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阴谋-天堂河

第二十章阴谋

回想起来,那天晚上实在可怕。

天堂河死一般沉寂,月光在河面上铺了一层暗光,影影憧憧那阴影里藏着什么?是北京渣滓天不亮的冤魂,还是别的什么人的魂?

我和母亲不顾一切地在冰面上跑着,叫着。滑倒了,爬起再跑。

不见梅兰。

天堂河沉默着。沉默的天堂河不断响着尖锐的断裂声。有冰面塌陷了。

死亡的光芒照进我们眼里。难道梅兰已掉进了冰窟窿?或者又被狼叼了去?或者被什么人……我的老天爷呀!

一声夜鸟的尖叫划过头顶,我禁不住浑身打起哆嗦。

这时,母亲大叫一声,手指着不远处一团东西。那是父亲的木背架!我跑过去后,大吃一惊!梅兰小半个身子已陷在冰窟窿里断裂声正是从那里发出的。梅兰冻昏了,若不是木背架撑在了冰面上,恐怕她早就完了……

梅兰被弄回家后,一连三天三夜昏迷不醒,高烧不退。该用的偏方,都找来用了,可是对梅兰毫不起作用。这三天中,我像一只频繁活动在猫面前的小耗子,吃饭睡觉都胆战心惊。我预感着,有什么事发生!

果不其然。

那是第四天的一个早晨,梅兰突然醒了,睁开眼。母亲高兴地给她喂糖水,梅兰却“咯咯”地笑起来。母亲问笑什么,梅兰翻着白眼说:“笑你呀,你是不是上海小红宝?”母亲惊得张大嘴巴,说:“你胡说啥?!”说罢给了她一耳光。

梅兰哭了,一把打翻糖水,说:“让我出去!魔鬼来了!有魔鬼!”

母亲吓得脸都白了,嚷道:“穿裤子呀!你发疯啦!”

梅兰把裤子狠狠摔到一边,要往外跑。母亲拦住她,梅兰就张开两条胳膊大喊:“魔鬼!……”力气大得惊人。

母亲对父亲嚷道:“你女儿疯了,赶快把她摁住!”

加上我,三个人很快把梅兰摁倒在床。母亲用一块黑布蒙在了她眼睛上,很快,梅兰嘟嘟哝哝地又睡去了。.这样的情形连着发生了两次。第二次是在母亲用皮鞭惩罚我时,梅兰又喊道:“魔鬼!魔鬼!”

梅兰的病使父母焦愁万分,又无奈。母亲哭个不止,父亲唉声叹气,这情景令人痛心,不能不联想到这些年梅兰接踵而来的不幸。那年,梅兰七岁多吧,父亲起早贪黑,在地里劳动的日子很多;母亲虽是闲着,却也不着家,几乎天天出去打牌。我和梅兰便撒在外面疯玩。一个大风天,梅兰突然又失踪了!梅兰一岁那年被狼叼走,幸运的是没多久父亲从狼窝里把她救回。如今天堂河的狼早已绝迹,梅兰会被谁劫走?父亲派北京渣滓们整整找了一夜,天亮时才在天堂河西岸的胡杨林里找到。奄奄一息的梅兰裤裆里红了一片,她被人强奸了。母亲像疯了似的紧抱着梅兰,追问:“是谁?谁?!”梅兰抖抖瑟瑟地哭着说:“魔鬼。”

那时我在编故事方面已才华初露,向梅兰她们讲过诸多关于魔鬼的故事。可究竟是哪一个魔鬼呢?再问,梅兰只是摇头了。

母亲警告我:不许再讲魔鬼的故事!父亲向派出所报了案,但查了多日,一无所获。母亲始终怀疑,这事是北京渣滓干的。父亲在渣滓队当队长,整过不少人,他们表面上看起来服服帖帖,背地里不知多恨父亲呢。对此,父亲也深信不疑,但究竟是哪个北京渣滓干的?没有证据就不好说了。

梅兰闹过几次之后,就退烧了。刚一退烧,便急着去上学。那天早上父母还在睡觉呢,她第一个爬起。梅兰背了很大一捆柴出门。她要把家里的柴背到哪去?我满怀狐疑跟踪而去。走着走着,就明白了。

那天上语文课,梅兰破例受了表扬。丁罗锅把梅兰的造句念给大家听:“虽然……但是……——虽然我病了一场,但是我心里却轻松了,我终于完成老师布置给我的光荣任务。”这个造句既无文采又无哲理,好在哪里?但我发现梅兰从此重又像个好孩子那样经常受表扬了。她脸上又有了看不起人的颜色。只是人瘦了一圈,愈加的单薄,风一吹就要倒似的。有时在一个地方,一坐就是半天,像只呆头鸟。

尽管母亲为此严厉惩罚了我,但,对梅兰,我从此再也恨不起来。我甚至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她这种生来就漂亮脆弱的女孩其实活得比我可怜。

