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欺骗
水老师不能接受这种变化,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昏倒在课堂上。
这的确是个少见的炎夏,大地被晒得火烫,天堂河的水被烧得沸腾,在莫斯科的喜悦和水老师的焦虑中,大家都忽略了一个人:梅兰。
随着那次小小的成功,梅兰对自己的要求也越来越高。每天她顾不上吃早饭,就顶着满天星斗往学校赶,为的是帮助场部同学做值日。有个场部女同学有狐臭,一到夏天那股味儿能把人熏倒在地,没人愿跟她坐。这时梅兰主动站出来说,我不怕。还有个场部女孩儿,母亲死了,父亲又抛下他们不管,梅兰经常把自己带的午饭,送到她们家,自己忍饥挨饿。
一个既娇又傲的女孩儿,一个从来吃不得苦干不了活的女孩儿,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呢?母亲不解,她阻拦梅兰再这么干,说这是傻瓜!大傻瓜!长大了的梅兰相当固执,她挺着扁平的胸,瞪着一双燃烧着蓝色火焰的大眼睛,说:“我甘愿做傻子!雷锋式的傻子!”
这件事我无意间说给了刘二满,刘二满又传给了水老师。为快班而憔悴的水老师似乎一下找到了出路,她激动地说:“快给我,把梅兰叫来!”
在水老师的布署下,班里迅速成立了“雷锋小组”,组长由梅兰担任。当了组长的梅兰,像打足气的自行车轮子转得飞快,每天中午,趁大伙回家时,她便带着一群手提水桶,肩扛扫帚的人,神秘地从这个班窜到那个班,挨个儿地帮人家打扫卫生,弄得别的班级的值日生硬是没活干了。我们慢班就很有意见,说,你们只顾当雷锋高兴,我们可就得挨批评啦。
接下来,水老师发动全班人为“雷锋小组”写表扬稿,给学校宣传报道组投稿。一个时期,慢班突飞猛进,让水老师压力很大,现在水老师一个小小策划,快班又“快”起来。通过学校的墙报和喇叭,全校人都知道快班是“雷锋班”。
团支部书记周革命找梅兰谈话,希望她不要气馁,继续努力,团组织的大门永远都向她敞开。水老师也找了梅兰,跟她作了一次长谈。谈了些啥,梅兰守口如瓶,说,这是秘密,她与水老师之间的秘密。
此后,梅兰每天下午放学后带着一帮人神神秘秘向学校后面跑。据我所知,那里有一眼枯井,多年不出水了,快被树叶和沙土填平了,他们到那里去干什么?一问,笑一笑,都不说。很像雷锋的样子。天黑下来后,梅兰才一身泥汗回家。
周末下午,全校照例不上课,而梅兰却照旧往那里跑。因为莫斯科要给我们补课,一段时间慢班就不休息。那天下午天气真好,窗外蓝蓝的天空飘着大朵的云彩,偷眼望一望这样的天,再听听小鸟们嘹亮的歌唱,我觉得它们的世界更美好。如果我要置身那个世界,我想我就做一棵小草得了,当然千万不能长在路边,让人想踩就踩。我最好是一棵生在角落里的、长得最嫩最绿,却又踩不着的小草。可有这样的草吗?是草,就一定要被人踩,只是个早晚的问题。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突然发现班里起了骚动,外面有人在喊“出事了!出事了!”莫斯科带着大满和几个男生飞快地向外跑去。
原来梅兰他们这次神秘的雷锋行动是挖那眼枯井,说是学校长期以来靠一眼井吃水太困难,愚公能移大山,我们革命青年不信打不,出一眼井来。谁知他们一锨一锨挖到5米深时,井塌方了,把梅兰:和一名女生埋在了里面!
