他一眼。

可能因为我虚弱紧张,话不成句,莫斯科说:“等你好些了,咱们再谈,行吗?”

我点点头。

我休克的事梅兰很快传给了母亲。从不在意我的母亲当夜破例没去玩麻将,她把我叫到里屋,让梅兰关了门窗,拉上窗帘,瞪着我问:“说!到底发生了啥事?”

我一下跪倒在地,把我的罪行抖露出来。原以为母亲会大惊失色,甚至把父亲叫回来,用皮鞭抽我,然后像告发梅兰那样,把我告到欧阳校长那里,但母亲听完平静极了。她两眼瞪着飘动的窗帘好一会儿,表情古怪地说:“我说老天爷长着眼呐!报应啊报应!

小赤佬,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好汉做事一人担,这事与你们无关,我准备去自首!”

“不!”母亲像头母狮扑过来。她一只手捂着我的嘴,一只手死死揪着我的头发,恶狠狠地说:“刘家的人全该死,包括那个叫白冰冰的女人!死了,天堂河会干净些!听着,这件事就让它烂在肚子里!你、我,还有梅兰,我们必须严守秘密!到死也不能说出去!

一旦说出去,梅家就完啦!“

母亲最后这句话相当有分量,梅兰吓得眼都直了。

第二天,我到学校,在操场上碰见刚刚晨练完的莫斯科。他叫住我说:“梅小二,你不是有事告诉我吗?”我一时慌了,吞吞吐吐说:“没、没啥事呀!”莫斯科擦着额上的汗,说:“没事就好。我最近要到北京去进修一段时间,学习紧张,你可得注意身体了。”我说了声“好”,快步离去。

我把我的罪过告诉了家人后,实质上心里并没有得到解脱,相反,更沉重了。因为从此我将独守一片黑暗的心空,走上一条不归路。这条路甚至比偷儿、白冰冰以及二满他们那个世界的路还要远,还要黑。现在莫斯科要去北京了,我该怎么办呢?我感到一种从未有的绝望。

这天下午,孤狼又来到我们学校,他的头发长长了,遮着半边脸。老远地看见他,我心里就开始狂跳。不管怎样,这个男人待我好过,我忘不了。当他快走到我们班时,我说:“你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谈谈。”孤狼看看我,搔搔脑门,为难地说:“你看我这正忙着,改日吧。改日,好吗?”我说:“好吧。”这时梅兰刚好从厕所出来,跟二满当年那样,准备跃过水渠。孤狼挥手叫了一声:“嗨,请等等,等等——于是,梅兰顶替了死去的二满,跳《天鹅之死》。

孤狼是死也看不上我,我算明白了。从前;在那荒凉寂寞的野狼滩,我不过是一簇野麻花而已。大小飞虫都能招她惹她,啃咬着她柔嫩的花心,人,为什么不能呢?我恨孤狼。

回家路上,我酸酸地对梅兰说跳舞有啥好,梅兰恼怒地瞪着我说:“你嫉妒!难道你想让第二只天鹅也死在你手里吗?”说这话时,我们刚好走到照相馆的橱窗前。镜框里的二满像似知道我们在谈她,她穿着红舞鞋,笑着,飞来……我惨叫一声,平平的地,绊倒了。

梅兰进了农场的业余宣传队后,母亲考虑到家住得远,每天早出晚归太劳累,于是让梅兰住校。住校要花不少钱,可母亲还是很支持。在我看来,梅兰虽是个好学生,模样;身材也不错,但要当演员,不成。因为她实在是个规规矩矩、扭扭捏捏的小家子,整个一张小甜脸,没味儿。天鹅可是又有灵性又骄傲的圣物啊!

