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黄色歌曲
父亲回来了,又瘦一圈。
他问:“家里没啥事吧?”我看着他疲惫的眼睛,话到嘴边吞了下去。我想,我还不能泄露那些事,当然不全是为了母亲,也是为了我自己。
自从莫斯科被拾摄过后,再也不敢到我家了。母亲曾让梅兰去请过两回,一回是请他帮忙在硬纸板做的扑克牌上写字,另一回是请他来比个鞋样子(母亲大概想帮他做双鞋),莫斯科都拒绝了。
母亲又气又恨,说:“臭渣滓!他摆啥架子!”我幸灾乐祸地说他永远也不会来了,母亲上来就给我两脚。
但母亲到底做贼心虚,第二天一早就派我去连队的豆腐坊买豆腐,说要为父亲改善生活。母亲对豆腐天生的感兴趣,她说豆腐滋养女人。我不懂这是啥鬼话,但我知道豆腐仅次于肉好吃。
豆腐坊门前扭七八拐地排着一队人。连队每个月分一次豆腐,但却不是每家都能买到。不是吗?排到快晌午了,轮到我时,那个叫了罗锅的北京渣滓两手一摊说:“没了。”她女儿小油菜花也学着她爸的声音,小手一摊说:“没了。”天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大家都清楚这家伙溜须拍马是一等的,在北京渣滓里混得香。
没有买上豆腐,母亲又很恼火,骂了我,接着骂了罗锅。那两天,母亲出口就骂。看得出,她对莫斯科耿耿于怀了。母亲说:“咱们包鸡蛋饺子。”
前两大周革命家的黑母鸡来我家偷食吃,母亲悄悄把它赶进一只垫了麦草的柳条筐里,那只急于生产的黑母鸡一着急,把蛋生到了我家。母亲这件事做得不地道。可因为要吃饺子,我和梅兰欢呼雀跃。
根据以往的教训,这一天我定得表现的好点,不然母亲说不准就会找茬儿,不让我吃这顿饭。所以,没人吩咐,我就主动扫地,抹桌子,烧水。我干得汗流泱背,连梅兰都看出了我的用意,她从硬纸壳做的扑克牌上抬起一双近视眼,吐着舌头说:“装啥孙子!别以为你跟刘大满干的好事我不知道!”
终于,一大盘饺子端到了桌上,热腾腾的。父亲、母亲、梅兰和我各自尝了一个,母亲叉着腰得意地问:“怎么样?”用鸡蛋和蘑菇包饺子是母亲的创新。母亲自从跟北京渣滓学会吃花后,吃的天才使得到进一步发挥。
父亲重重地“嗯”了一声,热饺子烫得他呲牙咧嘴。
梅兰声音细细地说:“好吃极了!”
母亲的眼光移向我。母亲是个虚荣的人,希望所有人赞美她。
我咽了一下口水,说:“棒!但不如上次访莫斯科吃的肉饺子香!”
这时,父亲被热饺子噎得差点背过气去。
母亲涨红了脸,不自然地对父亲说:“噢,碰巧了,人家上门找你,我客气了一句,人家就尝了一个。”
老好人梅兰聪明地点点头,说:“是这样。”
接着,我手中的筷子就落到了地上。父亲瞪着我不满地说:“小小年龄就说假话,想进监狱呀!”
我在心里暗笑,父亲本来还算聪明,怎么一到母亲面前,就成了弱智?父亲啊,你不知道你的妻子背着你在勾引男人吗?
母亲有些得意地看了我一眼,将我碗里的饺子“啪”地扣到了梅兰的碗里。梅兰抿嘴一笑。看起来,我今天的活儿真是白干了,妈的。
我抓起那本从小油菜花那里骗来的看了无数遍的小画书,跑到门外。
月头开始升起。那三个人在屋里吃得热火朝天,我的肚里咕噜咕噜。我坐在门边有意把书翻得哗啦响,想借此提醒我善良的父亲能站出来,向母亲求个情,让我吃饭。但父亲只是把汗湿的脑门从碗上抬了抬,小心地向门外瞥一眼,又低下了头。我知道,父亲现在尤其怕母亲。
我就那么心猿意马地翻着书,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嘿!”
