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救小油菜花
果然,父亲一捋到底,不当干部了。
刘满富让他去羊圈上班。要知道,那个偏僻荒凉的地方该是北京渣滓待的,父亲好歹当过干部,怎么能干这种活儿呢?
母亲小时候在陕西老家放过羊,她知道放羊的苦,别看她平时对父亲又凶又狠,逮着机会就勾引男人,但,她不许别人整父亲。这个上海小红宝是护着父亲的。她跑到刘满富那里哭着说:“我替梅老贵去放羊!”刘满富一看母亲哭成了泪人儿,就罢了。
于是,父亲不当羊倌,当了信差。
信差其实就是收发。20多公里路,没有车坐,也没马骑,每天一趟,全靠两脚,得有一双好鞋才行。母亲从箱底翻出一双锃亮的皮靴,撂过去,对父亲说:“穿!
气死他们!“垂头丧气的父亲在母亲鼓励下,打起精神,换掉大眼瞪小眼的破棉鞋,蹬上崭新的皮靴。
这靴子是父亲在朝鲜战场打仗时获得的奖励。
母亲让父亲穿这双皮靴子其实是穿给连队人看的,因为连刘满富也没这么高级的皮靴子。可父亲说穿这么好的鞋跑路,让人心疼,母亲就骂他,说心疼也得穿。
这样,我父亲每天早晨在母亲的逼视下,蹬着锃亮的皮靴踏上尘土飞扬的公路,傍晚又格外气派地闪亮在天堂河的夕阳里。不久,我就发现父亲其实不是一直穿着这双皮靴,每次离开连队走到一个岔路口时,他就会把皮靴子脱,掉,从布袋里拿出他那双早已准备好的破棉鞋换上。回来时也一样。只是别人没看见罢了。
有了这双皮靴子,矮小的父亲一下高大了,连跛腿都不再显得僵硬。那“咚咚咚”的脚步老远就引得人们驻足观望。不久,大家都知道梅老贵这双皮靴子的光荣历史了。不久,人们把父亲撤职的事也似乎忘了,一见父亲,就热情地涌上前问“有我的信吗?有我的信吗”。父亲从落魄鬼变成最受欢迎的人,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那念过三年书的高学历终于发挥作用。父亲不仅替很多革命群众念信,还替他们写信。从前连队的革命群众都是悄悄找北京渣滓帮忙写信,有些不大放心,现在父亲放下了架子为他们服务,他们当然高兴。
有一天,刘满富喊父亲过去帮他写一封信。刘满富乜斜着父亲的脚,惊讶地说:“哟,这靴子真漂亮!多大码的?”父亲说了个号,刘满富说他正好穿这个码,说着就要试试。结果顺顺当当地穿上了。披着黄呢大衣、身材魁梧的刘满富一蹬上皮靴子,就更不一般。
站在一旁的我多嘴多舌地说:“棒!你穿上这靴子简直像场长!”
刘满富高兴坏了,亲切地来摸我的脸。他对父亲说:“听到你丫头的话了吗?
她说我穿上这双靴子像场长!看来,这靴子太适合我了!“
父亲嘴里说着“就是、就是”,却把手伸了过去。刘满富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
我感觉到,他看上那靴子了。
背着干粮和水,天天跑场部取信送信,虽说辛苦,但父亲的跛腿跑得很欢,尽职尽责。对每封来信他都要作登记。来信通常是革命群众的,北京渣滓的信极少,但偶尔也有。父亲每次拿回他们的信,总要像二满家的土狼狗那样,把鼻子贴上去嗅嗅。他已经被剥夺夜里“捉奸”的权力了,但警惕性仍然很高。有两次我发现他偷拆北京渣滓的信,看后又封上。他说,这帮人很复杂,谁敢说他们不会里应外合干坏事呢?
