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梅兰梅兰,我恨你
聪明人完全能够想像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了。
一心想搞垮父亲的刘满富,长期以来苦于找不到充分的理由,现在我送给他的那些考卷是多么有力的证据啊(当初我哪能想到这造假的人会是我亲爱的父亲呢)。刘满富带着场部的人把我叫去,问丁罗锅和我家是啥关系,我说没啥关系,我妈爱吃豆腐,丁罗锅就往我家送豆腐,我还把给我家送过东西的人点了一遍。几天后,全连都传说我告发父亲弄虚作假、以权谋私和受贿的事,我一下成了出名的好学生。而父亲就从梅代理的位置上跌下来,做梅统计。
奇怪的是,丁罗锅却没有离开学校。暑假过后在新学期到来的时候,他又撅着屁股,背着小油菜花走进教室。
教室里乱哄哄的,都在议论丁罗锅的事。丁罗锅把小油菜花放到地上,突然变得跟过去不大一样,黑着脸说声:“安静!”接着,他向大家宣布由刘大满担任班长,刘二满任副班长。我的天哪,刘大满这种人怎么能当班长呢?周革命和另一个男生当场站起来反对,丁罗锅将一根红柳棍做的教鞭交给大满,大满挥起教鞭,“刷刷”两下,把他们“镇压”了。教室里一片肃静!
从这天起,我们的好日子到头了。尤其是我,境遇将更加悲惨。因为丁老师再不是前一阵的丁老师了,他摇身一变,又成了丁罗锅——那个穿着胶靴驮着一座小山威风凛凛走来走去的男人。
不仅他看不顺眼我,刘大满这个小心眼的家伙更是记恨我。一向少言寡语的小油菜花脸上有了得意之色,谁要再让她帮忙写作业,她会白着眼说:“我告我爸!”有两次我把《纪念白求恩》背错了,小油菜花就对我说:“你这个小反动,我让我爸罚你站!”她爸果然听她的,美美地罚了我一节课,还不许我抬头。我在心里直叹,白求恩同志啊,你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帮助咱八路军,咋就不能帮帮我呢?
与此同时,大满二满兄妹日益受重视,成了丁罗锅维持秩序的打手。实话实说,头一年我们这帮人上学就像放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把他丁罗锅一个臭渣滓放眼里?到考试时你抄我的,我抄你的,丁罗锅干气没门。现在丁罗锅总算找到道道了,及时启用大满二满这对兄妹,就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上课时谁要做小动作,丁罗锅手一指,大满上去就是一红柳棍。谁若不做作业,或逃了学,那惩罚可就重啦,挨几棍子不说,大满还要盯着怀表逼你在六分钟内绕操场跑完十圈。大满再也不去“敌二连”打群架了,每天我们班都有镇压不完的坏蛋,他哪来的精力?只是他们兄妹不完成作业,可以不被追究。考不及格,丁罗锅也会让他们过关。
那一个月,我头上身上的红印子加起来,少说有十几条,都是大满和二满打的。对我耿耿于怀的大满终于找到报复的机会了。
周革命挨得更多,其次是尕蛋子和三毛,大满这个无情的家伙早巳不把这两个在“天堂大战”中最卖命的兄弟当回事了。这么多孩子挨打,却没哪个家长较真儿。反正不是丁罗锅动的手,连长公子打个人,算啥?看看,丁罗锅有多么狡猾吧。
挨打是其次,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那日渐繁重的学习。上第一年学时,丁罗锅照本宣科,教我们背“老三篇”,写“共产党好,毛主席好”,第二年却撂开课本,想怎么教就怎么教了。他有一本大字典,说是字典,其实是手抄的(听说是丁罗锅在蹲监狱期间借人家的字典抄的)。上面的小楷毛笔字一笔一画,工工整整。那厚如砖头的家伙破得连皮子都没了,纸又黄又脆,丁罗锅却像宝贝似的天天带在身边。他每天都要照着这本手抄字典,在黑板上写一堆字,让我们死记硬背。他不喜欢我们用铅笔写字,逼着我们用毛笔。他说,用毛笔写的字,那才叫字。为此,他从豆腐坊刮了一脸盆锅灰,制成墨汁,一人发一枝羊毛笔。教室里整日充斥着一股浓浓的焦煳味儿,让人讨厌。
我总是因为没背会字典或少写了几个大字而受惩罚。丁罗锅罚我们写十遍二十遍字词都是经常之事。有时,他把我们关在教室里背字典,一关就是半晚上,背会一个,放走一个。我常常都是那个顶着星星最末回去的倒霉蛋。丁罗锅指着他那坐在一旁打瞌睡的女儿说:“丁丁,你给她背一遍!”小油菜花揉揉眼睛,于是就流利地背了一遍(这时她一点不像傻子了)。丁罗锅用他黑黑的长指甲戳着我的眉心,说:“瞧!还不如一个弱智!你怎么这么操蛋!
