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我为母亲放哨
父亲最讨厌叫偷儿的北京渣滓。
偷儿是我母亲过去在木工班时的师傅,身高体壮,皮肤细白,眼窝深深的,有一头棕色卷发,长得像个洋人。据说他生父是个美国佬,母亲在北京是个舞蹈家。中后解放后,美国佬跑了,女舞蹈家生下他后,就把他送给了一个老太太抚养。偷儿在北京因为偷了邻居的自行车去换酒喝,被押送到新疆劳动改造。这个人出了监狱,居然还得意洋洋,屡教不改。下班后他经常换一身米黄色中山装从这排地窝子转到那排地窝子,吹着口哨,小胡子一翘一翘。
碰上小孩子们捉迷藏,有时他会参与进来,猫着腰,一副贼相。若遇着哪家的年轻媳妇在捻羊毛,他也会凑上前,帮人家缠线,给人家讲笑话,有时还唱一段京剧,当然就免不了连蹭带偷一点吃的。
父亲不在家时,偷儿也来我家,东张张,西望望,最后用一种怪兮兮的眼光盯着我看,对母亲说这孩子怪了,怎么一头卷发。母亲挥着扫帚气淋淋地轰他走。有一回不知为什么,母亲还扇了他一耳光,偷儿捂着发红的脸往外跑。接着,我就发现案板上少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我们家很少蒸白面馒头,即使蒸,也只蒸四个,一人一个。这件事让我对偷儿印象不好。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那晚上父亲和母亲就吵得一塌糊涂。
熄了灯,里屋还响着山崩地裂的恐怖之声,令人心惊肉跳。每次吵完,我的父母总在夜里制造这种声音。睡在外屋的我与他们仅一墙之隔,那墙是火墙,“轰轰轰”传递着某种回音,让我疑心他们打架已打进了火墙里,正被烟火熏得乱喊乱跳。
看着吧,过不了多久,我母亲准要包着花头巾,盖一床抽了丝的绿缎被,一摇一晃,被一辆老牛车拉上尘土飞扬的公路。挥着鞭子一瘸一拐走在前面的那个灰仆仆的瘦老头是我父亲。不会错。
母亲一年中至少有两次跑场部医院,这是我五岁起就有的记忆。父亲每次赶着牛车回来,总有人老远就跟他开玩笑,说:“又拉秧啦?”父亲捋捋他秃头上的灰,说:“拉秧啦。”接着有人就笑,说:“嘿!你个梅老贵,行啊,你一年种几回瓜?”父亲呵呵地笑着,说:“不多不多,也就三两回吧!”母亲蹬他一脚,骂道:“你个梅老鬼!”
说完,还“咯咯咯”地笑一阵。
接下来一连数日,母亲躺在床上。历来节省的父亲自己喝玉米糊糊,却不惜花钱一趟趟跑连队的小商店为母亲买这买那。母亲吃香喝辣,惹得我和梅兰眼馋。我一直觉得母亲很乐意受用这种叫“拉秧”的病。
有一次,刘二满带着一脸伤疤来到我家,说她爹不在家,大满又打她了,她晚上不回去睡了,要跟梅兰挤。二满找母亲借宿已是家常便饭。那么宝贝的丫头,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大满打,刘满富怎么就不管呢?母亲感叹。我心里却暗暗高兴,打得好!
偏偏那天夜里又响起那种古怪的声音,二满就蹑手蹑脚下床,被我发现了。我说我父母打架,你偷听什么!二满捂嘴笑,说:“蠢猪,难道你不知道他们是在那个吗?”
“哪个?”我不解。
二满说:“在日呗。大人们就喜欢这个。”
我感到新鲜,问:“咋日”!
二满嘻嘻地笑,青紫的脸笑得歪歪扭扭,十分可怖。她把手伸到被子里,在我下面猛捅一把,我吓了一跳。二满说:“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我还是不知道。
二满是个精瘦的女孩儿,大眼贼亮,机灵的像兔子,狡猾的似狐狸,她懂得很多。比如我们连的孕蛋子总尿床,她就说他肯定是玩自己的小鸡鸡了,她哥哥大满就是这么玩出毛病的。再比如,她母亲又瞎又瘫,她说就是因为她从前看见的东西太多了,老天爷就干脆让她休息休息眼睛;她太懒,老天爷就让她别动了。二满还经常向我们传达关于北京渣滓的一些信息,她说某某渣滓看上某某姑娘了,跟某某钻树林被她爸关禁闭了,某某渣滓为什么叫这个或那个外号……在二满面前,我似乎一直是个傻瓜,这多少令我不甘。我想我的父母夜晚在干啥你竟然一清二楚,我就不该知道?