不久,我们去场部露天剧场看梅兰的第一场演出。紫红色的大幕一拉开,我就目瞪口呆了。那个细脖子长腿、冰清玉洁的天鹅怎么会是梅兰呢?先前孤狼评介梅兰是个少有的舞蹈天才,身体柔韧度好,可塑性极强,我还不相信呢。梅兰的确是个有心人,在她陪同二满练功的那些日子里,她早把那套动作要领掌握了。如果说二满表现的天鹅更热情更张扬更富感召力的话,梅兰表现的天鹅则是宁静的、细腻的,带着淡淡忧伤的。二满是瑟瑟秋风里受伤的“天鹅”,梅兰是融融春阳下寻梦的“天鹅”。母亲看梅兰的演出,从头到尾安静不下来,时而拍手,时而叫好,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懂得半点谦虚。梅兰一下场子,刘满富便像一张大枯树叶子飘过去,把梅兰裹得紧紧的,他颤着嘴唇说:“我的孩子!你跳得真好!跟二满子跳得一样好啊!以后你就做叔叔的女儿,好吧……”

说完,泪流不止。母亲笑着说:“梅兰,听到了吧,以后就给叔叔当女儿吧!”梅兰羞羞地点点头。

这两回,每一次见刘满富,我都又震动又感动,为一位父亲割舍不断的爱和失去女儿的痛。因为这种感动,我对天堂河这一霸之主甚至开始有了好感。同情,是世上最纯粹的善良;但愧疚,远远比同情更有力量。

梅兰一举成功,没几天她的剧照也上了场部照相馆的橱窗。

又隔了半月,地区报社的记者突然来采访她了。原来地区准备召开一个群众文化工作经验交流会,刘满富政治上很敏感,马上就把记者请来了,好酒好饭招待。天堂河农业生产上不去,连年亏损,得在别的方面找突破口,比如群众文化工作。刘满富决定拿业余宣传队作典型树,而梅兰这个天才少女和文艺新人尤其要浓墨重彩。这样一来,天堂河农场生龙活虎、形式多样的文化活动就有了具体的形象。刘满富果然达到了预期效果,那次地区群众文化经验交流会首次放到了天堂河农场召开,梅兰作为最小的代表应邀参加。刘满富特意为她做了一套新衣服,安排她到台上领奖。在无数掌声和羡慕的眼睛中,梅兰被一位位她不认识的领导同志亲切地搂在身边合影留念。

梅兰就这么出名了,比二满当初还红。令人们对她刮目相看,也令我在心底一声叹息。好运为什么从来不光顾我这种受苦受难的人呢?我想不通。梅兰出名后,接二连三收到一些高二年级男生写来的信,我们班也有不少男孩跟她套近乎,帮她做值日,抄作业题,等等。因为梅兰是名人了,名人忙。周革命这时跟梅兰的关系密切起来,有事没事往梅兰身边蹭,动不动就故作严肃状把她叫出去,谈话。谈什么,天知道。梅兰进电影院看电影,会有一群大人小孩围过去看她。起先梅兰是谦恭的,点头赔笑,可不久态度大变,见了人绷着脸不理不睬,班里的任何活动也不愿参加了,一说就是有演出。中秋节班里的女生请她帮忙排练一个舞蹈,梅兰竟不屑地说:“没时间。”

我一向以为梅兰这种女孩儿对男女之事太过敏感,缺乏天然的免疫力。果然,有一天开班会,梅兰把一沓子男生写给她的信,当场交给讲台上。莫斯科去北京进修了,水老师暂时代理我们的班主任。梅兰气愤地对水老师说,这是对她人格的侮辱,她不是那种女孩儿!

梅兰啊梅兰,简直过分了!下来我就提醒她要注意啦,别把人都得罪了,不料梅兰讥笑我说:“我知道,你巴不得全校的男生给你写这种信呢,可谁会给你写呢,是不是?”

继二满之后,梅兰又成为第二个令我不愉快的人。这有点可怕。尤其是那场车祸后。

先讲讲进城的事吧,昆仑地区一年前就准备举办一次全区文艺调演,那时二满还活着,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这一天,谁知活动推迟了。这一推迟,二满就永远没有机会看看城市了。梅兰运气好,蹦踺了没多久,就跟着宣传队要进城了。