若不是那天下午我们班上课,莫斯科及时赶去营救,梅兰和另一名女生早没命了。梅兰总是有死里逃生的好运气。这件事第二天就传到欧阳校长那里,校长很吃惊,批评了水老师。水老师转过来把气撒到莫斯科身上,认为是他告了状。接着,叫来梅兰,一顿训斥,梅兰当即就哭了。
这天是连队发工资的日子,母亲一早就急吼吼地催父亲去领钱。我知道母亲这个月战绩不佳,输惨了。为此,她把那几个嬴她钱的上海姐妹恨得咬牙切齿。父亲劝她洗手别干了,她说:“人不干点事儿,不是虚度年华吗?”父亲便不敢多言了。
父亲领回工资后,放到母亲床头。母亲刚刚打完麻将回来,躺下睡觉。快到中午时,母亲醒了,开始数钱,数着数着,大怒,说:“怎么少了十块钱?!”
父亲一直计划着买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费劲巴力地托人把票都拿上了,可因为母亲用钱无度,钱一直凑不够。现在丢了十元钱,母亲怎能不火呢?不幸的是,我又成为最大嫌疑犯。母亲不管我是否承认,揪住我,一顿脚尖,踢得我眼冒金星。我连滚带爬地上学去了。
下午,我突然收到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放学后苹果园见。周革命。”周革命竟然要跟我约会?天哪,是真的吗?我反反复复看那张纸条,很草的字。我激动地一下瘫坐在凳子上,气都喘不过来了。放了学,我解开头上的猴皮筋,重新梳了个头,急匆匆就往场部后面的苹果园赶。刚钻进去,就有个人从后面抱住了我,竟然是刘大满!我挣脱开这个坏小子,不高兴地说,你干吗骗我?真卑鄙!他笑着说,你喜欢周革命,可人家不喜欢你呀!我说你约我来干什么,他的独眼像钩子一样抛到了我胸部,说,我想跟你那样。
我“呸”了一口。自从我调到慢班后,这家伙不止一次地骚扰我,上课时动不动就伸过手,在我腿上掐一把。有一次,被莫斯科看见了,莫斯科让大满起来背书,大满背得结结巴巴,从不发火的莫斯科发火了。不久,莫斯科把我和大满调开了。我隐隐感觉,莫斯科看出了什么。
我扔下大满,跑出了苹果园。大满不甘心地从背后追上来,说:“你不想知道梅兰干的好事吗?”我站住了。大满说:“梅兰在操场上拣了十块钱,上缴了!”
上缴十块钱?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我不大相信。可第二天,梅兰拾金不昧的故事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梅兰啊梅兰,你脑子有毛病吗?家里连买自行车都有困难,你不知道吗?你比雷锋还傻啊!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说,扯淡,梅兰从哪儿能拣到十块钱?我说,信不信由你。这时,为学校打土块盖厕所的梅兰带着一裤腿泥点子走进家门。母亲让她站住,她站住了。母亲说:“你那十块钱在哪儿拣的?”梅兰抬眼看了看母亲,嘴角抽动了一下,说:“学校操场。”母亲提高了声音:“哪儿拣的?”梅兰说:“学校操场。”
母亲的脸一下由红变白,“啪啪”,连挥两下手,梅兰倒在地上。
母亲又一个恶鹰扑食,把梅兰揪进里屋。接着里面传出凄厉的叫声:“啊——啊——”伴随着鞭子的沉重有力。
母亲真是疯啦,竟然如此惩罚她的宝贝女儿。娇弱的梅兰怎么能经得起这种暴力呢?我拼命敲打门板,但里屋的门顶得死死的。
半个钟头后,披头散发的母亲趿拉着鞋出来。她手里捏着一只镶着珠子的小钱包,风一般卷出门去。
夜幕降临了,母亲该去打麻将了。
父亲晚上睡办公室,母亲整宿不归,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了。这一夜,从里屋不时传来梅兰的呻吟,搅得我无法安睡。天蒙蒙亮,我爬起来,走进里屋,见大床上空着,可怜的梅兰竟然蜷缩在地上睡着了。她身上、脸上布满紫色鞭痕,眼圈乌青,嘴角还挂着血迹。
黑亮的辫子也散开了,沾着打土块时留下的泥点子。两只脚一只穿了鞋,另一只光着,脚底被碱水泡得又黑又硬……看到好孩子梅兰变成这样,我不禁心里发怵,真该死,我为什么要当这个长嘴?!
