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狗日的二满-天堂河

第十八章狗日的二满

这祸都是狗日的二满引出的!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去连部找父亲要作业本。顺便说一下,我母亲对让我上学一直报以不满,她认为送梅兰这样的好孩子上学就足够了,书本费也可少花些。为了省钱,我就只好用父亲的旧帐本当作业本。刘二满他们一直嘲笑我,因为他们用的都是商店买来的作业本。我羞得狠不能钻到地缝里。但不用旧账本,我用什么呢?以后我就像习惯于穿父亲穿咧了嘴的那些破鞋子一样,习惯于用旧账本了。旧账本上那一组组父亲用钢笔写的数据,我用小刀刮去就行了。那些由细密的红线绿线织就的表格,就像我们常跳的格格,看起来还蛮亲切的。

这天父亲像过去那样,随手从柜子里摔出一沓旧账本来。一股子老鼠尿味儿,真冲。我用袖子抹了抹上面的灰尘,塞进书包,跑了。我要到二满家去。下午考试时,我给二满看了我的卷子,二满一高兴,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别看二满和人交往随随便便的,可从不带小孩去她家。有人提出到她家玩,她总说,我妈有病,烦。

她妈长啥样儿?我真想见见。能到二满家,我是多么高兴啊!

刘二满家在连队东头的一座大院里,是我们连惟一的平房,去年莫斯科带一帮北京渣滓给盖的。对于盖这栋平房,父亲跟母亲嘀咕过:他狗日的刘满富凭啥自己住新房!

这院子很大,几乎快有我们学校的操场大了,围着高高的木栅栏。木栅栏的材料选的都是整棵的长得较直的小胡杨树,一根根地去了皮,洁白柔嫩,苍白若骨。远远看,好像无数女孩儿纤细的手臂,在向蓝天发出无助的呼救。

院门也是胡杨木做的。门槛高得出奇,我得拿出跳高的姿势。

二满家那条叫阿黄的土狼狗,是个没良心的家伙。这回见了面,你给它吃了肉,它向你摇摇尾巴,放你进门;待第二天你再去,若空了手,它肯定就不认得你了,朝你吼几声还是礼貌,若动了气,咬你两口也是正常。这很有点像二满。

阿黄一通狂吠后,二满从屋里出来了。她看看我,不悦地说,你没给阿黄带点肉吗?我说我忘了。心想,我自己肚里都缺肉,怎么能把肉给它吃?

二满转身进屋,不一会儿拿着一块羊骨头到大门外。她说拿着,我接过肉骨头闻闻,呀,上面还有不少肉呢,怎么就喂狗了?如果二满不在场,没准我会管不住自己的嘴啃上两口,但二满在场,就得讲点文明了。我再次进门时,那阿黄果然不吱声了,垂着流涎水的狗头,低三下四地在我脚上嗅嗅,又在我腿上舔舔,贪馋的眼里几乎涌出泪花。我没好气地把肉骨头摔出很远,那狗东西便一个俯冲扑将过去,空旷得没有一棵树木的院子激起一股烟尘。

二满给我看的东西竟是一幅画——《天堂》。

二满说是从她爸柜子里翻到的。

望着这幅失而复来却是别人的画,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怎么会在刘满富的柜子里呢?在我目光发呆的时候,二满开始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一丝不挂的二满一身紧绷绷的黑皮,肋骨毕现,一根根的,数得过来。她摸摸胸脯上那两个黑点点,又摸摸下面,哧哧笑着,问:“你长毛了吗?”

长毛?我的心思还在那幅画上。

她说:“就是这里。”说完走过来。我一把护住裤腰。

她说你看这画上的孩子都脱光了,你怕什么呀你?还说,你不能白白看了我,不让我看你!你不是都让大满看过吗?说完,就“胳肢”起我来。我这人偏偏经不住这个,不一会儿,我就倒在地上。

终于,我的衣服还是被二满扯掉了。我跟她一样,精光地躺在地上。我们都望着自己的身体,感到又兴奋又惊奇。从前我总是在夜里琢磨它,现在当我在大白天看它时,我吃惊地发现我胸前那两个白包包不知何时已变成两坨子肉,颤悠悠的,又软又重。而二满那里却平着,像两个静止的点。二满伸过手来摸了一把,我吓了一跳。二满说:“我真担心以后也会长出你那样的东西,人家说,不好,坏男人专喜欢看……”