对于这次进城演出,梅兰特别看重,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她一定要争取获奖,获了奖,就去考昆仑艺术学院。父亲对梅兰的选择不大赞成,可母亲说,毛主席和周总理那么伟大的人都喜欢演员,你不喜欢,是你不懂艺术。对梅兰而言,艺术不艺术似乎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考到昆仑艺术学院,她就是城里人了。昆仑城,这个花花世界,是天堂河多少女孩儿梦想的地方!不为那些汽车、高楼和又宽又长的柏油路,而只为一座色彩斑斓的服装街,为一条镶着花边的粉红色内裤和一双又透明又含蓄的肉色长筒丝袜。凭这一点,城里女人永远活得优雅、高贵,像个女人。

我还记得在赴昆仑城演出的前一天傍晚,梅兰腾出宝贵的时间,终于答应接见一下我们班的几个女生。在天堂河畔一片野桃树林里,梅兰郑重其事地告诉大家:明天一早她要去昆仑城啦。女孩们全都惊羡地望着她,有一分钟说不出话来。一分钟后,一个女孩子说:“给我带双长筒袜吧,肉色的,越透明越好。”

另一个说:“帮我买条裤衩,带花边那种,越小越好。”

我惊诧她们对这些城里女人的物件并不比我懂得的少,头脑不比我简单。

我的沉默令梅兰不大高兴,她瞪着我问:“你呢?”

我说我什么也不需要。我知道我需要的太多了,需要裤衩,需要乳罩,还需要像城里女孩那样快快乐乐,让一头长发在风中飘起飘落!

我有吗?

这次同去昆仑城演出的还有孤狼夫妇和大脚花子的女儿。为摆排场,水老师的前夫,也就是现在宣传队的新队长老古,从部队借了一辆解放车送大伙进城。正是仲秋,解放车喜气洋洋,一路歌声一路笑,沿蜿蜒的山道向前、向前。几小时前山上下了一场大雨,现在雨停了,风和日丽,空气清新,真让人高兴。司机是个小战士,他从未见过这么可爱的乘客,上面唱,他在下面也禁不住跟着唱起来。一唱,车外的什么动静都听不见了。他压根不会想到,当解放车行驶到山路拐弯处时,一股泥石流从天而降,以狂风暴雨之势向解放车席卷而来……

伴着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声,汽车像一个醉汉东倒西歪,向黑色的山体撞去。“咯吱!”车身在一股力量的挤压下断裂了。唱着歌的人们几乎未停止他们美妙的想象,就有的抛了出去,有的陷入绝境。梅兰一条腿悬空,夹在了断裂的汽车前部,她尖叫着拼命挣扎,这时坐在车尾的孤狼飞身扑来,跳到前面,拖出她来。其时巨石滚滚而来,直向孤狼砸去……

当救援部队赶到山上时,大脚花子血糊糊的女儿和古队长已没一丝热气。孤狼的腿受了伤,他老婆的头也破了。那娘儿们拼命拽孤狼,让他动动,可他到底没站起来。于是乎,女人上去就给了梅兰两耳光,捂着冒血的脑袋嚷:“臭丫头,你还我男人!他为了救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把老娘也撇下不管了!呜呜……”女人哭起来。

像洪常青一般身姿矫健的孤狼残了,成了“独腿大春”。上面不久前给莫斯科、白冰冰、丁罗锅、孤狼这批北京知识分子平了反,孤狼原来的歌舞团正准备调他回去呢,这下完了。孤狼的老婆本来就不是个好女人,现在因为丈夫的“忘恩负义、见死不救”,卷走了组织上发给孤狼的补助后,跟他离了婚。人们历来同情弱者,都说,孤狼觉悟真高,梅老贵从前那样整他,他竟然关键时刻舍身忘死,救人家的丫头,丢下自己的老婆,毁了自己,也毁了家。母亲提着鸡蛋和挂面去看过孤狼两回,那娘儿们见了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我嫁男人,不为穿衣吃饭!他都动不得了,留着老婆有啥用!”

