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把火-天堂河

第十七章一把火

天快亮时,我们在芦苇丛里,找到了缩成一团熟睡的梅兰。

冻得浑身发紫的梅兰惊醒后,看到母亲,哆嗦着嘴唇,第一句话就是:“魔鬼!有魔鬼!”

母亲朝草丛里看看,瞪着她说:“胡说!快跟我回家!”

梅兰呆呆地坐了好一阵,才跟着母亲回家。

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季,柔弱的梅兰竟然丝毫没有被冻坏,我真惊讶她的顽强。但我又心惊胆战地想,那些真正的傻子、疯子不是都不怕冻吗?

我敢说梅兰有问题了。我把这想法告诉了母亲,让她带梅兰去看医生,母亲啐了我一口,说:“呸!我看你才有问题,蠢猪!”母亲宁愿相信我是蠢猪,也不愿承认她美丽又聪慧的大女儿有问题。

看起来,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时,常常是缺乏理智的。

这两天,我们家的人都很沉默。屋顶上好似压着一层乌云,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是嗡嗡的,带着一股子霉味儿。我隐隐觉得,美女蛇的事不会轻易了结。果然,美女蛇把母亲告到了场部。正在场部学习的刘满富回来了,把母亲叫去训话。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好像她是受害者。母亲是有超人的表演天赋的,若在今天,怎么也混个三流明星。刘满富这个难缠的家伙,偏偏经不住母亲的眼泪,加上有二满参与,他说:“回去吧,叫老梅来。”

我的父亲于是又在支部大会上作深刻检讨,说自己有责任,没有管好老婆。刘满富要看的正是这场戏。父亲其实极要强,他精于算账,对农业技术也在行,他的内秀是刘满富远远比不上的。一个时期以来,从场部不断吹来一股风,说指导员调走了,将由父亲接任。现在刘满富就母亲殴打美女蛇,侮辱新生人员人格这件事,揪住父亲,让父亲背了黑锅。因为母亲,父亲大大地丢了脸,且不说还有那些传说父亲与美女蛇的风言风语。

部场的任命终于下来了,父亲果然没有坐上指导员的交椅,而是当了个代理指导员。多了“代理”二字,情形就大不一样了,说起话来总不是太硬气。人们喊他“梅代理”时,语音里也有一些含混的嘲弄意味。

梅代理上任后,学着历史上那些官吏也要烧三把火。

第一把火是在全连公开招考教师。自从莫斯科给我们上过那次倒霉的课后,我们就再没上过学。孩子们的上学问题是一连多年来未解决的老大难问题,父亲不管三七二十一,贴出一张招考教师的启事。与其说父亲是为了让我们上学,倒不如说他其实是为了解除职工们的一块心病。因为我们这帮半大不小的孩子不找件事做,就得继续去打群架。

前面我就说过,一连的知识分子加起来不超过五个,他们都有较好的工作,谁会报这个名呢?不知父亲是怎么想的。总之,这个启事引来了一拨北京渣滓。刘满富虽然试用过莫斯科,但那是为了与父亲对着干,他骨子里还是歧视北京渣滓的。他责备父亲说,这群人都是啥货色?能当老师吗?父亲当然也讨厌北京渣滓,但现在毕竟是梅代理了,他用一种权力者才有的口吻说:“他们已经新生了,可以参加公平竞争嘛。”

刘满富的肿眼泡瞪着快跟自己平起平坐的父亲,不说话了。

自从父亲当了梅代理后,刘满富的这种一半恼怒一半隐忍的眼神就越来越多。

报名者每人交了一元钱后,父亲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一枝带橡皮头的中华铅笔,就在我们的小学校开考。我看见莫斯科和美女蛇也参加了。

当夜,吃过一碗红烧豆腐,父亲穿上他那套半新不旧在一些庄严场合才穿的老式军装,放了两个响屁,就到办公室去了。最近一些日子,我家每天都能吃到豆腐,还有其它一些别人家难吃到的东西,真像过节一样。大豆、南瓜之类的东西是一些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送的,豆腐是那个外号叫丁罗锅的北京渣滓送来的。丁罗锅总是在大清早上门,那时母亲刚刚起床,丁罗锅在窗户上轻轻叩三声,母亲便笑着脸披衣开门,说:“来啦?”

