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贞观长歌

到长安的第四天,一大早起来夷男就领着赫台去逛长安有名的欢场平康坊,把他安顿在了一个名妓的香闺里,自己假称要去单独会晤某位在飞虎军中任职的故旧,赫台乐得享受,嘱了一声兄弟小心,就由他去了。夷男却去了一个赫台万万也想不到的地方——李承乾的师傅张玄素的家。原来,建成当太子的时候,处罗曾带着夷男到长安,李建成受李渊之命隆重接待了他们,张玄素曾经伴陪。武德九年冬天,处罗又曾带着夷男悄悄来到长安,登门求张玄素教他儿子霸术,并说其部落长期受颉利欺压,想与朝廷联络,共同对付颉利。当时玄武门之变未久,张玄素的身份十分尴尬,自然不敢收下这样一个弟子,至于联络朝廷的事儿,他就更不好出面说话了,但双方却因这两次交道结下了交情。

这次来长安,夷男明着找熟人刺探飞虎军军情,暗中却在找一条见李世民的门径。当他听说张玄素时来运转,又当了太子的师傅时,便决定顺着这条路蹚进唐朝的皇宫去。他来到张府,见到张玄素说明了来意。这么一件天大的事情,张玄素自然不敢怠慢,立即把他带进了宫里,让他在承庆殿外先候见,自己进去向李世民禀报。

恰好长孙无忌、房玄龄、岑文本等几个重臣正在承庆殿里和李世民议事,张玄素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事情说完,大家都吃了一惊。北伐在即,如果这是真的,那可实在是天助大唐。不过对方提出的让李世民亲自去会盟的要求,却让几个大臣都产生了强烈的质疑。

长孙无忌第一个开言道:“这三人要是有诚意,直接和我们相约就是了,何必来这一手?他们要看皇上的诚意,咱们还要看他们的诚意呢。再说了,如果是真的倒也罢了,要是假的呢,是颉利设下的圈套怎么办?”

李世民却说:“朕倒以为这事情像是真的,一来,这些年颉利一心排斥异己,把十八个部落首领除掉了十五个,这剩下的三个再不走这条路,必然会陷入绝境。二来,就算夷男要设圈套,也断不可能用生身父亲的头颅做代价。至于诚意,我看突利坚持要看咱们有无诚意,倒是能证明至少他是真有诚意。因为这个人行事向来谨慎,他一定忌惮朕会向颉利卖了他们,才出此策。”

房玄龄一脸忧心地道:“皇上,咱们可不能把事情都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去想呀。臣以为就算这是真的,皇上也不能去。陛下万乘之君,万一有什么闪失,令大唐未战而先失主帅,对国家来说,那可是灭顶之灾呀!请皇上万万三思。”

李世民坦然地说道:“玄龄,你这就多虑了,朕自十八岁从军,在

长城内外也打了不少仗,眼下咱们有几十万大军横在北边,再凶险也凶险不过大业年间朕带百骑解雁门关之围那阵吧。毕竟突利等部合起来也有近五六万精兵!要是这股子人站到咱们这头,甚至只要他们能中立,不与咱们作对,北伐就又添了三成胜算,你们说,这个险难道不值得一冒吗?”

一旁的岑文本一揖跪倒在地,慷慨激昂地说道:“皇上,不就是五六万人马吗?大不了我大唐再多征十万大军对付他们,要是凑不齐人,臣让家中的子侄都从军去,要是还不够,臣自己也披甲上阵。但是臣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皇上身陷死地呀!”李世民看了岑文本一眼道:“你以为朕愿意冒这个险,只是为了减少这五六万敌人吗?你错了,朕去见突利,可不光为的是眼前这一仗!北伐大唐必胜,朕坚信不疑。但是打败颉利铁骑之后,有一些什么事情要做,你们想过没有?有些事是不能等到仗打完了再做的,比如收拾民心。今天,咱们拒绝了突利,失掉了这颗送上门来的心,将来又怎么能赢得草原上那几百万颗百姓的心呢?”众臣见李世民心中已有主张,便都不再说话,李世民便传旨请夷男到承庆殿说话。

此时夷男正坐在那间厢房里,满心忐忑地等待着结果。突然,窗外响起一阵轻盈的笑声,一个成熟女人的声音在喊:“安康,你慢着点,成天这么疯疯癫癫的哪像个公主?回头嫁出去了,驸马还不得天天进宫来说我这个当母后的没把你调教好!”

