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告别处女
都说我把大满的右眼打瞎了。
我说:“不是我!是梅兰打的!”
梅兰说:“我是歪靶子,哪有那么准?再说弹弓在你手里!”
二满说:“梅兰一直跟我在放麦粒,我作证!”
大满说:“我看得清清白白,就是那个黄毛杂种二转子!”
如果说别人的话不作数,大满的话能有假吗?
我无言以对。我的腿软得快站不住了,好像有一股股浪潮在拼命拍打我那即将崩溃的躯体的岸。
母亲第一个发现了问题,惊得大叫:“血!”
顺着母亲的视线,我看见有一股鲜红的血正流到我的脚踝上。
天哪,谁的血?我问。母亲见我还在愣着,三下两下就扒下我的裤子。母亲拎着我的裤子,说:“小小年龄怎么就有了这种事?还不快拿到河边去洗!”
我一抬头,脑子“嗡”地大了,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见院子里黑乎乎一片,是人,有大满二满,还有周革命吧,他们在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穿着裤衩的我像一头母狮嚎了起来,一头撞出好远那天,我蹲在正在融化的天堂河畔洗啊洗啊,河水冰冷刺骨,,我的手被搓得生疼。一股股的鲜红在河水中浸蔓了开去,带着我无言的忧伤。
父亲从羊圈回来了,两手空空,披着一件羊膻味儿的破皮袄。
母亲从褥子下取出刚发的工资,托人到七星子镇买了一瓶酒,一包点心,跟父亲一道登刘家的门。梅兰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一连几天,我不敢出门。我的肚子痛个没完,痛得我想大喊大叫,可是我不敢。母亲床头那点黄麻纸很快用完了,我只好找出一些旧账本,一些破布条。但似乎无济于事,那个血淋淋的看不见的伤口总在渗着血。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像一头即将被人宰割的母猪……、几天后,医院传出话来,大满的右眼保不住了。
父母再次上门。刘满富终于开了口,说瞎都瞎了,认错有何用?赔钱也白搭。我父母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时,据说刘满富拿出一纸请人拟好的东西,让父母看。父亲给母亲念了一遍后,母亲就在那页纸上歪歪扭扭写上了她的大名。刘满富没有收父母送的东西,母亲感恩不尽地又把它们提了回来。
那页纸究竟写着什么?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但那时我和梅兰谁也不清楚,大满和二满似乎也不大清楚。连队的人都很吃惊,刘满富怎么简简单单就把这么大的事了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本来我以为母亲起码要揍我个半死,外加饿饭三天。但奇怪的是,母亲这次既没打我骂我,也没让我饿饭,第二天还塞给我一块点心,连梅兰都没给一块。看到梅兰惴惴不安、做贼心虚地盯着我手上的点心,我对她诬陷我打瞎了大满眼睛这件事不再感到冤枉了。如果不是我硬把她拉上,能出这事吗?我甚至想,我心甘情愿地担当了这一切。我百感交集,泪流不止地跪倒在地,对母亲说:“我是小害人精,你们为什么不打我呀!”
母亲哭了,父亲扭过脸去。我就“噼里啪啦”痛痛快快地自己扇了自己一通耳光。.母亲走过来拉起我,说:“今天你13岁了。”
我对自己的生日是不记的,因为我从不过生日,不像梅兰,母亲刚给她煮了两个鸡蛋,她就在算计着下一个生日了。13岁跟12岁难道有什么区别吗?在我看来饿肚子的日子全是一样的。
我跑到门前的小菜园里,挖出那半拉破镜子,我要看看自己13岁了是个什么样子。细细照了一遍,发现额上除了生了几道皱纹外,跟过去没啥两样。还是一头小黄毛。
父亲要回羊圈去,母亲留他住下,说是给我过个生日。我简直不相信这话是从母亲嘴里说出的。可父亲说春天到了,要给母羊接羔。看起来父亲不再那么留恋家了,他十天半月不回家,回来一趟也不过待一会儿,劈完柴,挑好水,就又走了,根本不问我们怎么过的。
晚上,我喝了半碗煮煳的萝卜汤,母亲既没有给我煮鸡蛋,也没有别的表示。我想,母亲不过心血来潮说说罢了,家里一贫如洗,我干吗认真呢?我刚闯了那么大的祸,没有让我饿饭就算很不错了。我早早就上了床。