是出于对梅兰的嫉妒,还是一种对她的报复?
我充满自责地打了半盆凉水,端到梅兰跟前,让她洗洗。梅兰理也不理,从她浮肿得睁不开的眼睛里,泻出一丝轻蔑与恨。她弓着腰,吃力地在地上找另一只鞋,找着后,提着鞋和书包,一摇一晃往外走去。她这么急急忙忙,我知道准是又要帮哪个场部同学搞卫生去,这个梅兰真不要命了!我追出去,喊道:“梅兰!”
梅兰像根本没听到似的,继续往前赶。
我大声说:“梅兰,你不能去学校,你这副样子会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站在水渠上的梅兰正要跳过去,一下停住了。
清晨的水渠显得格外清澈,一缕淡黄的晨光照在水面上,明晃晃的,比镜子还亮。突然,梅兰叫了一声,捂住自己的脸,蹲在了地上。在那温柔的水面上,她一定看到了那个可怕的自己!
我说:“梅兰,你回家吧,我帮你去做值日,然后向水老师请假……”
梅兰的肩头在颤动,双手久久捂着脸。只听她小声说:“你不是不知道,二满爱睡懒觉。今天正好是她值日,学校要进行卫生大检查,我不去咋行……”
我气愤地说:“二满是欺负你!场部那帮家伙都不是东西!你干得再多也没用,你别傻了!”
几行乌黑的泪从梅兰的指缝间淌下来。我以为梅兰已被我说动了,没想到她猛地站起来,用乞求的目光望着我说:“梅小二,好妹妹,”梅兰跟我说话,大都是没有称呼的,现在她不仅正经八百地叫我“梅小二”,还毫不嫌弃地称我“好妹妹”,我一下懵了。继而,泪眼朦胧。
梅兰说:“我求你一件事,只有你能帮我。过去我对你不够好,我知道。可你毕竟是我妹,不会记我,对吗?”
这番话从一向傲慢的梅兰嘴里说出,让我既震动又感动。我用力点点头,拿出刀山火海都在所不辞的豪气说:“你说吧,哥儿们一定帮你!”
梅兰用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说:“如果有人问到我脸上的伤,就说是你用鞭子抽的,听到了吗?”
我一愣,这咋行?我在班里已经混得够惨啦,如果再被人说成是个心狠手辣的刽子手,我今后还怎么做人呢?,我想拒绝,看见梅兰又流泪了。泪水顺着她脸上的伤往下淌,那些伤痕就像一条条雨地里的蚯蚓,扭动,挣扎,令人同情。
我咬咬牙说:“成。”
梅兰接着说:“还有,关于我拿家里钱的事,你不能告诉学校任何人,死也不能!听到了吗?”
我点点头。
梅兰看了我两秒钟,突然笑了一下,纵身跳过水渠,上学去了。
这时,浑圆的太阳像一张血乎拉叽的女人的脸,在天堂河上悄悄挂起。
梅兰走后,我又睡了一小觉,才赶往学校。我一到校,就听说快班慢班要集中到一起开大会。一大早,开什么会呢?我们端着凳子走进隔壁快班时,一群初三年级组的教师正神情严肃,鱼贯而人。莫斯科走在最后,他找了一个靠近墙角的地方坐下来。水老师站在讲台上,平时就凶巴巴的脸上,那对高颧骨今天更显出几分险恶。只见她不耐烦地挥挥手,朝下面说:“安静!安静!”
