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莫斯科-天堂河

第八章莫斯科

父亲现在把他所有的怨恨,都转移到取代他的莫斯科身上。

父亲一连几天嘟哝,你别看他斯斯文文,其实思想很坏。他父亲是国民党反动军官,逃到台湾去了,他因为在大学里写反动诗被打成右派,才跑到这里蹲监狱!他为啥叫莫斯科?就是因为唱老修的下流歌!他勾引场长丫头,呸,流氓!

从去年冬天那个夜晚之后,我再没见过莫斯科。都说他断了肋骨后快瘫了。所以再见到这个戴着黑边眼镜挺着脊背的男人时,我就满怀狐疑。他怎么就站起来了?这个人上班下班,总是走在人群后面,脸上挂着与这个世界不相干的淡漠。凭感觉,这种人确实顽固。父亲没说错。

后来有一件事,让我觉得他还不错,也许是傻,谁知道呢?在那个物质极度匾乏的年代,一个孩子对一个成人的认识常常来自于物质。比方说打饭吧,人家是下班后就往食堂赶,谁赶晚了还要硬往前插队。可是莫斯科却不,总是不慌不忙站在最后,手里端着只大白缸子。有几次我被人挤出队后,我就乘机插到他前面。

有一次,连队改善伙食,煮了一锅羊杂碎汤。母亲让我去打饭。自从农场遭受旱灾粮食告紧后,母亲就让父亲入了大伙,想将来再怎么困难,公家总会有办法。谁知我去得那么早,还是有一长队人排在了我前面。站得两腿发酸的时候,我终于端着一碗漂着油花的热汤,带着大功告成的喜悦挤出人群。不料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站在前面的刘大满突然说菜票丢了。身后有两个革命群众立刻扭住出院不久的偷儿质问起来:“是不是你偷了大满的菜票?……”

捧着一口小铝锅的刘大满,胖脸上眨巴着斜视的小眼,蔑视地对偷儿说:“拿出来吧!掉蛋老贼!”

住了好些日子医院的愉儿现在瘦得简直没了人样儿,一副空架子,连路都快走不动了。被掀了耳朵的他“哎哟哎哟”地叫了几声,说:“我没偷!谁要偷了,谁是婊子养的!”

其中一个革命群众是尕蛋子的叔叔马排长,马排长说:“那好,搜身!你们这种人狗改不了吃屎,不见棺材不掉泪!”说罢上前就要扯份儿的裤腰。

这时莫斯科突然弯了下腰,指着脚下叫起来:“这是谁的菜票?”

因为我一直在注意着这个男人,当然我就把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菜票扔到地上呢?真够狡猾的了,他竟然替偷儿作假!我刚准备站出来揭发莫斯科,这时大满一把抓起地上的菜票,同时像他父亲刘满富那样,警惕性很高地瞪着莫斯科,说:“臭渣滓,你们是不是同伙?”

偷儿扭着干瘦的脖子说:“谁跟他丫挺是同伙?他是右派!

流氓!“

真不知好歹!我想,这种人不该得到同情。而莫斯科也活该,谁叫他帮着偷儿?

刘大满这时盯住了我的碗。他说:“梅二转子,把你的汤借给我。”说着就夺过去。一些热汤溢到我手上,烫得我发抖。这时,我听到偷儿的惨叫:“妈呀!”

偷儿瘫坐在地,裆部热气腾腾,像笼了一层白雾。大满站在一旁,仰着胖脸,哈哈大笑!

我明白怎么回事了。我冲上去喊道:“刘大满,你赔我的汤!

赔我的汤!“

大满说:“梅二转子,偷儿都把你妈偷了,你还给他站岗,我这不是替你报仇吗?”

大满是个无赖王八蛋,他不会给我还汤,可我该怎么办呢?我走到那片渗着肉汤的地方,去拣一些细小的肉花子,这时大满身后的阿黄“嗅”地扑过来,伸出血红的舌头,“吱吱”地舔起来。我禁不住呜呜地哭开了,这让我如何向母亲交代呀!

