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诱惑
“六·一”快到了,美女蛇说。“六·一”是个啥日子?我们一点不知道。美女蛇说,“六·一”是全世界儿童的节日。我们这帮老家伙都十四五岁了,算什么儿童?但白冰冰说,怎么着也要给你们补过一次,让你们每个人戴一回红领巾,要不然就等于没过过童年。
对于美女蛇这个建议,大家都很激动,问是谁给孩子们安排的这个节日?我自作聪明地说,当然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于是,大家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美女蛇笑得弯了腰。美女蛇一笑,真好看,满口小白牙。过去我从来没见过她笑,以为她不会笑的。她向我们介绍了“六·一”的来历,末了说,要组织一次迎“六·一”演出。那天课堂上,美女蛇教我们学唱《国歌》。这歌子雄壮极了,加上美女蛇圆润的声音,它激昂得让我想立刻扛起枪,加入到抗日救国的热潮当中。我有些遗憾自己为什么不早出生几十年,如果那样的话,我一定得做一个英雄,而不是王连举、甫志高。我拿出乎生最大的力气唱,下课时嗓子哑得像只小公鸡。然而放学后,留下来参加演唱的却没有我,有二满、梅兰、周革命。
我气坏了,美女蛇怎么能不让我参加演唱呢?她到底是要报复我的,我想。我“咚咚咚”跑去找美女蛇。那晚上,美女蛇和莫斯科正坐在床沿上,莫斯科光着膀子在给她揉脚。一边揉一边问,疼吗?还说你的脚真大。美女蛇猛然发现我站在门旁,一脸惊羞地把白乎乎的脚收了回去,然后瞪了一眼莫斯科。那一眼,蛮骚情的。
一股奇特的味儿飘过来,那气味来自莫斯科。在他白皙的臂膀抬起时,一不留神,我的目光就撞到了他腋下那团黑乎乎的神秘东西上。一时间,我的脑子一团糨糊,以至于美女蛇问我话我都听不见了。
美女蛇说:“我在问你呢,有什么事吗?”
我朝她看去。这一看,我又吓了一跳,她那浅浅的领口下堆积的东西白得晃眼。比母亲的还壮观。
我听见一个喃喃自语:“大了不好。”
美女蛇奇怪地瞪着我问:“你在说什么?梅小二?”
我说我什么也没说,说完气呼呼地坐下了。我想,我看你们再怎么“那个”!果然,他们都不说话了。稍顷,美女蛇安慰我似的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了,是为唱歌的事,对吗?可是,你老跑调儿,声音还特别大……”
“白老师说得对,唱歌跳舞都需要天赋的……”莫斯科帮腔。
学习也是这样,有人天生是学习的料,比如梅兰和周革命;有人就不是,比如我和大满,母亲也这么说。那么,像我这样的人学习不行,唱歌跳舞也不行,还能做什么呢?天生该做坏女孩?我愤怒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小油灯微弱的火苗跳了两下,熄灭了,屋里一片黑暗。
莫斯科和美女蛇谁也没去管它,就黑着。
突然,有一种声音划过耳畔,轻轻的、轻轻的,像月光下的点点清露,在纤细的树叶上缓缓地颤动;又像一只温暖的手,从我隐隐作痛的冰凉的心口抚过……呀,这久违的琴声!这令我辛酸令我欢乐令我忘却一切又拥有一切的声音!
我哭了。黑暗中,我的泪汹涌而来。我就让它流,尽情地流!