我扭过身去,是周革命。周革命对我说:“明天早上到学校上课。”
一听上课,我高兴起来。我问新老师是哪儿调来的,周革命似乎不屑回答,快步离去了。屋后二满的笑声响作一团。这个周革命近来和二满搅到一起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破例起了大早去学校。我们学校在连队东头靠近猪圈的一块平地上,是一座大地窝子。过去这里是种子库,里面堆满麦种,屋顶晒满干菜。两年前当我们一帮高高矮矮、年龄不一却野性十足的孩子第一次走进这地窝子时,一股浓浓的霉味儿直冲鼻子。似乎刚看清屋里的胡杨木板皮桌子,就有一大群小耗子欢呼着簇拥到你脚下,吱吱地住你鞋上窜。我们那位外号“上海鸭子”的水老师吓得大呼小叫。上了没两天课,几乎所有孩子都能说出一段自己的历险记。比如,二满正听着课,突然觉得有个凉咬咬滑溜溜的小东西掉进她的脖子,原来是条四脚蛇。再比如,梅兰有一天感到奇痒无比,最后在她的隐秘部位发现了一只大黑蚂蚁。有时,我还能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只被我们称作“花姑娘”的七星瓢虫。大满的书包里曾跳出过癫蛤模和“放屁虫”。最热闹的是,那年春季还有一群猪娃光顾我们的屋顶,“哼哧哼哧”,将尘土和屎尿通过那大大小小的漏洞,撒落到我们桌上幸亏这里不爱下雨。
不管教室咋样,能上课总是一件好事儿。一段时间以来,我们已闲到无聊和苦闷的地步了。十三四岁的人了闲着闲着就闲不住了,想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哪怕坏事。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住自己。现在好了,能上学了。
但谁能想到我们的新老师竟是一个渣滓呢?而且不是别人,是莫斯科!
莫斯科一到学校就引起轰动。你想,一个北京渣滓来给我们这些革命后代当老师,没搞错吧?校门前长满杂草的平地上挤满了准备上班的革命群众,个个脸上泛红。父亲也在其中。父亲气愤地朝教室嚷嚷:“咋能让个渣滓来教书?大没原则了,”父亲一说完这话,就有人铲了几锨碱土撂进教室,指名道姓地喊:“莫斯科,出来!别装得人模狗样的!瞧你那德行,不把孩子带坏了才怪原呢!‘婆娘们更凶,趴到天窗上,一边朝里看,一边吐唾沫,撒麦草。
日头都升得那么高了,按说该上课了,可没有一个孩子进教室。莫斯科终于出来了。看得出他精心打理过自己,头发是梳过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那副断了腿的黑边眼镜粘上了雪白的胶布,还穿了一件从没穿过的蓝中山装。但此时他头上身上粘着麦草花子,僵直在那儿,样子很可怜。
幸亏刘满富赶来了。刘满富摇着破自行车上的铃裆,看了一眼父亲,故意问:“是哪个在这里挑头闹事?嗯?就凭你们一个两个肚里那点尿水能教书吗?!嗯?娃娃们都这个岁数了,再不念书咋行?我这不是为了大伙吗?嗯?”
这下大家知道了,是刘满富大胆重用的莫斯科,不禁怯了场。
刘满富挥挥手,像赶鸭子那样,说:“都给我上班去,让娃娃们留下上课!”
我注意到父亲的脸白了,吐了一口浓痰,粘在自己脚上。
操场上响起一串长长的哨声。多么嚎亮的哨声!久违了的哨声!是莫斯科在吹哨子。孩子们向教室跑去。但这时刘大满牵着他家的阿黄来了。刘大满打了个唿哨,很流氓地冲我挤挤眼,又着腰,挺着小肚子,往教室门前一站,说:“谁敢上他妈的莫、莫斯科的课,我就让阿黄咬死他!”