他那鼓鼓的眼珠愤怒得几乎炸裂了,吓得我尿了裤子。
说起来,我们班只有小油菜花和二满没挨过打。连梅兰这样的好孩子也避免不了。她和小油菜花坐一个座位,可她从来就看不起小油菜花,还笑话小油菜花那条残腿。梅兰被撤了班长后,三天两头挨丁罗锅批评。这个在母亲的庇护和外界各种表扬中长大的自我感觉良好的女孩,天生就不具备对批评的承受力。因而当丁罗锅挖苦她说“你骄傲什么?别以为你学习好就比别人能”时她比挨了打的我还难受。
可渐渐地,班里挨打的人少起来,周革命不挨打了,尕蛋子、三毛也不挨打了。在我看来,尕蛋子和三毛一点没进步,他俩几乎每天下午都要逃一节课,丁罗锅怎么就视而不见?只有我和梅兰依然是丁罗锅的眼中钉肉中刺。有一天,二满在考试时看梅兰的卷子,我当场揭发,丁罗锅却说你管好自己得了。回到家梅兰瞪着我说:“我喜欢把卷子给二满看,谁要你多管闲事!”我说她违反纪律也该受罚,梅兰轻蔑地说:“你真是猪,你咋不去看看丁老师的抽屉!”
丁罗锅的抽屉怎么啦?我不明白。第二天上午,瞅着大伙出去跑操,我溜回教室,拉开了小讲台上的抽屉。天哪,里面有那么多好东西!有馒头、咸菜,还有瓜子和莫合烟。这些东西是哪来的?现在家家日子都过得紧巴,我实在想不出丁罗锅从哪能弄这么多好东西。
我把我看到的告诉了梅兰,梅兰说:“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不久,大满把他的怀表借给了丁罗锅用。丁罗锅举着怀表说:“大家都要学习刘大满同学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思想。”
怎么学呢?我一无怀表,二无吃的。
这段日子,家里乱成一团,我父母吵架吵得更凶了。原因都很简单,甚至没有原因。比如母亲去上厕所,与她同进厕所的一个女人若先踏上那最后一个茅坑,母亲就生气了,憋着一泡屎也要跑回家同父亲干一场。她认为,那女人不让她,就是因为父亲下台了。
再比如,母亲去食堂打菜汤,炊事员把稠的全捞给了一个副连长的老婆,母亲就又动怒了,跑回家像甩铁饼似的,把莱盆扣到父亲的秃头上。还有,再也没有人以“吃不完胡萝卜和南瓜”为由,让我家帮着消灭了。父亲下台后,我家的日子大不如从前,能保证一天三顿玉米粥就算不错的了,这让生就一张馋嘴的母亲很不习惯,重又卧床不起,呻吟不止,连连吐痰……
在我父母频频战斗时,我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抹桌子扫地,清理战场。我一天到晚的惴惴不安,我想,这样或许就能赎罪?但无论如何,我的“大义灭亲”,还是让母亲进一步认清了“祸根”所在。父亲见了我脸阴得厉害,他已很久不拍我的头了。
只做统计的父亲这时并不甘心坐办公室,他又到天堂河上游很远的地方开荒去了。一连是重盐碱地,加上干旱,大片农田弃耕,父亲就认为得新辟土地。父亲至死都离不开土地,他广直觉得,只有到了地里,他才有权威。而坐在办公室里,见不到人,他算什么呢?