这时有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我。那只手攥着我的手,久久的,久久的。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别伤心,你的手指挺长,可以跟白老师学琴……”
这天我才知道美女蛇经常拉的这支曲子叫《圣母颂》。
从这以后,我开始跟美女蛇学拉小提琴。美女蛇穷讲究,教琴前先要用香皂把手洗干净,涂上香脂,才肯动琴。这时她的头发已长长了;乌亮蓬松,用蓝花手绢随意地束在脑后。她喜欢穿那件紧身黑线衣,袖子撸到胳膊肘,这样,手臂就跟脖子一样露在外面了,白白的,嫩嫩的。她的裤子有些特别,该肥的地方瘦,该瘦的地方肥,臀部紧得绷出了屁股瓣,而裤脚大得能吹喇叭。美女蛇第一次穿这裤子到我们学校时,我们都觉得这难看透顶的裤子是做坏了,挺惋惜。可美女蛇不自知,一春天“喇叭花”走哪儿开哪儿,把革命群众看得眼疼。他们说,呀,裤脚那么大,多浪费!母亲很在行地说,这叫喇叭裤。母亲还说,这是流氓破鞋才穿的裤子。
我学琴的时间一般是在下午最后一节课,那时连队职工还没下班。美女蛇安排学习委员负责大家上自习,然后就以补课为由,带我到她宿舍学琴。美女蛇叮嘱我,别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想是不是因为连队人一直以为她的琴被父亲砸了。她为了父亲。
原以为我已经没救了,没想到我成了音乐天才。我很快就学会了好几支练习曲。美女蛇这回夸奖我了,说我有艺术天赋,而且刻苦。她说,“六。一”那天我们要升国旗,得有音乐,你一定要把《国歌》练熟。我激动坏了,每天最后一节课都主动到美女蛇的宿舍练琴。美女蛇忙,就不再陪着我了。
有意思的是,那段时间的那个时刻莫斯科几乎每天都在那里。
原来他正好是夜班放水,白天没事。有时他是靠在美女蛇的床头看书,有时他是为她劈柴、洗衣,他还给美女蛇做了一个枣木的精巧的粉笔盒。每次去练琴,莫斯科并不跟我多说话,不知怎么搞的,我操起琴来就心神不定,总是拉错。
一次趁莫斯科不注意,我翻了他的书。我说他怎么捧着那本书看个没完,原来里面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儿穿着一条白连衣裙,站在花园里拉琴,一副专注又快活的样子。我喜欢这张照片,喜欢女孩儿弯弯的嘴角,黑黑的眼睛,喜欢她一脸干干净净,阳光明媚。当然,我最羡慕的是她身上那条白连衣裙。什么时候我能像她那样,穿着白裙子,站在花园里拉琴呢?我酸酸地对莫斯科说,这照片上的人一点不像她,比她漂亮。莫斯科说,怎么不像?
她要现在穿上这裙子,肯定也漂亮!我算看穿了,莫斯科骨子里喜欢美女蛇。我说,你想跟她结婚吗?莫斯科点着我的鼻子笑了,说,看你,还懂得不少!我说,你其实可以找一个比她好的。他说,她有什么不好吗?我说,她作风不好……莫斯科一下变了脸,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讲!你怎么懂那么多!
终于,我经受不住白裙子的诱惑。
有一天,趁莫斯科和美女蛇不在的时候,我偷偷取下美女蛇挂在铁丝上的白裙子——美女蛇不知啥时翻出这条裙子洗了。我把它套在身上,对着镜子左照右照。遗憾的是,那镜子装不下我。正当我照得起劲儿时,背后忽传来莫斯科的声音。‘我扭过身去,他顿时愣了,说:“哟,认不出是你了!”我一下窘得满脸通红,像偷了东西似的,说:“求你别告诉她……”
莫斯科笑着点头:“行!”他打量着我,说:“这裙子你穿上挺合适,嗯,你要是把头发留长了就好了……”
我摸摸自己的头,恨不能一秒钟就长出满头长发。
后来美女蛇捧着枣木粉笔盒回来了,她洗了沾满粉笔灰的手,取下铁丝上的白裙子准备叠起来。突然她问:“这裙子怎么这么脏?‘’我一看,嗨,雪白的领口黑了一大圈儿!我慌得低下头去。只听莫斯科说:”噢,是我刚才不小心把裙子弄到地上了,我去帮你洗!‘’美女蛇看了看我,“咯咯”地笑了。美女蛇的笑声清朗爽快,充满魅力,让人怀疑这声音不是人发出的,而应该是我故事的女鬼。
一个北京渣滓,她开心什么?问题的关键是,我不喜欢她与莫斯科掺到一起的“男女二重笑”,我撂下琴跑了,就像要甩一个包袱似的甩掉那些笑声。
