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谁是亲爹-天堂河

第二十四章谁是亲爹

元宵节那天,父亲打起行李到遥远的冬窝子去了。

谁叫他那么小气呢?父亲保住了皮靴子,没保住自己。我想跟他这么说,但父亲最近十分恨我。

连队年前新买了一批母羊。有一只母羊产下羊羔就死了。看管羊的是一对北京渣滓夫妇,一个叫三仙姑,一个叫黄世仁。那女的恰巧同母羊一起生产,是个儿子。本来是件喜事:但死了母羊叫黄世仁与北京渣滓极度不安。她怕连队追究丈夫的责任,于是,竟把儿子撂到一边挨饿,挤了自己的奶水,去喂羊羔。结果,羊羔羔救活了,她的儿子却病饿交加,最后死了……

对于这件事,人们议论纷纷。许多革命群众都骂那女人是“傻B”,可刘满富却一个劲儿表扬她,并在大会上奖励给她五斤玉米面。那天,当黄世仁走上主席台,接过那包玉米面时,突然大笑起来……以后,黄世仁整日抱着那只小羊羔亲来亲去叫“儿子”,最后,将它掐死在了自己怀里……

于是,这对北京渣滓夫妇被调离了岗位,父亲去管羊圈了。

母亲一直不想让父亲到那么远的地方工作,但现在她已无能为力。刘满富严肃地对父亲说:“你是个老同志,是个有错误的老同志,我们这么做是在挽救你。”

父亲走的那天早晨,母亲又跟他打了一架。平日里打架父亲总是欠勇敢,母亲一开战,父亲就举白旗。这令爱好战争的母亲感到十分的没趣,对自己轻而易举就获取的胜利毫无兴致。这回可不啦,这一仗打得空前的激烈,两人表现都十分勇猛。先是母亲“嘿”了一声,凌空霹雳,飞起一脚,令父亲跛腿挂彩,坐了个屁股墩。接着是父亲匍匐向前,不屈不挠,在灶台上抓起油瓶,对着嘴儿猛灌一气,然后像投手榴弹那样投过去!虽然没有“轰隆”之气势,但那动人的“哗啦”之声也把人吓得够呛,何况那空油瓶正中母亲肩部,母亲稳稳地来了个嘴啃泥!

见我们家那半瓶清油被父亲喝得精光,母亲龇牙咧嘴忍着疼痛,大叫:“梅老鬼,你真有种!我就喜欢你这德性!”说罢,拎起木墩上那小半袋玉米面,扛到肩上,活脱脱一个女董存瑞!“同志们冲啊——”母亲高声嚷道。“嘭咚!”那“炸药包”飞了出去。父亲刁亏是老兵了,来了个迅速卧倒,“炸药包”便在他身边稀里哗啦,当面开花……父亲对自己刚才的机智显然很满意,他爬起来,抖着浑身的玉米面,就像抖掉一身硝烟似的,神气地说:“哼,国民党蒋介石的飞机大炮都打不倒我,你上海小红宝还想打败我……”说完,就像打了胜仗的解放军那样,雄赳赳气昂昂,开拔。

几分钟后,母亲换了双单鞋也出了门。当然还有我。不用说,你们也看出来了,在这场战争中,我一直是他们最忠实的观众,我那偷窥的爱好这时给我帮了大忙,它让我既有亲临现场之感,耳闻目睹了一切,又没有暴露目标,我隐蔽得够严实吧?我发现明的看人打架,不如暗中看人打架。窥视,趣中生趣。

在走到通往牛圈那条小路上时,父亲遭到了“国军”的袭击。

前面我曾介绍过,母亲是个飞毛腿。母亲虽然晚出去一步,却先父亲一步绕到一片小树林里。而我呢,则隐蔽在麦草垛旁边的芦苇丛中。当我的父亲走了几步,拿出小烟袋准备卷烟时,母亲像一条老狼那样从后面扑上去,把父亲的后脖子掐住了。母亲带点欣赏的口吻笑着说:“你他妈的敢打我了,长进了啊,软蛋!”