这天夜里,我那为偷儿之事刚吵完架的父母,又开始制造那种山崩地裂的声音。我按捺不住,光着脚丫摸黑爬起,悄悄推开里屋的小门。油灯昏暗的光影里,我看见披头散发压在父亲身上的母亲,母亲穿着一件破汗衫,这时严然一头怒狮,在父亲瘦弱的身体上冲撞撕咬,口中发出阵阵悲鸣。而我的父亲紧闭双眼,一副病驴般任人宰割的可怜相。
母亲说:“你动一动呀。”
父亲一动不动。
母亲怒了,骂道:“我让你懒!我让你懒!”母亲像骑着一头老驴,左右开弓,狠狠地抽打我父亲。
父亲一脸痛苦的样子,颤着声说:“你打吧,打吧……”
母亲一把将身上的破汗衫当胸撕烂,掉下两团子白。她俯向父亲的脸,说:“老东西,我要把你吃了!连骨头都不剩!”母亲朝父亲肩上咬下去……
我顾不上自己的偷窥行为了,冲上前将母亲掀翻在地,大声说:“不许你欺负梅老贵!”
这时,我的父亲像挨了一刀似的大叫一声。
母亲将钻出汗衫的半个奶子向里塞了塞,爬起身,就手在我脸上甩了一个响亮的巴掌,她笑着说:“滚出去!小赤佬!别影响我们打架!”
我捂着发烫的脸,就乖乖地滚出去了。
天知道,我那一年里能拉几次“秧”的父亲竟这么毁在了我手里。
大约隔了没几天,父母就闹起离婚。父亲一脸忧伤收拾行李,准备带队到天堂河上游修水利工程去。过去吵了打了,就好了,现在刚吵过打过,接着又吵又打。母亲在对父亲的骂语中多了一句:“软蛋!”在对我的骂语中也多了一句:“害人精!”
母亲的骂语偷儿一定听到了。偷儿正好从我家门口过。
父亲前脚走,偷儿后脚踏进门来。偷儿的手被锯子锯了,挂着白绷带,所以就没上工地。他嬉皮笑脸地对母亲说,他要汇报思想。母亲说:“我早不是你的领导了,你找我干啥?”
父亲一走,就没人逼着我去地里了。我哗哗哗翻着一本从残疾儿小油菜花那里骗来的画书,急得发慌。这画书翻过好多遍了,起先只顾着看图,现在图看厌了,就想知道那些方方正正的家伙,它们一排排站在那儿想干啥。父亲在家时,我会请教他,因为他是我们连干部中最有文化的一个,读过三年书。可对于我的不耻下问,父亲往往极不耐烦,手一挥,说:“去去去!我忙着哩。”我只好捧着画书挨家挨户地问,这个字念啥,那个字又念啥。这才发现我们连那些革命群众一个比一个笨。他们说:去问了罗锅家的小油菜花吧,去问莫斯科吧。一个是“傻B‘,一个是坏蛋,究竟该问谁呢?
见偷儿来我家,我想就问他吧。偷儿一听我请教他,翘着小胡子高兴地说:“你算请教对了,我小时候特爱看画书!”接着他装模作样读了一段,是雷锋的故事。听了雷锋的故事,我暂时忘了他偷我家白面馒头的事。
我就对母亲说:“你让他汇报吧。”我作为一个小孩子都知道,每个革命群众都有监督北京渣滓的责任,母亲怎么能拒绝负责呢?
母亲应该好好学习一下雷锋。
偷儿感激地看了看我,说:“真懂事,这孩子。”
以后,偷儿每周都拿着一个小本本,往他从前的徒弟家跑一两趟。在我看来,所谓汇报工作就像电影上演的地下党一样,应该是非常严肃认真,并且具有很强的保密性的。因此,我觉得愉儿瞅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来我家接头很机智。我奉母亲之命和梅兰到门外站岗放哨也十分神秘和贴切。那时正是午休时间,小部分人在家里睡觉,大部分人比如我父亲他们还在遥远的天堂河上游干活,秋天才能回来呢。所以整个连队静悄悄的,连风儿都懒得动一下,藏在了树叶里。
反正我闲着没事,更讨厌午睡,正好有机会跑到野地里抓蝈蝈了。可怜梅兰,她端只凳子,靠墙坐着,眯着眼睛,缩成一团,大太阳几乎把她烧化了。不要一会儿;娇气的梅兰就对我说,她不干了,她要到草棚子里睡觉去。
大约20分钟,或者更长时间,母亲从里面敲敲窗户,我便扔下手中的蝈蝈,从脖子上取下钥匙开门。偷儿满面红光出来,四下里看看没人,就挺直脊背,大步流星地走了,样子很像我们电影上的地下党。有两次他还奖励我一块水果糖,说:“你真像个小八路!”
我抹一把额上的大汗,喘口气,心想该撤哨了。
梅兰不大懂规矩,进门就问母亲:“他汇报了些啥?”
我批评她说:“这是党的秘密,也是纪律,不许乱问!”
母亲在这件事上对我十分欣赏,她说:“对,在梅老贵面前也不能提起!否则,就是叛徒!”