父亲一走,我挨饿的机会就多起来。饿着肚子的傍晚是漫长难熬的。饿着肚子的傍晚,我开始从一个垃圾坑游逛到另一个垃圾坑,最后爬上连队那座黄土坡上,看人家屋顶的烟囱。那些烟囱有高的低的,胖的瘦的,有土块泥的,砖头垒的,也有铁皮制的。它们在傍晚惨淡的天光下,或孤立,或静卧。我只要伸伸手,就能触摸到它们温热的气息。缕缕的,头发丝似的,还带着点饭莱的香;甜。啊,这乱发似的炊烟,哪一缕是我家的?
那高高大大的铁皮烟囱是刘二满家的,正大气地吐着一股浓浓的紫烟;那细细长长的砖头烟囱是周革命家的,不断扯着淡蓝色的长烟。还有,尕蛋子家的,冒白烟;三毛家的,生黑烟。就连小油菜花家的,也一股股地涌着黄烟……“我家那座曾经气盛的土块烟囱,现在灰秃秃的,被淹没在了暮色中,淹没在了别家的炊烟中。
在我入神地目送着那些温暖的炊烟远去时,天黑下来。夜风中传来大满二满底气很足的笑闹声,中间夹杂着小油菜花和梅兰的声音。没有听到尕蛋子、三毛和周革命的声音,他们这会儿躲到哪去了?最近刘家兄妹发明了一个新游戏“抓特务”——谁当“特务”,谁就必须被抓,而后由当解放军的一方押上台,最后敲锣打鼓(实际上是敲着破盆破罐)、载歌载舞欢庆胜利。这个游戏当然是受了大人们制造的政治运动的启发。不幸的是,“特务”这角儿总是落到我头上。大满负责押送,二满负责唱歌跳舞。二满的舞跳得好极了,又劈叉又弯腰,样样行。我不想总当“特务”,二满说,你他妈是卷毛,眼珠又灰不拉叽的,最像特务!我心想,你们干吗不让小油菜花当特务?
从前新生一连的小孩子谁都不跟小油菜花这号人玩,但自从她爸当了老师后,情况变了。就说二满吧,连睡觉都懒得脱裤子的人,每次小油菜花上厕所她却要跟着去帮忙解裤带,没出息透了。
这天二满又跑过来拉住我,她说:“梅二转子,你当‘特务’吧!”
我说:“我不干!”我跑了。
在别人眼里我是不是像个坏人?孤独让我觉得那被夜风拉长的影子都是飘忽的,带着恶。我在一条小路上来回走着,不知是该回家,还是这么晃荡下去。这时路上出现三个人,尕蛋子、三毛和周革命,一律背着背篓。他们见了我,像做贼似的匆匆逃到另二条路上,一股浓浓的腥味儿随风飘来。一连多日,他们总是在最后一节课偷偷摸摸出去,丁罗锅还吩咐小油菜花帮他们把布置的作业抄下来。他们究竟千什么去了?
聪明的梅兰帮我解答了这个问题。她说:“难道你没闻到他们身上有股子味儿吗?”我说闻到了,鱼腥味儿。梅兰说,对了,他们每天都到天堂河去给丁老师钓鱼。我大吃一惊。我们该咋办?梅兰问我。我摇摇头。梅兰说,你这头猪,你想挨打,我可不想挨批评。接着她提议说,咱们跟三毛他们合伙干吧。你不是很会挖地老虎吗?地老虎可以当鱼食。
说行动就行动。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梅兰就顶着寒风往菜地跑。地里一片萧瑟,不是枯黄的豆角蔓,就是冻冰的白菜叶,好不容易用铁铲撬开硬硬的土,却不见半只地老虎。这样的天,地老虎也该藏到一个暖和些的地方去了。
没有挖到地老虎,我和梅兰失望而归。
晚上,梅兰突然向母亲提出明天要去给家里打柴。在我们家,梅兰是从不干活的,再别说打柴了。所以她一提出,我很吃惊。母亲对梅兰格外心疼,每回有梅兰跟着出去做什么事,母亲总是头天夜里就要从她床头那只木箱里弄出些吃的,塞到梅兰的衣袋里,比如一捧黑乎乎的桃干,两把瓜子,等等。母亲还悄悄叮嘱:“自己吃。”梅兰说聪明,其实有时很傻。每次出去,我只要玩两个花招,就会把她那些吃的骗到手。