我不想再去美女蛇那里练琴了。
有一天美女蛇奇怪地问:“你怎么不来练琴了?我都把你演出穿的白裙子准备好了。”我听了,又高兴,又难受。我发誓,不许自己再叫她美女蛇了。
再有一个多月,“六·一”就到了。一想到我穿着白裙子戴着红领巾上台演出,我就兴奋。人一得意,就忘形。有一天我见二满他们伸胳膊踢腿地又唱又跳,我说,多累哪,还是拉小提琴好。聪明的二满一下就明白了,她去找白冰冰说,我也要拉小提琴!白冰冰说好吧。白冰冰就是向着二满,没办法。
这时校园里突然出了事,有一个女孩在跳舞时晕倒了,是饿的。接下来,又有两个孩子唱完歌趴在了地上。因为一段时间以来,连队拖欠职工口粮,家家都省了早饭。不,吃早饭上课,我们都习惯了。但一旦出了事,家长还是要指责老师。一个家长就指着美女蛇的鼻尖骂道:“孩子饿成这样,还让他们蹦蹦跳跳!你是啥老师!出了人命,你赔得起吗?”说完,把孩子背回了家。
那一周,我们学校一连有六个孩子回了家。眼看着又要发生第二轮退学事件,白冰冰立刻召集家长开会。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大多数家长对这个他们一直很蔑视的女北京渣滓渐渐开始认可,不料现在又出了事,家长们便又把矛头一齐指向白冰冰。母亲自然不放过任何一次攻击白冰冰的机会,她对大伙说,再让这女人教下去,孩子们说不定会被她折磨死!母亲恨白冰冰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了老师的白冰冰,口粮比一般职工要多两斤,这是刘满富定的。
在那次家长会上,白冰冰向家长保证,她决不会让类似的事情再发生,她一定设法解决孩子们饿肚子的问题!这个承诺在我看来实在可笑,他们的父母都没办法喂饱他们,你能有什么办法?接着就听说白冰冰去找刘满富借面粉去了。白冰冰从前在刘满富家做过保姆,大家都知道,还说他俩有“关系”。
从刘满富那里回来后,白冰冰让莫斯科在她宿舍外面搭了一座草棚,垒了个土灶,还拉了一堆柴,买回一口大锅,支上。白冰冰对我们说,以后你们每天都带上碗筷,在这里吃午饭。天哪,我们一不交钱,二不出力,还有这等白吃白喝的好事?白冰冰让我们高年级学生轮流做午饭。这真是项有意义的劳动,别说每天能增加一个掺了豆面的窝头,或是一碗菜糊糊,单就做饭时能闻到清香的粮食味儿,也让人高兴哪。
大满二满虽说不稀罕这些吃的,但也有滋有味地跟着混。
与此同时,白冰冰带领我们在校园后面开了一块菜地。整个春天,我们锄草,施肥,松土,细心得像侍候婴儿。水是个大问题,到天堂河挑水的重任就落到了我们高年级学生身上。梅兰和二满都是那种能说不能干的货,这时我就显得很出众。我能一口气从天堂河挑到学校,他们谁敢跟我比?白冰冰又表扬了我,说我热爱劳动。我加了两条:热爱祖国,热爱中国共产党。二满相当不服气,她说:“她腿长,她又高又胖,她是二转子。”
莫斯科下班后经常到我们地里转悠。就白冰冰那对红色大木桶,一个傍晚,他能一气挑三趟,累得满头大汗。谁还看不出来,他是在向白冰冰献殷勤。他真的看上白冰冰了。
那段日子,孩子们天天在书包上挂只缸子,高高兴兴去上学。
家长们也没话说了。只是母亲不高兴,她天天咂着嘴问我们在学校吃些什么。我知道她已经很久没吃上像样的东西了。当我说出来时,她又吐口唾沫,不屑地说:“吃菜窝头啊,我说嘛,有好的那条蛇也不会给你们!说不定她把从刘满富那里借来的白面贪了不少呢!”
我想也是。白冰冰如此费心地给学生办伙食,目的一定是为自己。
这天放学后,我在往家走的路上,还在琢磨这事。忽然看见食堂门口排着两溜很长很直的队。这么齐整整的队伍让人觉得很特别。我跑上前,这才看清人人手里拿着粮本和面口袋,等着分粮。
原来刘满富又砍了一片树,从胡倒那里换了一马车玉米面回来。
今天的队伍排得整齐的一个原因是,有北京渣滓。这是父亲从前严格训练的结果。似乎渣滓队的人全来了吧,他们卷着舌头,呜哩哇啦,血红的眼珠在冒喜气。去冬以来,因为粮食匮乏,食堂关门了,北京渣滓每人每月只能领到三分之一的口粮,却一直干着烧砖、伐木等极其繁重的活儿。相比之下,老职工们的活儿轻,口粮却比他们多。为此渣滓们意见特大,但意见大有什么用呢?
