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啊,野麻花-天堂河

第三十七章啊,野麻花

那是一个浑浑噩噩没有白天黑夜的苦夏,那是一个干旱得流不出眼泪和汗水的苦夏。

我坐在小菜园里我家那棵从不开花的桃树下,支着下巴颏,呆望前方。前方,没有风景,白土飞扬的公路一头连着天堂河西岸的胡杨林,一头连着场部。场部下面是哪里?一个叫七星子镇的地方。据说那里现在有了一种长长的汽车,轿子车,一天一趟,把人们往更远的地方送。更远的地方是哪里?叫昆仑市,人们爱叫它昆仑城。多让人羡慕啊,那些进城的人。

我不知道我这辈子有没有这样的机会。我们天堂河农场有多少人像我父亲那样,扛着枪进来,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声令下,放下枪,挥起坎土曼,一挖就是一辈子。这叫屯垦戍边。这帮老革命一辈子再没出过天堂河,没见过轿子车。难道我将要像他们那样?

升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慢班85%以上的学生被录取了,这简直出乎意料;更令人震惊的是,慢班在地区语文统考中真的得了第一!一时间舆论哗然,都说,这次不会有什么人作弊吧?

当然不会,这可是人家专家小组审定了的!接着,那个倒霉蛋莫斯科被欧阳校长亲自请回学校,当即办了调动手续,还说,要为他请功!

梅兰这次格外争气,弥补了上次“偷钱事件”给她造成的损失。

在张贴的高中录取名单上,她的名字排在第一,周革命第六,刘二满排在30名之后。

我呢,没被录取。大满就甭提了。聊以自慰的是,我离录取分数线不过差了2分。这2分,算什么呢?胳膊肘子一拐不就过来了?我恨死莫斯科了!虽然不能说他坑了我,但他是班主任,他为什么不能帮我说句好话呢?那天到学校看完公布的名单,不巧碰上莫斯科,他正和几个同学往教室里搬漆得锃亮的新课桌,招呼我过去。我想,是想叫我干活吗?得,我已经不是你的学生了!我头一低,快步离开校园。背后小白杨在风中“哗啦啦”地摇,像在呼唤我。刹那间,我泪流满面。难道,我就这样告别了我心爱的校园?

回到家,母亲说,小赤佬,别人都进步了,怎么就你不行?我无话可说。母亲其实并不真的生气,早在三年前,她就盼着我能去工作挣钱,现在不是正好吗?都18了,一站,快顶着房头了,不工作,干啥?

新学期开始,当梅兰换上一身崭新的蓝华达呢学生装,梳着小辫儿,欢欢喜喜赶往学校时,我背着父亲为我打好的麻袋片缝的行李卷,也准备上路了。梅兰挥着小手对我说“再见”,我笑了一下,我们何时再见呢?父亲对我工作这件事不表示任何态度,母亲说咋样,就咋样。我多么希望他能像白冰冰那会儿一样,站出来替我说句话啊。.我去的那个地方叫野狼滩,当年梅兰被母狼叼走的地方。远不说,还缺水,可场部偏要在那里建什么“青年点”。头一批上去的是“青年突击队”,男的45名,女的25名,我是最小的队员,队长竟是北京渣滓孤狼。如果不是因为工资高,每月25元,我是不会跑到孤狼手下干的。孤狼是父亲的对头,当年还差点把我当小偷捉了。我讨厌这个人。如今见了我,孤狼装得跟不认识一样,除了点名时仰着他蓄长发的狮子头,瓮声瓮气地喊我一声,平时理也不理我。当然,他也很少跟其他女青年说话。他不多说话,不笑,一张脸,老是像荒漠的天,灰着。一个臭渣滓,他装什么丫挺?底下有人议论。一些小伙子对他极不恭敬,时不时想找点茬儿,拾掇孤狼。

