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条胳膊-天堂河

第二十二章一条胳膊

丁罗锅在一连游斗后,接着又拉到二连、三连、四连……我们场有十几个连队,“游斗”一圈起码得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我从早到晚恍惚不安,有时明明看到两个人在说话,耳畔却回响着此起彼伏的口号声。连队一日两次的上班钟声也总让我错认为是铿锵的锣鼓。晚上,蒙上脑袋,才能睡着。看起来,做了亏心事,就怕鬼敲门。

丁罗锅出事后,母亲的脸也瘦下来。最初每个月还可买两瓶罐头解馋,后来罐头买不到了,就吃豆腐。现在场里惟一的豆腐坊关门了,母亲再也吃不上豆腐了,别说豆腐,连粮食都不够吃了。

这让母亲觉得日子没法过了。

母亲说:“受不了了,我要杀鸡。”

一年前,母亲把家里的母鸡全宰了,只剩老芦花了。芦花公鸡至少有六岁,高大威武,毛色油亮,它的鸡冠红得耀眼,啼鸣声嘹亮得能划破天空——把所有人家的鸡叫都压得没了声息。母亲相当喜欢这老家伙,有时上厕所,远远见了它,打个手势,那家伙就欢跑过去,温驯地半卧到母亲脚前。这时母亲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或黄豆,它愉快地从她手上轻轻啄去,哼哼两声,撒娇似的又跑了去。

我很嫉妒这老家伙,它一天到晚乱压蛋,凭什么吃香喝辣?可母亲说了,它能让一群母鸡服服帖帖任它压,这叫本事。“它比你能,你行吗?”母亲这么质问父亲。父亲心虚地说:“比我能,比我能。”

有一年冬天,孩子们盛行踢毽子,大家不约而同看中了老芦花那身浓密的毛。但结果是,无论你使啥圈套,那老家伙也不靠近你。有人想捉它,反倒被它啄了。有人私下里说新生一连有“三件宝”——刘满富的狗、老梅家的鸡、丁罗锅的豆腐。也有人把“刘满富的狗”说成“刘满富的狗尿”,“老梅家的鸡”改成“老梅家的娼妓”。有意思。但这话不敢让刘满富知道。

这么宠爱公鸡,母亲干吗要杀了它呢?可如果不杀它,它早晚会被别人杀了。母亲说得对,就要过年了,偷鸡贼多起来。听到杀鸡,梅兰比我还高兴,她说:“要煮肉喽!要过年喽!”

贫穷的日子一往年节上靠,就变得急急忙忙,格外欢喜,空气里充溢着颤动不安的东西。走在路上,平日里忙碌的人们这时也有心停下步子,在路旁或屋檐下扯起天来,脸上都是笑的。连队里每到傍晚又响起高一声低一声的京剧,起先是北京渣滓唱,后来革命群众跟着唱,我父母也唱。唱着唱着,又唱到了一块儿。北京渣滓给革命群众教京剧,革命群众为北京渣滓送些吃的过去。一来二往,双方的身份全忘记了。这时,父亲提出春节搞一台京剧演唱会,他负责。被撤了“梅代理”的父亲一不管事就心里慌。刘满富一向看重宣传,这是给他脸上贴金嘛,所以很支持,很快借来乐器和服装。

我母亲这时迷上了京剧。每次莫斯科他们聚在连队那座黄土坡下表演,母亲都要去看。母亲甚至拜了莫斯科为师。她虚心好学,刻苦钻研,很快就能唱李铁梅了。我父亲也不甘落后,他其实跟母亲一样,天生就具有艺术细胞的。为了办好春节晚会,我父母那一阵儿天天傍晚去连部排练《红灯记》。父亲起先让莫斯科扮王连举,自己演李玉和,鸠山由胖乎乎的三仙姑演,李奶奶和李铁梅这两个角儿,让我母亲和美女蛇自己定。母亲自然是演李铁梅,美女蛇只好演李奶奶了。

母亲跟美女蛇是有仇的,父亲特别担心母亲闹事。可母亲识大局,表现不错,她不仅主动跟美女蛇搭腔,还热情地掏给人家一把瓜子。美女蛇浅浅一笑,说自己不吃那东西,表情顿时放松了不少。她俩从头到尾配合默契,在《听奶奶讲革命》那一段里,母亲还深情地扑到了美女蛇怀里。