“来啦。”

接着,“咣嗤咣嗤”的胶靴声就远去了。

丁罗锅每天只做一笼豆腐,还得往场部小食堂送,留下的也就不多了。眼下家家产户口粮都不够吃,而我家竟能天天吃上豆腐,简直像做梦。过去我去买豆腐十有八九落空,因而一段时间母亲恨透了丁罗锅。看到他那双蹬着油腻腻胶靴的大脚在磨房里威风地踩来踩去,我更是恨他又怕他。但现在母亲却喜欢起丁罗锅来,说他如果不是背上有个家伙,其实长得蛮好。看得出母亲的心情好极了,她甚至把多年来白天睡觉、呻吟吐痰的恶习都改了,每天一早就起来把炉火烧得旺旺的,安排一天的膳食。我们家的日子是多么红火啊!

我这个被人看不起的杂种说话也有底气了。我经常指挥一群比我小的孩子爬上连队那座黄土坡(二满他们我还统治不了),给他们一人分过一把瓜子后,就得意洋洋地指着下面一片凌乱的炊烟问:“说!谁家的炊烟长?谁家的炊烟大?”他们齐声道:“梅代理家的长!梅代理家的大!”

一点不错。

我们家的烟囱虽然不高,但一股股烟气很冲。不像别家的,有气无力,一看,就是饿着肚子的样儿。

这天晚上,父亲把两盏马灯擦得雪亮,往他油漆斑驳的办公桌前一坐,挥动粗大的毛笔开始判卷子。考卷是场里宣传科的人出的,人家给了个标准答案,卷子就由父亲来判。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满天星斗,闪闪烁烁,神神秘秘的样子。办公室外围了不少人,还夹着很多北京渣滓,但没有人大声说话。人们透过玻璃窗,看着父亲上下挥动的红笔,在担忧自己命运的同时,还感到一种权力的威严和神秘。

第二天传出消息,说一个叫丁木的人考了第一名。又过了没几天,父亲就陪这位丁老师来我们学校了。

那天,天气格外地晴朗,连遥远的雪山都看得一清二楚。当一个罗锅男人撅着屁股背着个小女孩,一步一摇走上讲台时,大家全都笑了。天知道笑什么。只有我没笑,我笑不出来。一时间我这笨脑袋还无法把眼前这双镶着白布边的脚与那双穿着胶靴“咣嗤咣嗤”的大脚对到一起。不过我已经明白了,丁木就是丁罗锅。丁罗锅从前在北京农村当过教师,听说因为误伤了一名学生,被判刑弄到新疆。

从前丁罗锅总是在他的驼背上搭块脏乎乎的破毛巾,用来擦汗,现在毛巾没有了,背上的小山干干净净,一览无余,就成了丁老师。细细看,丁老师比丁罗锅要年轻,长相嘛,虽是歪瓜裂枣一类,倒比丁罗锅来得亲切,亲切得多。按照惯例,第一天该是选班长,看得出大满二满兄妹一早就拉开了架势。大满今天洗了脸,肿眼泡上没有眼屎了,胸前的怀表擦得锃亮。二满也换了件新衣服,小辫子也梳得溜光。周革命和尕蛋子、三毛他们也都带着点讨好的意味,擦桌子,扫地,洒水,装得很积极。但,丁老师的细眯眼扫视了一圈教室,最后竟定在了梅兰身上。他说你叫梅兰吧?梅兰红着脸说,对,我爸是梅代理。丁老师说,班长就是你啦。

