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快班,慢班
古人都能毛遂自荐,我把自己的画拿给班主任看看,总不为过吧?水老师接过画看了一眼,就放到一边,继续改作业。
我笑笑,退出门去。这么好的画,我想她当然得在没人的时候次赏。当着我的面就看,岂不是太没架子了?
我们班有一个漂亮的光荣榜,外面凡是来了人,都要恭恭敬敬跑到跟前看半天。谁行谁不行,一目了然。别看这小小的方寸世界,大家竞争得非常厉害。按说,谁的考试成绩好,谁的作业做得整齐,谁的字写得漂亮,那么,谁就理应到上面露脸。但,却不是这么回事。水老师不知怎么,对一连的孩子始终不大友好,好像当初是我们偷看了她洗澡似的,干什么都偏袒场部同学。如此一来,这块地方便一直被人家所占领,梅兰上一次光荣榜,都不容易。这让—心想出人头地的好孩子梅兰相当窝火。自从到场部上学后,一向骄傲的好孩子梅兰便跌人低谷,处于劣势,班干部没她,入团也没她。初中三年里,梅兰写过不下五份入团申请书,去年还填了表,差点就入了。可人家一调查,就说梅兰不诚实。你母亲从前明明在上海干过那种行当,你为什么只字不提呢?不是隐瞒又是啥。
我们班一批填表的,就梅兰被卡住了。这事要是被我遇上,我不会太在乎,可梅兰就不行了,她想不通,有段时间天天以泪洗面。
她知道母亲是无法选择的,所以只有把气撒到我身上,认为是因为有我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妹妹,才影响了她进步。我听到她不止一次地向母亲唠叨:“梅小二这种人待在快班,给我脸上抹黑!”
是啊,我得承认梅兰有我这样的妹妹,真不走运。我得进步进步了。怎么才算进步呢?上光荣榜。说起来我学习不咋样吧,可脑瓜子里整天傻乎乎地冒着这个顽固的念头。我一直渴望,渴望有那么一天,梅小二的大名也能上光荣榜,哪怕就一次,死也甘心。
交给水老师的画,石沉大海。我坐不住了,想来想去,只有去求莫斯科了。莫斯科这人特好,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地冲我一笑,说:“等着,我去问问水老师。”
我就站在办公室外面等。不一会儿,水老师尖尖的声音从窗户上飞出来:“我这光荣榜哪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上?”
“这是学生的美术作品嘛!”莫斯科的声音。
水老师不耐烦了:“好了好了,我不懂美术,你懂……”
莫斯科出来了,我不自然地叫了一声“林老师”,他笑了笑,说:“把画先留下吧。”
第二天,我们班的光荣榜变了个样,上面贴满了刘二满的肖像。没我的“作品”。我问班长周革命:“我的画呢?”
周革命端着架子说:“这光荣榜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上的。”
我说我的画是得了“优”的,二满幸灾乐祸地站出来说:“得了优咋地?谁叫你画莫斯科呢?难道你不知道水老师讨厌北京渣滓吗?你要是画我的话,我保准帮你找水老师,让你光荣一回!”
我说我看透了,这个光荣榜没什么光荣,是假的、丑的,令人恶心的!说完,大笑起来,手在光荣榜前画了一圈儿。周革命被我吓坏了,他白着脸说:“梅小二,你可别乱来啊。”乱来是啥话?难道我梅小二在他眼里一直是个“乱来”的人吗?
刷!
那份从前在我眼里至高无上的光荣纷然落地。
这下可不得了了!周革命和一名男生当即要把我扭送到水老师办公室去。这个很少跟我说话的男孩,现在变得愈加苍白瘦削,个头窜到了房头,好似一株风中麻秆,飘摇峭拔。他伸出手准备拉我,我狠狠把他瞪了回去。他便无奈地看着我了,眼睛眨巴眨巴,一种跟从前不大一样的眼神。不知怎么想的,我突然把手递给了他,说:“我跟你走。”他一愣,抓过我的手腕。很轻很轻,手是冰凉的。
从丁罗锅罚我站算起,我有多年没接受这样的惩罚了。那天,我整整站了一个下午,且是站在老师办公室。课间休息,不时有别的班的老师进进出出,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一个大个子,黄头发,胸部鼓鼓、面壁思过的女生,有人还大声询问几句,都以为我是莫斯科他们班的。我想,恰好莫斯科不在,如果让他看到可就太没脸面啦。
谁知,第二节课下课,莫斯科回来了。尽管我把头垂得很低,他还是认出了我。他问:“你怎么站在这儿?”水老师冷笑一声,说:“你让她说!”