正哭着,有个人过来,把半缸子热汤倒进我的碗。我端着碗,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手里的碗的确像方才一样,热腾腾的,飘着扑鼻的香味儿。我破涕为笑,去找那个人。那个空着缸子的人走了,留给我一个挺直的脊背。

这件事隔了很久,我告诉了母亲。母亲十分惊讶,说:“莫斯科有这么好?!”

对从不说人好话的母亲来说,这句话已是很大的赞美了。但我想,莫斯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巴结父亲而且。

不久母亲对莫斯科的赞美就更慷慨了。有时远远看见莫斯科扛着铁锨从我家前面的小路下班回来,母亲不论忙什么,都会毫不犹豫丢下手中的活儿,透过红柳栅栏向外张望。有一回灶上的油锅着了火,几乎燃了草棚。聪明的母亲一次次有新发现,第一次她说莫斯科的头发是三七分,跟其他北京渣滓野蛮的光头不一样。

第二次,母亲说他的指甲是干干净净的,还穿着袜子,这种男人在过去都是大户人家有钱有身份的。她说,沈家姑娘算啥?要胸脯没胸脯,要屁股没屁股,凭啥甩人家!

我也站在红柳栅栏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些呢?

秋天来了,没有秋雨。往年这个时候,粮场上堆满小山似的玉米和葵花,天堂河农场的上空从早到晚飘荡着新鲜浓烈的庄稼的香甜,人们脸上都带着秋风染过的金黄的喜悦,但今年情况大不相同。炙人的炎热毫不退怯,太阳光子整天白花花地晃着,照得人晕乎,各连队的玉米地、葵花地到处可见大片的空白和夭折的小苗,收获的庄稼实在不多了。这真是一个散淡的凄凉的秋天。

没有多少粮食可收,刘满富就吩咐渣滓队去砍柴。当天堂河西岸那片密集的胡杨像一群伤兵横七竖八躺倒在战场上时,场里来了指示,要求各连集中力量搞宣传,迎国庆。出黑板报或墙报,参加全场大赛,成为重中之重。

可是,谁来承担这个艰巨的政治任务呢?一连的革命群众中,读过书的加起来不超过五个。有文化的指导员调走了,刘满富才上过半年私塾,父亲是惟一上过三年学称得上学历最高的人了。

为了挽回前一阵地接二连三失去的面子,父亲在支部会上拍胸脯说:他来承担出墙报的任务。可是当他在连部黑默默的墙头晒了一个中午后,便有了力不从心的失望。这时顶着一头汗花子的父亲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让莫斯科干。当然,这事不能让连里知道。

此后,一连几个中午,当人们午休时,莫斯科就站在了连部房头那块刷了黑漆的水泥墙面下。墙面正对着太阳,若干条细细的裂缝就像一些饥渴的血管。父亲拎着烟袋,哈欠连天,蹲在屋檐下的阴凉地监督。趁母亲不注意,我也悄悄跑去着莫斯科出墙报。

反正没人跟我玩,我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吧。你别说,这个北京渣滓还真有两下。从前我一直认为,北京渣滓全是些坏蛋草包,可那天看了莫斯科画的画,我心里好生羡慕。我什么时候才能画出这么美的图画呢?只是父亲总不满意,一会儿嫌他把字写小了,让他改大;一会儿又让他把荷花换成梅花,梅花再换成红柳花,最后画山水。画了山水,又说资产阶级情调,太不严肃,再改项。五星红旗……每挑剔完一通,父亲就靠着墙头呼呼小睡一场。

在我看来,父亲纯属刁难,根本就忘了他是在求人。莫斯科有两次同父亲争起来,但父亲抚着脸说:“别废话!就按我说的做!”

