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两个女人的较量
尽管我对父亲的秘密始终守口如瓶,但母亲还是有了觉察。
事情突然发生变化是在一个星期天。
父亲看看门前矮下去的柴堆,说,该打柴了。说完就去刮胡子,并且换了一件干净的旧军装。平素父亲打柴,总是穿破衣服,还要拉上我,但这次他说:“你在家玩吧。”
母亲对父亲打柴前的这番精心打理显然看在眼里,父亲一出门,母亲就让我跟上。母亲的警惕不是多余的,父亲果然又去找那个女人了。我躲在一丛芦苇草后面,看见父亲站在美女蛇家门口,向她借板车。穿着一件黑色紧身毛衣的美女蛇,嗲里嗲气地向父亲招招手,用北京话说:“再见!”
看来父亲又要为这个臭女人卖命了,我决定给她来个下马威。
脚下正好有只破鞋子,我飞起一脚,那破洞百出的鞋子便在空中翻了两个漂亮的筋斗,带着动听的唿哨,不偏不斜直砸向美女蛇的腿。美女蛇尖叫一声:“啊!”
接着又是一声。
看着一个漂亮女人猛然变得傻兮兮的,在泥地上歪来歪去,真让人高兴。我一高兴就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美女蛇见是我,皱起眉头,小嘴一噘,模样儿好像一下变小了。
小的成了爱生气的二满。她说:“你好。”
我说:“我不好,我爸比我好。他晚上帮你拉肥,星期天帮你打柴,真是个活雷锋啊。”
美女蛇说:“我并没有让他这么做。”
我想是啊,都是我父亲闲得慌,有什么办法呢?我笑笑说:“可我母亲也没叫他这样做。”
美女蛇一下没话了,愣愣地看着我。奇怪,那样子太像二满了。停了几秒钟,我见她还迟钝着,就说:“我早饭还没吃,借我五毛钱总可以吧?”
美女蛇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她摸摸身上,为难地说:“上个月的工资我都寄回北京了……”
这条美女蛇学刁了,开始跟我耍花招了。我不高兴地说:“好吧,不过我可不敢保证我这张嘴啥时候都那么严……
话音未落,忽然背后有个人拍我的脑袋,是莫斯科!莫斯科扛着铁锨,准备出去的样子。他看了一眼美女蛇,想笑,美女蛇把脸扭到一边,装作看不到的样子。迫于上面的压力,我知道他们已经很久不敢公开来往了。
突然,美女蛇说:“你身上有钱吗?”
天哪,这真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她竟然向莫斯科借钱!我一下满脸通红,准备开溜,可莫斯科偏偏一边给美女蛇掏钱,一边拉着我问,你干什么?我干什么你还看不到吗?当美女蛇把一张皱巴巴的钱狠狠塞到我手里后,我一下窜出好远。
比兔子还快。
真的,若是平时,拿着这钱,我肯定心花怒放,直奔商店。能弄到钱,干吗不花呢?但今天,我捏着那五毛钱,站在路口,远远看着美女蛇和莫斯科站在一起,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我想,他们一定在说我呢,要不我的耳朵怎么热乎乎地嗡嗡作响呢?
一时间,我失去了起先弄钱的所有兴奋,也失去了我那如狼似虎的食欲。我把那五毛钱不耐烦地揉搓着,最后塞进棉衣袖筒里,垂头丧气往家走。
第一次发现,除了母亲,我还怕着另一个人。
回到家,母亲问我情况,我想了想,又扯了谎,说父亲是去尕蛋子家了。这不仅因为前两次吃了父亲的,嘴软,还因为今天突然冒出个莫斯科。拿了他的钱,让我觉得自己是那么低下。母亲表情淡淡的,似乎并未看穿我的谎言。
这一整天,母亲没有躺在床上,而是一直坐在小菜园的栅栏下,似睡非睡的样子。阳光特别温暖,将小桃树孤独的阴影投在母亲苍白的脸上。母亲说:“拿烟来!”我就不敢怠慢地从她褥子下取来烟。母亲一直都保持着吸烟的习惯,她爱吸那种“大前门”牌子的香烟。吸烟时,她眉头紧锁,一对黯然的眸子聚成了对对眼,许多细细的皱纹就在这时拉成一张烟雾沉沉的网,罩着她深不可测的心事。
晚上,父亲满脸汗水回来。父亲很高兴,端起一碗混合着萝卜丁的玉米糊糊,大吃。这时母亲走出屋子,围着门前卸下的一堆柴火转了一圈儿。父亲的确是给家里打柴去了,而不是给美女蛇。
可母亲转了一圈儿后,皱着眉头对我说:“这有一车柴吗?”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啊,我怎么就没想那么多呢?母亲让我去美女蛇家看看。我一溜烟儿就奔了去,又奔了回来,告诉母亲:美女蛇正在门前码一堆红柳柴。在此我想说明的是,本来我完全可以向母亲继续说谎,只因美女蛇见了我,有意弯腰拾柴,把屁股对着我,一副不恭的样子,我能不恼吗?