父亲的话有道理。但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把美女蛇的一封来信烧了。
一段时间以来,每天下午七点半左右吧,也就是我父亲从场部回来的时候,那个阴森森的女人就会准时出现在公路口的芦苇丛后。见父亲走来,她的眼比我的还亮。我是盼着父亲会突然从兜里捏出一粒糖,或一把沙枣(父亲最近心情好了,对我也多了一分和蔼),她呢,盼信。但父亲总是说,没你的信。父亲说话时眼睛看着一边,语气严肃。美女蛇便怅然离去。
有一天,父亲还是对美女蛇说,没你的信。晚上我搜他的挎包时,就发现他撒谎了。不仅撒谎,更可怕的是,他还偷拆了美女蛇的信!
那天夜里,他睡得很晚,不时往火炉里添柴。炉火通红,他拿着那封信皮上印着小花没有落款的信,对着炉火,左看右看,远看近看,上看下看,最后就撕开了。
他皱着眉头,看了很久,收起放好,上床躺下。不一会儿又爬起,从挎包里摸出那封信接着看。最后,烧了。
父亲为啥要烧了它?他看就看了,可凭啥烧人家的信?这是封什么信?谁写给美女蛇的?我的小脑瓜塞满无人解答的问题。
以后,我注意到美女蛇从路口的芦苇丛后面消失了。
这时,路口出现另一个人,小油菜花。自从丁罗锅被抓走后,小油菜花变得很怪。她每天背着丁罗锅给她缝的那只黄布新书包,在公路上走来走去,浑身散发着一股她爸过去那股臭豆腐味。
每次我不巧遇上她,她就盯着我傻笑。笑完了,她认真地说:“你说我爸咋那么傻?他明知毛主席(像)不能撕,他干吗撕了?他真是,活该!”说完,又一笑。
那笑像一条蛇似的,一直凉凉地游到我心底去,让我胆战心惊。我拔腿就跑。
后来有一天,我发现地上写着很多字。“毛主席万岁”,“共产党好”,跟丁罗锅一模一样的字体,方方正正,漂漂亮亮。我望着她皴裂冻红沾着泥土的手指,说:“你老站在这里干吗?”问完这句话,我就觉得挺废话,她肯定还惦着她爸。
那她干吗要跟丁罗锅一刀两断呢?小油菜花这一段经常混在北京渣滓那里,偶尔被叫到二满家吃顿饭。刘满富是个心肠冷硬的家伙,丁罗锅出事后,他能出来关照小油菜花,实在难得。连队人都说他这回发了慈悲,只有父亲摇着秃脑袋说,帮丁罗锅是他,斗丁罗锅还是他,天晓得咋回事!
这天,二满来喊我玩“抓特务”,我说把小油菜花也叫上吧。二满说,那傻B见谁都不理,丁罗锅要坐牢了。我心里“咯噔”一声。
我跑到公路边,果然小油菜花又站在那儿。尘土将昨日写的字湮没了,小油菜花又用指头写下新的诗行:“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我说:“我知道你在等谁。”
小油菜花把手上的土往宽大的裤腿上抹抹,嘴角抽动了一下,没说话。
我说:“难道你是聋子吗?”
她还是不说话。停了一会儿,才小声说:“他们说,我爸要坐牢了……”说罢摇摇晃晃站起来,“呜呜”地哭了。
我说:“你哭吧!哭吧!反正你爸回不来了!”说完我大步走了。
背后“咚”的一声,我回头去看,小油菜花倒在地上。那条残腿支棱着,露出细细的半截惨白。脚歪歪的,小小的,就像几岁小孩的脚……天哪,太可怕啦!
