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初潮-天堂河

第二十五章初潮

我的做法果然英明。

家里就要断炊了。仅有的一点面粉上次全被我亲爱的父母在“战争”中损耗了大半,我和梅兰每人每天只能吃到一碗玉米面糊糊,那还是从地上扫起的面粉,黑乎乎的。母亲喝下一口就吐了,说这是人吃的东西吗?这个上海滩的女人最令我佩服的是,她是宁可饿死,也不肯吃脏东西。她咬咬牙,拿出家里最后一点钱,让我去小商店给她买吃的。但商店里根本就没吃的东西卖。奇怪,有了钱,怎么会买不上吃的呢?

母亲当然不相信,她盯住我的前胸,怀疑地问:“你那里藏得什么?”我说没藏什么。母亲一把扯开扣子,叫起来:“天哪,小小年龄就长这么大,怎么得了!”梅兰鄙夷地说:“就这样还不穿内衣,真不害臊!我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妹妹!”

梅兰的话对我刺激很大,我当场就跟她吵起来。我哭着质问母亲,为什么不把我当女孩看待,我要穿裤衩内衣!母亲似乎第一次正眼看我,眼里带着恼怒和惊讶,她抓过一床被子,从烂了洞的被里子上“刷”地扯下一条布,说:“过来。”我过去了,她和梅兰一人一头,将那黑不溜秋的布片一层层地缠到我胸前。一阵被挤压的疼痛之后,胸前平了下去。接着,母亲扔给我一条补着补丁的红花裤衩。晚上,我把母亲的裤衩套上,宽大得能钻进一只猫去。

这裤衩穿了没几天,我又出了问题。真奇怪,就像雨后破土而出的麦苗,我下面长出一些“头发”,比头发还黄还卷还硬,一副势不可挡的样子。我惊恐万分地想,幸亏母亲没看见,看见了会怎样呢?难道也会像剪我的头发那样,把它们全部消灭干净?

我开始躲着梅兰擦澡。

如果多长了两个包包和一把子“头发”也就罢了,问题是我变得愈加能吃了。原来顶多喝两碗玉米糊糊,现在喝下三碗都觉得肚子是空的。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肚子咕噜咕噜,难受极了。我想起那包埋在“鬼地”的宝贝了。晚上趁母亲和梅兰睡下后,我就蹑手蹑脚爬起,往“鬼地”跑。那些冰冷的、干硬的食物有一种特殊味道,腐烂中带着泥腥味儿。但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我躲在偷儿的坟包后,咯吱咯吱,一气能啃四个馍,噎得眼泪鼻涕一大把,但我是多么痛快啊!吃完,我把剩下的包好埋好,说一声“偷儿,替我看好了”,就喜洋洋地回家睡觉。只可惜,这包埋在地下的东西最后还是不见了。我沿着坟包一连挖地三天,几乎找遍了所有角落,都没找到。我终于相信,“鬼地”有鬼。

母亲也终于忍受不住饥饿了,决定去借面粉。那时很多人都在找刘满富借面粉,又都碰了壁,我母亲就拍拍胸脯说:“我去。”母亲始终觉得她在刘满富那里很有面子。但,也一样碰了壁。据说还被二满又瞎又瘫的娘骂了一顿。母亲一进门,二满她娘就抽动着大鼻子说:“一闻这骚烘烘的味儿,就知道是哪个了!”你说二满的瞎娘神不神。

这之后,母亲就整日整夜靠在床头,睡了醒,醒了睡,整整抽了两包烟,牙花子肿得老高。那光景既凄惨又揪心。可以想像,我母亲是多么气愤啊!

梅兰不亏是母亲喜爱的女儿,她偷了我的木梳跟二满换了半个白面馒头,用一张旧报纸包回家来。母亲三口两口就下肚了,吃毕,她不甘心地舔着嘴角的白沫对梅兰说:“把我的胭脂盒拿来。”

母亲给梅兰涂了一个红脸蛋。‘这可是我一直向往的事情——从记事起,我和梅兰就开始注’意到母亲那个不让人碰的漂亮的胭脂盒了。我对梅兰用我的木梳换来这么大的好处忿忿不平。我想如果我能给母亲弄来好吃的东‘西,她会不会也给我涂红脸蛋呢?即使不给我涂也没关系,父亲不在家了,只要她能待我好点,也值。可我拿什么去讨好她呢?