说什么呢?我不打算说什么。
下午放学了,水老师见我面前那张白纸上还空空荡荡,勃然大怒,她指着我,对周围的老师说:“太顽固了,她对自己的错误竟然没有一点认识!”
莫斯科显然已听说是怎么回事了,他对水老师说:“要不,换个地方我跟她谈谈?女孩子都好面子,这么站不是回事……”
水老师一副蔑视的口气说:“这种人还配谈脸面?想不到林老师如此擅长做女生的思想工作。”
莫斯科尴尬地笑笑。
水老师走到我面前,拍拍桌上的纸,说:“梅小二,你是认错呢,还是不认错?如果你不认错,也行——对了,你不是很喜欢听林老师讲课吗?”
原来她想让我到慢班?老天爷,这可万万使不得!你知道一个快班人弄到慢班是一种怎样的惩罚吗?那不亚于父亲的撤职或降职!水老师为了树立尖子班的形象,一味地追求高分数,一个时期以来她不断把一些成绩偏下的人往慢班淘汰,弄得快班人数越来越少,而慢班的教室搅成一锅粥,学生和家长对此早有反映。但水老师到底是水老师,这位我们学校惟一有师范学校文凭的中专生,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新生事物!这是改革!为了证明自己是支持新生事物的革新派,刘满富主动提出把儿子大满调到慢班去。
我们班先后有6名同学被调到慢班,他们到了慢班,更受歧视,似乎比所有人都坏。想到这里,我一身冷汗,那高扬的头耷拉下来,我听到一个软弱的声音在说:“我错了,我写检查,只求水老师,别让我去慢班……”
我看见水老师向莫斯科扫了一眼,嘴角又挂起一抹讥笑。
错认了,我总算在快班留了下来,但从前那点自豪感消失殆尽。我成了最孤独的人。我的孤独在于,水老师对我的态度骤然大变,以前我每每考不好,她总是喋喋不休地批评我,让我觉得我还是她的学生,任她罚来任她骂。现在呢,她对我则不管不问,不理不睬,只是在光荣榜旁边又开辟了一个栏,让班长周革命专门用来公布考试成绩差的人的名单。在那“黑名单”上,我一连出现三次。
有什么办法能改变我的现状吗?我去问梅兰,梅兰说:“你想改变现状?白日做梦吧你!”我知道梅兰为了混出个样子,做过许多努力,比如为巴结以刘二满为首的场部同学,去年冬天她给他们每个人做了一个红鸡毛毽子。那一丛丛火红的鸡毛,是梅兰趁夜深人静钻到鸡窝,从我家那只倒霉的红花公鸡身上拔的。母亲一向偏爱毛色美丽的公鸡,自从我们家失去那只芦花公鸡后,母亲又养了一只。但她始终闹不明白她心爱的公鸡为何总是“掉毛”,“掉”得不成样子,母亲一怒之下起了杀心。
梅兰还给场部同学送过其它东西。但即使这样,梅兰仍然没混出头。看起来要战胜场部同学,靠巴结和送东西还不行,不如从别的方面打开缺口。我冷静分析了一下,场部同学成绩比我们好,这一点不服不行。但他们最害怕劳动,这帮家伙头脑发达,四体不勤,懒得连解手都恨不能让人代替。每每轮到他们做值日,不是偷着跑了,就是敷衍了事,使得我们这个先进班两次在全校卫生评比中落到别的班后面,这令处处好强的水老师很恼火。而我身强力壮,不怕吃苦,我何不以己之长攻其之短呢?
