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客人
父亲一生气,就上水利工地引水去了。失去了管理北京渣滓的特权,父亲待在连队怎么都不痛快,左右不顺眼。他总说,看着吧,没有我,那群渣滓早晚得惹事。
父亲刚走,母亲就决定请一次客。
我们家是从不请客的,母亲的大方让我和梅兰感到既惊喜又意外。我问:“客人是谁?”
母亲说:“少问!”她把我和梅兰叫到跟前,吩咐道:“小赤佬,你摘菜洗菜,收拾屋子;梅兰,你给我当监工!”
母亲是偏心眼,总是向着梅兰。
深秋刚下过第一场雪,阳光很好,空气丝丝缕缕透着清新。午后有一只雀儿在窗外叫着,好像在说:“来客了!来客了!”
家里有客人来多好啊!看,玻璃窗擦得挣亮,土墙上贴了几张新买的画,床上换了干净床单,桌子上摆着糖果和瓜子,屋子里充满肉香味儿,多好啊!
那天,我干活格外卖力,母亲的要求也格外严。平素包饺子只要能捏在一起就行,这回不。母亲一个一个仔仔细细检查,我包坏的都被淘汰到一边去了。什么样的客人让母亲这样精心?
一切准备停当,母亲开始梳妆。她从箱底翻出那件宝石蓝缎子夹袄,在脑后绾了个髻子,而后取出她那只锁在箱底的红色胭脂盒,对镜涂抹。母亲的这只红色胭脂盒从不让我们碰一下,有一次我偷偷拿出来看,被母亲打了一顿。大家都把这盒子当作母亲的宝物。
打扮完毕,母亲起身去看表。她的步子轻轻的,脸上带着妩媚的笑,天哪,你们肯定难以想像我母亲此时是多么漂亮!
我那一向爱美的姐姐梅兰也穿戴一新,两条小辫上还系着红头绳。母女俩得意洋洋。我看了一眼梅兰,不想理她,却有意对母亲说:“你简直就像白骨精!”
母亲在我头上揪了一把,没揪住。我那头上实在没有太多的内容。母亲并不生气地说:“小赤佬,快去!把梅兰那件红衣服换上!”
母亲高兴的时候,对我总比平时亲切一些。可是梅兰却说:“我的红衣服那么小,她又高又胖哪能穿得上?”梅兰不想借。因此我只好趁着母亲还亲切的时候提了要求,我说:“我的鞋破了。”
极要面子的母亲果然说:“好吧,你从皮夹子里拿些钱,去买一双。”说着,又找出她的一件碎花旧线衣给我。
我真是快活极了。究竟什么样的贵客能让母亲如此大方?
当一副黑边眼镜从我家门前闪过时,我知道了,这客人原来是莫斯科。莫斯科因为获了奖,刘满富拍他暂时帮忙搞宣传,所以他没上水利工地。这令父亲更加不快。莫斯科很客气,带了一本故事书(以后我才知道是《安徒生童话选》)。我刚要去抢,他说你看不懂,说着,摸摸梅兰的小辫子,把书塞给她了。其实梅兰也不识几个字,但她装作有文化的样子,礼貌地说:“谢谢。”“看完了我那里还有。”莫斯科对她说。
母亲挺高兴,夸莫斯科为人宽厚,夸他才华出众,还说他不像北京渣滓。总之,那天母亲话很多,并且是咕咕哝哝地用上海话说。说完了笑,一对笑涡闪闪烁烁放光。笑完了又唱,唱沪剧,也唱京剧,我从不知道母亲还有这种种能耐。
莫斯科是个会唱歌的人,可那天很安静。他一直坐在那里看母亲表演,梅兰不时跑去请教他这个字咋念,那个字咋念,他—一教给她,样子认真极了。他自始至终没拿正眼看过我,也不跟我说话,这令我窝火。一生气,我就埋头吃菜,拣好的吃。弄得母亲极恼,但我知道她又不好在人前发作。我的脸皮要想厚是厚得起来的。吃完,我就抓起扫帚扫地,扫得尘土飞扬。母亲喝道:“你疯了吗?”我说我没疯,我在学雷锋。
莫斯科尴尬地笑笑,起身要走。母亲留他喝茶,莫斯科说:“不了。”他出门前,问梅兰:“好看吗?”
梅兰说:“好看。”跟我一样没文化的梅兰竟然说这种好听话,真虚伪。
莫斯科一走,整个屋子立刻沉寂下来。母亲背对着门,一张脸罩在昏暗中。母亲就那么久久地站着,一声不响。我那偷窥人的习惯又来了,我从暗影里观察她,发现她露着一口白牙,在笑!
