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夜里谁在醒营-天堂河

第十一章夜里谁在醒营

才坐了一天教室的我们又没学上了。我把发的课本从蓝帆布包里倒出来,塞进一堆烂棉壳,继续当枕头。

因为我当过“叛徒”,二满他们怀疑是我告发了莫斯科。就莫斯科教的那首歌是否算“下流歌”,我的父母一连争吵三天。母亲说,那怎么能算下流歌?那是一首俄罗斯爱情歌曲,你不懂,凭什么告人家?原来是梅兰向父亲告了状,父亲又跑到场部告状。父亲板着老脸说:“爱情歌曲?不害臊!娃娃们能唱吗?只有你这号人才说得出口!”

“我这号人怎么啦?你说!你说!”母亲揪住父亲的耳朵嚷。

父亲立刻变成了软蛋,半跪在母亲脚下。

他们真正分居了。原来梅兰同我睡在外屋,现在母亲叫梅兰进去睡,父亲就转移出来,同我睡那张摇摇欲坠的大木床。

晚上,倾听着父亲粗重的叹息,我常常醒来。醒来后发现父亲其实是睡着的,可是却在一声声地叹息。一个睡着的人怎么会叹息呢?难道是因为女北京渣滓天不亮的自杀吗?我们连那个最年轻最有前途的排长终于被组织说服了,跟天不亮一刀两断,最近娶了小个子场长的千金,也就是那个曾跟莫斯科好过的沈姑娘。天不亮就在他们成亲的当晚跳河自杀了。

自杀的天不亮怀着五个月的身孕。跟母亲当年的情形几乎一样。不同的是,父亲没有甩掉母亲,跟那个山东女兵结婚。如果我父母不结婚的话,他们今天会怎样呢?也许就没有我这个杂种了?

父亲的叹息打破了我沉睡的梦。

那时我13岁多了,正是对声音异常敏感的年龄。早晨我通常起得很晚。自从莫斯科弄下去后,连队再没调老师来。我这个没有玩伴的人,不睡懒觉,还能做什么?

白天睡了党,晚上就有精神。躺在硬硬的破木床上,开始倾听并研究起各种声音:那种沉重又舒缓的声音是夜的呼吸,那种犹如丝绸滑落的懂懂声是月光在行走,那种没完没了麻雀似的叽叽喳喳是星星们在吵嘴,那种到处乱窜掀动人家窗帘窃窃私语的是风在窥秘。当然,还有一些声音我也请熟,比如一串突然划破夜空的惨叫和鸟鸣,一阵“咚咚”的锣鼓,这肯定是哪个北京渣滓被捉了奸,抓回后在地窖里接受审讯。而从人家屋檐下钻出的打砸声和哭闹声,多半是家人为争吃半碗饭一个馍发生的人民内部矛盾。

过去还有后半夜从我家里屋传来的木板床的“吱吱呀呀”,以及母亲低低的母狼似的哀嚎……

只是,这后一种声音已经消失很久了。

突然有一天夜里,我捕捉到另一种声音,飘飘忽忽,如梦如幻的。说它像静静流淌的河水,可又有点女人哭泣的味道,还像从荒野刮来的北风,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深深的孤独。

此前,不要说我,这里的其他人也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于是,作为新生一连的最高指挥官,刘满富迅速召集父亲他们开会,调查这声音的来源。他们怀疑这是地富反坏右们在对暗号作联络。这不是不可能,新生一连有一大帮北京渣滓,北京渣滓多半是有文化的,有的还上过大学,因而更狡猾更反动更难对付。加之农场附近还有监狱,刘满富一再向父亲他们强调:要严加防范。

最后摸到了北京渣滓美女蛇那里。

一听说是美女蛇弄出的声音,母亲火了。母亲天生地仇视漂亮女人。比如人家称“美女蛇”,母亲就很有意见,她说,她凭啥叫美女蛇,肯定是个秃驴。母亲把美女蛇叫“那条蛇”。母亲就像过去的一些地下党,不辞辛苦,走家串户,四处游说,联合起那些曾经与自己对立的婆娘,一致对敌。

母亲说:“那条蛇整夜吱里呱啦,猫叫春呢,搅得大家没法困觉!”

一帮娘儿们立刻说:“对,没法睡觉!”