梅兰病后,母亲再不往外跑了,像个慈爱的母亲整日围着梅兰转。梅兰想吃糖了,母亲就打开木箱取出罐头瓶,每顿饭往她的玉米糊糊里撒一把砂糖。梅兰做不完作业,母亲就守着她熬干了油灯。这期间,母亲竟然为父亲做起鞋来。不擅针线的她吃力地纳着厚厚的鞋底,在昏暗的油灯下几次扎破了手指,我真担心她一发火会突然把那鞋底塞进炉膛。实质上,母亲已有过数次这样的壮举,鞋做了一半,只要与父亲一吵架,第一件事就是烧鞋子。父亲就从来没有穿过母亲做的鞋。

这时暗藏在我心中的那些怨恨悄然淡化。我甚至想,母亲也还是善良的,她和偷儿、和莫斯科不过是一时犯糊涂,谁叫父亲“不行”呢?她打我骂我,也因为她是我母亲。自己的母亲,你不向着她,谁向着她呢?这么一想,我对自己曾经敲诈父亲的行为,对母亲殴打美女蛇一事,就不再感到那么歉疚。但对丁罗锅的仇恨却是日益加深。前一段时间,这老家伙接受学生的东西还遮遮掩掩,现在他在课堂上公开说,大满给他带了啥,三毛又帮他干了啥活。

他大力表扬这些人,说他们是尊敬老师的榜样。有一阵父亲的莫合烟下得很快,后来我发现这事是梅兰干的。周革命他妈在食堂工作,他就隔三岔五地给丁罗锅带些咸菜。丁罗锅用留着长指甲的黑手夹起一根老黄瓜,连说:“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吃了那么多好东西,怎么就不见他胖呢?

周末这天,刘二满带了一个鸡蛋到学校。二满炫耀地把玩着手里的鸡蛋,引得所有人都看她。最后我们像看魔术似的看到,那枚土鸡下的红皮蛋突然在她手里消失了,最后躺在了讲台的小抽屉里。

接着,大家出去上体育课。

也就一堂课工夫吧,回到教室,鸡蛋就不见了!中间,我、梅兰、小油菜花曾回过教室放衣服,小油菜花不可能偷她爸的东西,梅兰这样的好孩子又怎么会偷?惟一值得怀疑的也就是我了!那天丁罗锅气得脸色发青,首先他令大满、二满等对我进行搜查,搜了衣服,又搜书包。但能搜出什么来呢?接着,开班会,让我老实交代。我说那鸡蛋不是我偷的!我要偷了鸡蛋我是王八蛋!二满总算找到了报复我的机会,她指着我说,你他妈就是王八蛋!丁罗锅喷着唾沫星子说,梅小二,你需要好好想想,想好之后再来找我。

没想到我会像那些犯了错误的北京渣滓那样,被大满二满押进地窖。我大声骂:“王八蛋!刘二满!”二满站在小铁门外“咯咯”

地笑:“闭门思过吧,梅二转子!”说完,跑了。大满得意洋洋地瞥我一眼。

我喊着骂着,我渴望这时梅兰能来救我,或者我父亲或母亲哪个人能来。但,谁也没来。阴暗潮湿的地窖渐渐黑透了,一股恶臭味儿从地底下升起,像一张坚硬的裹尸布将我罩住,令人窒息。这时候老鼠们跳着饥饿而疯狂的舞蹈,为我举行欢迎仪式。它们吱吱叫着,争先恐后地上来亲吻我,好像我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我强忍着脚趾头上的疼痛,感动得流下泪来。它们见我流泪,愈发热烈了,还唱起欢乐的歌儿。我被一种浓浓的暖暖的东西包围着,任滚烫的鲜血在手上脚上流淌。

我想大叫!叫着叫着,哭起来。哭着哭着,唱起来!我用平生最大的气力唱,唱从前北京渣滓们教我的京剧《红灯记》:“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

唱着唱着,身上轻了,疼痛没了。我想当年断了肋骨的莫斯科一定跟我的感觉差不多。歌唱,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天堂,她是静静盛开在心灵深处的一枝玫瑰,在夜雾中显现。

突然,铁门外闪过一星子亮。“哗啦”,铁链子上的锁被打开了。就着那点亮,我看到一张苍白的小脸和两只黑洞洞的大眼,是小油菜花。小油菜花傻傻地看了我一会儿,走了。我追出去叫道:“小油菜花!丁丁!”

那个瘦小的身子摇摇摆摆离去。一下子,我觉得小油菜花不再是傻子。

回到家,父亲抓过鞭子教训我。他瞪着血红的眼珠说:“你嫌往我脸上抹的黑少吗?你为啥总害我?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你爹?!

你这杂种!“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叫我“杂种”,并说他不是我爹。本来我没打算哭,听了这话,我一下跪倒在他脚下。我说:“你就是我爸!你打吧!我对不住你,我不是个好女孩!你打吧!爸!”