母亲有问题了。
果然,隔了没两天,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母亲问梅兰书看完了吗?梅兰说没。母亲说既然你不认字,就把书还给人家吧。梅兰说,我不会请教莫斯科吗?母亲一把夺过书去,对我说:“去,看看他在不在。”
我一溜烟似的跑了去。不一会儿,我就回来报告母亲,莫斯科在画画儿。母亲问:“一个人吗?”我说:“一个人。”
母亲换上宝石蓝缎子夹袄;夹着书出门了。
这一去去了很久,不见回来。已到吃中饭时间,我问梅兰母亲为什么不回来呢?梅兰气呼呼地说,你问我我问谁!你这头蠢猪!
我又怎么蠢啦?我质问她。梅兰说,你要不蠢,怎么会问这种活!
我说我不仅要问,还要去看看她在干什么!
梅兰突然不说话了,两只不大的眼睛盛满从未有过的忧郁。
好孩子梅兰经常拿出一种大人才有的表情,让人好笑。但我顾不上笑了,飞快地跑了出去。
北京渣滓住的片区此时静悄悄的,我数着一座座相似的地窝子,摇摇晃晃向莫斯科的宿舍奔去。
刚走到岔路口,见一个穿蓝衣服的人挑着一担水站在莫斯科宿舍门前。瞧那顶扣得低低的翘了边的黑帽子,我就知道是谁了。
在我们连,只有一个人戴黑帽子,革命群众都戴黄军帽,哪怕旧得发白了,也是军帽。这个戴黑帽子的女人姓白,外号“美女蛇”。她站在那里干什么?真奇怪。我想起二满说的话,最近她跟莫斯科搞上了。美女蛇是破鞋,过去在北京某乐团当演奏员,因为勾引他们团长被劳改,送到新疆。这点一连男女老少人人皆知。可男人们偏偏犯贱,见了美女蛇不多看两眼就活不下去。许多年前美女蛇跟那帮男渣滓在一起干活,结果搅得渣滓队日夜不宁,男渣滓们为了她三天两头打得头破血流,其中偷儿最为勇猛。偷儿用他的拳头把一切想接近美女蛇的同伴都打倒后,自以为畅行无阻,危险全无,开始得意洋洋走近美女蛇,不料美女蛇根本不理他。有段时间,偷儿迷恋美女蛇已到了不吃不喝丧失理智的地步。美女蛇上厕所,他能跟到厕所;美女蛇晚上睡觉,他可以在人家屋门口站一宿。因为美女蛇,一些老革命的后院也战火频频。刘满富为此相当恼火,镇压了又镇压,惩罚了又惩罚,最后干脆把美女蛇调出渣滓队,弄到他家当了保姆。现在美女蛇在园林班积肥,一个人单干。
早有人传说美女蛇和刘满富有私情,这事我不大相信。刘满富一个堂堂连长,怎么会看上这么个渣滓呢?倒是美女蛇通过二满想巴结刘满富,我看得一清二楚。美女蛇曾给二满送过一盒“万紫千红”润肤育,我亲眼看见刘满富带着二满退还给了她。刘满富还训斥美女蛇说,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许你来缠二满!
美女蛇不改。只要在孩子堆里发现二满,她就走不动了。好几次我们玩跳格格和抓石子,她都帮着二满赢了我们,让二满大长面子。这个女人精得很哩。后来我火了,硬是把这个女人打败了,二满就不高兴了,骂美女蛇蠢,不让她帮忙了。即便如此,美女蛇还缠着二满不放。有一次,二满说了我的坏话,我打算暗中收拾她一顿,就在我家柴垛下精心制造了一个“陷阱”。玩捉迷藏的二满正好躲在了那里。美女蛇路过时看到后大叫:“二满!你出来!”二满火了,学着她老子的话骂道:“管你俅事?你暴露了我的目标!”
美女蛇冲过去把二满拉了出来,自己却被轰然倒地的柴垛压在了下面。后来还是我父亲把她弄了出来。
总之,我对美女蛇没啥好印象。看她走起路来挺着胸脯扭着屁股那股子骚劲儿,我想难怪她会蹲监狱呢。她整天扣顶破帽子遮着,会不会是个秃子呢?
这天,美女蛇看见我后,连忙偏过脸去。这个女人从不跟我说话,不像其他北京渣滓,见了革命群众总是点头哈腰,很恭顺的。
做个屁呀,臭渣滓!我一生气就堵到路中央。那路狭窄窄的,美女蛇气喘吁吁走到我面前,我偏不给她让路。她迟疑了一下,挑着水扭身就绕到边上去了。她这副样子更惹我怒,我想,你一个破鞋凭什么不理我?
我拣起一块土疙瘩,“嗖”地向她的红色木桶击去,啊哈,中了!
一些水从桶里溅到地上,弄湿了她的裤脚。
我带着一种胜利的喜悦去敲莫斯科的门。手还没落到门上,我就听到女人的哭泣声。是我母亲。
母亲用上海话说,她无父无母,小小年龄就从上海弄到这里,在新疆遭人歧视,没一个朋友,常常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天哪,母亲怎么能这么说?