母亲听了我的汇报,笑笑,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就走到家门前的柴垛下,弯腰去拿一个红柳疙瘩。炉子里的柴快烧尽了,是该添柴了,我想。
母亲托着红柳疙瘩立在门坎上。母亲就像篮球运动员那样遥望目标,英气逼人。母亲运了一口气,“嘿”了一声,叫道:“好球!”
梅老贵捧着碗呼噜呼噜喝得起劲,听到“好球”,忙抬起光亮的额。这时,就有一只木球准准地掷过去。父亲还没来得及叫唤,一股鲜血直涌下来。这时,我母亲像只母狼,瞪着发绿的眼扑上前,厉声道:“说!你给那条蛇打了多少柴?”
父亲到底是见多识广,临危不惧。额上的血像几条蚯蚓扭动着落到粗瓷大碗里,他用筷子猛搅几下,又呼噜呼噜喝起来。一旁的梅兰吓得哇哇大叫。父亲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对母亲说:“我没给她打过半次柴!”
母亲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推到父亲跟前,吼道:“小赤佬!你在胡编,是啵?”我大叫起来,不是怕痛,而是觉着委屈,心想,我真是自做自受,父亲是不会救我了。.不料,父亲这时放下碗,一把扭住了母亲举着鞋底的手。父亲说:“放了她,她没胡编!”
母亲一愣,手松开了。她望着父亲,足足有十秒钟,也许更长些。最后她笑了一下,看看手中那扎着半截针的鞋底,什么话都不说,“噔噔噔”走向火炉,将鞋底塞了进去。炉子里“轰”地一声着了,母亲这才猫似的尖叫:“梅老贵!看你老实巴叽的样儿,原来你也会搞女人呀!呜呜……”
母亲夸张的哭声弥漫了整个屋子,父亲耷拉着脑袋,蹲在地上卷莫合烟,手抖抖的,卷了几次都不成功。梅兰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突然笑起来!
母亲扭过身去,一个耳光扇到梅兰脸上,可梅兰还是笑。母亲生气了,把梅兰往门外拖。她说:“你笑!你笑!今天我叫你站到连部去笑个够!”
母亲出去了。对于母亲如此严惩好孩子梅兰,我感到既新鲜,又有趣,所以过了一会儿,我就想去看个究竟。
这是一个清寂的夜,月光带着寒意将一座座地窝子涂抹出困兽的模样儿,四野枯干的芦苇在风中窃窃私语。从初夏的风姿绰约,到深冬里的潦倒落寞,让人感慨岁月的无情。天堂河这些总也烧不尽铲不尽的芦苇啊,其实正是这块土地的思想。即使今冬死了,来年春天还会生出坚韧的念头。
这有点像那些北京渣滓,刘满富要求他们节约用水,男人一律留光头,女的一律留短发,但他们的头发还是像他们的思想一样在疯长。剪了长,长了又剪,总也剪不尽。同样,我的头发也是这样。
白天不能表达的思想,夜里游走在芦苇间,鬼鬼祟祟,又从从容容。父亲带着民兵,背着枪,年复一年在天堂河两岸捉奸,可我听说还是有北京渣滓不怕倒霉,硬要勾引当地青年。死了一个“天不亮”,还会跳出第二个、第三个“天不亮”。
那天,当我快走到连部时,突然听到许多人家的门在风中“吱扭”一声大开,接着“呼呼呼”地钻出一群人来。
我知道,出事了。
我一口气跑到家,门开着,但父亲不在。我又迅速折了回去。
此时美女蛇屋门前灯火辉煌,平日里人们连点灯都怕耗油,但今晚出来的人都一律带了自家最好的照明工具。密匝匝的人群我根本无法挤进去,只好爬到人家的屋顶上看。里三层外三层喧闹的人墙中,只见母亲把美女蛇摁在地上,让刘二满和梅兰帮着脱美女蛇的衣服。母亲说:“二满子,你帮了阿姨,阿姨给你一块钱!”一块钱可不少,二满顿时热情高涨。美女蛇到底抵不过三个人的力量,浑身上下的衣服很快被撕破扯掉。当她发出一声声尖叫时,母亲说:“呀,你这身上香喷喷的,还留这么长的头发呀,我还以为你是个秃子呢,真不亏是美女蛇!说说看,是不是你痒得睡不着?要不你干吗天天晚上拉你那破烂琴,要不你干吗勾我男人?……”
“噢!噢!噢!”人群中爆发出充满刺激的怪叫。在这偏僻的天堂河,即使过节也没有这般热闹。
美女蛇一个劲儿地求母亲把衣服还给她,她还对二满说:“孩子,把衣服还给我!……”
她的衣服在二满腋下夹着,二满吐了口唾沫,说:“谁是孩子?!呸!”