这些平日里总在一起传授男女之事的婆娘,翻动着她们残留艳情的嘴骂完之后,告到刘满富那里。母亲是大上海来的,她知道这声音是从一种叫小提琴的乐器中发出的,也就是说是洋人才拉的臭玩意儿,充满小资情调,可以小题大作。可刘满富却认为那不过是一个破木头匣子,他宽容地说,让她耍吧,能耍出啥名堂。刘满富的态度激怒了母亲,母亲怂恿一帮婆娘到垃圾堆里找了些人们丢弃的臭鞋烂袜,挂到了美女蛇的门上。

可琴声照样夜夜在天堂河新生一连的上空回荡。

琴声很快吸引了我们。刘二满本来是爱凑热闹的,但她爸有句交待:不许搭理美女蛇。

我和梅兰、周革命每天傍晚按时集合到美女蛇家附近那座土坡上,装作玩的样子,耳朵却竖得直直的。只要飘来一丝琴声,我们立刻就猫着腰蹑手蹑脚爬到她房顶上。地窝子房顶都不厚,踩到上面有软绵绵的“嗤嗤”声,得格外小心,否则屋里人会觉察。小天窗的玻璃擦得挣亮,可以看见屋内红木箱上亮着的小油灯,火苗地如豆,颤颤的。美女蛇穿一件白衬衣站在屋中央,永远背对着我们,肩膀以上笼罩在黑暗中。我们只能从投在土墙上的长影子,判断出她扛着一个什么家伙,右手在不停地拉动,就像我母亲当年在木工房里锯木头那样卖劲。只是母亲是用脚踩,而美女蛇是放在肩上。美女蛇没戴帽子,却也看不出头发是啥样的。但不是秃子,这一点我敢肯定。

我们几人从未有过的齐心,令刘二满感到失落。有一天傍晚,刘二满悄悄尾随而来。她一出现,我们就发生了争执。刘二满说美女蛇肩上扛的是魔鬼盒子,因为她是美女蛇,又漂亮又狡猾,刻把魔鬼的宝物骗到了手。二满在我的影响下,居然也能编故事了,我又好笑又好气。可我不信。我说她扛的肯定是木头,不过有一把神锯而已,所以锯出了奇妙的声音。争到最后,脸红脖子粗,二满拣起半截砖,朝我砸来。但没砸着我,却落到了美女蛇的天窗上美女蛇就在这时出来了。二满一见她,就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她指着我说:“是梅二转子砸了你的窗户!”

我说:“是二满砸的,不是我!”

美女蛇扫了我一眼,对二满亲切地说:“你想进去吗?”

我说:“我想看看你锯的啥家伙。”

美女蛇没理我,拉着二满进屋了。

此后,二满瞒着她爸经常往美女蛇那里跑。我问二满,美女蛇的神锯到底是啥样的,二满睬也不睬我,扭着小屁股进了美女蛇神秘的家。

看看,美女蛇多会巴结人吧。

梅兰对傍晚听琴这件事终于失去兴趣和耐心,而我仍像个傻瓜一样,每晚趴到美女蛇的屋顶上听琴。有一天,我胆大包天捅破了窗纸。我凭着一只眼终于看到了多日来我渴望看的“神锯”!原来扛在美女蛇左肩上的果真是个怪模怪样的木头匣子,二满没说错,乌亮乌亮的,像魔鬼盒子。我也没说错,那绷着些细线的弓子不是神锯又是啥?当美女蛇右手操着神锯在魔鬼盒子上拉动时,就有一种声音轻轻地缓缓地流出。这么个小玩意竟然能拉出那么美的声音,奇了!

一个人听琴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趴在屋顶上就像睡在床上。

二满不来的时候,小窗口是黑的,没有一点灯光。这时美女蛇的琴声就像一股暗流悄悄从我心田淌过。不知是因为美女蛇拉的总是一支曲子,还是这支曲子有什么问题,我一听就想睡觉,但并不真的睡着,只觉得像浸在了温水里那么温暖。闭上眼睛,还能够看到很多好吃的东西,比如半个沙瓤大西瓜,一个喷喷香的玉米棒子,等等。有时候还联想到与阳光、树木和一张软绵绵的小床有关的事物。一天夜里,我听着听着,就在美女蛇的屋顶上睡着了。半夜里一股凉风把我吹醒,我爬起来往家赶。

听琴的事终于被长嘴梅兰告发了。母亲说,你再去看琴,我就剜了你的眼!我说我是听琴,不是看琴!母亲更气了,把我推倒在床,蒙了被子,说你听呀,听那个破鞋的琴呀。不是父亲回来得及时,我差点就光荣牺牲啦!

