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中毒-天堂河

第三十章中毒

又出事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连队就传得沸沸扬扬了。我这才知道,北京渣滓们那天没有借上粮后,在莫斯科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冲到刘家。刘满富不在家,大满二满就放出阿黄去咬,结果咬伤了一个叫老鞭的北京渣滓。老鞭说:“打死这狗仗人势的东西!”于是群情激昂,一顿乱棒,大黄一命呜呼。刘满富回到家后,当即要关押莫斯科等人,北京渣滓们就集体罢工。无奈,刘满富肉肉的肿眼泡一眯,笑着说:“同志们,先下地去!等再换回粮食,一定分给大家!”

这里所说的“下地”,其实不是到地里,而是到胡杨林去伐木。

伐了木头,运出去换粮食,这是刘满富一贯的策略。北京渣滓们当然不是傻瓜,他们已连连被刘满富骗过数回,现在刘满富调拨给他们的只是一些发青发芽的土豆,大伙吃了不是拉就是吐。因而刘满富的再次拒绝,无疑给自己埋下了一根导火索。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一片死寂。革命群众吃了刚借到的粮食后睡得又香又沉,哪里想到还有一些不安稳的饥饿的肚皮在酝酿着一场谋反呢?当三声布谷鸟的叫声响起后,莫斯科和北京渣滓们人人拿着麻袋家什等,向连队粮库进军。他们根本不相信司务长粮食分完了的鬼话。看守粮库的警卫发现后紧急报告给刘满富,刘满富立刻派民兵去镇压。这些民兵都背着真家伙,午夜出击,乌亮的钢枪让他们顿时有了一种保卫国家财产不受侵犯的神圣感。他们痛恨北京渣滓的强盗作风,他们不能容忍这帮人为非作歹。于是,他们喊话:“渣滓们,快快出来!把粮食放到原处!举起手,否则就开枪啦!”北京渣滓们起先是慌乱无措的,是做贼心虚的,可当他们被乌黑的枪口逼出了一层冷汗时,他们忽然觉得很好玩,像似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他们不能那么轻易地被对方捉住,他们或者是藏,或者是跑,总之,不能被抓住。在这场游戏中,有一名渣滓被我民兵当场击毙,五名被打伤……

粮库外一片血泊。据说那个疯了老婆的北京渣滓三仙姑,扛着半袋面在距离家几米远的地方,被击中。这家伙倒在地上后,竟然还捧了一把被血染红的面粉,往嘴里塞。目击者说,他至少吃了一碗生白面,最后笑望自己的鲜血死去……

这些事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想一想那条通往粮库的小路,过去是多么亲切和温暖,一年四季都飘荡着亲爱的粮食的香味,现在竟然成了一条血路,令全场人民关注。不时有汽车带着一些首长模样的人从场部方向驶来,实地调查;戴着大檐帽的公安人员又是拍照,又是记录,表情严肃,警车“呜呜呜”的警笛一天响好几回。

连部里,热气腾腾,一片繁忙,整日都聚集着一帮上面的人。食堂又开了伙,为的是给他们做饭。据说这帮上面的人一天两顿吃白面,想吃多少吃多少。刘满富跑前跑后陪着。这个暮春,一连真是热闹极了。‘一周后,上面的人都回去了,说要上报,再解决。一个月后音信全无,刘满富继续做他的半个皇上。

这之后,连队每天都处于紧张的战备状态。走在路上,每个人脚下都小心翼翼怕踩死蚂蚁的样子,脸上是青灰泛黄的。人们都知道,渣滓队队长莫斯科因带头抢粮库被关进了地窖。夜晚,时不时有歌声从那里飘出,苍凉又动人。有时唱的是京剧《红灯记》李玉和的唱段。革命群众都说,唱得棒,跟电影里唱的一样。接着就有不少革命群众跟着和,有人跑到地窖口鼓励他说:“唱!大声唱!”刘满富这回的策略跟母亲一样,既不打,也不训,而是饿饭。

可莫斯科关了三天,三天里总有革命群众给他送吃送喝。

有一天天快黑时,母亲用她的花手帕包了两个玉米饼,对我说:“快送去,别让人看见。”自从有了那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后,我们家的日子好过起来。那些分上面粉的人家,不过饱上三天肚子,而我们家的东西一时半会儿是吃不完的。看看床下吧,南瓜、黄豆、瓜子……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儿弄来的?