这时快班有两个女生扭过脸来冲我怪笑,水老师瞪了她们一眼。
待下面安静了,水老师才开口说:“开会之前,我先请大家看一看……”
看什么?我伸长脖子。
这时,紧闭的绿门“吱”地开了,梅兰低着脑袋进来,挽着她的是二满。
水老师皱着眉头走过去,把梅兰扶上讲台,说。:“梅兰同学,请你把头抬起来,抬得高高的!”
梅兰缓缓把头抬起来,下面顿时发出一片惊叹声,坐在后面的几位老师也惊得伸长了脖子。水老师这是想干什么?
水老师说:“大家看清楚了吗?”水老师真是个教育专家,很会调动大家的情绪,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才提高声音说:“同学们,你们能说出梅兰脸上的伤是哪儿来的吗?你们恐怕想像不到,这个敢下毒手的人就坐在下面!”
坐在下面?我跟很多同学一样,吃力地扭着脖子乱看,没有母亲呀,我想。
“不用猜,我来告诉大家吧,向梅兰下毒手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亲妹妹梅小二!”
“轰!”就像一枚炸弹,投进人群,震得教室发出巨大的回响。
水老师接着用她抑扬顿挫、鼓动性很强的普通话说:“梅小二为什么这么惨无人道地用皮鞭抽打她姐姐?一句话,她嫉妒她!
梅兰学习成绩比她好,她不满;梅兰做好事受了表扬,她也不满!
昨天梅兰同学拣了十块钱上缴给老师,这本是一件多么高尚的事啊,但梅小二硬是反对,说梅兰是傻子,不如去买糖吃,梅兰批评她阻拦她,结果竟然遭到毒打!……“水老师仇恨的目光像两枚钢钉恨不能钉死我!
天哪,怎么会是这样呢?我的头“嗡”地大了,跳起来喊道:“不是这样!不是!……”
这时台上的梅兰看了我一眼,流着泪很真诚地说:“梅小二!
你打了我,我也不会恨你!真的,因为你是我亲妹妹……“
一句话让我冷静下来。是啊,我是她亲妹妹,我答应过帮她的忙,就得帮到底,无论怎样。
那天会上,我被大家批得体无完肤,臭不可闻。会后,莫斯科沉着脸说,梅小二,你得写一份深刻检查,看不出你这么毒。
回到班里,还没落座,慢班的同学又向我开火,说,我们班好了没几天,又被梅小二搅了,害群之马!一只老鼠坏一锅汤。
我心里真难过。我对不起莫斯科。
下午放学,梅兰破例早早回到家。母亲还在床上没睡醒,冰锅冷灶,梅兰带着满脸伤生火做饭,无怨无恨的样子。饭熟了,她盛了一碗,端到我跟前。这在过去,别想。吃完饭,我俩在矮桌上写作业。梅兰也是一反常态,谦和地把煤油灯往我跟前挪。她这么做,是在感谢我,我知道。
我埋头苦思冥想,这检查如何才能写出深度来。梅兰呢,用一张纸遮着半页表格,一点一点往上面写什么。我写完了,她还没写完。错一个字,都要小心翼翼用小刀刮半天,再接着写。不时还哼唱一两句:“我在马路边拣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面……”
终于,我弄明白了,她是在填写人团申请书。初中毕业前我们班要发展一批团员。
我说:“你干吗这样?你入团动机不纯。”
梅兰看了我一眼,说:“我想入团,想进步,难道错了吗?现在你已经成这样了,如果我再像你一样,场部同学会永远看不起我们,说我们是婊子养的……”
梅兰一向是个安静快乐的孩子,听了她的话,我才发现,她心里原来也压着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就是出身,它像一个幽黑的梦在夜晚尾随着你,让我们每个人永远无法淡忘,并丢开关于高贵与低贱的含义。
在天堂河,身份是活人的标签,好身份好活,坏身份坏活。
拾金不昧让梅兰这次出了更大的名。不仅快班的学习园地出现了她的名字,学校的黑板报还画了她一个大大的头像。与此同时,水老师也“火”了一把。学校开大会,水老师就教育学生尤其是梅兰的情况,作了专题发言。在水老师的讲话中,人们看到了一个从前打架斗殴、不爱学习的后进孩子,通过她苦口婆心的教育,怎样转变成了好学生。我听了都可笑,有没有把我和梅兰搞错,梅兰什么时候打架斗殴不爱学习了?