父亲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说罢,一使劲,将母亲的胳膊扭住了。母亲哪是吃亏的角儿,胳膊派不上用场,还有腿嘛,那两条肥美的长腿历来是她最宝贵的战斗武器,此时它们像一把叉子向父亲扎了过去……我的军人父亲早有防备,猴子般机敏地一跳就闪开了。当母亲再次叉着两腿踢腾时,父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了母亲的裤档。父亲把母亲压在身下,母亲挣扎着,“嗷嗷”大叫。我父亲伸过一张老脸,幽默地说:“你打呀!打呀!小红宝?”.母亲怒目圆睁,“呸”了一口父亲,气势却明显削弱下来。渐渐地,她不再挣扎了,由“嗷嗷”大叫变成了轻轻呻吟……父亲被这声音弄得一下放松了警惕,母亲乘机抽出一只手,向父亲的裆部抓去。父亲的大手像一把老虎钳夹住了那只小手!.母亲两眼迷蒙,喝醉了酒似的说:“再试试嘛……”

父亲刚才满面通红的激奋瞬间消失,他的脸变得又乌又灰,即使隔着些距离,我也看出了他的沮丧。他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母亲的两只手,生怕它们干什么。母亲哭了,几近哀求地说:“再试试,好吗?”

父亲还是不说话,甚至闭上了眼睛,就像一个老打败仗的司令官在思考着是不是该拉出队伍“再试试”。究竟“试”什么,令父如此作难?

那一刻太漫长了,我急得几乎要跳出芦苇丛,大声对父亲说:“试试就试试呗!怕啥!”我真的很想看看他们“试”什么,怎么“试”。

父亲的沉默终于让母亲爆发了!随着父亲一声惨叫,我看见他像一颗弹子儿那样从母亲身上弹了出去!父亲被母亲大咬了一口。这时的父亲威风扫地,似一条被主人踹了一脚的狗,叫着,一瘸一拐地跑去。

母亲脆亮的嗓子在旷野上唱起:“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

她那副样子又可怜又滑稽,让人又同情又厌恶。

母亲走后,我在麦草垛旁站了一阵,回去。远远就看见豆腐坊的烟囱冒出一股长长的青烟。丁罗锅又开始磨豆腐了。但我想我们家恐怕再也吃不上豆腐了。回想起清香的豆腐味儿,我感到挺后悔。尤其不能理解的是,我原以为我那封信能使丁罗锅父女团圆,如果真是这样,即使父亲当了羊倌也算没白当。但不料丁罗锅回来后,小油菜花却没有回家。小油菜花一直住在二满家。难道她真的要同她爸一刀两断?

爱惹事生非的人通常都是好事之徒。看到那股子青烟,我就想我不能再闲下去了,得找点事干干。

我向二满家走去。远远看见大满二满他们在玩“抓特务”。我问小油菜花呢?二满说:“她亲爹要来了,她等着见面呢!”我奇怪极了,问:“啥亲爹?”二满说:“蠢猪!就是生她的那个爹!丁罗锅不是她亲爹!”天老爷,这怎么可能呢?在我看来,我们连队再也没有像丁罗锅那么亲的爹了,怎么能说他不是小油菜花的亲爹呢?

“还是我爸帮小油菜花找到的亲爹哩。”二满说。

这时,一辆马车从身边过去,停在了二满家门口。一个矮男人跳下车来搬东西,是两袋面粉,还有一只宰好的冻羊。我眼馋地凑上前去,二满捅了我一把,说:“看!小油菜花的亲爹!看,人家多富!”

那人像个乡下人,一身蓝卡叽布衣服,新崭崭,皱巴巴,扣顶白毡帽。矮男人见我过去,咧嘴笑笑。这一笑不要紧,我的心抽了一下,这家伙不正是多年前要收养我的胡倒吗?只不过此时的他,像挂了霜的歪茄子,老了一圈。他不是个光棍吗?怎么会是小油菜花的亲爹?!

我告诉二满一定搞错了,我甚至把连队人就小油菜花的身世曾经嚼过舌头的一些事情说给了二满。但二满梗着脖子说:“我爸说他是小油菜花的亲爹!我爸还能胡说吗?”

回到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说:“放屁!小油菜花的亲爹不可能是个外乡人,他就在咱一连!”