这话,过来人都听得懂。我当然也听懂了。

因为这次车祸,天堂河业余宣传队宣告解散。梅兰的明星梦也碎了。光芒四射的天鹅一夜间回到那个普普通通女孩儿,这使梅兰无法接受。那两天,报纸正连篇累牍地介绍文艺调演的情况,登了好多剧照,其中有个名叫许燕燕的女孩的舞蹈获一等奖。当一名被梅兰“揭发”过的男生幸灾乐祸地把报纸拿到班上念时,梅兰像个疯婆子,冲上前就把报纸撕得粉碎,摔在地上,小脸拧成了抹布。母亲让梅兰跟她一道去看看救命恩人孤狼,梅兰竟然说:“我不去!为什么不让我去死!”说着,拿起一把剪刀对准自己。母亲当即扇了她一耳光。连母亲这样的人都不能忍受了,想想,梅兰有多么自私、恶毒吧。

不久,梅兰就大病,低烧不退。母亲担心梅兰再度犯病,慌忙招回父亲,送她住院。躺在病床上的梅兰谁也不想见,班里的同学出于礼貌去看她,她说:“你们觉得我可悲是吧?告诉你们,可悲的是你们!我的梦破了,可你们连梦都没有!”说得人家像做梦一样。

家里人去看梅兰,梅兰更是不客气,摔东西,骂人。梅兰虽然生在我们这样一个家,但却不会骂脏话。她说:“你们是坏蛋!真正的坏蛋!你们是魔鬼,可怕的魔鬼!你们令我不堪忍受!你们让我痛苦万分……”这就是梅兰的骂语了,全是莎士比亚式的。听了,小护士捂嘴直笑。梅兰立刻指着女护士,骂:“你是在笑吗?为什么你的笑比哭难看?你的眼比黑夜还黑?你是从地狱里来的鬼魂吗?……”

到底当过演员,梅兰的每一句话都像台词一样精美。

可惜我们班的人不懂得欣赏,都说活该。这种人。梅兰的名声一落千丈。

梅兰天天骂人,天天摔碗,令母亲恐慌极了。父亲心疼他的大女儿,指着母亲骂道:“都是你害的!我早说过,蹦蹦跳跳、疯疯癫癫没好下场,这不,全完了吧,那狗日的孤狼不也完了吗?”父亲对刘满富办起的宣传队倒台是拍手称快的,他一直认为刘满富不如自己,不懂农业,只知享乐。

医生说,梅兰得了肺结核,可我觉得她更像个精神病患者。我无意间发现梅兰带在身边的蓝皮日记中写了很多奇奇怪怪,让人无法看懂的文字,还有若干英文和符号。我把这话说给母亲,母亲又像多年前那样,说:“瞎扯!”

但愿我是瞎扯。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莫斯科提着旅行包从北京进修回来了。一段时间不见,他显得年轻了许多,黑边眼镜换成了金丝眼镜,留着油光光的小分头。穿着时下流行的白色T恤,水磨蓝牛仔裤,三接头皮鞋。我听说莫斯科这次去北京不单纯是为了进修,他当年就读的母校——某师范大学为他平了反,给他补了毕业证,准备调他回校工作。校长是他从前的老师,校长的女儿跟他是中学同学,现在是园艺师,你想这关系多近。莫斯科这两年的教学卓有成效,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后,天堂河农场中学文科生录取人数连续两年为全地区第一,给我们学校赢得荣誉。以水老师为代表的一些过去歧视莫斯科的人,现在也都对莫斯科毕恭毕敬。因为莫斯科带着班升学率高,家长们想方设法把孩子往莫斯科的班里挤,一说就是:“人家北京老师那才叫有水平,教出来的学生棒!”

莫斯科为自己争了气,也为多少年来被天堂河称作“渣滓”的这个群体争了光。如果说我们的政府是在名誉上为他们平了反,莫斯科等一批正直善良有学识的北京青年,是用辛勤的劳动和血泪浇灌的果实,为自己被扭曲的心灵和人格平了反。不知从哪天起,“北京渣滓”的称谓在公众场合消失了。人们重新提起丁罗锅、美女蛇、孤狼时,多了同情和内疚,多了感慨和钦佩。我在想,如果丁罗锅和白冰冰能活着该多好!只是那个可怜的偷儿再没人提到。