自从父亲离家后,母亲便叫梅兰到外屋跟我一起睡,两人盖一床被子。别看梅兰平日里话不多,可她是个典型的小霸王和自私鬼。晚上睡觉时,她一人把被子卷在身上,四仰八叉,占了大半个床,弄得我常常晾在外面,冻得瑟瑟发抖。半夜里我气得恨不能一脚把她踹下去,想想她是拣回来的命,也就罢了。最近几天,梅兰对我态度大有变化,首先她不再用她那双近视眼瞪我了,她跟我说话时,目光是躲闪的,声音也低低的,甚至有几分气短。再有,最明显的是她睡觉时不再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不顾别人了。如果是我先进被窝,那么她的腿一定会小心翼翼地移进被子,生怕碰了我,再不要说把自己的臭脚丫子直直地捅到我嘴上了。
她的谦让令我感到舒心,但两个人睡一条被子,又怎能避免不碰到一块儿呢?每次我不小心碰到她的身体,她都迅速避开。我们不再吵架了,我们也没了过去那种割也割不断的烦恼和亲密。
梅兰从前写了作文,总喜欢带点炫耀地念给我听,梅兰的作文写得非常有思想有深度,跟她这个人简直两回事,梅兰的一笔字写得更是漂亮。可现在梅兰再也不给我念她写的作文了,她几乎每天晚上都捧着一个蓝本本在小油灯写什么,眼睛离得近近的,背对着我,让我感到另一种辛酸。
她写什么呢?怎么永远写不完呢?
这个夜晚,天是那么的黑,母亲戴了顶父亲的羊皮帽,披了件破棉衣,一副男人装扮出了门。这么晚了,她要干什么?我想问,可转念一想,我不是自找骂吗?
半夜里睡得迷迷瞪瞪,突然有人推醒我说:“小赤佬!小赤佬!
……“我坐起身,还没看清母亲的脸,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肉香味!
咳,我这是在哪儿啊?我揉揉眼,脑子里还浮现着梦中的情景。梦中我站在天堂河畔,看到对岸笼着一团青白色的烟雾。我伸了伸鼻子,断定那是红烧肉的味道。果然,一大盆红烧肉正摆在地上冒热气。我想扑过去抓,可怎么也过不去,我急得大声说:“我要吃肉!”.一只黑黑的东西塞到我手里,“吃!”
这刺耳的声音是母亲的。黑暗中我发现手里举着一个鸡爪子,粗粗壮壮。我闻了闻,咬了一口,真香。又闻了闻,就着黑悄悄把它藏到一张报纸下面。我想存点私货。
外面刮着寒风,母亲没有点灯,还把小天窗堵得严严实实。母亲的这番神秘举动,没有让我想更多,倒是增加了一份吃的趣味。
这一夜,我们围着旺旺的炉火,吧嗒吧嗒、咯吱咯吱,将半锅鸡肉吃得一点不剩,连骨头都嚼碎了吞进肚里。若在平时,母亲是不会让我们这样放开吃的,她一定要先弄出一些给自己留着。
然后,在聚积着腥膻味、焦煳味以及我们的口臭和屁味儿的屋檐下,三个人睡着了,睡得那么沉。吃饱了肚子睡觉真是踏实又舒服,这种感觉很久都没有了。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只黑色的老母鸡在原野上连跑带飞,呱呱直叫。我从鸡腿上拴的那根红绳绳认出是周革命家最会生蛋的母鸡,也是多次窜到我家偷食吃的那只母鸡。我想,它被谁追得跑到这里来了呢?以至跑掉了一枚硕大的鸡蛋。鸡蛋骨碌碌滚了一路,碎成一摊……我走过去,准备去拣,突然有人重重地踩了我的手,我“哎哟”一声叫起来。
天就亮了。
一抹淡黄的熹微斜照床头。不是个好预兆。这个初春只要天气好,母亲总打发我去背柴,而且是一个人去。我不知道背那么多柴有什么用,有多少好饭可以做?果然,母亲站在我的床头说:“起来啦起来啦!吃了那么多肉,还不得给我背一大捆柴。”
我不情愿地穿好衣服,擦了把脸,把昨晚那只留下的黑鸡爪子包进报纸,拎起绳子就出了门。
一出门,我就想到了我的同桌周革命。这个骄傲的男孩儿,这个被母亲剜过无数眼的男孩儿,从未对我热情过。有时我想,你他妈别太忘恩负义,老子当初为了保护你的堂兄臭虫,不顾个人安危,你小子现在倒跟大满穿起连裆裤来了。但周革命很有人缘,他不像大满,靠打人征服人,他一天到晚说不上两句话,孩子们却硬是服他。我准备把这个鸡爪子送给他,说巴结吧,也不尽然。
主意已定,我就真奔周革命家。刚走到屋后,就看见他母亲四下张望着走来。这个一向整洁的女人今天披头散发,两眼发红,大冷天竟然趿着拖鞋,一副不正常的样子。她嘴里“咕咕咕”唤着,从这头跑到那头去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愣了几秒钟。如果我能再愣上几秒钟,或许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我是说,那几秒钟里,我该思考一些问题的,比如这个一向整洁的女人为何变得这样反常,比如她嘴里发出、的“咕咕咕”表示什么……可是,我只愣了几秒钟。我还自以为聪明,趁那女人走远之际,飞快地溜进她家,把那只黑色的鸡爪子放到周革命的床头。
睡眼惺忪的周革命闻了一下,难得一笑:“真香!”