我又站在了那座黄土坡上。这次最先跳人眼帘的是两个烟囱。一个是周革命家细细长长的砖头烟囱,另一个是二满家高高大大的铁皮烟囱。二满家当然不会缺吃的,我若开口,她一定会装作又大方又同情的样子,可在心里就会嘲笑我下贱。周革命与我同桌时,曾送给过我半块橡皮,可自从被大满他们拉拢过去后,就对我冷了。加上不久前母亲同周革命的母亲吵了一架,他干脆不理我了。那次吵架的起因是,周家的黑母鸡叨脏了我家刚盛好的一碗莱糊糊,母亲操起棍棒打人家的鸡,说狗仗人势,并端着碗上门让人家赔。那个监狱警官的老婆膀大腰圆,气势非凡,对母亲说:“臭婊子!你从大上海跑到新疆搞杂种!还厉害!”

好一支毒箭,母亲一下就被射倒了,连哭都忘了。

母亲自此恨死周家了,只是看见周革命,她会剜他一眼,冲着天“呸”一口。‘看来我只有厚着脸皮求大满了。

我选择了刘满富父女不在家的时间,去找大满。扔下一只死老鼠后,那条叫阿黄的老母狗就像电影上一些得了好处的国民党哨兵那样,看看我,一抬下巴,放我进去了。

大满穿着大花裤衩,光着肉鼓鼓的肚子正在睡觉。正在睡觉的大满脖子上挂着那块明晃晃的怀表。见我来,这个坏家伙“呼”

地爬起,又惊又喜地说:“你来啦?”

我说:“我来啦。”

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又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我闻到一股油腻腻的令人作呕的味儿。我想起两年前他送给我的半只血淋淋的耳朵,想起他曾经说过要娶我的话,不知怎么,心里突然有些难受。时过境迁,如今我们成了敌人。

我说:“真臭。”

他白了我一眼,说:“臭?哼,告、告诉你吧,我整整吃了三、三个油饼!三个!”他伸出了三个手指。

三个油饼!天哪,我一年也未必能吃到这么多!一时间我说不出话来,贪馋、激动和兴奋统统都挤在嗓子眼里。

“能给、给我一个吗?”半晌,我听到自己颤颤的小小的声音。

说这话的女孩突然觉得脑袋重了许多,抬也抬不起来。

大满“嘿嘿”一笑,不说话,光着脚丫子到外面去了。不一会儿,有一股油香味儿飘了进来,大满端着半铝盆油饼爽快地说:“吃吧!”

大满说这话时,肚脐一鼓一鼓,紧贴着盆子边。我两眼一下热了,热得想要流泪,是因为突然看见这么多这么多金黄黄的油饼?

还是因为这个不良少年突然又对我好起来?

我说:“谢谢了,大满。”走过去,抖抖地把手伸进盆里,去拿那个最大最黄的油饼。

突然,大满摁住了我的手。他说:“别、别急,天堂之花。”他的眼瞟向我胸前,一眼,又一眼。他说:“你让我摸、摸摸,我保、保证让你吃……”“摸什么?”我还在望着铝盆里的油饼。呀,香香的油饼。

大满的胖手抓过来,我那里刺痛了一下!我慌忙扭过身去,大满从后面抱住了我。他说:“让我摸、摸一下,就一下……”

我抬起脚向后踹去,只听“哎哟”一声,手松开了。我拉开门,狂奔出去。这时,身后传来阿黄的狂吠……

我流着眼泪来到田野,心里装满了一种被侮辱感。大满已不再是从前的大满了。田野里一片黯淡,天是铅灰色的,地是黄褐色的,那些白杨树一动不动僵立着,是一柄柄银灰色的剑。虽然春天已来临,可哪里有春的气息呢?哪里有蘑菇、苜蓿或者其它野菜供我采摘呢?远方的天堂河那迟迟不肯融化的沉默,让人压抑而绝望。我踢腾着地上的积雪,目光瞄向麦草垛下那些饥饿的麻雀。