母亲让我去给莫斯科送饼,我乐了。我想总算有个报答他的机会了,同时暗暗吃惊,这个上海小红宝对莫斯科真是一往情深呀。食堂后面的那口菜窖铁门锁得死死的,只有一个木头天窗有道宽缝。朝下看,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一股子腐臭味儿。我四下里瞅瞅没人,就用一根麻绳拴着饼子吊下去。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咚咚”两声,那个花手帕又塞了出来,饼子没动——不仅饼子没动,手帕里还多出好几个窝头来!我贴着天窗问:“你为什么不吃?”

莫斯科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不饿,谢谢你了!快把这些东西送到白老师那里去吧。”

白冰冰怎么会缺吃的?我想说,这是母亲送给你的,她不会同意你再送给那个女人,我也不同意。但我终于什么也没说,照办了。第二天,我发现那两个饼于被切成小块,煮在了我们的午饭里。.这些天,白冰冰变得跟从前不大一样了,可能是因为莫斯科的原因。她说话的声音低了很多,面黄肌瘦,两眼无光,有一天突然晕倒在讲台上。我们把她抬到连队医务室,卫生员号了号她的脉,说是饿的。我这才听说我们吃的粮食根本不是从刘满富那里借来的,而是她和莫斯科省下的口粮。老天爷!这怎么会呢?

第二天听说莫斯科被放出来了,我这个好事之徒又坐不住了,一溜儿小跑赶到白冰冰宿舍。恰好他俩在吃饭。这天中午我们吃的是稠玉米粥,白冰冰竟然在喝着能照得见人影的洗锅水!莫斯科夺过她的碗,让她吃一个窝头,她说什么也不肯吃。莫斯科当着我的面儿,就把那只碗摔到了地上,而后狼吞虎咽地大嚼起窝头来。若不是亲眼所见,难以想像文雅的莫斯科吃相竟是那般凶狠,眼里闪动着恶狼似的绿光……当莫斯科吞下第三个窝头,把手又伸向盆里不多的窝头时,白冰冰突然夺下了他手里的窝头!莫斯科顿时跳了起来,指着白冰冰说:“白冰冰,你知道我关在地窖里这几天在想什么吗?我一天劳动下来,累得贼死,却把粮食省出来,跟着你喝清水,我忍了!为了帮助你办学,我甚至跟着他们一块去偷粮食,被关了地窖,我也忍了!但今天我要告诉你,我再不想这么过下去了!天堂河的孩子不是我们的孩子,他们愿意上学就上,不愿上就当文盲,和我们无关!你没必要为了当这个代课教师,搭进自己的命!你以为你当了老师,就干干净净重新换了个人?你不过多领了两斤面,照样是渣滓!谁都知道是刘满富让你当的这个老师!……”

莫斯科最后这句话很伤人,白冰冰瞪着莫斯科,愣了一阵儿,突然泪水长流。她说:“是又怎么样?我不干净,你走吧!我不想连累你!你拿来的那些面粉就算我借你的,以后我会还给你!”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们吵架,既感到惊讶,又有一丝说不出的兴奋。

这个五月,天气奇热,却见不到太阳,整个天空都是浑沌沌的。

走出家门,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刺鼻的腥味儿,有什么东西逼近你,让你喘不上气来。走着走着,搞不清你脚下的路在什么地方早拐了弯儿,你走错路了。

地里的植物也显得很烦躁,一副无序的样子。麦穗儿没命地往上抽,拨开来,是瘪的。辣椒和西红柿早开花了,可开也白开,不坐果;黄瓜和葫芦像疯了似的,可着劲儿地窜,从张家窜到李家,又从李家窜到王家,害得几家人为一根拇指长的黄瓜打破脑袋。向日葵就更别提啦,一副不良少年的鬼样子,黄拉拉的,只长高,不长大,光天化日之下,就引得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吵个没完。一听那声音,全是母的。

