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出事了
毛主席像被撕成两半,夹在字典里垫屁股,这显然不是件寻常事,既狡猾又恶劣。尽管丁罗锅一再说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难道是纯洁的革命后代加害了他不成?近两年来,丁罗锅依靠大满二满把大家整得屁滚尿流,规规矩矩,大家嘴上不敢说啥,心里还是有气!他丁罗锅是啥玩意儿!北京渣滓!
这天,丁罗锅正给大家复习算术,因为期末考试快到了,场里突然来了几个人,将他带走。小油菜花追上去问:“爸,你到哪儿去?”丁罗锅拍了一下她的头,说:“爸到场部去。”小油菜花又问:“你啥时候回来?”丁罗锅说:“等你练完两篇大字,爸明晚就回来了。”小油菜花很快就把大字练完了,坐在灯下等她爸。最后油灯熬干了,丁罗锅还是没回来。
不要说刘满富了,即使场里那些从前天天享受丁罗锅豆腐的头头,这回也保不住丁罗锅了。父亲为此感到快慰,说,这个势利眼!活该!父亲真正高兴的不是丁罗锅出事,而是刘满富受牵连。
刘满富为此在支部会上作了检查。
丁罗锅走了,我们期末考试没进行,就放了寒假。做了亏心事,成天心里慌。待在家里,一静下来,我就要回想那件可怕的事情。丁罗锅那双皱巴巴的眼睛一直盯着我。
再有两三个月就要过年了。随着严冬的进一步深入,天越来越短。许多时候昏黄的太阳懒洋洋地刚爬上天空,就又无力地滑落到西边地平线上,散作一些冰凉黯淡的色彩了。雪是前些日子下的,现在又刮起刀子似的北风,整个大地被风雪搅得暗无天日的样子。人走在路上,脸是灰的,就像我家那只芦花大公鸡夹着尾巴,不住地瑟瑟发抖。
心里发慌时总要找点事做,我去看大满、二满、梅兰他们打雪仗。戴着羊皮帽,穿着羊皮袄的二满一见我,就拉住我说,咱们玩“抓特务”吧。我知道他们的游戏规则。我说我不玩。大满挤着小眼结结巴巴说,我不会让你白、白当“特务”,我给你一块糖!一听糖,我的肚子“吱”了一声。但我还是端着架子,大满那么恨我,他会给我糖吗?这时背后传来一个蚊子似的声音:“我当‘特务’。”
是小油菜花。有一阵子没见了,小油菜花显得更加瘦小,脸儿泛黄,嘴唇发青,一头黑发乱糟糟的,不像从前梳着溜光的小辫。
她穿得很单,红条绒上衣脏兮兮的,手比我的还黑。她竟然背着书包,好像一个睡了懒觉迟到的人。听说丁罗锅走后,她被美女蛇接去住了几天。小油菜花夜夜尿床,害得美女蛇每天为她晒褥子。
后来小油菜花闹着回了自己家。这么个傻女一个人怎么过?
二满瞥了小油菜花一眼,说:“嘻,不上学了,这傻子背书包干吗?”
小油菜花吸了一下鼻涕,说:“我等我爸回来上课。”
大满笑着说:“你不知道吗?你爸扯了毛主席像垫屁股,被逮起来了!”
小油菜花好像没听懂一样,问:“啥?”
“你爸是大特务!”二满说。
小油菜花还是不明白,说:“他也跟我一样当‘特务’?”
我想,二满你也太势利了,丁罗锅当老师时,你连小油菜花都巴结,现在你开始欺负人家啦。我说:“我和小油菜花一起当‘特务’!”
我们开始打雪仗。不用说,我们吃了败仗。我身上挨了好几疙瘩雪,小油菜花连躲避都不会,额上被雪球砸了个大包,痛得哇哇叫!接下来又是“欢庆胜利”。我对小油菜花说,你就算了吧,但小油菜花傻乎乎地说:“我行!”
