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那个东西坏了
母亲不再向父亲提离婚的事了,这时我那一向健康的父亲却病了。母亲逼着从不请假的父亲访了两天假,又逼着他躺在床上,每天喝一碗蛋花汤。连队正好杀猪,母亲又想方设法买来一对猪腰子,洗净煮烂,让父亲按时吃。
我问父亲:“哪儿疼?”在我看来,人一病,肯定有个地方会疼。
母亲骂道:“害人精!不是你,你爸会成这样?”
父亲的病与我有关?我不懂。我只知道他们闹离婚,我没好日子过;他们一和好,我的日子就更惨啦。
母亲每天晚上都要我烧一锅热水,浸了毛巾,由她端到里屋,大概是为父亲敷伤。可父亲哪里受伤了呢?
到了第三天晚上,母亲又把热水端进里屋时,我听到她忿忿地说:“鸡蛋和腰子都叫狗吃啦!明天去看医生吧!”
父亲说:“丢人现眼!”
母亲说:“那就离婚!”
一提离婚,父亲就软了,只好跟着母亲去看医生。母亲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怕苦不怕累,带着父亲跑遍了远近几家医院,看了不下十个医生,有西医,也有中医。那段时间母亲放弃了她在吃上的诸多爱好,把家里的钱都用在了为父亲买药和买猪腰子羊腰子上。桌子上堆满了药瓶瓶和一包包草药,整座屋子成天笼罩在浓烈刺鼻的草药味中。
父亲变得像残疾儿小油菜花一样乖顺,每天都很卖力地喝那些又苦又涩的汤药,喝得面色苍黄,两眼发绿。这么扎扎实实喝了若干天后,母亲问他有啥感觉,父亲说没啥感觉。于是,母亲就让他由一天喝两次改喝三次。喝了一阵后,母亲又问他感觉如何。
父亲还是那句话,没啥感觉。母亲干脆让他每天晚上入睡前再喝一次。喝了不到三日,父亲就说有感觉了,母亲惊喜万分。这时父亲突然“嗷嗷”叫起来,干瘦的身子筛糠似的抖个不止。不一会儿,床上地上一片狼籍,有呕吐物,还有那只四分五裂的药砂锅。父亲一边吐,一边喊:“不行啦!狗日的!不种瓜了!再不种了!……”
披头散发的母亲气不打一处来,扑过去,给父亲撂了一耳光。
叫声更然而止。
父亲“不行”的事就像那浓浓的草药味儿,很快弥漫了整个连队。恰好这时,满脸青紫的刘二满来我家借宿,说是又被大满打了。上次的疤痕才长好,又受了伤。母亲生气地说,二满,你哥再打你的脸,你就往他裤裆上踢,踢死那混蛋!母亲对自己喂大的孩子,很有些感情,比对我强多啦。
我家只有两张床,母亲跟父亲睡里屋的大床,我和梅兰在外屋睡小床,挤一个人真不舒服。母亲对我说,小赤佬,你睡棚子里去,让二满和梅兰睡。可二满偏不领情,她说,我也睡棚子!我和二满的关系从来没好过,她干吗要跟我凑一块儿?我睡觉是光身子的,母亲说这样可以省了内衣内裤。穿裤权背心睡觉的梅兰看不惯我这副样子,可毕竟是自家人,二满就不一样了,她会出去拼命传我的闲话的,说不定还会传给周革命。所以那天晚上,我衣服也没、脱,就躺到麻袋片缝制的破门带上。不知是园子里的蟋蟀叫,还是我身上那套皱巴巴的军装,我怎么也睡不着。瞅瞅身边的二满似乎睡了,我趁机脱衣服。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二满轻轻的笑。原来她在偷看我!我生气地说:“干吗?”二满热烘烘的身于朝我靠靠,说:“不干吗,你长奶子了。”我连忙捂住胸部,突然间发现自己那个地方是不大对头了。从前红点点下面还不过是两个核儿,硬硬的,一摁就跑,啥时候竟然鼓出一片白包包来。我心慌意乱地赶快穿衣服,这时二满把她毛茸茸的小腿搭到我腿上,我拔掉她的腿。她把另一条腿又压上去。她那双大眼半明半暗闪着幽光,问:“你爸那东西真受伤了?”