大满显然是想讨好我,不料得到了二满的支持。二满说:“对,我们不能上北京渣滓的课!”
原本准备上课的孩子这时止了步,连梅兰和周革命也站住不动了。阿黄伸着红舌头助威,大满得意地向我笑着。
哨声“嘻嘻”地顽强地响着,我扭头看看,莫斯科在看我们。似乎没人进教室,他就会永远地吹下去。看着这个一头麦草花子的男人,突然间我就难受起来。我想,这个男人其实不算坏,他不是有意到我家勾引母亲的,而是母亲在勾引他。我找大满揍他,其实也是没有办法,谁叫他被我母亲看上了呢?还有,我一直非常想非常想,做个有文化的人,这样,我就能像周革命一样坐在太阳下,端着架子谁也不理地读书了!不行,我得进教事上课!
我的突兀的举动把二满气坏了,她拦住我说:“梅二转子,你他妈给我站住!”我说:“我他妈偏要上北京渣滓的课!”说完,大步走向教室。这时大满突然揪住我,给了我一拳!他说:“你这个贱货!老子在帮、帮你,你咋就不跟我穿一条裤子呢?”
我捂着流血的鼻子,还是冲进了教室。
教室里出奇地静,莫斯科正呆呆地站在小讲台上。我在一个角落里悄悄坐下,把胳膊端端正正架到桌上。突然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小同学好!”
我愣了一下,迅速站起,大声说:“老师好!”
莫斯科看了我一眼,掏出一条手帕,走过来。我说:“没事!但他还是帮我擦去了鼻血。看到他粘着胶布的眼镜和有些青紫的鼻梁,我低下头去。
莫斯科给我这惟一的学生上的第一堂课是故事课——《灰姑娘》。在这个阴森又混乱的上午,灰姑娘把那诗一般的梦想带到我荒草疯长的心田,让我感动得想哭。故事讲到结尾时,我发现门口挤满了小孩儿,有大满和二满。
这天下午,30多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坐进了教室。
大满挥着拳头兴奋地说:“莫斯科!讲灰、灰丫头的故事!”
“我也要听故事!”梅兰说。
二满说:“我想上体育课!”
莫斯科挥挥手说:“静一静!”接着转向我问:“你呢?”
我说:“上音乐课。”
莫斯科认真地点点头,说:“好吧,梅小二同学,上音乐课。”
梅小二同学,这称呼让我觉得多古怪多陌生,好像不是在叫我,而是在叫一个不认识的人。这么多年,谁称过我“梅小二”吗?
没有!一时间,全班人的目光射向我。他们知道,平时我是不该有发言权的。
我的鼻子有点酸,嘴唇一定在没出息地哆嗦了。莫斯科和蔼地笑笑,那一笑有些俏皮,令我想起《灰姑娘》中的英俊王子来。我突然有了出风头的欲望,我听见一个故作严肃的声音在问:“你能先说说你为什么叫‘莫斯科’吗?”
“轰!”大伙全笑了。
原来出风头能带来轰动效应,尤其是我这种没人瞧得起的人能把大家搞笑,让我始料不及,受宠若惊。我决定深入一步,再接再厉。我得意地盯着莫斯科一脸的尴尬说:“听说你会唱很多洋歌子,就唱给我们听听吧!”
下面又是一片笑。
这回莫斯科也笑了,他清清嗓子,唱了起来: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多么迷人的晚上……
莫斯科一边唱,一边打节拍,目光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甜蜜和幸福。他低沉的歌声就像秋夜里天堂河流动的水,泛着淡淡的月光,带着那么一股温润和感动。过去我们一直在唱语录歌,还唱京剧“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突然听到这么一种味道的歌,都被震住了。尤其是这歌是出自莫斯科之口,我觉得世界变成了一个美丽的花园。我带头鼓起掌来。如果那天要让我们写作文的话,我一定会这么写:“这真是一堂有意义的音乐课……”
要让我母亲上这堂课,她还不定怎么夸莫斯科呢!谁能想到这支好听的洋歌子带来的后果呢?