不久三满再不去美女蛇那里了。别看二满长得怪聪明,她根本就没长性。她跟美女蛇学了没几天琴,就火了,她说:“我拉的怎么这么难听?你要不会教,就别装丫挺!”二满受不了哆来咪的单调和美女蛇的不断指正,摔下琴,走人。

从这以后,美女蛇的地窝子就静了。

这时候,晚上我突然失眠了。在我身边,父亲也是醒着。周前,我一直是伯父亲的,现在睡在一张床上了,不经意间,脚丫就蹬到父亲硬邦邦的腿上。有时我的被子弄到地上了,我们还会在黑暗中争抢一条被子盖,结果把被里子扯得稀烂。当我夜夜呼吸着父亲的呼吸,感觉着父亲的体温时,我突然觉得父亲离我近了,连他打嗝放屁都那么亲切。

父亲问我:“你为啥不睡?”

我反问:“你为啥也不睡?”

最近的一些夜晚,父亲不仅睡不着觉,还常常在半夜里摸黑起来。那时,母亲通常还没回来。母亲自从与父亲分居后,几乎夜夜都往外跑,说是到她一个上海姐妹那里打麻将,一打就是通宵。她们私下里偷偷地赌,母亲总能赢些烟钱回来,梅兰也为此沾了不少光,口袋里总有糖果,令我眼馋。

父亲是对母亲不放心,还是去干别的什么?我悄悄起身,跟到小菜园里。前面我就说过,我有偷窥的恶习,我的疑心也很重,这些行为完全不该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出现,但我偏偏是个心理年龄很大的人,少说也有个四五十岁吧。年龄一大,什么都变得复杂了。

这是个月圆之夜,大地通亮。走在月亮地里,你会感到自己在摇晃,就像穿越一个梦境,被似有似无的“哗啦哗啦”牵引着,驶向一个遥远得我不知道的地方。

哦,这流水的声音,这月光的声音,恍如隔世。

现在,这声音又响起了,就在耳畔。我瞪大眼睛去寻找,却看到它来自父亲,来自我父亲的胯下。父亲在撒尿?不对。在洗澡?

也不对。但父亲的确是光着的,我从未认真见过父亲这样,尽管我同他睡在一张床上,却从没想到他是个男的。但此时,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那瘦小干瘪镀了一层月光的身体,看到了他在清洗揉搓的部位。我想,这就是他那受伤的东西吗?看起来它实在是可怜的,像一只歪长在乱草中的鸡腿蘑菇。

父亲清洗完毕,弓着身,两手宝贝似的捧着他的蘑菇稳稳不动。好像有人会突然抢去,他随时等待着一场争夺。又似乎是一种守护,一种虔诚的可怜巴巴的守护。

第二天、第三天夜晚……情形几乎是一样的。这时,我有种感觉,父亲神经不正常了,我也不正常了。如果不是因为父亲那东西的受伤而引起一场家庭动乱,如果不是偷看了父亲的“夜半守护”,在此之前,我对自己的身体并无多少认识,也就是说,我是男的还是女的都无所谓。

现在就不一样了。

当我钻到被窝里,摸摸胳膊,捏捏腿,最后把手放在那个地方时……我觉得有些奇怪了。我的手怎么像带了魔法,一碰那里,就止不住地想笑呢?

随着天气的转凉,我的失眠很快就过去了。可父亲的失眠还在持续,甚至整宿地醒着。因为每次醒来,都没听到叹息。父亲只有叹息着才是睡着的。

突然有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听到了叹息。我睁开眼,有一个清清凉凉似有似无的东西在额上盘旋。

琴声。

真的是琴声。

第二天,家家户户传播一个重大新闻:偷儿的一根指头被人剁了。

为什么?大脚花子和片儿娘们无不惊讶。

为了美女蛇。

那干吗剁手指呢?有人故意装作无知的样子,刨根问底。

美女蛇说他拉不了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