大满押着我们上“台”。三毛敲“锣”打“鼓”,二满又像电影里报了仇的吴清华那样,跳起欢快的舞蹈,在我们头上飞来飞去……
完毕,大满把我拉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粒黑乎乎的甜菜糖,说:“你的。”我问小油菜花的呢?二满说:“有你的就行了!”说完,跑了。
小油菜花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本来我也准备走了,突然,停住了脚。我说:“走啊,你不怕冻哪!”
小油菜花看着雪野深处的小路,说:“我等我爸回来上课。”
我说:“你爸不会回来了。”
小油菜花说:“会回来,他说等我写完大字,就回来。”说完,从书包里掏出大字本,让我看。她真是个傻B.“你说我爸现在在啥地方‘抓特务’?”她问我。
我心虚起来。我说我怎么知道。说完,将那块甜菜糖塞到小油菜花手里,走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丁罗锅现在被关在场部看守所。他的问题挺严重,听父亲说,上面已经外调了,他的父亲在解放前是个小地主,叔父是亲日汉奸,被政府镇压了……丁罗锅因为仇视新中国,才把毛主席像撕烂了垫在屁股下。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从牛圈扣麻雀回来,看见小路上围着很多人。有革命群众,还有北京渣滓。母亲和梅兰也在其中。人们耸着肩,哈着气,一边跺脚,一边向铺满白灰的公路张望。有什么大人物到这里,引得大家如此不安?我奔过去。这时伴随着两片升腾的蘑菇云,公路上传来“哒哒哒”的拖拉机的声音,接着是一片铿锵锣鼓。我以为上面来演样板戏呢,却突然听到人们振臂高呼:“打倒反革命分子丁林!”灰尘散尽,五花大绑、满面污垢的丁罗锅出现在拖拉机上。他的背弯得很厉害,白纸糊的高帽子像个大烟囱在头顶直直地竖着。拖拉机开过我身边时,我注意到丁罗锅微抬起头来,在人群中寻找什么。他一定在找小油菜花。小油菜花呢?听二满说,前几天刘满富把小油菜花叫到家里去了,让小油菜花写个东西,同丁罗锅划清界线,一刀两断。
拖拉机开到连部门前,算是终点站了。刘满富和几名干部坐在只有两张桌子的主席台上。父亲坐最边上,小油菜花站在父亲旁边的一张凳子上。这次“游斗”跟我过去见过的一些“游斗”没啥两样,只是多了个项目。那就是把小油菜花抱到拖拉机上,让她念一份批判稿。批判稿中揭发了丁罗锅向学生敲诈勒索的事情,大满二满受害最深。小油菜花尖尖的声音像一只土鸟的悲鸣,穿透冬日‘的晨雾。弯腰站在女儿面前的丁罗锅脸色由青变白,由白变灰,寒冷天竟渗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小油菜花一脸愤慨地刚刚读完批判稿,丁罗锅突然叫着“丁丁”,伸手去拉她。小油菜花不知哪来的傻劲儿,一下就把丁罗锅推开了,瞪着白眼仁说:“呸!你不是我爸!你是反革命!”说完,“咚”地就往拖拉机下跳,被刘满富接住了。
这时拖拉机开动了,锣鼓声再度响起。丁锣锅用破棉衣袖子擦着眼睛,大喊“丁丁”。他不顾一切往车下扑,可每次都被两名警卫拽回。车子开上公路,丁罗锅的喊声依然清晰:“丁——丁!我的傻孩子哪!……”
我跟着人群,从东跑到西,又从西跑到东。人散了,我还站在那儿。这时有人捅了我一把,是二满。二满眨着鬼精的眼睛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说:“什么秘密?”二满说:“我爸说丁罗锅是被人陷害的!”我大吃一惊,问:“你爸咋知道的?”二满说:“我爸啥不知道?”
刹那间我浑身又冒出一层冷汗,一种从未有的恐惧笼罩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