母亲说,她喜欢有文化的人,可这里的人都很粗。当她得知莫斯科的祖籍是上海时,她特别激动,好像找到了自己的亲人。天哪,母亲怎么能这么想?
母亲声泪俱下的诉说,让我听了感到十分的滑稽,又十分的不过瘾+这就像放电影只让我听不让我看一样。不行,我得找个有利地形,通过小天窗看看她是什么表情!
这一看,不要紧,吓得我几乎叫起来!母亲竟然跪在莫斯科脚下,抱着他的腿。母亲说:“你救救我吧,我不想跟梅老贵过了,他不是男人……”
莫斯科紧张地说:“你放开我!有话你站起来说!”
母亲说:“那你答应我!”
莫斯科说:“答应什么?”
母亲说:“其实你也挺孤独,你需要女人,不是吗?我可以给你,我不会像那个姓沈的……”母亲往莫斯科身上靠。
莫斯科低着头,一动不动。
母亲开始抚摸他的头发,娇滴滴地说:“亲我一下,我的才子莫斯科仰起脸来。
这时我的心抽搐起来,有点喘不过气了。莫斯科啊,你怎么能跟偷儿一样呢?我的手一抖,一块土坷垃从小天窗落到屋里!母亲像一个稻草人被弹出好远,一声尖叫。接着“哐当”一声,屋里亮了,莫斯科扶着低矮的门板,躬腰跨出门槛。
我呆呆地坐在房顶上,仰望苍天,突然想哭。
可到了第二天,我就把什么都忘了。做晚饭时,母亲说,你去生火吧,我说,行。不知咋的,平日里我家那泥火炉一放进柴就呼呼响,现在竟然直往外倒黑烟,呛得我连连咳嗽。我说这炉子出问题了。母亲探着脑袋看了看,皱着眉头说:“梅老贵不在,找莫斯科来修吧!”我说:“好!”
不一会儿,莫斯科便跟着我来到我家。母亲满脸欢喜,客气地又让座,又递烟。在莫斯科干活时,母亲一刻来离左右,一会儿给他挽袖子,一会儿给他递毛巾擦汗,还泡了一壶糖茶。莫斯科极不自然,他一脸汗水,低着头不着母亲。修好炉子,莫斯科喝了糖茶就走。母亲留他吃饭,他怎么也不肯留下_莫斯科走后,母亲又坐在床头的暗影里笑。
凭感觉,我们家又要出事了。说不定我父亲又会什么地方“受伤”。而我,将会成为比刘大满还臭还孤立的人。不行,我得采取点措施了。劝母亲肯定是没用的,只能挨骂,而梅兰是个老好人。
现在推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把莫斯科这个臭渣滓从母亲身边赶走!
赶得远远的!
上次在偷儿那里吃了亏,都怪我势单力薄。如果我有几个哥儿们帮忙,就不会那么惨了。谁肯给我帮忙呢?梅兰?二满?还是周革命?
我去找了周革命。这个清高的男孩讥笑我说:“唏,打架呀,那是啥人干的!你该去找刘大满。”
周革命的样子惹怒了我,于是我一转身就向连队南面那座黄褐色大土坡跑去。只要爬上坡,就可以准确无误地知道刘大满的所在位置。因为几乎每个黄昏,这个不良少年都会同他的狗在公路上赛跑。有时跑着跑着,连人带狗栽在厚厚的土里。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半个钟头,那埋在虚尘里的人一动不动。不过你别以为他被摔坏了,他是睡着了。直到一辆拉水的老牛车吱吱呀呀经过那里,这个不良少年才像出土文物似的,被挖出来。
在天堂河,大满是另一个被孤立的坏孩子。
所以当我求助于他时,他意外地惊喜。我说这事得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大满点点头,结结巴巴说:“不过,我还是想知、知道你为啥要收拾莫、莫斯科。”
刘大满现在长得又高又胖,大小伙子一样。嗓音也变得又低又粗,一双细眯眼看起人来古里古怪。唇上冒出一圈细密的茸毛,黑乎乎的。他这副样子看起来更像个不良少年了。我说你到底帮不帮忙,他说:“帮、帮!梅二转子,你让我上刀、刀山,下火海,哥儿们也干!”
傍晚,我策划的打架事件在天堂河畔的胡杨林里如期进行。
说是打架,其实莫斯科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大满掀翻在地,一顿暴打。一切进行得迅猛而顺利。我躲在树后,几乎来不及捕捉莫斯科那短促的叫声,一切都结束了。这时,我跳出来,将一片写着“再跟我妈说话,小心你的O”(“脑袋”二字我不会写,就画了个小人头)的烂树皮,摔到他鲜血涌淌的脸上。
我和刘大满得意洋洋回家。走到路口要分手时,大满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我说你干什么,甩开他。他“嘿嘿”笑了,露出一排大黄牙,目光有点古怪地望着我胸前说:“你那里藏着啥好吃的?”
我的脸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