没法说清,反正梅兰出名了,水老师紧接着被报到地区,被评为优秀教师。分管教育的刘满富脸上一下有了光,他与水老师共商教育大事的照片,上了报。天堂河的教育事业蒸蒸日上,形势大好!组织科来人考察水老师。
慢班“快”起来,快班“飞”起来,梅兰当了班干部,水老师成了优秀教师,莫斯科终于也被学校认可,开始办调动手续了。一切都按照人们的愿望,顺顺利利地进行。谁能料到,这时杀出个程咬金来?
母亲才是害人精。
那些日子,母亲手气极坏,一输再输,父亲那几个工资几乎被她折腾尽了。每天下午睡醒来,困扰母亲的第一件事就是钱,除此,她把什么都不放心上,包括她那肉体和心灵都惨遭迫害的大女儿。这天,母亲一觉醒来,已近黄昏。她捏了捏那只扁扁的镶着珠子的金丝绒钱包,突然想起什么,哑着声说:“要回来了吗?那钱?”
母亲居然让梅兰把上缴的十元钱从学校要回来。这个要求对梅兰这样自尊的女孩儿,无异于杀了她。毫无思想准备的梅兰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哆哆嗦嗦说:“那怎、怎么行?”
母亲说:“有啥不行?你上缴的钱是咱们家的!”
梅兰想了半天,说:“好吧。”
梅兰当然不会去问水老师要钱,这样一来,不是把什么都暴露了吗?可她怎么对付母亲这边呢?第二天,我就听说梅兰问刘二满借钱的事,刘二满只借给她两元,周革命借给她一元。晚上,梅兰又去找父亲要钱,父亲那些日子在工地上忙,连人影儿都找不到。梅兰惴惴不安回到家,母亲一骨碌从床上爬起,眼睛亮亮地问:“要回来了吗?那钱?”
梅兰害怕地说:“没、没有。”
母亲抓起枕头就摔过来,骂道:“明天再不把钱要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然而,第二天梅兰还是没有把钱要回来。据我所知,梅兰已经借了8元钱,就差两元了。只可惜,我没钱借她。如果我有钱借给她,就不会出事了。
第三天,做完课间操往教室走时,远远就见一个宝石蓝的身影晃进欧阳校长的办公室。我心里“咯噔”一下,想,完了!
果真,不出一天,梅兰偷家里的钱欺骗组织的事传得满天飞。
据说水老师在班会上指着梅兰带伤痕的脸,狠狠批评她说:“看你挺老实的,没想到竟干出这种没脸面的事!你想把我们班的好名声砸掉吗?”课后,水教师把梅兰叫去谈了一次话,谈的什么,我不知道。只听说梅兰写了一份很深刻的检查,承认自己为了入团,鬼迷心窍,不择手段。还说,她做这一切,水老师一概不知,她负完全责任。难道梅兰的所作所为,与水老师有什么关系吗?
最后一节课全校开大会。在团旗飘飘的大操场上,宣誓仪式拉开序幕,一批佩戴团徽的新团员容光焕发。那里面没有梅兰,观众席里也没有梅兰。梅兰去了哪里?我忽然感到心慌,跳起来,不顾一切向教室跑去!