刘家兄妹脸上的笑,像凝冻的羊油,当场白成一片。周革命和尕蛋子、三毛他们的汗也白流啦。接着丁老师又指了指他安排在第一排的女儿说,你当学习委员。全班人目瞪口呆。大家都知道,丁丁也就是小油菜花,不仅残,还是个傻B.这一点我早就证实了。她爸给她买了很多画书,从不外借,过去瞅她爸不在时,我就骗她说,走,老虎从深山老林来了,想看你的画书!小油菜花竟然深信不疑,高高兴兴带着画书就跟我走了。我披上一张父亲的老羊皮,头戴狗皮帽,弓着腰从黑房子里突然窜出来,吼道:“把画书拿来!不然我吃了你!”小油菜花又害怕又兴奋,老老实实把画书放到我脚前。然后我一把抓过画书,翻个筋头,如风而去。过些日子小油菜花问我,老虎啥时候还她画书,我说它已经还给你了,你怎么忘了?小油菜花拍拍梳着小辫的脑袋,说,对,对。就这样,我谋了小油菜花好多东西。你说,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学习委员?但对此我们谁也没办法。

丁罗锅太爱他那残疾女儿了。连队几乎无人不知丁罗锅会做鞋子,会织毛衣,小油菜花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来自他的手。别看他窝窝囊囊,身上总夹着股臭豆腐味儿,但小油菜花却被他收拾得齐齐整整。有两次我亲眼看见他为小油菜花梳辫子,说是要带她去场部看电影。我想,这么个傻丫头还打扮个啥?都说没妈的孩子可怜,我咋就看不出她可怜在哪儿?我只知道我不傻,我妈还骂我蠢猪,还不让我留头发哩。

听说小油菜花的妈是一个外号“白骨精”的北京渣滓。我没见过。白骨精当年是我们连的头号美人,曾是大偷。这么一个罪恶的大美人突然肚子鼓了起来,罪上加罪。场里派了人来调查,那女人躺在医院痛得死去活来,却硬是不说那个男人是谁,还恶狠狠地在一位科长的档部蹬了一脚。结果可想而知,那位科长把她关进一间空房子,让她写交代材料。材料没写完,人就没了救,倒是孩子活着出世了……

面对这么一个弱小的无依无靠的生命,人们等待着那个男人跳出来自投罗网。为此当时调查小组在我们连召开群众大会,把一丝不挂的孩子亮到台上。孩子踢腾着胳膊小腿,哭得死去活来,据说全场都被这哭声震住了!这一招真灵,接着就有人冲上台。

这个人就是丁罗锅——当然那会儿他的背还是平的。随之而来的是,丁罗锅被审讯数天,从禁闭室出来后,就成了罗锅。丁罗锅把发着高烧、奄奄一息的孩子从一位老职工家里抱回宿舍,到处为她找奶吃。据说还求过母亲,母亲厌恶地赶走了他。后来丁罗锅用豆浆救活了那个孩子,这就是小油菜花。我、二满和小油菜花,是同一年生。

相比之下,小油菜花比我更不幸。她自小面黄肌瘦,体弱多,病,三岁以前没能下过床。在她身上,惟一有活力的是那两只黑洞似的眼睛,它们衬得她苍白的小脸怪异而可怕。后来小油菜花在她爹的精心养护下,终于能下地了,却不幸又得了小儿麻痹症,右脚残了。这下可好,把个丁罗锅累得半死。上班下班都背在身边,仅有的一点工资几乎全花在了给孩子看病上。连队人都知道丁罗锅有溜须拍马的毛病,但看在孩子身上,他们多少原谅了他。

应该说,有了丁罗锅这么个爹,小油菜花又很幸运。每天上学下学,都是丁罗锅背着她。课间时做游戏,本来谁都不想要小油菜花这么个废物,可丁罗锅硬要搞分配,生怕他女儿受了委屈。上课时讲一道算术题,大家都听懂了,只要小油菜花一个人不会,丁罗锅就会不厌其烦讲三天。小油菜花说起来也不小了,可加减法死活算不准。你问她19减9等于几,她愣一愣,大声说:“29!”于是全班都笑。按说丁老师该生气了吧,但,一点不。他反而瞪着我们说:“笑什么?少见多怪!”接着他就掰着小油菜花细细的指头再算一遍。指头不够数了,小油菜花急得哭了,丁老师就跑到外面拔了一把芨芨草,教她数。一周下来,我们天天重复老一套,这让我等聪明人如何消受?回答问题,只要小油菜花举手,丁罗锅一准会说:“请丁丁同学回答。”看看,多么护着那个傻丫头啊。