欧阳校长眼看着要退,这时莫斯科成为刘满富的一张王牌。

主管宣传文化教育工作的刘满富虽说自己没喝多少墨水,但管啥啥有起色。由于政绩突出,他从副场长提拔为场长,天堂河真正的一把手了。从前莫斯科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渣滓,如今成了一块宝石。莫斯科从北京回来,刚进宿舍,刘满富就带着宣传科的同志提着水果去看他,说给他分了一套三的新房。接着,组织科的人找莫斯科谈话,让他做好当副校长的思想准备。但,据说莫斯科都谢绝了。莫斯科要走。

莫斯科要调回北京的消息在他回来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学校。家长学生议论纷纷,大多数家长不过是为孩子的前途担忧,说莫斯科走了,水老师能保证他们考上大学吗?在周革命父母的鼓动下,近百名家长联名写了一封信,抄在一张大红纸上,排着队到学校,求见莫斯科。正是秋收农忙季节,这么多家长放下吃饭大事,竟是为了挽留一个莫斯科,闻所未闻。但,面对这些真诚的面孔,莫斯科遗憾地摆摆手。莫斯科还是要走。

那天,看着一群家长满面沮丧地从学校会议室出来,我的心像被谁掏空了。莫斯科通过地区教育处的朋友很快就把关系疏通了,开始打点行李,准备回京。我们班有几名学生还跑到他那儿替他整理书籍物品,我想我是不会去的,我十分难过。莫斯科的走,一定也让梅兰感到痛苦了。一连三天,梅兰不吃不喝,不言不语,这使她病情加重,开始咳血。母亲吓坏了,趴到她枕边叫:“梅兰!

梅兰!告诉我,你哪里不舒服?“梅兰潮红着脸,睡死了一样。

近日,同学们的情绪也很低沉,代理班主任水老师每次在课堂上提问题,都没人举手回答。水老师说:“你们怎么啦?呆头呆脑,蔫里巴几的,说呀!”

没有人说。下面的纪律好极了。

水老师摔下粉笔,就请了病假。事后大家说,若不是水老师请病假,莫斯科或许就走了。以我看,他们只说对了一半。莫斯科最终没走成,是为了一个人,梅兰。

这是一个有气无力的黄昏,我来到病房给梅兰送饭,发现梅兰歪在那儿睡着了,钢笔没合上,墨水弄得日记本上一滩。我一直想弄清楚梅兰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如此美丽如此清高,如此受人尊敬,而作为她妹妹的我,却像一个距离她很远的点,竟然无法同她连接起来。要弄清一个人的真面目,我以为只有看她的日记,但当我的手触到日记本时,梅兰突然醒了,瞪着我问:“你想干什么?

我缩回手去,不自然地笑笑说:“莫斯科明天要给我们上课。”

梅兰像没听到似的,又睡去。待我要走时,突然她醒了,说:“等等。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梅小二?”我说:“说吧。”要知道,我特别高兴别人求我办事,尤其是梅兰这种人。

梅兰气喘吁吁地说:“帮我采一把花儿吧,就是那种粉红色的,我最喜欢的桃花,带骨朵的……”梅兰笑着,好像有一枝桃花正开在她眼前似的。

梅兰没搞错吧,都什么季节了,天堂河还有桃花?前面我就说过,在天堂河没有一种花能开过七天。即使在春天,天堂河的桃花也顶多开个一天半天,风沙一过,就落了。我说:“这事我办不到。”

不料梅兰倏地从床上坐起,指着我骂道:“你这个白痴!”

不知谁是白痴,我想。

第二天一早,莫斯科来给我们上课。一走上讲台,莫斯科就变得激情澎湃。他讲的是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从前我几乎没有认真欣赏过唐诗宋词元曲,但那堂课莫斯科富有诗意的描述一下开启了我封闭的艺术灵感之门。我仿佛看见一位孤旅天涯的落魄诗人,在苦苦地追寻着什么。是什么?是自由,是心灵的家园。

人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经历苦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找不到他心灵的憩栖地。这样一想,就不难理解莫斯科为什么要离开天堂河了,天堂河没有他的家。

这是多年来我上的最投入的一堂课,因为莫斯科的即将离去,我觉得人生突然变得珍贵和短促了。每一分钟都变成冰凉的刀片从我心尖削过,削过一次,就少一片;削过一片,就多一分疼痛。他的笑容也渐渐失了真,像浮在薄云上一层淡光,随云飘逝在云里。