经过漫长的一个冬季的苦苦寻觅,这里可供它们吃的东西的确不多了,但它们依然每天早出晚归在这里用功,又愚蠢又让人感动。

回到家,我把梅兰叫到一旁。本来我想同她说说关于大满的事,但想了想,这个长嘴只会传到母亲那里,别无好处。于是我对她说,牛圈里有很多麻雀,我们去打麻雀吧。用土块扣麻雀我总是失败,不是砖头倒了,麻雀跑了,就是扣子下的麦粒一粒不剩,砖头却支得好好的。望着那些在天边飞来飞去洋洋得意的狡猾的家伙,你只好感叹自己运气不好。可我还有一绝活,打弹弓,当年叫偷儿的脸都开过花。我对梅兰说:“帮我借只弹弓吧。”梅兰在孩子中的威信比我高,连大满也会愿意给她借的,但梅兰摇摇头,说:“不!”梅兰对打弹弓一窍不通,她知道我打麻雀是为了讨好母亲,就不愿帮这个忙了。去年我们一起去捞鱼,那条大鱼明明是我捞的,可回到家,梅兰硬说是她捞的,这很不像诚实谦虚又胆小的好孩子梅兰干的事。可母亲偏信她的话,奖励了梅兰一枝钢笔。想到这些,我说:“打了麻雀算咱俩的,大的归你。”

梅兰想了想,就点了头。

第二天,她借了只弹弓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大满和二满。大满摇着脑袋若无其事地瞥了我一眼说:“我跟你们一块儿去!”说完,习惯性地晃了晃挂在胸前的怀表。这个十三点、王八蛋。

但借了人家的东西,难道你能不让人家去?去就去吧。何况二满还带了一口袋麦粒,可以作诱饵呢。

二月天,西北风呼呼的,吹到人脸上,一阵生疼后,是痒痒的滋味,说明春天要来了。我浑身觉得异常温暖,一颗心儿忽悠忽悠的,像风中柳枝,萌动着星星嫩芽,朝哪儿望哪儿舒服。这种感觉好久没有了。与此同时,有一种东西在体内一点点膨胀,小腹开始下坠,莫名的激奋正似股股灼热的流体,向我身体的山地平原奔涌我匍匐在雪地里,让我那忽悠悠的心儿放平,同时等候着麻雀上钩。之前梅兰和二满把麦粒先撒在砖头上。那些麻雀一个个真够精的,它们似乎闻到了麦香味儿,于是开始在半空中叽叽喳喳,互相传递着喜讯。有胆大的甚至擦着她们的头皮和肩膀直往砖头上栽。等梅兰和二满一离开,麻雀们便扶摇直下,旋风似的扑过去。实在是太多了,多得乱了眼,我一连几弹弓都没得手。接下来,让我生气的是大满开始捣乱了,常常麻雀一落,他就张开两条粗短的胳膊对它们说:“飞啊飞啊,有人要收拾你们啦!”于是那些麻雀变成了漫天树叶,在它们制造的暴风中起起落落,落落起起。

我恼了,撂下弹弓,说:“大满,你他妈的是人不?”

大满说:“不是人是啥?瞧,我有两张眼睛一只嘴……”

这个坏男孩!我笑了,嘲弄他道:“两张眼睛一只嘴!……”

“嘣!”地一声,一个响亮的声音从我耳边弹了出去!“哗!”又一个声音,这是我体内进发的声音。我转过身去,想寻找第一个声音的出处,却听到十米外大满的惨叫:“啊!”

接着,又是一声。

大满像中弹的狗熊重重地倒在地上。

在我身边,梅兰定定地站着。那只枣木弹弓落在麦草上,黑色的皮筋颤颤悠悠。我拣起来,皮筋热热的,在一下一下地跳。

就像我的心那样无助地跳着。

“哗啦!”凝冻在我体内多年的海潮融化、决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