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与我同在(后记)-天堂河

梦想与我同在(后记)

天堂河是我梦想中的一条河。

天堂河是仁慈的、睿智的,像我们在小巷深处曾经见到过的独守夕阳的母亲,每一条皱纹里都淌着古老的情韵。天堂河的水,不急不缓;浪,不清不浊,无论春夏寒暑,刮风下雨,她都以一种特有的方式保持着沉静的流动和朴素的高贵。她流到哪里,哪里就变成绿洲,哪里的夜会因此而披上梦的霓裳。人人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比如做国王,做公主。当灰姑娘也行,只要有年轻英俊的王子爱着,有鲜花和小木屋,有吃不完的好东西。

这个梦想,是我7岁时产生的。

然而,若干年后的今天,我笔下的天堂河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7岁前的我和大满二满们,跟我们的父辈——那些随王震将军进疆的战功赫赫的359旅的老革命,默默无闻地生活在叶尔羌河畔一个叫四十八团二连的地方。二连只是个几百号人的小单位,在茫茫戈壁上,很像似一粒随风飘落的孤零零的种子。这样的种子很多,东一粒,西一粒,它们构成了如今拥有248万人口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50年代初,毛主席一声命令,于是一支10万大军的英雄部队在一夜间就地转业,屯垦戍边。但脱下军装的老兵们,在未来的日子里却一直不肯把自己当作老百姓。戈壁滩是战场,守住戈壁滩,就是守住了阵地;坎土曼是另一种新式武器,紧握坎土曼,就是紧握钢枪,保卫祖国。他们的阵地意识强烈得令人敬畏。

我的父辈无疑是伟大的。他们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旧军装,一年又一年地挥着坎土曼奋战荒原。四季的风中,永远是太阳焦黄的土腥味儿,是他们被汗水打湿的弯曲的背影,是一寸寸沿沙漠边缘顽强崛起的绿色。每天早一次、晚一次的号声,嘹亮得能撕破蓝天。这号声,指挥着他们去冲锋,伴随他们到老,也伴随我们长大。

我们是他们结出的一枚枚青涩干瘪的果实。

因为不够美丽,我们注定要去梦想美丽的事物。

戈壁与胡杨构成的庞大世界足以隔断童年的视线。从前我一直以为世界就是不会说话的荒漠,是老得不行的胡杨,是总在淌着浑浊泪水的叶尔羌河,是写在人们脸上的苍黄和幽绿。我们常去爬沙山,但我们看到的最高的地方不超过另一座沙山;我们常去只有一条公路的团部,但我们从未走出过团部。

这时,有人告诉我,去梦想吧,梦想可以成真。

这是一群跟我的父辈完全不同的人。他们是从祖国的心脏被抛到西部荒凉的戈壁滩上来的——是一个刑满释放后被称作“北京渣滓”的群体。无论冬夏,他们穿着黑衣,弓着背,像一群黑蚂蚁在原野上起伏。10岁前我是不大理这些人的。几乎每一家的父母都语重心长地教育过他们的孩子:“北京渣滓”是坏人,躲远点。

稍大我就发现,其实“北京渣滓”中能人很多,好人也不少。

他们让我认识了油画,从此知道世界是多彩的;让我听到了音乐,从此耳畔里不再总是号声;让我学会了诗词,从此陷入多愁善感;让我爱上了童话,从此产生飞翔的念头……我们这些老革命的后代,苍白的童年一旦注入异化的东西,就迅速走进一个梦想世界,愚蠢得一发而不可收。

我的愚蠢,在于我待在一个荒凉无边只有太阳和风的大戈壁上,总在无穷无尽地想着一些古怪的事情。比如,我学过一种最漂亮的红尾巴的鸟飞,几乎把自己摔成了残疾。我渴望像一只小蝌蚪那样在水中自由自在,结果差点英勇牺牲。我曾经在林中打柴时追随过河流,想到她的老家看看。我于每日清晨唱歌,希望自已的声音穿透大漠,让城里的人听听。我还在月下背诵唐诗宋词,在灯下苦读能找得来的中外名著;以书画大师的姿态,写小楷,画国画,甚至拜“北京渣滓”为师,学唱京剧。我把自己搞得不像个人的样子,就更不像个革命后代了。