那天傍晚,我到办公室去我父亲,不巧的是,父亲不在,门上松松垮垮的铁链上挂着把大黑锁。我这才想起,周末到了,父亲又带民兵去天堂河“捉奸”了。明知门锁着,但我还是弓着身子从门缝朝里望。看起来,一个人一旦有了恶习实在难改,就像我爱偷窥,一有机会非做不可。天哪,里面真有个人,是莫斯科!莫斯科坐在父亲常坐的那个位子上,正摆弄一把大算盘。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像铁锅里那被翻炒的不耐烦的黄豆,滚烫得随时都要爆炸。
听到响动,他过来了,推了推鼻尖上的眼镜,从门缝向外瞅。
我说:“嘿!你怎么锁在里面呢?”
他苦笑了一下,说:“这可是个好地方,我在写一篇文章呢。”
我说:“写完了吗?”
他说:“就快完了。”
细长的门缝里,我们眼睛对着眼睛,有一阵谁也没说话。我在他的镜片上看到了一个头发短短的女孩,一个开始长大的女孩。
我忽然别扭起来,说:“你干吗这么看我,是不是觉得我很难看?”
他笑了一下,那笑容牵出眼底的皱纹和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他说:“你像个漂亮的俄罗斯小姑娘,就是头发太短了,你为什么不留长头发呢?”
我并不懂得何为俄罗斯,但我知道什么叫漂亮。于是,我特高兴,这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漂亮!一高兴,我的话就多起来。我说:“我妈妈不许我留长头发,头发一长长,我就更像黄毛杂种二转子了。”
“上帝啊!”漠斯科叹道。“你不是杂种,你是个好女孩儿。记住,谁再骂你杂种,你就揍他!听到了吗?你的个子挺大。”
我点点头,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他也笑了,一笑,眼镜掉下来,粘着胶布的地方又断了。看着他修眼镜,我不安地说:“上次大满揍你那事,是我不好,其实我不该恨、恨你……”
他宽容地笑笑,说:“没事,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
为了感激他这句话,我说:“我陪你打炮吧,怎么样?”
打炮是在算盘上进行的一种游戏,过去父亲教过我。莫斯科犹疑了一下,随即点头。我跑到后窗,三下两下扯开一张塑料纸,“咚”地跳上窗台,一骨碌就钻进去了。
那天,我们玩了很长时间,谁输谁钻桌子。每次莫斯科两手着地钻桌子时,我都拿着父亲用的木尺在他屁股上拍,喊:“驾!”
玩到最后,我俩手上腿上沾满灰土。我们互相望着,互相拍打,大笑不止。天就这么不知不觉黑下来。我说我该回去了。莫斯科说谢谢你,他说他还要待在里面继续写稿子。
回到家,父亲正在里屋向母亲讲述他们捉奸的经过。说是抓了两对,其中一对是女北京渣滓“天不亮”和本连一名最年轻的排长。母亲兴致勃勃地问,他们在干啥?父亲抹着一脑门儿汗说,还能干啥。母亲就缠着父亲说清楚。父亲说那女渣滓坐在排长的腿上。母亲说坐在腿上干啥?父亲已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母亲就破口大骂:“软蛋!就数你没用!是人都比你强!”
幽暗的灯影下,有一个小小的脊背冲着我,是梅兰。她在膝头上正一遍遍玩着一副用硬纸板做的扑克牌,我一过去,她吓得打了个激灵。
躺下后我很快睡着了,半夜里突然听到有人在哭。是梅兰的哭声。我捅捅她,她醒了,随后又睡去。
第二天,我准备去上学,梅兰还在睡着。这可不像好孩子梅兰的表现。我叫她,母亲说叫她干啥,不上课了。我说怎么会呢?母亲说,你不知道吗?莫斯科下台了。
我这才知道,莫斯科反锁在办公室里是在写检查。他被人告到了场部,说他唱下流歌曲,毒害革命后代。
那么优美动听的歌子怎么说是下流歌呢?是谁告发了莫斯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