二满的话叫我沉重起来。我隐隐也觉得这东西大了是一种罪恶,可有什么办法呢?。

这时,门外传来轱辘轱辘的声音,是轮椅的声音。二满翻身跳起,说:“我妈来啦!”慌乱中我的裤子找不着了。二满顺手递过我那沓旧账本。我用账本遮着那块还在发烧的地方,躲到二满身后这时一股刺鼻的腐臭味撞了进来。老天爷,轮椅上坐着一个女人,身上裹了黑布,她瘦小若孩童,两腿细成麻秆,耷拉着,布满污垢。两眼如枯井,粘着黄色的眼屎。惟有一只硕大的朝天鼻威风凛凛,透着与之不相称的生动与活力。女人抽动了一下她的大鼻子,含糊不清地说:“谁在这达?”

二满哆嗦着。说:“就我、我呀!”

女人从鼻子里发出轻蔑的一哼,轮椅准确无误地向我撞来,我叫了一声!那沓旧账本“哗”地落到地上。完了,我暴露了。二满她娘瞪着我那个地方,“嘿嘿”笑了,说:“咋样,二满子,你骗不了我,我说咋有股子骚烘烘的味儿呢?”女人又吸吸鼻子,对我说:“你是梅家小二吧?”

我开始浑身冒汗。天哪,她怎么知道是我呢?瞎女人偏下脸紧盯着我那儿,翕动着一张臭嘴说:“我讨厌这股子味儿!你妈身上就是这股骚烘烘的味儿!你来这里干啥?”

二满白着脸说:“做、做卷子。”

瞎女人一把揪过二满,说:“真的?”二满尖叫一声,企图逃,但逃不脱。瞎女人用她枯枝似的坚硬的手,一边掐着二满的腮帮子,一边笑着轻轻说:“来,摸摸,好久没疼我闺女了!……”

“啊!……”二满惨叫一声,脸上印上一道血痕。

“啊啊,叫啥呀?我的亲闺女,我的小毒蛇!……”瞎女人笑着说。二满脸上又多了一些紫痕。

老天爷啊!我被这场景吓坏了,吓得待在那里一动不敢动,直到瞎女人轱辘轱辘离去。这时,二满扭过她那五花流漓、恼羞成怒的脸,从地上抓起旧账本向我砸来,吼道:“闭上你的狗眼!谁让你看来着!我妈打我是疼我,谁让你看来着!滚!……”

这样的脸我不止见过一回了,这样的表情我还不曾见过。每次二满仰着一张烂脸到我家避难,都笑笑地说,那个该死的刘大满!那个不要脸的刘大满!现在我算明白了,全明白了。我像一个偷了东西被人捉住的小贼,又羞又愧,又悔又恨,我那狗眼为什么如此不安分,什么都想看都敢看呢?我拣起我的旧账本,夺门而去。一边跑,一边还瞪大狗眼想,二满她娘干吗说二满是毒蛇?二满是坏了点,可还不至于是蛇,还是有毒的。怪俅了。

可能是跑得太急,我一头栽到土坡下。账本落到地上,“哗啦”,一地的纸张。我忍着疼,爬过去拣,竟是上次我们连招考教师的试卷。有一页纸上写着“林清”二字,58分。林清是谁?我隐隐约约想起,二满说过,莫斯科就叫林清。我说过我不是蠢猪,母亲和二满他们称我蠢猪,其实从另一个意义上暗示了我的大智商,并引领我处处与众不同。当我把那些考卷都拣齐时,我看出了问题。

这个问题相当严重,有人在莫斯科身上做了手脚!把他的卷子变成了一个叫丁木的,也就是我们丁老师的,而丁木的卷子上却写着“林清”二字。前几天刘二满也干过偷梁换柱的事,只是丁罗锅没揭露她罢了。这么愚蠢的“调包计”,父亲难道没发现?父亲实在是个老实人啊!

因为那幅《天堂》的画,还因为二满那个又瘫又瞎的娘,弄得我心里很不舒服,现在这突如其来的发现所带来的激奋足以把那一切统统冲到脑后。要知道,揭露一个人是令人振奋的,尤其是使那个人致命的秘密。此时我好像才体会到长嘴梅兰总是不厌其烦当长嘴的那份快乐。我想,丁罗锅,你他妈完啦!我这就去告诉父亲!

我一口气跑上了通往连部的小路。这时刘满富骑着自行车正好“叮叮当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