我丢给他一个称得上媚的笑,跑了。
不久,那件可怕的事情就发生了。那时,我正走在通往天堂河的路上,我正琢磨着天堂河岸那些胡杨、白杨们什么时候发芽,忽听到远远的地方传来一片杂乱的声音。那声音又尖又细,似一面利刃不断地在安详的天空划开一道又一道口子,顺着那些口子,涌出一股股血来,“哗哗”地向天堂河倾泻,向我头上倾泻……
我吓得往回跑,那血口子就一路张着嘴往我身上滴血。
果然出事了。母亲躺在门前污水冻的冰面上一动不动,死了八百年似的。她一身的土,头发蓬乱,脸上画着许多鲜红的道道,就像平时我们用毛笔有意在哪个同学脸上画的红印子那样。周围有很多人,他们正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母亲。这场景让我联想起当年遭母亲侮辱的美女蛇。我看见了二满和眼睛上蒙着纱布的大满,没有梅兰。我跑过去,问怎么了?二满说:“你妈被周革命他妈修理了!”
我说:“凭什么!”
二满指指门上,说:“瞧,证据!”
正是我送给周革命的那只黑爪子!现在它变得又干又小,像一只黑蜘蛛,在我家门楣的红线绳上荡秋千。我扑过去,把那狗日的鸡爪子拽下来,摔到地上。人群中有个人倏地溜走了,是周革命。
僵尸一样冰冷的母亲被我背回家去。似乎刚放到床上,母亲便活了过来。母亲一活过来我就糟了糕。先是耳朵被拧出两朵小红花,接着是让我的脑壳当鱼木敲——梆梆梆!昏昏痛痛的滋味中,我想,我的脑壳还是脑壳吗?像他妈的半截砖头,难怪母亲要用它来撞墙。撞墙不过瘾,母亲索性不撞了,来软的。当我那根老黄瓜似的细脖子在她两手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时,我说:“我离死还有多远?”母亲笑着说:“不远啦,小害人精。”
死,就是现在这种滋味吗?半口气掖在肚子里,还有半口气憋在嗓子眼里。它们都想冲出去,可它们偏偏撞在了一起,谁也跑不出去。啊,半死不死是多么难受!我昨天才13岁,怎么就要死了?
我瞪大眼睛,竭力想把母亲看得清楚些,可母亲漂亮的脸却开始推远、模糊……
这时,一团暗灰色的影子卷了过来,它就像我在五月的戈壁滩上见过的那些龙卷风。它卷过来时,母亲一下倒在地上。我一下透过气来了,眼前清晰了。
我被梅兰救了。
但到了晚上,梅兰又不对头了。先是喊冷,接着发烧。一觉醒来,她指着灶上的锅,怒气冲冲向母亲喊:“看,饼子都烤煳了,还不快把锅端下来!”
实质上,冰锅冷灶。
中午,太阳当空,我家小菜园里那棵桃树把影子投到了墙上。
梅兰笑嘻嘻地用手去抓那个大黑影子,说:“鸡爪子!嘿嘿,鸡爪子,我要吃!……”
母亲扇了她一耳光,梅兰还是笑。母亲就抱住她,哭了。
本来我是打算好好恨一次梅兰的,但,现在我又不恨她了。
家里已断炊三天。母亲满面伤痕,卧床不起,日夜哼哼。梅兰成天趴在床头,不是玩那副破扑克牌,就是在她的蓝本本上写啊写啊,既不知道累,也不知道饿。我真盼着父亲回来。每天一早一晚,我都要跑到公路口望着远方发呆。大路上,除了积着厚厚一层尘土,什么也没有,甚至连一个完整的脚印也没有。两旁粗大的白杨还是硬硬的铅灰色,没有半星子绿。这不禁令我感伤。我多么盼望春天熊快点到来啊!春天来了,就有榆钱了、苜蓿了,好多好多吃的了。春天来了,我们就可以放风筝啦!