我吃了一惊,等着母亲说下去。但,母亲闭嘴了。

第二天再见到小油菜花时,小油菜花的眼神都变了。从前那里面充满黑色的忧伤和恐惧,现在变得空荡荡亮闪闪的。她甚至开始哈哈大笑了,露出一排跟我们一样的黄牙齿。原来她的牙多白呀,想必丁罗锅走后没人让她刷牙,她的牙就变黄了。她棉衣上那两个鼓鼓的兜尤其显眼,那里面装满糖果、杏干之类的好东西。

都是她亲爹带来的。看见这么多好吃的,我几乎忘了对那个矮男人的反感。我开始相信了,小油菜花的亲爹就是胡倒。如果不是这样,有钱有势的胡家干吗非认这么个残疾儿不可?我甚至挺遗憾,要是当初我留在胡家就好了,我怎么就冒不出这么个亲爹来呢?那些天,我们一群孩子整天围着小油菜花转,紧盯着她那两个鼓鼓的口袋,不知多羡慕,不知多嫉妒。二满也重又巴结起小油菜花来,一步不离地守着她,说她爸说了,让她看好小油菜花。

原来丁罗锅一直在找小油菜花,要让她回家。只要小油莱花一出来玩,丁罗锅不知怎么就知道了。他拖着一双破毡筒,背着他的小山,远远向我们颠来。可一到跟前,小油菜花就“转移”了。他问孩子们,看见丁丁了吗?看见丁丁了吗?大家都摇头。我更是远远地躲到一边了。

丁罗锅受不了了,终于找到刘满富,要求还他女儿。刘满富斜睨着丁罗锅,不紧不慢地说:“不中!”丁罗锅一下火了,摔了刘家的凳子,大声质问:“为什么?”刘满富笑了一下,说:“你应该清楚!”接着,他让那个乡下男人站出来,指给丁罗锅说:“瞧,孩子的亲爹找来了,过些天人家就要接女儿走。”

丁罗锅当场就瘫倒在地。

对于小油菜花突然间冒出个亲爹,连队人议论纷纷,都说小油菜花命好,虽是弱智,可亲爹是个有钱人。而一些北京渣滓就为丁罗锅抱不平。他们说,既然不是亲爹,丁罗锅当初干吗忍着打断脊梁骨的痛,要出来认这个孩子?现在孩子不认他了,白养一场。要真是他的女儿,他现在怎会认了这个结局呢?

可是我想,他不认了这个结局又能怎样呢?我亲眼看到这世上最残酷最无奈的一场诀别。那是在二满家门口,丁罗锅扛着半布袋鼓鼓的东西说要见见小油菜花。二满学着她爹那副臭样子,堵在门口说:“小油菜花不在!被她亲爹接走啦!”说罢就将门关死。

丁罗锅不走,仍然站在那里,朝门缝里瞧。也许站了一个钟头,也许是两个钟头,总之,太阳都偏西了,将他瘦长的影子投到院角的栅栏上……当时我就在那角落里看一本小画书。画书是小油菜花的,带着股墨汁味儿。这气味儿太熟悉了,近三年来,我们就是在这股墨臭味里度过的。我们抄语录,写大字,背字典;我们挨教鞭,受惩罚……那墨臭味儿伴随着我们流泪,也伴随着我们长大。想一想,之前还有谁像丁罗锅那么费心吗?

我的心软了。我向二满家后窗走去,大声念起故事,不一会儿爱听故事的小油菜花就出来了。一见小油菜花,丁罗锅张开两臂扑上前,叫道:“丁丁!丁丁!”小油菜花看见丁罗锅,一脸惊慌,掉头要跑。我一把揪住了她。我说:“你爸要跟你说话!”

丁罗锅上前拉住女儿的手,蹲在于地上。他用一双忧戚的眼睛望着女儿说:“孩子,你为什么不理爸爸?是因为上回那件事吗?

梅小二同学不是已经给上面写了信认了错,证明不是爸爸撕的毛主席像嘛……“

小油菜花一下挣脱了丁罗锅,瞪着两只白眼,像从前背课文那样拖着长腔说:“我不管这些!反正你不是我爸!你是北京渣滓!

我亲爹是七星子镇的胡倒,我亲爹家有马牛羊和三间砖房,还有好多好多吃的东西。我亲爹还说要送我到镇上最好的学校念书,要花一大笔钱治好我的腿……“

“好!好!”丁罗锅点着头,脸上漾着笑,眼里含着泪。他颤颤巍巍从女儿的头抚摸到她的脸,一只手最后落到她的残腿上。他还像从前那样,习惯性地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手帕,要给小油菜花擦鼻涕,被小油菜花挡到了一边。

小油菜花叨叨叨地说完这一切,就急着要走了。丁罗锅突然拎起身边那只鼓鼓的布袋说:“丁丁,把这个留下,以后也许你会用的着。”