我一脚将快班的门踹开,呆了。只见梅兰静静地躺在桌上,两眼大睁,一股鲜红的血正沿着她的右腕缓缓向下流去……
命大的梅兰这次还是没死。被送到场部卫生队后,输了血,就没事了。血,是莫斯科给输的,在一群喊来献血的北京渣滓中,只有他的血型跟梅兰一致,较少见的AB型。
这时,白天睡觉的母亲惊醒了,她一路跑到卫生队,跑得只剩下一只鞋。穿着一只鞋的母亲抱住梅兰,呼天抢地,大哭。梅兰到底是个好孩子,她一点不记恨母亲,她用小手抹着母亲脸上那白花花的鼻涕说:“妈妈,你别哭!我活着呢!我再不死了!以后我要挣好多好多钱,孝敬你!……”
母亲哭得更加伤心,她在自己的手上狠狠咬了两口,说:“我让你臭!我让你臭!你为什么这么不争气呀!你要争气,我就不会这样对梅兰了……”
母亲不顾路途遥远,硬是把虚弱的梅兰背回了家。母亲真是疼爱梅兰。
可第二天黄昏来临时,母亲就完全忘了病孩梅兰,又像一只老猫头鹰,飞到夜的密林深处。
休息了三天,因为要参加毕业考试、高中的升学考试,还有地区组织的语文统考,梅兰又去上学。这下,同学们的目光全变了,没人再理梅兰了。忘恩负义的刘二满和一些梅兰曾经帮助过的场部同学甚至向水老师提出,像梅兰这种人能继续留在快班吗?水老师对梅兰还算仁慈,说,犯了错误,只要她能改,还是好同学。梅兰很感动。
梅兰的事就这样平息下来了。快班刚刚平息下来,这时我们班又出了问题。那天我放学路过苹果园,刘大满突然又从背后窜出来,他眨着独眼,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莫斯科要离开学校了。这个莫斯科怎么如此倒霉?我不会忘记,多年前,他只给我们上了一天课,就被关了禁闭。眼下,才不过教了小半年书,又出了什么事?
大满说,上次慢班在全校语文模拟考试中总分名列第一是他造的假!他被水老师揭发啦!
我抽了一口冷气,老天爷啊,莫斯科怎么也干这种不体面的事呢?太不值啦!他为什么这么干?!
临近“三大战役”(即毕业考试、升高中考试和地区组织的语文统考),我们班又陷人空前的混乱。语文课上,大伙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但比较一致的是,北京渣滓就是德性差,不奇怪。都以为最后一堂语文课莫斯科不会再来了,莫斯科却悄悄站到了讲台上。
一时间,教室静得出奇。一分钟后,刘大满跳起来,指着莫斯科冷笑道:“你、你他妈还有脸来上课?你这德、德性不配当老师!快滚、滚吧!”
“滚吧!”一群男生喊。
莫斯科默默地看着大家。稍顷,他把手里的一沓考卷交给学习委员,让发给大家。我们认出,正是那次模拟考试的卷子!
大家惊讶地发现,我们每个人的分数确实比从前高多了。从前我总是徘徊在六七十分,现在竟然考了90分!刘大满那布满红叉叉的卷子上也清晰地写着“80”。扣了那么多分,怎么会得80呢?
莫斯科站在讲台上,眼睛望着窗外。窗外,有一棵小白杨,平日阳光好的时候,它碧绿舒展,身姿挺拔,就像一个骄傲的士兵;而在这个大风天,它抖动着身子,孤独而无望,那样子有些像莫斯科。
良久,莫斯科扭过脸来,声音低沉地说:“我要走了,本来我想悄悄地离开学校,但,我还是想回来跟大家道个别。我知道你们恨我,瞧不起我,我不怨你们!同学们,我是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我弄虚作假了,我在你们每个人的分数上都加了20分!是的,20分!为什么要这么干?我说不清楚……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考好,如果你们得了第一名,也许你们从此就不会破罐子破摔了,你们从此就不会认为自己比快班的同学笨!我就是这么想的!同学们,这个好成绩早晚有一天你们会争取到,我相信你们!……”
莫斯科笑了,泪水却夺眶而出!一瞬间,教室里静得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大伙的脑袋不知什么时候全低了下去。
待我们重又抬起头时,莫斯科已经不见了,窗外传来一阵沉重的钟声——“当、当、当”。一下一下,敲打着我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