这次,母亲拿出面口袋,倒出一把白面底子,又掺了两把玉米面,给梅兰烙了一个香喷喷的“二面子”糖饼;而让我带的却是一个玉米窝头。上路后,我盯着梅兰捆在背架上的那个花手帕,开始打主意。过去只要我给她讲一个故事,她就肯给我两颗杏干;我讲五个故事,几乎能把她的杏干全骗到手。这回想必没那么容易,因为父亲下台后,我家就再没吃过一顿白面。
那天拾柴时,我一直心事重重,盘算着如何下手。为了酝酿一个好的氛围,我从头到尾对她都很殷勤,笑得腮帮子疼了。梅兰似乎觉察到我的良苦用心,有意防我。我说你累了就休息,我帮你拾柴。梅兰尽管脸上淌着汗,却说不用。我说你渴不渴,我到天堂河给你打块冰。梅兰说不渴。最后,我又说我捆柴最有经验,背在背上一点不硌得疼。梅兰说,我用的是木背架,不怕疼。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梅兰说回家再讲吧。
我没辙了。
晕黄的日光渐渐偏移,不多时天就要黑了。吞下一个窝头,我的肚子又咕咕叫了,可梅兰裤带上还死死挂着那个饼。随着她不时弯腰抱柴,那只饼在她的屁股蛋上亲近地拍来拍去。难道梅兰忘了这个饼?
我禁不住提醒她:“梅兰,你拾那么多柴背得动吗?你不饿吗?”
她看看我,白净的小脸被泥汗涂得乱七八糟。她说:“我拾一一捆回来吃。”说完拍拍屁股上挂的饼,从容地走到一棵树后面去了。
我躺在捆好的柴火旁,等待着梅兰回来。我想,这家伙今天卖命,比我拾得柴多不说,且一根根都是又直又粗。回到家母亲肯定会表扬她。我还想,就冲我今天帮了她许多忙,她回来后一定会分给我半块饼……这时天上飞过一只乌鸦,呱呱的,叫丧似的。我惊坐起来,四下里望望,一个旋风裹着些枯叶卷来,有一股腐烂的霉湿味。梅兰怎么半天不见回来?
我向大树后面走去。透过一些枝权杈,可以看见有两瓣白乎乎的东西对着我,一动不动。原来梅兰在解手。好孩子梅兰连解手也是专注的,竟然一点也没听到我的脚步声。走到离她五步远时,我发现梅兰的两腮在一鼓一鼓动着。天哪,梅兰在吃那只糖饼!
这个狡猾的梅兰!
梅兰终于听到了脚步声,慌忙提裤子。见是我,瞪大眼睛,一边弯腰退着,一边大口地咬着剩下的半只饼,几乎顾不上裸露在外的半个冻红的屁股了。此时那份贪婪那份恶心令她秀气的面容变得丑陋而凶恶。
我的肚子在呻吟,我的心像被什么撕咬了一样疼。我颤着声音说:“梅兰,给我吃一点吧。”
梅兰停止了吞咽,举起手中的半块饼看了看,有暗黑色的糖汁往下流。我禁不住往前跑了两步,伸出一只手,像要去接那些流淌的糖汁。就在这时,梅兰突然把那半块饼狠命塞进嘴里,“嗷嗷”叫着,疯了似的向前窜去……
仇恨大概就在那一瞬点燃了。当我万分沮丧地走向我的柴堆'时,一个念头迅速在心中萌发:甩了她!我要让梅兰走不出这片老林!
我背起柴忿忿不平快步走去,生怕梅兰会突然撵上来。可走着走着,我不安起来,我甚至在几个容易走岔的路口有意停下来,躲在隐蔽处等她。梅兰终于没有追来,我的等待也显得那么虚伪。
想到梅兰正流着眼泪在一片阴森森的灌木丛中找不着回家的路,我先是高兴,可过一会儿又难过了。
天色黑下来时,我已走到通向连队的那条泥浪翻滚的公路,因为走得急,我棉衣的后背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