望着这奇异的景色,连队的老职工都说:“咋回事!”刘满富也说:“咋回事!”母亲说:“咋回事!还能咋回事!你们不听梅老贵的,把胡杨都弄辰光了,这老天爷还能不生气吗?告诉你们,传说胡杨树是神,活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眼下胡杨都死了,天堂河还有好下场吗?老天爷有眼呐!”母亲只要有机会,就要为父亲抱不平。

刘满富一下慌了神。

终于,沙暴来了。一场接着一场。每一场沙暴过后,你去看,天堂河农场就有一些胡杨树被折断,有一片庄稼被连根拔起,天堂河的水就会少一些,裸出一圈长着小草的沙岸。几天后,周边的嫩草们就会枯黄死去。我们校园后面那块菜地本来长势还算不错,满心指望它给我们带来希望了,岂料它们也不可幸免地被沙暴摧毁。那天早晨我们赶到地里时,白冰冰跪在地头,满脸是泥。

这时,刘二满突然当了副班长。大家都明白,她不就是因为从家里带了几个糠萝卜、一棵干白菜,才当上官的吗?白冰冰巴结她爹,也巴结她。但无论是刘二满的糠萝卜,还是周革命从家里弄来的黄豆,都是杯水车薪,我们的小灶终于无法维持下去了。有一天,白冰冰问我,你知道哪儿能挖上甘草吗?我说知道,就是太远,在天堂河东岸那片胡杨林里。白冰冰说,七星子镇的胡倒正在收购甘草,当药材。

这时候我的虚荣心被调动起来。你刘二满靠几个萝卜就能当官,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我也是要求加入少先队的积极分子呢。然而我第一次偷家里的面粉就被梅兰发现了。梅兰告诉了母亲,母亲狠狠抽了我嘴巴,红着眼睛说:“你个吃里扒外的家伙,你知道这些东西来得多不容易吗?”

早晨没有的东西,晚上就有了,能有多不容易?

我不能把家里的东西偷到学校给大家吃,难道我还不能把外面的东西偷到学校来?想当官的欲望让我早忘了我发过的誓言。

第二天,天刚透点亮,我就爬起。远方的原野笼在雾中,深灰色的。我向那两片幸存的苜蓿地摸去。远远就发现一个令人振奋的情况,今天没有“红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被这个寂静的毫无威胁的黎明弄得忘乎所以,在瞪大双眼盯着黑绿色的地面时,在敛气屏声飞动双手撕扯着那些不再年轻的苜蓿时,平时灵敏的嗅觉整个丧失了。

我顺利地把一篮子苜蓿提到了白冰冰宿舍门前。奇怪,白冰冰的门锁着。这时,早来的同学正饿着肚子,一见这满筐绿油油的苜蓿,高兴坏了,都说现在就吃,现在就吃。我肚里有食,当然不饿,但我很理解他们迫切的心情。于是我指挥他们,你生火,他烧水,另一个回家拿调料。大家一哄而起,很听我的话。苜蓿洗净后,开水一烫,浇上酱油、醋和辣子,香喷喷!我那些眼露馋光的同学,每人一大碗,狼吞虎咽。有人吃完了,还问我能不能再吃一点,我说吃吧、吃吧。这天早晨,我又感到了自己的重要和大家对我的欢迎。

吃完,我们向教室走去。

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路上,有两个同学突然说肚子痛,接着就吐了。不一会儿,有更多的人“哎哟哎哟”喊起来,他们面色发青,嘴唇乌紫,有人一趟趟跑厕所,有人吐得昏天黑地只有大满、二满、周革命、梅兰和我,好好的。我们在家里都吃了早饭,我们没吃苜蓿。不久,家长们纷纷赶到学校,将孩子们送到医务室。连队医务室门前躺倒一地,到处是哭声叫声。我心里害怕极了。