接着一个娇柔的声音嚷道:“母后,我捉住了,我捉住了。”那成熟女人的声音说:“让母后看看,好漂亮的蝴蝶,咦,你怎么把它放了?”娇柔的声音应道:“蝴蝶都是成双成对的,要是女儿不把这只放了,那只不知会有多伤心呢。”成熟女人的声音又道:“嗯,这天下就属我女儿的心眼儿好。”

夷男站起身,一把推开窗户,目光骤然落在窗外一张美丽绝伦的脸上,这张少女的脸被一群衣着华贵的宫中女人簇拥着,其中有一位身着皇后装束。不用说这少女就是安康公主。她的手中还擎着一根竹竿,竿的一头有一个小铜圈,上面绕着蛛网,是孩子们用来捕蝴蝶的器具。

长孙皇后看见窗户里露出的这双年轻男子的眼睛,问道:“这是什么人?”跟在她身后的一个宦官上前小声说了两句,长孙皇后微微点头,又看了夷男一眼,对安康道:“走,到园子那头看看。”安康看着宦官和皇后怪异的表情,露出思忖的表情,跟着长孙皇后向前走去,走出几步,猛一回头,只见夷男还在窗户里望着自己。安康嘀咕道:“什么事儿,这么神神秘秘的。”

这时,张玄素已经提着袍角一身是汗地跑进厢房,嘴里喊着:“少头领,快,皇上请你进去呢。”夷男应了一声,向外走去,到门口却又回过头来,向安康的背影望了一眼。

李世民和夷男的密晤进行了近两个时辰,通过晤谈,李世民了解了颉利部中的许多情况,更加相信突利等人确有会盟的诚意。送走夷男后,李世民立即做出决定,由他带长孙无忌去云中,令太子监国。同时派出魏征到山东江南等地加速筹运北伐的粮草,准备会盟完毕后即择机北伐。

李世民深知这次会盟风险巨大,他派张玄素先行一步北上,负责与夷男等人的联络,让长孙无忌精心安排自己的行程,为防不测,李世民还密派李靖到并州一带统兵策应。

夷男回到下榻的客栈,天快黑的时候,赫台才从平康坊回来,夷男告诉赫台,今天打听到一个旧友恰巧就在飞虎军中,这人是吴国公的侄子,好的就是赌钱,自己已经让另一个故交约他来客栈相聚,顺便从他口中探听飞虎军的消息。赫台白天玩得甚为尽兴,一回来又听到这样的好消息,脸笑得绽开了花,连声夸奖夷男在长安路子走得野,到处能找到朋友。

第二天果然来了个军官,夷男似乎和他很熟,称他秦三哥,那人进来后也不多说,拿出一付骰子和夷男、赫台赌了起来。赌了一上午,来人输了个精光,夷男把骰子一收,说道:“秦三哥,改天再玩吧,这最后一把就不算了。”秦三哥却说:“这怎么行?走,跟我回营,我营里有钱,咱们到那儿接着玩。”赫台佯露出一丝恐惧之色,说道:“我是生意人,怎么敢去军营?你去取钱,我在这里候着你不行吗?”

秦三哥摇着头道:“那可不成,你要是溜了呢,跟我走。”夷男假装吃惊地问:“营里也让赌钱?”秦三哥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飞虎军天天有人在营里赌钱。”秦三哥引着,几个人穿街走巷来到了飞虎军营门口,那里松松垮垮地站着几个把门的士兵,见秦三哥过来,也不盘问就把他们放了进去。进了大门,赫台四处张望着,只见校场上没一个人操练,各帐里都传来赌博的声音。

赫台有些奇怪地问:“怎么,他们这么公然聚赌,就不怕当官的管吗?”秦三哥一指大帐道:“管?管谁?谁管?你听听那边,当官的比我们赌得更起劲呢!”一路攀谈来,赫台才弄清楚,这李世民原本是指望练一支精兵对付颉利的,不少王公大臣听说这是条升官发财的捷径,就把子弟送了过来,李承乾约束不住,军纪是一天比一天废弛,李世民开始还来过两次,后来就再也没来过。秦三哥说:“现在皇上已经不指望这支兵马了,全军上下都等着哪天一道旨意下来遣散了我们呢,也好,落得个清闲,可以天天赌个痛快。”显然,这支飞虎军根本无法和便桥之战时那支飞虎军相提并论,赫台心中暗自露出了一丝笑意。