梅兰点点头。我们都不愿当王连举,或者甫志高。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夏天,也就是说我们为母亲和偷儿已站了一个夏天的岗,放了一个夏天的哨。这个夏天,天堂河异常平静,鸡鸣狗吠都是有一声没一声的。从不远处的豆腐坊里,偶尔传来那头公驴的叫唤和小油菜花又尖又细的诵诗声:“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连队人说小油菜花脑子有毛病,丁罗锅偏不服气,于是就教小油菜花天天背这些东西。
古人,就是古里古怪的人;古诗,就是古里古怪的诗,谁俅听得懂呢。我想。
伴着这诵诗声,有一个孤独的影子在篱笆墙后面晃。他叫周革命,一个干干净净、白白瘦瘦的男孩儿。他家刚调到我们连,住我家后面。他爸是天堂河监狱的警察,他妈在连队食堂做饭。挺有身份的。这个文文静静的男孩一出现在一连,我们立刻感到他的与众不同。他的头发理得光溜溜的,脸上没有眼屎和鼻涕,他的每粒扣子都是扣上的,裤子上也没有补丁。尤其是他看人时的目光,平静中带着傲慢。中午站岗之时,我经常可以看到这个男孩儿端端正正坐在阳光斑驳的篱笆墙下,看一本大书。清风翻动着书页,窸窸窣窣,那么好听,我满头大汗趴在我家房头隐蔽的地方,偷看这个男孩儿。我喜欢男孩儿一双细长的手,喜欢他黑白分明的眼眸和读书时专注的样子。听人说,他读的是小说。我家也有小说,那些小说是父亲从北京渣滓那里没收来的,又旧又黄,父亲称它们为“黄书”,当引火纸烧,我偷偷把它们藏到柴禾堆里。我想我什么时候要能把那些书上的字全认下来,多好啊。
我曾经拿着一本书,去请教一些我不认识的字,男孩儿轻轻念一遍,就继续看自己的书了。常常我一路念着那个字往家走,走着走着,突然就不知那个字跑到哪里去了。返回去再问,男孩儿瞥我一眼,不耐烦地说:“真笨!”第三次再问,他就不理你了。有文化的男孩儿怎么这德性?
这个夏天,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再也看不到别的孩子了,连疯婆子二满也不知藏到哪儿去了。
这些日子母亲心情不错,对我也比从前好多了,有好吃的东西分给梅兰,也总能分给我一份。我知道这都因为我尽职尽责,站岗放哨。好几次有可疑人员向我家靠近,我都及时向母亲报了信。
后来,我还提议,待我观察完毕周围没人时,再让偷儿从家里出来,母亲也采纳了。暗号由吹口哨,改作敲窗户,因为蝈蝈的叫声容易与口哨声混淆。敲一声有人,敲三声无人。母亲笑着夸奖我是小侦察员,这种才能显然是梅兰根本不具备的。我很自豪。这真是个有意义的夏天。我渴望这种有笑脸看有好东西吃的日子能永久下去。
可是秋天很快就到了,父亲带着修水利的北京渣滓从天堂河撤回来了。
父亲回家,偏偏选择的是午休时。
好孩子梅兰又到家门前那座草棚里睡觉去了,我呢,还像从前那样尽职地坐在太阳地里。四周没一个人,大地像一口蒸锅冒着热气,弄得人昏昏欲睡。倘若不是这种天气,我想我该是清醒的,不会连父亲那般沉重的脚步声都听不到。
父亲走到自家门口,看到梅小二像个傻瓜似的焦晒在太阳地里,十分可笑。他一定认为我又干了坏事,遭母亲罚。几个月的风餐露宿和艰苦劳作,使父亲更显苍老和矮小,他有点不忍,拐着跛腿连走带跑,一把抱住我,说:“小二,你咋不进屋睡呀?”
我睁开眼睛,看见是父亲,高兴得把什么都忘了,什么秘密呀纪律呀,全忘了。我敲了敲窗,大声朝屋里说:“汇报完了吗?你们?”
我父亲不明白怎么回事,他问我:“汇报什么?”
我用钥匙开了门。母亲披着一条被单瞪着大眼站在屋中央,身后的窗开着,大花窗帘和她一头长发在飘起飘落。
父亲疑惑地又问:“汇报什么?”
我们谁都不说话,父亲像二满家那条黄毛土狼狗那样,探着脑袋,吸吸鼻子,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
父亲一把将我推到门外,“咚”地一声关了门。我听到他怒气冲冲的声音:“谁?!”
母亲:“不要你管!”
父亲:“日你妈!婊子!”
母亲:“有本事来!来呀!”
“哗啦!”什么东西落到地上碎了。
接着是一阵气喘吁吁,一阵咬牙切齿,一阵生拉硬拽,一阵狂野咆哮,一阵难耐的沉默……
“软蛋!烂蛋!没用吧?”母亲以一串嘲笑作了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