因为深深地在乎一个人,因为期望着你的期望里注满他一生的经历,你竟然在茫然无措中忘却他的微笑,甚至他最后的言语。脑子里是空荡荡的白了。

但我能够记住他不时投向中间靠窗的空座位的关注眼神。我还注意到他几次抬腕看表,捏着粉笔的苍白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被折断的粉笔一截截滑落到讲台上……

下课的钟声终于敲响了,莫斯科向大家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话音刚落,就有一群同学围上去,他们向他说着些告别或祝福的话,簇拥着他走出教室。可能是走得急,心情又有些激动,莫斯科竟然忘了把粉笔盒带走。这只枣木粉笔盒是当年莫斯科亲手给白冰冰做的,曾经是淡黄清晰的花纹,有一股雅致的枣木香味,现在它变成了灰白色的,被厚重的粉笔灰所包裹,令我联想到一只同样颜色的手,或一张同样颜色的脸,联想到装满悲欢离合、万事万物的人世间。

这只粉笔盒一直受到莫斯科的重视,从前莫斯科下课,有时落下教案,有时忘了带走围巾,但从来没有遗忘过这只粉笔盒。今天是个例外。

同学们都去送莫斯科了,教室里显出不寻常的静。我走上讲台,拾拣那些落到地上的粉笔头,仿佛是在拾拣莫斯科还未飘散的气息。我把这些粉笔头捧在掌心,感受着它们正将他的体温融人我的身体,我满怀悲凉地想,这,就是最后的告别?我不想把它们再放回到粉笔盒里……

这时莫斯科返回来拿粉笔盒,他发现自己遗漏的重要东西了。

见我捧着粉笔盒,他有些奇怪地说:“怎么就你一人待在教室啊?”

我傻傻地说:“对,就我一人待在教室。”我那捏着粉笔头的左手哆哆嗦嗦地藏到了背后,面部肌肉紧张,笑得很卖劲。莫斯科也只好冲我笑笑,他朝那个靠窗的座位又看了一眼,接过粉笔盒,突然问:“我怎么没看见梅兰呢?”

莫斯科从北京回来后,一直没见着梅兰。他去看过孤狼,一定听说梅兰的事了。所以拿了粉笔盒,他就急匆忽地往医院赶。奇怪地是,梅兰一早就不见了。病得连路都走不动的梅兰会去哪儿呢?厕所?学校?家?母亲为找梅兰,跑了几个来回,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哭着对莫斯科说:“这可怜的孩子,再出什么事,就完了!”莫斯科点点头,安慰母亲说:“我一定帮你找回来!”

莫斯科让我和周革命分两路去找梅兰。我找了一圈后,最后爬到一座高坡上,喊梅兰。这时突然想起什么,莫非梅兰真的去寻桃花了?

果然,当我们一行几人顶着大太阳来到一片野桃树林时,远远就看见有个小红点在沙坡上蠕动。我叫了一声“梅兰”,飞快地跑上去。可怜的梅兰满身是土,在坡上爬,怀里竟抱着一丛灰白色的苦豆子。苦涩味冲鼻。

我说你怎么一声不吭跑这儿来了,你不知道你有病吗?梅兰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嘴唇上脱了一层皮。这时莫斯科赶来了,有气无力的梅兰一见莫斯科,羞涩的目光便亮了,她理理头发,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她只好伸着小手,把那丛灰白的苦豆子草递给莫斯科,难为情地小声说:“林老师,本来我想送您一束花的,可找啊找啊找不到,只好送您一把苦豆子了。天堂河怎么会没花了呢?……”

我们看见,捧着苦豆子的莫斯科突然哭了。他蹲下身子,用还粘着白色粉笔灰的大手抹去梅兰脸上的泥土,笑着说:“老师就喜欢苦豆子草,谢谢你了,梅兰同学。”说完扶她起来,要背她回去。

梅兰起先红着脸,不好意思,但最后还是趴在了莫斯科宽厚的背上。像只温顺的小羊,头顶一丛苦豆子草。

我们几个跟在莫斯科后面。走着走着,我落在了最后。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那些粉笔头,数了数,正好12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