既然已经刺探到了想刺探的消息,二人就不再勾留,很快踏上归途回去向颉利复命。在阿史那部的汗帐里,赫台和夷男你一句我一句地向颉利和他的大将们描述在飞虎军中见到的情景,那些将领都笑痛了肚子。最后赫台总结说:“现在这支飞虎军已经成了一个笑柄,长安城里的人背后都议论它不是什么飞虎军,而是一支‘废物军’!”一个将军大声道:“传得那么凶,原来是一群酒囊饭袋呀!”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很快这笑声就停止了,颉利正面沉似水地看着他们,良久才说道:“怎么不笑了?”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吭气。

颉利接着说道:“你们以为长安有这么一支飞虎军就可以小看李世民了吗?如果这是他故意摆出来迷惑咱们的呢?昨天探马报回的消息还说,李世民又征集了二十万府兵充实到北方各镇。尉迟敬德、李世、柴绍这些唐军中能打的将领都被调到了

长城下,侯君集也从襄阳回到了长安,李世民这么安排,用意何在,你们想过吗?”

帐中响起一阵议论声,执矢思力道:“臣以为唐军极有可能在黄河封冻后北犯。”

颉利点点头说:“嗯,你说得不错!眼下草原旱情日重,我军马力大为削弱,此消彼长,让人忧虑呀。为了保存实力,从今天起,宁可饿死牛羊也要尽量多地保住马匹。此外,各部要分头南进,设法接近长城一线就食,将北边的牧草尽可能地保存下来。现在,就来商量商量南下的路线——怎么,突利和契必何力还病着吗?”

突利和契必何力一直以各种理由推脱,不来御帐参加议事,今天也不例外,二人都没有出席会议。听到颉利发问,一位管家模样的起身道:“嗯,我家主子肺痨都半个月了。”另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也说:“我家主子闪了腰上不得马。”

颉利心里知道,这两个人都在防备他,脸上不动声色地说:“哦,回头你们替我带些好药去看看他们,让他们好好养病养伤。”一边说,一边取过一张图在面前铺开,安排各部南下就食的路线。和往常一样,他又将突利摆在最南的位置,令其马上南下到马邑北面三十里的地方,他说那里有浑河流过,水草丰茂,突利部的人多,需要这么一块好草场。话说得漂亮,但他心里却在盘算着,最好马邑唐军能和突利先打上一仗,云中的唐军都来增援,一气把这老狐狸打垮才好。

突利却好像对这样的安排没有什么异议,三天后就拔营南下了,颉利不知道自己在算计突利的时候,突利也正在算计他,夷男的心腹给他送来了消息,李世民已经秘密北巡,不日就会到云中附近与他会盟,马邑离云中很近,颉利让他的人马南下到那里,正合他的心意。

为了遮人耳目,李世民这次北巡没有公开,皇帝的车驾,由房玄龄随侍,打着去东都洛阳巡视的旗号,大张旗鼓地离开长安东门,往潼关迤逦而行。实际上,皇帝自己早已离开长安,悄悄地向北进发了。因为事关重大,如果泄露了机密,不光会盟不成,还有可能陷突利等人于险境,为了遮人耳目,李世民一行扮做商人,长孙无忌特意秘晤了长安最大的商人窦,请他帮忙指一条商道以保万无一失。

窦明知此去路途凶险,却不敢拒绝。给皇帝带路,按理说他应亲自前去,可是他年龄大了,腿脚不便,只好让义子慕一宽陪着前去。窦家的生意做得很大,又有慕一宽一路领着,这支不同寻常的商队一路北行,几乎没遇到什么大的波折,就到了马邑城外。

马邑城不大,人口也不多,因为是个边镇,常有胡骑来犯,所以城门戒备森严,城楼上下站着不少的唐军士兵。慕一宽等接受完盘查正要进城,一队唐军骑兵从一个小山冈上呼啦一声疾驰到城门下,边兵常年打仗,气势就是和长安城里的禁卫军不同,马蹄都带着风声,慕一宽急忙招呼车队闪到一边让他们先行。这队骑兵约摸有一百多人,里头有几个人挂了彩浑身是血,有两匹马上还驮着两个捆着的胡人,一看就知道刚刚打过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