小油菜花用脚蹬了一下布袋子,说:“啥硬不拉叽的!我不要你的东西!我亲爹说啦,我家啥也不缺!”说罢,一摇一晃地跑了。

丁罗锅的视线模糊在女儿消失的背影中。眼神是那样苍老黯淡,满是哀伤。我受不了这目光,慌忙要跑掉,只听他说:“谢谢你,梅小二同学。”说完他把那个布袋重又扛到背上,弯着腰走了。

那布袋里装的是啥宝贝?我竭力猜想,但猜不出。

直到几天后小油菜花离开的那个早晨,我才知道布袋里装的是什么了。

那是一个寒冷而奇特的早晨,一起床就看见天幕上挂着一缕缕红得耀眼酷似夏日的那种霞光。可张开嘴猛吸一口气,嗓子眼却像扎进了冰刀,寒冽生疼。如此火红的太阳,怎会如此地冰冷?

一大早,外面便熙熙攘攘起来。一帮革命群众热火朝天地从马车上往下卸玉米。近一年来,场里粮食奇缺,总不能按时给下面发口粮,各连队只好自己找门路了。我们一连的救命恩人是七星子镇的胡倒——小油菜花的亲爹。五牛车木料换一马车玉米,有人说太不划算。可大多数人说,管它多少木料呢,只要能换来吃的就成!如果不是刘满富,再加上小油菜花这层关系,人家凭啥帮你换粮食?想一想,新生一连的人就该感谢胡倒。

该卸的卸了,该装的装好后,刘满富吩咐大家排成两列,站在公路口迎接那个特殊时刻。

当一辆拉着红篷布的马车隐约出现在烟尘中时,喧闹的锣鼓声立刻响成一片。接着就看见戴着白毡帽的胡倒,还有他两个堂兄弟。马是高头大马,纯一色的黑,缎子似的,亮得晃眼。马脖子上挂着铜铃红穗,叮叮当当,把个寂寞的清晨搅得七零八碎。

这时,刘家紧闭的大门“吱”地开了,刘满富带着小油菜花出来。今天的小油菜花整个变了模样儿,若不是那一脸傻笑,我敢说你根本认不出是她。傻笑的小油菜花一身绿裤红袄,脚蹬白色羊绒短靴。被剪短的头发上扎着大红绸带,两只耳朵支棱着,被映得通红。不知是因为她的穿戴,还是因为她的傻笑,看起来她像个新娘子。惟有她走路的样子没变,一条残腿在宽宽的裤管中摇晃她向我们招了招手,说:“我跟我亲爹走啦!”于是,她亲爹向刘满富殷勤地躬躬身,龇着一口黄牙干笑两声,将她抱上马车。人们敬畏地让出一条道来。锣鼓声再度响起,人们或麻木或羡慕,望着这个给他们送来一马车玉米的外乡人将小油菜花带走……

马车驶上公路,扬起漫天白雾。这时有人嘟哝:“丁罗锅呢?”

大家知道,如果丁罗锅在,就还有戏。那人话音刚落,就见一个锅腰男人扑向公路。正是丁罗锅。丁罗锅平素背着那座小山走起路来,沉甸甸,慢吞吞的,可此时他就像只凶恶的老乌鸦直扑马车。

他一手提着布袋,一手在空中挥舞:“丁——丁!丁——丁!”

小油菜花望着蓬头垢面追上去的父亲,毫无表情。丁罗锅向女儿伸出一只手,抓住车屁股使劲往上攀,但那个矮男人敏捷得很,一甩长鞭,“驾!”大黑马撒开四蹄向前奔去。丁罗锅重重地摔了下来。

打了几个滚儿。马车伴随着升起的尘雾,一眨眼就不见了。

几尺厚的灰尘淹没了丁罗锅,淹没了天堂河血红的早晨,但却没能淹没那只白布袋。当我们一群孩子跑过去继续看热闹时,只见地上撒着一片或整或零的馍头和饼子,有白面,也有玉米面的,黑不拉叽,干硬干硬,有的上面甚至还带着清晰的牙印。我认出来了,这些东西正是丁罗锅在一个夏天里向学生们剥削来的……

我和一群孩子拼命地抢拾起来,顾不上吹去上面的土。足足拣了四口袋。我把它们包进一块破布,在“鬼地”挖了个坑,统统埋了——埋在地下,该是最最安全的了。我这种经常饿肚子的人,不攒点东西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