野狼滩荒凉无边,白天气温高达40摄氏度,我们一帮人操着最原始的工具,在孤狼的带领下,一锨一锄,向荒原宣战。住的是帐篷,喝的是碱水。一天下来,精疲力尽,浑身臭汗。一个月下来,我们每个女队员的手都变得像男人一样粗硬,头发又枯又黄,两眼无光,额上布满皱纹。过去,来了月经,要好生处理,现在来了就来了,浑然不觉,到了晚上才猛然发现裤子硬成一片。对气味,对冷暖,对疼痛,我们几乎丧失了知觉。

惟有蚊子,令人刻骨铭心。野狼滩“三只蚊子一盘菜”,人们说。但现在,我们成了蚊子的食物——喝不完的美酒,吃不尽的佳肴。即使严加防范,你也不能逃脱。那是一种怎样的难受啊,仿佛成千上万条看不见的小虫透过你的毛孔、皮肉,在你的骨髓里一刻不停地撕咬。你遍体鳞伤,血迹斑斑,却说不出究竟是哪儿痛。若干年之后,你明白了,是你的灵魂在痛苦。这就是劳动,改造自然,让自然改造。我的父亲跟很多老兵就是这么过来的,也有人过不来。比如母亲,她宁愿接受年老丑陋的跛腿父亲,宁愿不惜一切去套刘满富,也不能忍受这种“非人的劳动”。母亲那永远不许我们去碰的胭脂盒,是她生命的象征,坚守的信念。

异常艰苦的劳作带来的是倦怠、烦躁,甚至怨恨。许多人受不了,受不了就得找个地方发泄。孤狼便成为大伙的出气筒。一次,有一个小伙嫌孤狼给他分的活段不好,跟孤狼吵起来,一甩手就睡觉去了。接着,不少人效仿。终于有一天,男队员女队员串通一气,全不起床了。大家知道,场里马上就要来工地开现场会,若是首期工程完不成,孤狼这个队长肯定要罢免!依孤狼的脾气,当初他能跟父亲顶牛,现在又怎能受这份窝囊气?我担心孤狼总有一天会爆发。大伙也都这么盼望着,躲在被窝里等着看笑话。

然而,我们谁都没想到,孤狼一连七天七夜没合眼,硬是一个人把那条“青年渠”打了起来,把雪山水引了下来!第二天一早,当我们走出帐篷时,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一群女队员欢呼着“水来啦!水来啦”,向清亮亮水渠奔去。为了感激孤狼为她们解决了洗澡的问题,她们给他献了一束野麻花。这时才发现孤狼双手血肉模糊,姑娘们当场就哭了……

孤狼以他难得的忍性征服了大家。再看他时,我突然就觉得他不再像渣滓了,他身材挺拔,发型独特,走路干活,都带着舞蹈的韵律。我开始喜欢起这个人的背影来。

野狼滩开着野麻花。在这片远离天堂河的地方,野麻花是荒原的微笑,鲜艳,亮眼。花是桃红色,一朵朵,碎碎的,散发着刺鼻气味;什么时候去看,浅黄的蕊上都趴着一只丑陋的虫。那些姿态各异的虫扭动着屁股,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走过野麻花时,我总要踹上一脚,企图赶走它们。但,没用。

突击队员们刚刚稳下心开始干活了,我却吃不住了。有好几个夜晚,我借口出去解手,其实是想逃跑——朝着月亮升起的地方跑。后来我之所以咬牙坚持下来,是因为那些个美丽的夜晚以及在夜晚发生的故事。有一阵,每天傍晚收工吃饭,被称作“武松组”

和“木兰组”男女队员都要对歌——这是孤狼发起的。歌声悠长,把月头唱出来,再唱下去,把天地唱得更加空,把远方唱得更加远。,有几个“花木兰”特别爱笑,笑起来似铜铃,一串一串的。我看出她们其实是笑给武松们听的。唱完笑完,还不过瘾,就在野麻花丛中捉迷藏。跟我们小孩“一群人藏,一个人捉”的形式不同,他们要么是木兰们藏,武松们捉,要么是武松们藏,木兰们捉。月亮太亮了,就往野麻花下躲。起先几天玩,捷报频传,“电报一”、“电报二”,但后来不知怎么,藏的人无声,捉的人也无影了。