父亲跟莫斯科就有些问题了。尽管父亲唱得很卖力,一心要表现李玉和的英雄气概,而莫斯科呢,则竭力突出叛徒王连举的卑鄙嘴脸,但不知咋的,二人一亮相,刚刚接了火,人群中便爆发出一片笑声。父亲被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时母亲说话了。母亲说:“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你不像李玉和!”父亲听了母亲的话,气呼呼的,梗着脖子说:“我咋不像李玉和,他李玉和是共产党员,难道我不是吗?”坐在下面看排练的刘满富笑成了歪歪嘴,他挥着胖手问笑个不停的革命群众:“大家说,谁像李玉和?”下面说:“莫斯科!”

于是莫斯科当了李玉和,父亲当王连举。父亲哭笑不得,说,他娘的,王连举就王连举吧。

这段时间,我们家一派莺歌燕舞的大好形势。父母不再吵架了,说话全是台词儿,极雅:很像一对投身艺术的好夫妻。我的日子也不错,挺充实。我们小孩子经常邀请北京渣滓一起做游戏,比如“捉迷藏”、“抓特务”等。当然他们总是当“特务”。那一阵我这个“老特务”终于光荣地当了“解放军”。

北京渣滓的脑子就是聪明,过去这里的人冬天打柴、运草、拉肥,全靠人力。现在他们用胡杨木板皮和大铁钉造了一些冰耙犁,冰耙犁低低的,可拉再重的东西,在冰河上都行走如飞。这是偷儿的发明,偷儿还给不少人家的孩子做了冰耙犁,让他们在漫长寂寞的冬日找到了快乐的理由。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偷儿了,有一天抓“特务”抓到最后,突然发现这“特务”竟是他,大惊。偷儿不知怎么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蜡黄,一头卷发耷拉在眼前。我注意了一下他的裆部,松垮垮的,不再有过去那种饱满了。我幼稚地想,那东西真的不在了。偷儿用脏兮兮少一根指头的手来拉我的手,说:“你好,孩子。”

别人不是叫我“梅二转子”、“黄毛杂种”,就是叫我“天堂之花”,只有偷儿叫我“孩子”。我想起大脚花子们说过的话:“梅家小二指不定就是偷儿弄出来的!一头的羊毛卷嘛!”偷儿和母亲是干过坏事,可要说他是我亲爹,我一百个不相信!所以我对偷儿叫我“孩子”相当反感。我甩开他那令人恶心的残手,说:“谁是孩子。”

他在我面前蹲下了,褐色的眼珠一动不动,紧紧盯着我的脸,嘴唇在颤。他看了我一会儿,放低声音说:“你知道你长得像谁吗?”

“我像谁管你屁事!”我没好气地说。

他笑笑,从上衣口袋摸出一把带木纹的梳子,说:“喜欢吗?我做的。”

我看了看,这梳子的确精致,光滑不说,那些木纹十分美丽。

不过我这头还需要梳吗?我冷冷地说:“我不留头发,要这玩意儿干吗?不要!”

偷儿看了看我的头,尴尬地收回梳子。他四下里瞅瞅,突然小声说‘:“你知道吗?孩子,梅老贵不是你亲爸!我才是你亲爸,叫我一声爸爸好吗?这儿没人听得见……”

我看了一眼他那头跟我很接近的褐色卷发,气愤极了。想起我曾经为他和母亲站岗,以及他在胡杨林里揍我的事,我说:“他就是我亲爸!你是臭北京渣滓!”说完,我往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抓过他手上那把木梳,跑了。这把木梳是可以跟二满换些吃的来的,我突然想到。

没想到我前脚到家,偷儿就拖着细腿跟进了门。我连忙躲起来,心想他准是来告状的。父亲不在家,哼着京剧准备烧水杀鸡的母亲一见偷儿,脸就变了,问,你来干什么。偷儿站在那里摇摇晃晃,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对母亲说,他在北京惟一的亲人奶奶病了,他想在年前回去,但没有路费。他在这里,没有谁愿意借钱给他,只有母亲了……

母亲“呸”了一口,瞪着他说:“告诉你,我和你没任何关系!明白吗?没关系!”