这天上午放学,趁大家回去吃午饭,我顾不上啃干粮,就悄悄搞起班里的卫生。既然是做好人好事,做的时候当然是先背着人,做完了再写日记或想办法让人知道。
我把教室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一张桌子都细心擦过两遍,每一扇窗户都抹得锃亮。三年来我们的教室什么时候也没这么整洁呀。干完这一切,我浑身是土,满头大汗。本来我应该去洗一洗的,但又想,洗干净了不就少了一个证明吗?我躺到一张课桌上,身子软绵绵的,心里甜滋滋的,眼前有一片云在飘。
我想,做好事果真是愉快的,难怪雷锋那么爱做好事。我想,再有一会儿周革命他们就会来了,水老师也会夹着教案来上课的(我有意选择了她上课之前)。当他们顶着满头汗花子,猛然间步人整洁清凉的教室,一定会大呼小叫:“呀,好干净啊!谁干的?”这时,坐在最后一排的我就会理直气壮地站起来,说:“我!”这么一来,看她水老师还能不让我上光荣榜?班长周革命只好乖乖在表扬稿里写道:“梅小二同学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哇!我怎么早不干呢?如果早这么干了,没准儿我已经混出人样儿来了。想着想着,眼前那片云飘远了……
不知睡了多久,耳畔忽然响起“哗哗”声,一阵紧似一阵。像从碧蓝的晴空传来的女童优美整齐的合唱,又像从阴森的地下发出的一群女鬼的哭嚎。有一个高高的声音很耳熟,很像李奶奶的声音。老天,是白冰冰!我“腾”地从桌上弹起,大呼:“白老师!
……“
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在我太阳穴上戳了一下,我醒了。只见水老师拿着教鞭,正瞪着我。刘二满挂着一脸坏笑说:“什么白老师?
十三点!“
我一屁股瘫坐在凳子上,心跳如擂。
这时水老师从我身边走过去,像在找一件什么东西似的自言自语:“怎么都不说话?‘雷锋’会藏到哪儿去呢?”
雷锋?这个名字好熟悉!“哗哗”,脑子里可怕的水声开始远去,白冰冰的歌声也被水冲得听不见了。一时间,我胸口发闷,喘不上气来。
“请‘雷锋’站出来吧,我们大家为他鼓掌,好吗?”水老师大声说。
突然我搞清楚怎么回事了。我想我盼望当雷锋的那个机会终于来了。我张了张嘴,准备站起。站起前,我先清了清嗓子,做好一种雷锋式的姿态。但就在这时,一个细细的游丝般的声音坚韧地阻碍了我。那声音说:“我不是雷锋,因为我与雷锋还相差很远。
我只是做了一点我应该做的事……“
多么高尚的精神啊!我前后左右扫了一圈,准备看看那个说话的人是谁,这时一阵热烈的掌声响了起来。在无数激情的巴掌中,靠角落的地方,有一个窄窄的红色背影在摇晃。我揉揉眼睛,看清了,是梅兰。她低着头,脸红红地站着,样子比雷锋还谦虚。
我举起乌黑的手,在空中“呱呱呱”地拍起巴掌。我的巴掌格外响亮,弄得全班人都回过头来看我。掌声停止了,我还在拍,有人笑道:“傻帽儿!”一听就是场部同学说的,比“傻B”文明,好听。
两天后,梅兰的名字果然上了光荣榜。这是水老师新搞的一个光荣榜,比原来的更大,更气派,贴了很多彩纸。在周革命的表扬稿里,梅兰的名字一共出现五次,这比展出一篇作文,风光。梅兰这次可出大风头了,上学下学,走在路上,嘴里总是哼着歌:“我在马路边拣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面……”
看到她忘乎所以的样子,我真想戳穿这个谎言。可我又想,她到底是我姐姐,她想进步,不是坏事。事实证明,我的碍于情面,最终使梅兰变得更加不可理喻。
有一天晚上,我和梅兰趴在小饭桌上写作业,看到梅兰的头发都要碰到灯罩子上了,我把煤油灯往旁边挪了挪,不料梅兰大发雷霆。她说:“谁让你挪灯了?你是成心让我把作业往坏里写!”
这是我家最好的一盏灯,玻璃罩子亮得耀眼,是我擦的。每回写作业,梅兰都要把这盏灯放在自己眼皮子下。考虑到她近视,我一声不吭,她倒得寸进尺了。我说我是为你好,别不知好歹。梅兰“霍”地站起,把灯移到自己跟前,又“嘭”地一下把我的书扫到地上,骂道:“恬不知耻!你要是真为我好,你就赶快滚到慢班去吧!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黑名单’,让我跟着丢人,你忍心吗?我学习再好,水老师和场部的同学也看不起我!呜呜呜……“梅兰竟然委屈地哭起来。
本来我已经不准备揭露上次那件事了,因为她这个态度,我非说出来不可。我威胁她说:“你欺骗了大家你还有脸哭!明天我就去向水老师说说清楚,咱们看谁去慢班!”