我站在公路口等父亲,等得孤独又绝望。看来父亲不会回来了,父亲开始厌烦这个家了。母亲和梅兰是病人,我想这个家就得靠我了。我牛高马大,我比别人胳膊长腿长,也比别人吃得多,可我能干什么呢?我真是蠢猪。
忽然远处传来狗吠声,是二满和周革命在遛狗。我盯着周革命远去的后背,心里说,周革命,你把我们家害苦了!
这时,一个影子晃过来,竟然是大满。他用独眼看我时,有一股冷冷的风吹过来。我右眼跳了跳,向后退去。他紧逼两步,一把抓住我!
我说:“你要干什么?”
他笑了一下,隆起的喉结发出“咕噜”一声:“我家有油饼!”
我没出息地咽了一口口水,胃里在轻轻蠕动。
“去我家吧,家里没人。”他说。
我躲开他那只坏眼,心里说:别去!可我的胃却说:干吗不去?
那就去吧。
刘家大院静悄悄的,大满带着我径直走进厨房。厨房里面黑乎乎的,有股子刺鼻的油腥味儿。我站定,四下寻找油饼。
大满摸着黑,从一个木柜里端出一个盆来,还是上次那个铝盆,不同的是,里面却只有两个红薯!我失望极了,提脚要走,这时我那没出息的胃又出来说话了,它说:干吗走?
那就不走吧。
大满捧着红薯走到我面前,一股甜香味儿冲鼻。“就吃这个吧。”他说。
我接过红薯。怕他再想干啥,我吸取上次的教训,赶紧撤。可跑到门边呆住了,门被拴死了。我拉了拉门,这时一条胳膊把门摁住。“想走?”大满的独眼瞪着我说,“你知、知道我的脾气,谁要惹了我,我一辈子不、不放过他!”“刷”,一把雪亮的小刀抽了出来,抖抖地,逼向我的脸!
我尖叫一声。我们厮打起来,大满到底是练过拳脚的,几个回合之后,我被压在地上。我们都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大满举着刀,寒光一闪,刀尖挑到我眼皮上。我说:“大满,不是我打瞎的你!”大满说:“是你打的!你恨我,我知道!今天我非剜、剜掉你的眼珠子,拿它喂狗不可!……”
只觉冰凉的一痛,我心里“咯噔”一声。我想,完啦。我带着死定的神情说:“剜掉吧,我谁都不想看见了,我要眼睛有什么用?我身上的一切都是多余的,统统把它们剜掉吧!……”我哭起来,哭声使我觉得胸腔被挤压得快要爆炸了。这种难受来自于那条日日夜夜捆绑着我,让我透不过气来的黑不溜秋的布带子,它在我胸部勒下的那两道紫红色的印子犹如车辙般深哪!
“当啷厂有什么东西落到地上,趴在我身上的大满不动了,独眼闪着幽光。忽然他把我紧紧抱住,手忙脚乱地摸起来。他”呼哧呼哧“,将一股热烘烘的气流吹向我的脸,我的脖子。我的头”嗡“
地响了一下,整个身子都软了。隐隐地,听到自己的骨头在发出吱吱咯咯的断裂声,一动不能动。有只手在扒我的裤子,有根细细硬硬的东西在那儿摩挲……
一阵钻心的痛,我叫起来。那个细细硬硬的东西没了。我坐起来,看见大满跪在地上,用他的独眼望着自己的手。
大满的右手食指上,流淌着鲜红的血……
我捧着两个红薯,一拐一拐回家去。下面痛得厉害,痛得让我想哭。可我没哭。我知道母亲和梅兰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她们眼下最需要吃东西。我忍着痛走进家。母亲见了红薯,扑下床来。
她跟梅兰一人一个,大吃起来。我坐在床沿上看着她们,胃里又在响动了。
夜里,我痛得睡不着觉,起来。舀了半盆水,走进小菜园。月光苍白,夜风冰冷,在“哗啦啦”的水声中,我像父亲从前那样用手捂着那个受伤的地方,久久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