这涌动着兴奋不安的长蛇似的队伍,使我联想起那年的大年三十。那时人们是等着分肉,现在是等着分粮。一年不如一年。
母亲这回表现得很积极,竟然不顾周革命他妈在她脸上留下的疤痕,亲自来了,排在队伍的尾巴上。我跑过去,看见母亲痴痴的模样,目光似乎凝在了什么地方。顺着她的眼神摸去,前方目标是莫斯科。
那天,很不幸的是,我又白白排了半天的队,一无所获。司务长说,面粉分完了。没分上面粉的只有排在后面的两户老职工,再就是一些北京渣滓了。母亲吐着唾沫对司务长说:“凭啥让我们和北京渣滓一样!”
喜气洋洋的革命群众中,只剩下满怀仇恨的母亲了。高高低低的烟囱里,只有我家的烟囱不冒烟了。因为我们家没有东西下锅了。
一连两个晚上,梅兰饿得睡不着觉,翻东翻西,最后不知从哪弄了几粒发霉的玉米,放在火炉上“噼噼啪啪”爆着。当一粒玉米“噼啪”着飞进炉眼时,梅兰不顾一切到炉里去抓,结果手被烫伤,痛得她吱哇乱叫。这种不够高雅的事情只有我做,过去梅兰是从不做的。在床上躺了两天的母亲吐了一口痰,爬起来冲着她骂:“谁叫你嘴馋,活该!疼死你!”梅兰哭了,哭得很凶。母亲到底是心疼她的大女儿,她拿起梅兰那只冒着肉香味儿的漂亮小手,吹了吹,叹口气,也哭了。她咬着牙说:“我不相信!不相信梅老贵倒了,我们就活不下去!……”
母亲把一只大铁桶拎到炉子上,说:“给我把火捅旺!”又不做饭,干吗要浪费柴火呢?我说。母亲说:“你懂屁!”.不一会儿,炉火就旺起来,桶里的水开始冒热气了。母亲脱去破洞百出的汗衫裤衩,站在火墙一侧洗起澡来。她拿出平时很少用的一块香皂和藏在箱底的那盒胭脂,又找出一套半新不旧的碎花内衣裤。在我看来,多少年来,这是她最为隆重的一次沐浴。没有点灯,煤油用完了,工资也花完了,没钱买油,一连几天我们晚上就靠炉火照明,暮春的夜晚恰是寒冷的。炉火一闪一闪,在母亲纤细的身子上镀了一层金红,我百无聊赖地躺在火墙后的床上,听着“哗啦哗啦”的水声,不时伸半个脑袋窥视一眼。母亲洗澡时从不许我们看的,现在她不知道我正在黑暗中打量着她那对苍白而刺目的乳房。她有些撒气似的在两个乳房上各抓了一把,而后叉开腿,将一大团肥皂沫塞了下去。刚才那块黑乎乎的地方,就像雪后的峡谷顿时白了。母亲这时低下头凝视那里,半天不动一下。最后向后倾着身子,拿出灭火的豪气,一连往那里猛猛地浇着三大缸水,接着就露出一片可怕的黑色废墟……
最后,母亲换上她那件蓝宝石缎子夹袄,把髻子抹得溜光,搽了胭脂,出门。
大黑天的,她出去干什么?串门打牌?不像。我隐隐觉得母亲是去办一件大事的——红胭脂盒,蓝缎子袄,是明证。想着想着,我睡着了。
是一阵难受的“叽里咕噜”声把我弄醒的。我吸吸鼻子,忽闻到一股饭香味儿,我一骨碌坐起来。这时窗外还黑着,屋里却是亮韵,红红的炉火。母亲正坐在灶前,端着一个过去父亲才用的大海碗,埋着头“呼啦呼啦”吃什么,看不见脸子。吃饭出声,素来是母亲忌讳的,但此时她那副眼不是眼,鼻子不像鼻子,都在发出怪声音的模样,真让人看了振奋。蓝缎子夹袄幽幽的光,一闪一闪,叫人觉得那衣服里藏着一种诡谲的东西。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咳嗽了一声,母亲手中的海碗猛地落到地上。我看见锅里沸腾着玉米糊糊,桌子上还有小半袋面粉。我问:“从哪儿搞来的?”
母亲瞪了我一眼,没说话。不是她不想说,是这个时候窗外突然划过一个刺耳的声响:“砰——”短促而有力。
接着又是一声。
接着是一片。
我准备开门去看。母亲起身给了我一脚,说:“你不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