莫斯科站在一条快散架的长凳上,涂啊改啊,后背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变成一张地图。我站在太阳地里,望着莫斯科晒焦的面孔,真是同情。

这天中午,母亲突然来了,让父亲回去休息,还提了只铜茶壶。

母亲很久都没有这么细心地对待过父亲了,父亲受宠若惊。父亲回去了,母亲留下来当监工。母亲让我也回去,我假装跟着父亲走了一段,待昏昏欲睡的父亲只顾往家赶时,我就跑了,爬到连部的房顶上。根据以往的经验,房顶是个有利地形。你看不见我,我能看见你。

母亲这时已站在了莫斯科身边。母亲先是耳语般地发出小小的惊叹:“啊,多么美呀!这字!这画!”

莫斯科没说话。

母亲就往前凑凑,眯着眼望望天,说:“这么毒的日头,这时候出墙报,还不把人晒坏了?”

莫斯科这回礼节性地笑笑。

母亲也不再说什么了,掏出一条白色的小手绢,一边毫无作用地遮在额前,一边看莫斯科画画儿。一向视太阳为大敌的母亲竟能安安静静地站在太阳下,看一个北京渣滓画画儿渐鲜。可能是因为孤僻的天性,也可能是因为我所处的环境,从来就没有哪个人喜欢过我信任过我,造成了我过多的猜忌心,从五岁时我就养成一种窥视人的习惯。我常常躲在一个不被人发现的角落偷听人家讲话,或偷看人家做事。想来大多时候并无目的,只是一种爱好罢了。

现在,当我弓着脊背忍着暴晒从房顶向下俯视时,发现母亲半掩在小手呢下的目光有些痴迷。母亲已不再看莫斯科画画了,而是直愣愣地盯着莫斯科的屁股。莫斯科这天穿着一条后面补补丁的黄军裤,上穿一件白色短袖运动衫。因为天热,他裤腿绾得老高,露出两条修长的小腿。他腿上的皮肤很白,因而那些密密的汗毛看起来又黑又浓……

母亲的目光比太阳光子还耀眼。

我的心被她的目光灼了一下。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久久地看莫斯科的腿,就因为我父亲的腿是没毛的?

这时,专心画画的莫斯科突然“呀”了一声,毛笔落到地上。我忘了自己是在窥视,刚要跳下去为他拣毛笔,眼明手快的母亲已拣起了那只笔。母亲说:“脏了,我去洗洗。”

莫斯科说:“我自己来。”

母亲说:“我来!”

两人夺了两下,母亲把莫斯科的手推开了。

母亲带着孩子们才有的干劲去房头下的阴凉地洗笔去了。这边,莫斯科望着母亲用茶水冲洗毛笔。

母亲拿来了干净的毛笔,同时,也提来了茶壶。母亲说:“喝点水吧。”

莫斯科接过水壶,向母亲道了谢。

母亲又递上自己的白手帕,说:“擦把汗吧。”

莫斯科扭过去的脸这回有点迟疑。我母亲看出来了,抿嘴一笑,举起细白的手臂,就在莫斯科额上擦了起来。

莫斯科又说了声“谢谢”,这回声音很小。我看见他偏着身子,有种极力躲避母亲的味道。

母亲又抿嘴一笑,头歪着,那样子真是妩媚。我敢说,我父亲一辈子都没见过他美丽的妻子有过这么美丽的微笑。

第二天中午,母亲又自告奋勇去当监工。出门前我注意到她换了件碎花衬衣,并在那只盛满水的铜茶壶里舀了两勺糖,就走了。

事情的结果是,在这次全场黑板报和墙报大赛中,一连获一等奖。父亲兴奋得当场就要冲上主席台去领奖,但这时刘满富却大声叫道:“莫斯科!”重用北京渣滓走入宣传文化阵地,这在全场都是新鲜事!场里对此十分重视,狠狠表扬了刘满富,说他改造教育新生人员有功。父亲呆若木鸡。从他发颤的嘴唇,你就知道他有多么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