晚上,母亲和梅兰睡了,父亲又对着炉火偷拆北京渣滓的信。
我怎么也睡不着,那只白白的歪歪的小脚令我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和辛酸。丁罗锅若是真坐了牢,小油菜花怎么办呢?想起我从前骗过她那么多画书,我忐忑不安。
我决定救小油菜花。怎么救她,我想了半晚上。起初我打算找场部那位小个子场长说说关于那张报纸的事,后来决定还是写信吧。要知道现在我不仅能看书了,丁罗锅还逼着我掌握了不少新词汇哩!看到父亲每天都能从场部带回几封信来,我真的好羡慕那些会写信的人。写信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啊,可我还从未写过一封信呢!夜里,我爬起来点着油灯开始写信。有个别字我不会写,只好画了图代替。我相信我把事情大致说清楚了,那就是丁罗锅被冤枉了,毛主席像不是他撕的,不能让他去坐牢。在信的末尾,我方方正正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又找了张牛皮纸,糊了个信封,写上“场部领导收”,把信装进去。
早晨,我起得很早,趁父亲不注意,把那封信悄悄塞进他的黄布挎包里。
信发出后,我就等着有人回信。想一想有一天我能突然接到一封小个子场长写给我的信,该是多么荣幸哪!盼信的心情是焦灼又甜蜜的,我像美女蛇那样,一到傍晚便来到路口等父亲。父亲一出现,我就问:“有我的信吗?”父亲奇怪地说:“唏,你个小赤佬,能有啥信!”
一连多日毫无声息,这令我有点失望,怎么就没我的信呢?
一天晚上,场部电影队来连队放电影,我和梅兰扛着凳子去占场子,突然一辆警车呼啸而来,停在了连部门口。
就在这天晚上,我和父亲来不及看电影,便被警车拉到了场部。长这么大,第一次坐小汽车,屁股底下一阵颠颠咚咚,那滋味别提有多美了。可看父亲,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笼罩了我……
没想到竟与我的信有关。一名老警察指着那个牛皮纸信封问:“这封信是你写的吗?”
我说:“是的。”
父亲看了信暴跳起来,两眼瞪着我说:“小二!你快告诉他们,这件事肯定弄错了!你连三年学都没上完,咋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字呢?不可能!”
我说:“是我写的,千真万确。你不相信,我现在再写一遍!我们班小油菜花的字比我写得还要好!”
父亲扑过来,揪起我向门外摔去……
我在派出所一连被审了两天。他们不断地问我,那张报纸你是从哪里搞的?我说是拿我爸的。他们问,是不是你爸让你把撕破的报纸放到丁罗锅椅子上的?我说,不是!他们说,你是个好孩子,如果你承认是你爸让你干的,我们就让你们回家!
就啥事也没了!我想了想,说,就算是我爸让我干的,能咋样!你们能判我爸?
我被人送回家。一进门,就发现不对。披头散发的母亲一脚把我踹出门去。她说:“你个害人精!你把梅老贵往火坑里推哪!
这个家没有你!你滚!滚得远远的!我再不想见到你!“
父亲还关在场部看守所,因为他死活不招,态度不老实。母亲一次次跑去要人,但人家不放。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母亲绾了譬子,搽了胭脂,换上那件蓝宝石缎子夹袄,出门了。母亲总是在一些重要时刻才穿这件衣服。
两天后,父亲回来了,瘦成了一根烧火棍,裤子落到半截。他摘掉头上的黄军帽,捋捋秃脑袋,对母亲说:“俅事没有,一场虚惊!
把我的皮靴子拿出来!我要拿信去!“
母亲说:“你才回来,急啥……”
父亲说:“咋能不急,场部肯定压了咱一连好多信!”
母亲支支吾吾说:“那靴子我、我送人了……”
我们都大吃一惊。父亲顿时淌了汗,急急地问:“送谁了?送谁了?”
母亲说送给刘满富了,如果不是他帮忙,你咋能出来?父亲眨巴着眼,呆了,突然甩过一耳光。
母亲捂着脸,傻了。
父亲到底还是把那双皮靴子要回来了。他让梅兰烧了水,洗了脸,又洗脚。而后穿上靴子,戴上帽子,背上黄布挎包,到场部取信。那“咚咚咚”格外响亮的脚步声一响起,就惊动了连队人。大满二满夹在大脚花子们中,对着公路口指指画画,表情怪异。父亲才不管他们说什么。那天他走得很急,步子迈得老大,头仰着老高,这样,他就没有注意一座向他移动而来的小山。那个背着小山的人不是别人,是丁罗锅。
丁罗锅被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