这场戏演到这里,母亲并不满足,她还要掀起一个更大的高潮。她挥着胳膊,两眼炯炯发光地问下面的革命群众谁有剪刀,人群中说没有。
我意识到美女蛇那头长发要保不住了。尽管我不喜欢这个女人,但我觉得她那头黑发被剪了实在可惜。我对剪头发这件事一直是深恶痛绝的。
我甩开长腿向连部跑去。刚拐过一幢土灰色的平房,就看见父亲在路口和穿着米色衣服的偷儿说话。父亲的声音很大,瘦削的苦瓜脸盛气凌人。他们的话题似乎与美女蛇有关,因为我听到父亲反复强调一个意思:不准你再穿这流里流气的衣服!不准再往女人那达窜!
父亲显然正在兴头上,一根食指在偷儿的鼻尖上起起落落,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冲上前大声说:“美女蛇被人打了!”
两人都一愣,父亲的手尴尬地悬在了半空。
我闻到偷儿身上那股子难闻的狐臭味儿。从他所处的那条小路,可以判断出他又打算去美女蛇那里,可能让我父亲撞上了。老鼠碰上猫会有啥好下场。我想他真行,手指都断过一根了,还不忘美女蛇。真行。
“她被谁打了?”偷儿先开了口。
我不想对偷儿说是母亲,我只说:“一个女人!”
偷儿看看父亲,父亲刚才那副精神气儿一下没了,脸灰得像一条皱巴巴的老咸菜。他一定知道是谁了。
我瞪着父亲说:“你快去帮帮美女蛇啊!”
父亲背着手,两眼望天,站成了一根枯胡杨。
偷儿着急了,说:“要不我去看看……”
“睡俅的觉去!不许你再瞎搅和!”父亲狂怒道,一张脸变成猪肝色。
偷儿悻悻离去,而我的父亲梅老贵同志,跛着脚,往我们家方向走去。
我一下无望极了。
那一刻,我想到去找刘满富,还想到去找别的领导,但父亲都不愿帮助美女蛇,还有谁能帮助她呢?莫斯科?!莫斯科会管吗?
试试吧。
我跑到莫斯科的宿舍。莫斯科刚从地里放水回来,披着件破棉衣,高雨靴上沾满泥泞。没等我说完事由,他就跟我出门了。
但我们还是去晚了,美女蛇的头发已被母亲剪得七零八落。她抱着脑袋趴在地上,用不知是谁掷过去的一张破狗皮遮着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母亲还不甘罢休,硬要美女蛇交代勾引过父亲几次,才肯把衣服还给她。
莫斯科一出现,人们的目光立刻通了电似的刷地放亮,准备看下一场戏。莫斯科不管不顾,拨开人群,挤了进去;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的绒裤和棉衣,送到美女蛇面前……
在我看来,这一举动比杨子荣上山打虎还勇敢。因为母亲是比老虎还要凶的人,老虎不会骂人,母亲骂人是在行的。冻得浑身发抖的美女蛇抓过裤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母亲似乎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一把抓住莫斯科,嚷道:“臭渣滓?谁要你多管闲事?”莫斯科一抬胳膊,把她搡出好远。母亲怔住了,怔得说不出一句话。
穿着裤衩和背心的莫斯科,看了一眼那些目瞪口呆的革命群众,走了。犹如一道雪亮的利斧,劈过这个混沌的冬夜。
母亲方才的气焰像遇了水,一下灭了。
我的鼻子一阵发热,不知是感激莫斯科,还是庆幸自己的良心通过莫斯科得以拯救。
当我和母亲回到家时,父亲已蒙头上床。因为很累,我躺下就睡着了。睡醒一觉后,我一屁股坐起,想,梅兰呢?怎么没见着梅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