偷儿说:“怎么这么说?还记得咱们在木工房一起干活的时候吗……”.母亲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厉声道:“你胡扯什么!”

偷儿看了看我,说:“这孩子都长这么高了。”

我看了看母亲,母亲蔫了。愣了片刻,她突然冷笑起来,端起一盆水,“哗”地一声,泼到偷儿身上。在那哗啦啦的水声中,母亲大喊:“你滚!别再让我看到你!知道吗?你是个渣滓!”

偷儿顶着满头热水跑出门去。外面是多么冷啊!

母亲从地上拣起摔掉了瓷的脸盆,骂个不停。

我捏着那把木梳来到菜园。冷风吹着,我家那棵小桃树颤抖着光秃秃的身子在叹息,很像父亲梦中的叹息。

偷儿走了很久,母亲还坐在椅子上发呆。直到父亲回来,父亲望着灶上烧沸的水说:“水开了。”

母亲这才跳起来说:“呀,该杀鸡了!”

可拴在菜园里的芦花公鸡却不见了,留下半截红绳。

鸡被人偷了!

父亲瞪着母亲问:“谁来过?”

母亲看看我,眼神里全是担忧。我想我再不能装哑巴了,这只公鸡可是我们家今年过年的重场戏,怎么能说丢就丢呢?我大声说:“偷儿!”

父亲看看母亲,竟然笑了,说:“好啊!”说完拖着一腿子泥出去了。

母亲直直地走过来,两眼发黑。若在平时,我可能会低下头去,或移开目光,但今天,我勇敢地迎着她的视线。她瞪着我,我瞪着她。突然,她的头重重地垂下,一声叹息。

我感到一阵高兴。

当晚,偷儿被关进地窖。据说父亲特意派了两名平时与偷儿,有矛盾的北京渣滓,对他连夜进行审讯。偷儿矢口否认偷了老芦花,因而他挨了打。下半夜,天气骤变,北风呼呼,大雪飘飘,外面不时传来一阵阵猫叫般的声音,全连都听得到的,那是偷儿的叫。

母亲披衣起床,点亮了灯,在屋里走来走去。昏暗的小灯把她细长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鬼怪。

天亮时,父亲空着手回到家。看来,老芦花真的丢了。母亲心虚地将一碗玉米粥端到他跟前,父亲“吸溜吸溜”喝起来。我凑过去说:“没有肉怎么过年?”尽管我知道分了肉,我母亲也会不满意。

“是啊。”母亲小心翼翼地附和。

父亲不满地哼了一声,说:“连队那几头猪早都换粮食了,哪来的肉?”

我突然就想起一件事来,我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父亲发红的眼睛像挑过了的灯芯,猛地放亮,拍了一下我的头。噢,父亲的手这回不轻,父亲拍得越重,我越觉着亲切。父亲已经很久没有拍过我的头了。我得意地摇着光脑袋冲梅兰笑,梅兰撇撇嘴。要知道,梅兰这个人嫉妒心是很重的。

眨眼的工夫,年三十就到了。父亲他们的京剧演唱会安排在晚上,也就是年夜饭之后。我父母和莫斯科他们都试穿了借来的演出服,母亲穿上红袄绿裤,梳上一条大辫子后,漂亮得简直不是李铁梅了。当李铁梅的兴奋冲淡了失去老芦花的痛苦,她对父亲说:“算了,高高兴兴演戏吧,咱不吃肉了。”

但别人家可想过这没肉的年。家家户户都把门前的雪扫了,柴劈了,窗子擦了,挂上了美丽的年画;家家户户都燃起旺旺的炉—火,烧沸了一满锅的开水,小孩子们围着锅台快活地转圈圈儿。

就等着肉了。

没有肉怎么能算过年呢?