梅兰一听这话,顿时哑了。稍顷,把那盏灯移到我跟前。
可以肯定,那一夜梅兰都没睡,因为早上起来时我看到她两眼红肿如桃,好像哭过。她舀了小半盆洗脸水,低着头端到我跟前,那副样子像个小受气包。这是许多年来我第一次用梅兰没洗过的干净水洗脸。我觉得好奇怪,好不习惯。我明白了,梅兰这是在求我,那么傲慢的人求我一次多不容易啊。心一软,我咬咬嘴唇便想,得了,还是我滚蛋,叫好孩子梅兰留在快班好好混吧。
水老师看到我如此有自知之明,拍了一把手上的粉笔灰,破天荒表扬了我:“不亏是快班出来的,觉悟高,识大局。”
我笑笑,把水教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个上海女人真是精。
没想到我一踏进一墙之隔的慢班,就有人起哄。有人说:“她就是梅二转子!”还有人说:“她上过三次‘黑名单’。”忽然耳畔划过一道唿哨,刘大满站起来,结结巴巴说:“你们知道吗?她是天堂之花!”
“呀!”
“哇!”
“哈!”
下面一片怪叫。
莫斯科高喊着“安静!安静”,怪叫声这才压了下去。他指了指后排刘大满身旁空着的座位,说:“你坐那儿吧。”
我不情愿地坐下。大满摇头晃脑一阵,用腿碰碰我的腿,“嘿”
了一声。
慢班果然跟快班不一样,这里是个毫无秩序的地方。有时老师上着上着课,下面突然有人斗起嘴或打起架来。而奇怪的是,所有老师都熟视无睹,讲不下去,干脆不讲,走人。朽木不可雕也,慢班是“烂班”。这个班的学生升高中就甭指望了,能凑合着初中毕业就不错了。老师们都说。慢班的学生也自甘沉沦,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但无论课堂怎么乱,莫斯科都坚持上到底。看到他常常口吐白沫,头冒冷汗,我从心底里同情他。
慢班这帮人,考试作弊疯狂,有人把答案写在手臂和大腿上,有人递条子,有人抄书。但即便如此,我们班的总分还是比隔壁的快班低。
事情突然发生变化,是在全校组织的语文模拟考试中。地区教委近期要搞一次语文统考,为了获得好成绩,各农场中学都在临阵磨刀,我们学校当然也不例外。水老师带的快班和我们慢班再一次较上了劲儿,这个身材瘦瘦却精力无限的“上海鸭子”夸口说,不夺第一,不为快班!然而,结果竟出人意料,一向落后的慢班总分竟然名列全校第一,快班落到了我们后面!这怎么可能?水老师疑心重重,向欧阳校长提出调慢班的考卷看。这次语文模拟考试卷子由学校统一出,但考卷由各班语文老师自己判。水老师的请求据说被莫斯科顶了回去,莫斯科第一次跟水老师翻了脸,说这是对他的不信任!
被全校看不起的“烂班”总算扬眉吐气了,望着悬挂在教室里那熠熠生辉的大奖牌,我们是多么高兴啊!为了庆贺我们的胜利,莫斯科带着大伙到天堂河玩了一趟,给我们每个人送了一个小本本,写了一句话:“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接下来,我们班的接力赛在全校运动会上又夺了金牌。这当然有我的功劳,莫斯科让我参加了田径组。
慢班不再是慢班了,慢班开始崛起啦!水老师不相信短短一个月,她那落后的邻居会发生奇迹。本来她可以大大方方搬把椅子到慢班来听课,但她觉得这样做有失身份,所以就像我从前那样,悄悄溜到隔壁墙脚下偷听。天知道怎么回事,一向乱哄哄的慢班竟然静悄悄的,50多名学生坐得跟木头一样直。先是语文成绩上来了,接着,数学、物理、化学、英语……门门成绩都上来了。
变了,变了!老师们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