我知道“那东西”所指,我想那东西梧得严严实实,怎么会受伤呢?母亲说是我害的,我怎么害的?这回我比较赞赏二满的话,二满说:“是你妈干那事干多了。”
我们新生一连的干部家属——大脚花子们,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拍着大腿,在整个夏秋之夜都在说着关于男人与女人的种种耸人听闻的事儿,从不回避我们小孩子。我们晚上又没更好的地方玩,不听他们胡说八道,又能干什么呢?在这些孩子当中,二满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超人的智慧,往往那些老婆娘一开腔,二满就心领神会,哈哈大笑起来。在这样的氛围中,你说我对男女之事怎会一直不开窍?我又不是傻子。
“那种事很好玩吗?”我不耻下问,请教二满。
二满的手伸了过来,我像挨烫似的甩掉她的手。二满“嘿嘿”
笑了,说:“孕蛋子他妈说,女人奶子大了不好。”孕蛋子他妈就是大脚花子。
“为啥?”
“这样的女人骚,你看你妈,还有美女蛇……”
我说:“你胡说!”
二满说:“信不信由你。”
第二天,父亲一声不响又去上班了,这回刘满富派他带北京渣滓到天堂河西岸的胡杨林去伐木。天堂河农场连续两年干旱,河里的水不够用了,庄稼受影响,减了收成,职工的口粮成了大问题。
刘满富终于也像父亲当年那样,为粮食所困。好在我们新生一连守着偌大的林子,不怕没饭吃。刘满富找了曾要收养我的七星子镇那位神通广大的胡倒,胡倒对刘满富说,你给我供木料,我想办法给你弄粮食。就这么敲定了。但连队人都说那个胡倒贼,拉走一大车木头,才给几袋面粉,亏。但有粮吃总是好事,那个月我们的口粮中还多了三斤白面,人人都乐陶陶的。只是父亲有些担忧,他说,这么一年又一年地砍树,那狗日的天堂河改道咋办?刘满富对于父亲这个意见不屑一顾,说,我家四代都住在这达,从没见天堂河干过,那几棵子树能把河水带走,怪俅啦!
刘满富给父亲分配完任务,看到父亲胯下松得厉害,人也瘦了一圈,又笑着说:“瞧!被你老婆折腾成啥样儿了,你那婆娘可是座硬堡垒,你这身子骨拿不下她。”
父亲愣了一下,瞪着刘满富说:“谁能拿下她?”
刘满富的脸上堆起尴尬的笑,说:“是啊,是啊。”
父亲忿忿然走了。
偷儿是木工,这口怎么也逃不脱去伐木了。这是父亲最近以来第一次接触偷儿。想必是满怀仇恨的,他把最苦最累的活儿分给了一向偷奸耍滑的偷儿。偷儿和外号孤狼的北京渣滓从早到晚拉大锯,胳膊都肿了,最后躺倒在地,睡的死了一样。据说父亲在他脸上撤了一泡尿,才激醒他。满脸是尿的偷儿又气又恼,跟父亲吵起来,说不想干了。父亲说:“他娘的!你打架咋有劲了?你当流氓咋有劲了?老子不信就你裤裆里的东西有劲!”父亲换下孤狼,要跟偷儿拉锯。他弓着腰,左脚蹬树干,右手操大锯,拉将起来。一拉一送,一送一拉,偷儿两眼圆睁,大有要打败父亲的气势。
但拉着拉着,就虚下来,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叭塔叭塔”往下掉,直砸进脚下的泥地。而这边,父亲咬着牙,眼窝里淌出一道阴鸷的光。
这是一棵两人合抱不了的大树,一些干完活的北京渣滓凑过来看热闹。他们打着赌,有人说再锯十下就倒,还有人说只要八下,于是众人大声数着:一、二、三……
父亲干裂的嘴紧闭,甚至连眼睛都快闭上了。只是偷儿的眼睛越瞪越大,越瞪越大。谁能想到后面发生的事情呢?
你们会说,后面还能发生什么?不就是树倒了吗?是,树倒了。偷儿也倒了。你们根本想不到,偷地裤裆里的东西被一根尖尖的树枝戳穿了。
偷儿当即被送到场部医院抢救。一天一夜后,偷儿苏醒过来,但他的东西却无法完整保留。这消息传得像风一样快,让我振奋,但母亲阴着脸。第二天,场部把刘满富和父亲一同叫了去。近年来父亲不知惩罚过多少北京渣滓,因而他们是恨他的。这件事让他们抓到了把柄,列出父亲种种罪状,要求撤换队长。
上级领导到底站得高看得远,为了稳定大局,他们不想把事情闹大,干脆撤了父亲这个队长。经过公众选举,外号“莫斯科”的北京渣滓当选为队长。
这是父亲万万没想到的。没了渣滓队队长的头衔,交回了那匹老公马,父亲再走在路上,就显得更加矮小。
母亲对父亲说:“该撤!手这么黑!”
如果不是她这句话,连我也想不到父亲其实是有意伤害偷儿的。这一点,偷儿竟到死都没说出来。想想偷儿其实也是条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