孤狼队长不参加这种游戏,也不反对。他还是话不多,但一说话,一句顶两句。现在,大伙特别听他的。有天晚上,他突然要召集大伙开会,找不着人了,让我一起去找。原来武松和木兰们成双成对,正躲在开满野麻花的沙包后缠绵呢,一点不怕蚊叮虫咬,比白天干活还投入。我傻傻地站在白花花的沙丘上,看着白花花的月色起伏,白花花的波浪舞蹈。我真羡慕他们,如果有一天,也有谁让我倚着他结实的肩头,我愿意陪着他坐到天荒地老……

木兰少,武松多,好心的木兰们常常会在两三个武松中间周旋。这是一件很有意思也很残酷的事,我亲眼看见同一晚上有三个武松给大脚花子的女儿送花的情景。那是突击队最优秀的三个小伙儿,他们都爱上了大脚花子美丽的女儿,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在沙滩上徘徊,脸上带着幸福和忧伤的表情。他们在同一个晚上想着同一个木兰,却不知道这个木兰属于谁。被爱着的木兰是愚蠢的,又是狡猾的,她接受了三个武松的花,她对每一个武松都说:她爱他!于是,他们一起陷入她甜蜜的泥潭。直到有一天,三个武松发现这个秘密时,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格斗,而后倒在沙包上痛哭队里人把大脚花子女儿的这种行为称作“欺骗行为”,开会批判她。大脚花子的女儿哭得很伤心,她说,她没欺骗他们,她真的是爱他们每个人……

她一诚实,大伙也就原谅她了。

还有几个木兰也遇到过类似情况。在这里,一个女人能被几个男人喜欢,真是幸福无边。

除了有人爱,木兰们还比我幸福的是,能得到家人的关心。每隔十天半月,就有一辆运食物的拖拉机来野狼滩,捎带着也把一些瓶瓶罐罐、大包小包送到这里。武松、木兰们把家人捎来的辣椒酱、咸菜、鸡蛋等,统统摆到地上,烧一堆篝火,满一碗老白干,就开怀畅饮。他们是由衷地幸福啊!他们打着光脚板,围着金星飞溅的篝火狂舞,扯着嗓门毫无韵律地歌唱,吵归吵,打归打,吵完打完,就快快乐乐了。

在这个美丽的夜晚在这片遥远的地方人们都在舞蹈,人们都在歌唱为什么我像一只孤孤的鸟儿哭泣、忧伤哦,我在寻找梦中的小白杨还有风中的读书声:它们丢失在昨天月亮升起的地方……

这是劳动时我在一片沙土上写下的一首诗。因为没干完活,孤狼队长很生气,用大脚“呼啦”一下扫掉了,豁着牙说:“这个月,你已经5次没完成任务。我看你怎么把那25块钱挣到手!”我望着沙地上被抹去的诗行,心儿有种被撕碎的感觉。

有一天晚上,无聊得不行,我爬上沙包又准备窥视武松木兰们谈恋爱,突然脚下一滑,有种软乎乎的与前不同的异样感。老天爷!原来我踩在了人身上。我吓得大叫一声,这时那人从埋得很深的沙子里一翻而起,我一屁股坐到他腿上。“谁叫你来这里?!”

他问。是孤狼,一丝不挂的孤狼队长。以热沙覆身,据说解乏又防病,这里的男人女人喜欢这样。

我慌忙爬起,扭过头说:“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帐篷里!”

孤狼叹了口气,在自己那里埋了一些沙子,仰脸冲天说:“我知道你想上学,对吗?你妈不该让你来这里,小小年龄,撑不住啊。”

还说:“我要有你这么个女儿,我一定让她去念书!”我知道孤狼无儿无女,他娶了个离婚的风骚娘儿们好看是好看,就是不能养。

我愈觉委屈,一屁股坐到沙滩上,哭了。孤狼穿上裤衩走到我跟前,蹲下,拍拍我的头,用一种少有的温和口气说:“别哭,啊,听话,叔叔见你哭心里不好受……”