大食堂外排着长长的队。有人推车,有人提筐,还有人拎着麻袋,好像不是来分肉,而是来买瓜,真好笑。只有我端着盆。母亲这次还算不错,派了梅兰协助我工作。

据说昨天一个晚上,刘满富与父亲他们几名干部都在讨论我的那个方案。这令我无比自豪。刘满富对到天堂河炸鱼这件事持怀疑态度,可我父亲态度坚决。父亲被撤了梅代理后,一直有所不甘,他想通过演出、炸鱼这些事把自己重新树起来,恢复他从前一心为民的公仆形象。最后刘满富就说,你挑头吧。

父亲连夜组织了一支精锐小分队,并迅速备好了雷管、炸药等。这支小分队的成员大多是北京渣滓,父亲自作主张说,谁要表现积极,不仅评功,而且过年还奖励两斤白面。这可是莫大的鼓舞啊,一听说奖励白面,莫斯科他们都报了名,偷儿本来是要回北京的,因为没借上钱,回不成了,他连那身米黄色衣服换也没换,就跟着上天堂河了。

接下来,时间对一连每个人来说都变得漫长了。天知道我们排了多长时间队,只知道腿站木了,脚冻僵了。梅兰最后受不了了,说要上厕所,一去就没了影儿。大满二满也在场,他们没排队,穿着小皮袄窜来窜去地看热闹。大满手里拿块发红的木炭,不时点燃一个鞭炮,朝人群扔来,随着“啪”的一声响,人们发出一阵尖叫。最后一个鞭炮,眼见着是冲我的。我来不及躲开,那炮仗就“噼里啪啦”在我头上开花,大满开怀大笑。这个狭隘、残忍、报复心极强的家伙。

转眼间,天阴下来,下雪了。可是炸鱼小分队仍无踪影。我急了,就跑到那座黄土坡上翘望。呀,今天的炊烟好壮观哪!那些高的低的、胖的瘦的烟囱统统都在热烈地升腾。一股股,一缕缕,白的,蓝的,紫的,黄的,连绵不绝,很有底气。它们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呼应着,交融着,一起为苍白的雪天创造声音和彩色,酝酿激情与斗志。不像平时,或稀稀疏疏,有气无力,或霸气十足,独来独去;今天白烟因黑烟玷污了。自己而幽怨独行,明天紫烟又因蓝烟抢了它的道,而拦腰砍断。此刻所有烟儿都是和气的友爱的,上一年里结下的一切怨恨化为乌有。因为新的一年就要到来了。所有人家都拿出最好的柴火来烧。好柴火和坏柴火大有区别,好柴火烧出的烟儿是文明的、谦让的。没办法,就跟好人和坏人一样。

在我思索着炊烟时,不远处腾起又一片烟尘,伴随着“哒哒哒”

的声音。我大叫一声“来啦”,人们便欢呼雀跃,狂奔过去。这时一辆拖拉机开进连部,车厢两边站着两排穿着皮大衣的北京渣滓。

车停了,车上的北京渣滓却个个沉默着,面色铁青,不肯下车。没炸上鱼?有人议论。驾驶室的门开了,穿着皮大衣的父亲走下来,父亲的脸也是铁青着。这时,便有性急的人扒车去看,那人猛跌下来,尖叫一声:“天哪——”

偷儿被炸死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准确地说,甚至连死人都算不上。那只是一条缠着布片的肉红色的胳膊。一瞬间,我犯了糊涂,这怎么会是偷儿呢?但我到底认出来了,那支离破碎血乎拉叽的衣袖是米黄色的,没错。接着,我就看见了那只手——那只少一根食指的手!这只手苍白僵硬,很像一只鸟爪。

就剩这么多了,可怜的偷儿。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莫斯科铁青着脸来到我家。他皮帽子下露出一圈白绷带,绷带上渗着血迹,他在炸鱼中也受伤了。父亲昨天一夜没回来,到场部去了。母亲也被人叫走了,说是要连夜为偷儿打制一口棺材。几分钟前她才进门,牙龈肿得一塌糊涂,此时正躺在床上呻吟。梅兰就拿出老大的样子,严肃地问莫斯科有什么事,莫斯科指指我,我就跟着出去了。一向被人喜欢的梅兰这时疑惑地翻了一下近视眼。