后来有一天,我心血来潮,跟一个“北京渣滓”学起写小说来。

那人经历坎坷,颇有才华,写作得相当刻苦,且态度虔诚。我记得他誉抄稿子时每一个破折号都是用直尺比着打上的。我也跟着学,打破折号时用直尺比着,逗号须带尾巴,句号要圆得亮堂。那些日子,我没事就瞎琢磨,为自己胡编乱造的故事激动不已。这样,不务正业的我高中毕业时就出了成果——一篇8000字的短篇发表了。

我的处女作叫《路,曲曲弯弯》。小说在一家我从未去过的城市的文学刊物《喀什噶尔》上发表后,有幸得到著名作家陈建功先生的点评。陈先生那时的知名度已很高了,我读过他的《丹凤眼》和《飘逝的花头巾》。他能关注边远地区的文学刊物,并且主动为文学新人作点评,令我感动。陈先生在《新芽劲草并茂的山麓》一文中,充分肯定了我的小说,此外还提了一些不足。至今我依然保存着他的那篇文章,应该说,我是幸运的。

后来,我到报社做了一名记者。记者这一职业是充满活力而又忙碌不休的,十多年转瞬即逝,生活以各种姿态呈现,我越来越感到用一枝新闻记者的笔再现、评述,似乎远远不能够达到我心中那个高度和深度。期间组织上却给了我很高荣誉,我曾作为宣传文化战线惟一的女性,当选为兵团(省级)劳动模范,后又荣获“十佳新闻工作者”称号。我深深感谢《兵团日报》给予我的培养和厚爱,感谢记者的职业让我不断有所发现,有所体验,有所感动。

但,我还是不能放弃我的梦想。梦想用作家的笔,去探寻梦想。每每沉静下来,我会发现那埋藏得很深的愧疚和孤独。在人生旅途匆忙的行走中,我不知道是文学远离了我,还是我远离了她。我们疏远了很久很久了。我无法面对我那颗忧伤的心。

丢开繁杂的编务,我于是重又坐在窗下,聆听那来自久远的岁月的回音。一串清灵的鸽哨缓缓划过,让我心痛,忽然间就记起一批在我的成长中对我产生过特殊影响的北京老师。他们曾经被称作“渣滓”,70年代末,80年代初,组织上陆续为他们落实了政策。

一些人返京,但还有一些人留了下来,在新疆在兵团发挥着聪明才智。他们成为荒原上最早播洒文明的使者,他们成为我们这代人心灵的指路人。他们的梦想,就是我们的成才。

小说《天堂河》是我去年一年工作之余,耗去了所有的节假日写成的。期间,我的先生和女儿要随时忍受我突如其来的坏脾气。

因为我没有时间,时间就成为我最珍视的东西,而其它一切似乎不再重要。但实质上,我最为看重的是亲情、爱情。先生是宽容我、理解我的。

期间,我曾一次次陷入黑暗的境地,被一种沉重的命运所压迫;我曾为我笔下的女主人公啼哭不止,为那折断翅膀的梦想而叹息。但我想,我这么写,是为了让今天每一个活着的人,拥有梦想。

我要说,是梦想支撑着我们的心灵世界,支撑着我们觉得生活一天比一天幸福。

我要说,是梦想带给我们欢乐,让没有家的人有一个家,让失去爱的人去重新得到爱,让死亡成为诞生,伟大与光荣永恒。

人类,不能没有梦想。

梦想可以成真。

梦想与我同在。

在此,我要特别感谢大众文艺出版社对本书的重视,感谢兵团文联多年来对我的重视和关爱。感谢中国作协和鲁迅文学院在我学习期间给予我的帮助。感谢我的指导老师、《中国作家》杂志社副主编杨志广先生对我的指教。

新疆维吾尔族人有这样一句话:你送我一碗清泉,我回赠你一篮樱桃。我没有樱桃,但我有比樱桃更美丽的真诚和爱。我会永远记住每一位帮助过我的人。我爱天底下每一个善良的人。

王伶

2002年12月12日于北京鲁迅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