父亲狠狠甩下手里的鞭子,捂着脸蹲到地上。

第二天,班会接着开。丁罗锅用他的黑指甲戳着我的眉心,说:“鸡蛋是不是你偷的?说!说实话我就让你坐下。”

我整整罚站一节课了,快变成老榆树了。心想不如认了算俅,认了就能坐下。不料这时坐在前面的小油菜花突然站起,大声说:“鸡蛋是我偷的……”

这话一经说出,连我都呆了。只听空中突然划过“刷”的一声,丁罗锅的大巴掌挥过去,小油菜花倒在地上,鼻血长流。

天哪!从来都舍不得动小油菜花一指头的丁罗锅竟然打了她!本来我挺感激小油菜花昨晚的相救,现在我才明白她为何救我了,是因为她偷了鸡蛋!她偷了鸡蛋,她爸却让我受罚。放学后我恶狠狠地对梅兰说:“等着瞧吧。”梅兰表情不大自然地垂下脑袋,不说话。

机会很快就来了。一个人一旦有了阴谋,总会找到一些机会的。

这是一个星期一的早晨,轮到我和三毛做值日。丁罗锅交代过,场里宣传科的领导和有关教师上午要来我们学校听他讲课,让我们把炉子烧热些。我知道,听课这件事对丁罗锅很关键。因为他现在还在试用期。

我赶到学校时,三毛没到。我便把从家里带来的一张旧报纸撕成两半准备点火,火柴刚划着,我的手就抖起来。老天爷啊,这凸报纸上的毛主席像竟被我撕成了两半!这可怎么了得?要被人发.现,我不成了罪人了吗?可要是烧了,更是罪上加罪。我慌得浑身‘冒汗,一些记忆纷纷涌上心头。我们连从前有个叫“许大马棒”的北京渣滓,因为用毛主席著作擦了屁股,被同伴告发,结果硬是被斗了两年。另一个人把毛主席像章挂反了,也挨了斗。血的教训哪!

我撂下报纸,准备逃走。经过讲台时,忽然看见木椅上放着那本手抄字典。这又厚又破的家伙我太熟悉不过了,太憎恨不过了。

长期以来我们抄它背它,苦不堪言,它就像一座大山那样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可丁罗锅十分喜欢它,为了把那些皱巴巴的黄纸弄得平整些,他经常把手抄字典放到椅子上,用屁股压。这样有时放学他就会忘了把它带回家。有两次我们班早到的同学上厕所,偷偷撕了几张擦屁股,丁罗锅发现后气坏了,当天就跑到场部向人家借了一本字典,按原样抄好贴上。当然,那两个倒霉蛋也受了重罚。

捧着那本手抄字典,我的心跳了两跳。我想,这张报纸为什么不能夹在里面呢?

隔了没多久,同学们终于来了。又隔了一会儿、丁罗锅来了,几个穿着军装,戴着军帽的干部也来了。我们场的干部每次参加重要活动,都是这副打扮,让人看了,又敬畏又羡慕。刘满富也是这副行头。他刮了胡子,脸儿胖胖,堆满了笑,看起来比谁的官都大。

丁罗锅今天也注意了一下穿着,换了件蓝色中山装。那衣服显得肥大,前襟拖得老长,后背极短——都披在了他的“山”上。丁罗锅龇着黄牙,先是向各位领导弯弯腰,呵呵呵干笑一通,接着冲同学们点点头,开始上课。

我一直把脑袋垂在书本上。在背诵毛主席著作《为人民服务》时,我不时偷瞄一眼讲台上那把破木椅和木椅上的手抄字典。背完了课文,丁罗锅开始提问。一时间身边竖起一条条手臂,只有我没举手——我忘了昨天丁罗锅的交代,会不会回答都要举手,这样才有气氛。可能是我在课堂上的深沉表现吧,当丁罗锅刚刚出了一道题时,突然有个听课的干部指着我说:“让那位同学说说看,她一直在沉思问题哩。”

我脸红心跳地站起来,又慌乱无措地走向讲台——站在讲台上回答问题,这也是丁罗锅昨天的交代。丁罗锅见我走上去,皱了皱眉,有些不快地看着我。如果他不是别出心裁让我们跑到讲台上回答问题,或者说他不表现出迟疑,让我顺顺利利走上讲台的话,也许——我是说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日后即使丁罗锅发现字典里有东西,也会悄悄处理掉的——我的小小的阴谋并不带有更多的危害性。但,老天爷偏偏让我再次接触讲台,丁罗锅偏偏不肯离开讲台,这样本想绕着“地雷”走的我只好闯“雷区”了。我的个子很高,腿很长,又穿着父亲的旧军装改做的大褂,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跟黑旋风似的。我一上去,就听到“吱扭”一声,那把破木椅像一个久病不愈的老人,呻吟着倒下,紧接着那砖块一样的字典重重地砸到地上!“刷——”有一股风把什么东西刮走了。

我没在意,开始结结巴巴回答问题。答了一半,就觉着不对,只见坐在后排的几位干部在交头接耳说什么。我停下来,这时才看清他们手里拿着半张旧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