我跟在莫斯科身后,向着白雪覆盖的原野走去。一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意识到这事跟偷儿有关了。当我们走到天堂河西岸的戈壁滩时,远远就看见一片坟头,它们排列整齐,就像摆在棋盘上的白棋子,又小巧又可爱。这就是“鬼地”了,我很久没来了。曾经这些光秃秃的连草也不长的坟头,很像北京渣滓们剃光的头颅,丑陋又滑稽。但现在罩上一层白雪之后,它们变得柔美而富有灵性,让人联想到一具具鲜活的肉身,盖着洁白的被单,做着甜美的阳光之梦。

坟地边已站着几名北京渣滓了,他们个个穿着皮大衣,戴着皮帽子,两眼通红,面容疲倦。其中还有美女蛇。他们看到我后,表情都怪怪的,带着一种特别的关注和悲悯,依次走过来拉拉我的手,只有美女蛇没有理我。她一定因为从前的事而记恨我。莫斯科把我带到这里来有什么用呢?

数到第32个坟头,美女蛇说:“蔡红,我是冰冰,你好吗?”说着就哭了。我才知道那个跳河死的女北京渣滓天不亮叫蔡红。都说她不该喜欢那个寡情的民兵排长,谁叫她这么傻呢?

在蔡红的前面,有一个新挖的洞穴,深深的,好似一只眼睛在望着我。我知道这就是偷儿的了。

三十的京剧演唱会取消了,刘满富和我父亲他们昨天一夜都在研究偷儿的事。他们知道擅自用炸药和雷管炸鱼是违法的,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不亮前他们就将炸到的一点有限的鱼,挨个送到场部那些管事的头头家里。与此同时,父亲花了一夜时间写“情况汇报”。父亲的结果不会美妙,说不定这回连干部也当不成了,人们都说。连队决定给偷儿的奶奶作一点补偿,不同的是这次叫做抚恤金。今天一早连队又派牛车将偷儿的尸体运送到这里。对于一名北京渣滓,还要怎么样呢?刘满富问那些想闹事的人,想闹事的望着一队荷枪实弹的民兵,最终散了。

棺材新崭崭的,还带着一股胡杨木的清香。这是母亲用一夜工夫为她师傅做的。我用手摸了摸棺盖,想起那一条胳膊,吓得往后缩去。

不消一刻钟,偷儿便睡到了地下。那坟包越堆越高,越堆越大,莫斯科叫了我一声,说:“你也添一把土吧。”

我就往坟上送了一把土。

“鬼地”又多了一号,第33号了。

中午我拖着僵硬的腿往家走。走到那座黄土坡上时,我看见人家屋顶上的烟囱一根根地立着,冻僵了似的。只有我家那座不起眼的小烟囱冒着淡淡蓝烟。一进门,果然就闻到一股香味儿。

连队谁家也没分上一条鱼,鱼都送到场部了,我家怎会有鱼香味儿呢?原来父亲悄悄弄了个鱼头装进皮大衣口袋带回了家。父亲把一碗鱼头汤端到桌上,三个人准备吃饭了。见我回来,父亲问:“你去哪儿啦?”

我如实说了。

父亲抬起蒲扇似的大巴掌朝我甩过来,我想,这一巴掌真不错,扇下来定能叫我满脸开花。但,大蒲扇只是让凉风在我头顶划了道弧线,就凝固在了半空。我听到父亲重重的一声叹息。父亲把他那一满碗鱼汤推到我面前,说:“你快吃饭吧。”

父亲跛着腿向门外走去。

母亲哭了,佝偻着背,像个刚刚挨过打的小孩子。她把那套没有机会再穿的李铁梅的戏装叠好,准备还回去。看到她一脸的泪,我同情地递上一条毛巾,这时母亲突然跳起,极其准确地揪住我的耳朵,说:“害人精!说,你是害人精!小害人精!”

看来我那双招风耳确实太招人眼目了,每次都成为母亲的目标。我忍着生疼,扭着身子说:“我是小害人精……”

母亲说:“给我喊一百遍!”

我就提高声音一口气喊了下去:“我是小害人精!我是小害人精!我是小害人精……”

我喊啊喊啊,喊到最后,声音哑了,有一股浓稠的腥味往外涌,但我仍然在喊,或许在哭。我想,我是小害人精呀,如果不是我出的那个馊主意,父亲怎么会带人到天堂河炸鱼?偷儿又怎么会被炸死?我是小害人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