这时,二满跳出来说,肯定是梅二转子偷的苜蓿有问题,责任在她!于是,一群家长蜂窝似的包围了我。如果不是白冰冰正巧背着一捆甘草回来,我想我会被他们撕成碎片。白冰冰一声断喝“你们放了她,都是我的责任”,人们的仇恨便像一锅滚沸的开水,一股脑儿泼向她……

那激烈的场面我无法面对,当几个婆娘撕扯着白冰冰哭骂不休时,我躲到了学校后面的沙枣林里。

天不知什么时候黑下来,周围静极了,我们低矮的教室笼罩在灰暗的天幕下。在沙枣树下睡醒一觉,我忽然想起母亲让我打煤油的事,家里的灯没油了。我起身去翻口袋,口袋里除了有两根苜蓿外,那五毛钱连影子都没有。老天爷呀,我怎么会把它丢了呢?

那可是我家半个月的灯油啊!我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沿操场左左右右找起来。这时,我母亲像一匹小马尥着蹶子跑来,她说:“呀,你还没被毒死啊,看不见天黑了吗?”长嘴梅兰肯定把什么都告诉她了。

我望望天,是黑了,该点灯了。

母亲说:“你打的煤油呢?”

我知道瞒不过去了,就说:“钱丢了。”

母亲笑了一下,说:“丢了?你以为我跟你们学校那帮人一样傻吗?啥东西都吃?啥话都信?”说罢,美腿一抬,飞来一脚。她说:“你是不是把钱买了吃的了你?你这个馋嘴,你这个小害人精!

你怎么就没被毒死呢!“母亲在我屁股上又踹了几脚。我明显地感到,母亲的脚较前一时期有了力度。母亲胖了。从来感觉不到痛的我感觉到痛了,我”啊啊“地大叫起来,那叫声像似要把心从嗓子眼里扯出来!

“住手!”有一个声音在耳畔炸响。母亲飞出的美腿尴尬地停在了半空。天哪,是白冰冰,她像一个女鬼立在教室门槛上,披头散发,面目青蓝。她怎么没回去呢?

母亲看清是白冰冰,发出一声上海滩小红宝的浪笑。她跳到她跟前,用尖尖细细的手指戳过去,说:“哟,这半夜三更的,怎么躲在这里?莫斯科不要你了,哭鼻子呢,是不?”

白冰冰瞪着母亲说:“你想干什么?”

母亲拍了一下鼓鼓的胸,冷笑道:“干什么?我来告诉你,让你知道你是谁!一个渣滓!一个破鞋!别以为当了两天半老师,就又忘乎所以,勾引男人,腐蚀孩子。你支使我家小赤佬偷苜蓿这件事没完,我饶不了你这条蛇!”母亲骂完,吐了一口唾沫,走了。

我被白冰冰带回宿舍。她帮我擦干净腿上的伤痕,问:“疼吗?”我望着她乱蓬蓬的头发和一脸的灰尘,摇摇头。

她把自己小油灯里的油倒进一只空瓶,递给我,说:“回去吧。”

我张了张口,叫了一声“白老师”。她愣住了。

在这之前,我是从不叫她老师的。现在我叫了,我含着泪在叫,心里流着血在叫,我觉得她是那么好,好的像我的亲妈一样。

我哭着说,白老师,对不起,都是我害的你。白冰冰摇摇头,摸着我的脸,说,你是想为大家做件好事,对吗?

白冰冰将我送上回家的小路,看到我不安的样子,她笑了一下,说:“别怕,有我呢,你妈再打你,告诉老师。”我忍不住又哭了。

我提着煤油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看见她还站在那里。灰暗的天幕衬着她瘦长的影子,在风中颤动。啊,一个无星五月的晚上。

刘满富派了牛车,把我那些倒霉的同学及时送往场部卫生队抢救。一天一夜后,没事了。连队又平静了。当又一个崭新的早晨如期来临时,我就像做了一场噩梦,眼睛里残留着惊悸。现在梦醒了,我才闻到自己手上渗出来的淡淡的农药味。我那些同学是吃了打了农药的苜蓿而遭遇这场灾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