我果然就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一个长辈,哭得更加伤心。这时,他热热的大手在我脊背上抚摸起来。哦,这亲人般温暖的抚摸,这带着汗味儿的醉人的抚摸。长了18年,有谁这么抚摸过我吗?没有。母亲是一直嫌弃我的,小时父亲偶尔拍一下我的头,是奖赏。

大满摸我,是耍流氓,我害怕。而此时一个陌生的手在抚摸我,细致、温情、真切,像一丝丝涌泉洇润了一片封冻的土层,又似一支美妙的旋律在琴键上轻轻跳跃……它让我忘了这双手的主人是一个北京渣滓,是父亲的对头。我软软地靠在了一个结实的肩头上。

这时,身体里那片撤满月光的沉寂土地开始觉醒,有一片嫩芽颤颤巍巍地荫出地面,在奋力往上顶,它渴望去沐浴阳光雨露,渴望长成一棵成熟的庄稼。“别走!”我一把抓住了准备离去的孤狼队长,像抓住了一缕会飞的阳光。

孤狼愣了一下,侧过脸来。朦胧的月色将他胡子拉碴、轮廓分明的脸染上一层青白的光,他披着长发,目光幽深,优美的胸肌那密密的茸毛犹如一片黑森林,在夜风中低低地叹息。他不像洪常青了,而更像一座优美的雕塑。

“啊!……”他突然短促地叫了一声,一把托起我来。我们在月光融融的夜晚舞蹈、飞翔,我们随着亘古不变的沙漠吟诵、歌唱。

我们像风,像云,又像电。

人类一造爱,有苦也是甜。

现在,我不再羡慕武松和木兰们了。在无边无涯的荒原上,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片绿阴,找到了一株为我开放的野麻花。我不再寂寞。

孤狼明显地开始偏我,他除了分活时让我少干以外,还经常把人家进贡给他的好吃的送给我。别人完不成任务是要扣工资的,而我却挣了25元钱。捧着那25元钱,我又喜又悲。我和孤狼的关系很隐密,孤狼喜欢在野麻花开得最密的地方与我交流。对,交流。我们不像武松和木兰们那么闹,我们是安静的。这种神秘的静,让我每一次都听到了他在我身上弹奏出的美妙音乐。月光和野麻花也一定听到了,她们和着我们一起唱: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

灿烂光芒照大地。

我们心中充满热情,

来到你的圣殿里!

你的力量能使人们消除一切分歧。

在你的光辉照耀下面,

人们团结成兄弟!……

是《欢乐颂》。她给了我们永远欢乐的理由。苦难、饥饿、死亡,是欢乐的一个音符,休止符。而欢乐,是天地万物之永恒旋律。

孤狼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你真好,小二,你是个好姑娘。说这话时,他眼里含着泪,长发耷拉在脸旁,让我想起一头受伤的狮子。

一个外表看来如此傲慢坚强的人,其实是那么脆弱多情。我不禁要联想到莫斯科。我在这遥远的荒凉之地,一遍遍地想着那个正在走运的男人时,心都碎了。我为我没能守住自己,守住那个角落,而悔。我接受了孤狼,是我的身体。孤狼看出来了,他总是流着眼泪质问我:“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什么?”

第二月的月头,送菜的拖拉机又“突突突”来了。武松木兰们撂下坎土曼,嚷嚷着,蜂拥而上。我头也没抬,干自己的活。这时孤狼走过来,对我说,小二,你收拾一下东西,准备回去。回哪儿?

我奇怪地问。孤狼眼睛看着一边说,回去上学啊。上学?让我上学?谁让我回去上学?我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孤狼笑着说,林老师找过我和你父亲啦,说他那个班接收你,快回去吧!

是莫斯科让我回去?泪水“刷刷刷”就淌了下来,我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孤狼的眼泪这时也涌出来了,他用手为我擦了一把泪,说,好姑娘,去念书吧!念了书,你会有出息的!后来我跟着孤狼来到拖拉机前,孤狼将我抱上车去,递过来那只缝着麻袋片的小行李卷儿。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动了。荒原、沙包、渠水、帐篷模糊成一片,惟有远方沙滩上的野麻花依然清晰亮丽。

啊,野麻花!

啊,欢乐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