但小油菜花硬是比我们识的字多,我们经常得抓她给我们念画书,她吭吭巴巴的样子既可笑又可怜。但其实我们比她更可怜。

另外,小油菜花的一笔字写得可真叫棒,一点不像傻子写的。连梅兰也比不过。每次大家出去玩,我们就哄着小油菜花帮忙写作业。

我们说,你是学习委员,我们交不了作业,你有责任,你爸肯定饶不了你。丁罗锅发现他女儿帮我们写作业,并不追究,还表扬小油菜花助人为乐。

丁罗锅实在是个好脾气的老师。

丁罗锅第一天给我们上课,尕蛋子就在门上放了一罐头瓶尿,当丁罗锅背着小油菜花推门进来时,那一瓶子尿恰好撒得父女俩一头一脸,丁罗锅只是尴尬地擦擦脸,就了事。第五天,丁罗锅被大满揍了一顿。原来一连几天,大满和尕蛋子都逃课,跑到“敌二连”找臭虫闹事。自从那次的“复仇计划”落空后,大满和尕蛋子一直耿耿于怀,一有机会就找碴儿打架。丁罗锅听了班长梅兰的汇报后,亲自跑到二连去找大满他们。劝了还没三句,大满挥起拳头就向老师砸去!还说:“臭渣滓!你有啥权力管老子!”大满之所以如此恨丁罗锅,还因为自己没当上班长。

丁罗锅捂着头上的大包,就那么乖乖地回来了。从此,我们更不把他放眼里。大家不叫他丁老师,而是叫“丁罗锅”,我也这么叫。他一点也不生气,可脸却一天比一天黄。

当然,丁罗锅对我们宽松,对自己也很宽松。常常是上午上课,下午就随便了,上自习课。他有个习惯,在教室睡觉。即使教室里再吵,他伏在那张破木头讲桌上也能人睡,我不知道他是故意这么干呢,还是豆腐坊给予他的熏陶。豆腐坊里那头拉磨的老驴有时拉着拉着也会睡去。丁老师一睡着,大满、尕蛋子他们就跑上去摇摇讲桌,或者揪揪他刺猬似的乱发,趁机把一只癞蛤蟆塞进他的口袋。可惜我们敬爱的丁老师静若山谷,我自岿然不动。于是,全班倾巢出动,溜到外面去玩。大满他们又跑到一边练拳脚去了。

等玩得差不多了,再回教室。只见小油菜花一动不动,傻坐在那里帮我们写作业。

对于这位好丁老师,当然我们也有不能忍受的地方,那就是他在每堂课上所做的那件事:抠屁股。有时他讲着讲着课,正讲到关键处,会戛然而止,背过一只手去,胯部放松,两腿弯曲,用粘着粉笔灰的手在裆部抓挠起来。

起先,同学们对他这一举动深感惶惑,或者说不好意思,在底下偷偷地冲小油菜花笑。后来,丁老师这个举动越发地频繁和大胆,由一堂课上一次变成两次、三次,大满和尕蛋子便开始数起来,数着数着,全班哗然。丁罗锅到底是丁罗锅,他不生气,却是和蔼地说:“同学们,你们不知道吧?我得痔疮了,治了十多年了都不见好,只有用手对付了。你别说,一抓就灵!”

话一说明,丁老师这一不那么高雅的隐私似乎就变得正大光明了。从前他是面对我们,把手伸到我们看不见的后面动作;现在呢,他在黑板上写字时,屁股对着我们就开始轻松自如地作业了。

我们清楚地看见,他弯曲着两腿,运足气力,左手五个指头像耙犁那样准确有力地插进贫瘠的臀间……

同学们都说:丁老师的痔疮,一抓就灵。

想到从前我家吃了那么多那么多用这双抠过屁股的手做出的豆腐,我既恶心又惊讶。有一天,在丁罗锅的耙犁又在那里耙个没完时,我呼地站起,大声说:“丁罗锅,你是个大流氓!”

全班震住了,丁罗锅一脸的舒适变成了尴尬。

本来这件事很快过去了,因为丁罗锅就是丁罗锅,他是不敢来批评我这个梅代理的女儿的。谁能想到就在这时,我又惹出另一场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