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风也没有,阴山下的原野一片枯黄。颉利提着马鞭走在营中,他的表情凝重,比起几个月前似乎苍老了许多。就在这一年的夏天,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旱袭击了他统治的领地,连着半年滴雨未落,入秋以后,草原已经像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在苟延残喘。
离颉利不远的地方,一个女人正在吃力地挤着一头母牛的乳房,可是任她怎么使劲,都挤不出一滴奶来。女人的丈夫走过来道:“别挤了,你看看这草原,都旱成什么样子了?牲口吃不上草,能挤得出奶吗?”颉利看看天,太阳像一团燃烧的火球放着灼人的光芒,让他觉得有些晕眩。这时,勃帖走过来禀报:“大汗,各部首领都到齐了,在大帐里候着您呢。”颉利的眼睛从太阳上移开,迈开步子,心事重重地向前走去。
汗帐里坐满了各部首领,他们是奉颉利之召前来商讨救急之策的。这场大旱让各部落都面临着灭顶之灾,河流见了底,女人们的眼泪也哭干了,牛羊正在和草场一起越来越少,而这又势必带来人口的减少,草原上的首领贵族们心里都在发慌。不过,虽然都受了灾,但灾情轻重却有差别,因此,着急的程度也各不相同。
薛延陀部首领处罗抢先大声诉苦,说自己的部落已经宰杀了两万只羊,不然牲口就都得饿死了!一个首领马上揭他的老底,两万只羊对你算什么?谁不知道你底子厚,部落里的女人能生孩子,母羊能下羔子,而今这草原上除了大汗的毡房,就数你薛延陀多了!处
罗马上争辩说,我那儿人多是娃子,羊多是羔子,都是赔钱的货呀。又有人感叹道,要说眼下,还就铁勒部的日子好过,守着河水源,总算保住了一片草场,牛羊一个个膘肥体壮的,让大家伙儿看着眼热呀。契必何力最怕的就是别人惦记他的河水源,忙不迭地哭穷道,那一汪牛蹄子印大小的水,能养活几根草,羊吃了就没有牛吃的……
大伙儿正七嘴八舌地说着,颉利走了进来,众人静下声来,颉利到当中的桌几后坐下,头领们一齐拱手行礼:“参见大汗!”颉利一摆手道:“你们坐吧。各位首领,今天把大家请来,是要商量一下如何应对旱情。这些天我打马在各处走了一遍,各个部落的日子都很难熬。特别是拔野古部的草场几乎死光了,而薛延陀部每天要屠宰上千头的牲口,你们难熬,我这心里难受呀。”
众人频频点头,有人嚷道:“大汗,看样子,今年冬天只怕很难挺过去呀。”颉利说:“如果坐着等死,当然是没有人能挺过这个冬天,眼下咱们只剩下一条生路了——找李世民要吃喝!各部落的操练一天也不能停止,所有能拿出来的财宝全部拿出来打造军械,一定要让咱们的铁骑成为一百年来天下最强大的骑兵。等黄河上冻以后,就挥师南下中原。”
众人交头结耳一阵议论,有人提问道,那黄河上冻之前呢?总不能眼看着牲口都死光吧?颉利看了那人一眼,见是拔野古部首领密苏阿,便回答他道:“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大家要和衷共济,同渡难关。我先带个头,把月亮湖周围的草场让给拔野古部。”密苏阿闻言满脸感激地站起来:“大汗,那片草场是先可汗留给您的,臣怎么敢擅占?”
颉利作出一副大度的样子:“我蒙上天不弃,执掌汗位,守着葬有先祖陵寝的月亮湖,先可汗有遗言,不到万不得已,先祖陵寝周围五十里的草场不能放牧。现在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我总不能看着你们山穷水尽吧!明天,你们部落就把牛羊都赶过去吧。”密苏阿激动得热泪盈眶,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大汗,我拔野古部四万父老感谢您了!”
颉利将他扶起,接着扫一眼各部首领说道:“其他部落也要胖的帮一把瘦的,强的扶一把弱的,让能活下来的人畜都活下来。契必何力,河水源在你的草场里,你的损失最小,处罗的日子不好过,我看就让他先迁进你的草场,让他缓口气吧。”契必何力着急地起身言道:“大汗!河水源那点草场,哪够两个部落在里头挤呀!”
颉利脸一变,斥道:“到了这个地步,你居然还分那么清楚?”密苏阿在一旁帮腔道:“我说契必何力呀,你的心胸怎么比针眼还小呀,大汗能把祖陵周围的草场都让出来,你怎么就不能帮帮处罗呢?”帐中一阵议论纷纷,众人都在指责契必何力。突利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心里却很着急,他已经看出了颉利用的是一招阴计,真担心处罗和契必何力会上当,那一来,自己就独木难支了。
武德九年带着长安城下的遗恨回到草原后,颉利一直在设法把十八个部落里那些不顺从自己的首领撤换掉,几年下来,他的努力大见成效,有十五个部族首领已经换成了效忠他的人,摆在他面前的就只剩突利、契必何力和处罗这三块最难啃的骨头了。这次,他抛出月亮湖那点草场,摆出一副假仁假义的样子,真实目的是为了引出后面这记损招来,诱逼处罗和契必何力火并。
处罗其实是个老谋深算的人,议事一结束,他就秘密来到契必何力的部落中,直截了当地向契必何力戳破颉利的用心。处罗说:“契必何力,这家伙真是阴险恶毒,他是想诱我们鹬蚌相争,他好坐收渔利呀!”契必何力一拍大腿一脸气愤地说:“唉,狗日的!我就知道他不会放过咱们几个,只是没想到他会借刀杀人。”处罗慨然说道:“兄弟你放心,我薛延陀部就是人畜都死光了,也不会往河水源迈出一步。”契必何力闻言十分感动,拱手说道:“处罗大哥,你仁我义,我部落里积了些过冬的草料,我分一半给你,你明天就派人来取吧!”处罗感激地说:“那就多谢了,不过这些年颉利已将十八个部落首领中的十五个都换成了自己人,剩下你、我、突利这最强的三个部落,这样的眼中钉肉中刺,他迟早是要设法拔除的,你我兄弟只有抱成一团,才能躲过这一劫呀。”契必何力激动地说:“如果大哥不嫌弃,我愿与大哥结为异姓兄弟!”两人当即歃血为盟,相约共同对付颉利。
密晤结束后,处罗要返回部落,契必何力特派属下大将窟哥护送他一程。窟哥领着几十骑把处罗一直送至铁勒部的边界。临别前,从马鞍上取下一只布囊对处罗说:“大头领,这是我们酋长生平最爱的东西,他让我转赠给您。”他解开布囊,露出一柄剑来。处罗一边道谢,一边伸手要接剑,不料窟哥手腕一翻,那柄剑直奔处罗胸前刺来,处罗躲避不及,剑锋一刹间已没入胸口,他一阵吃痛,身体晃了几晃,栽下马来。多亏手下的亲兵反应甚快,急忙挥刀挡住,没让窟哥再来第二剑。
窟哥大喊:“给我杀了他们,一个也不要走脱了。”他身后的人围了上来,和处罗的亲兵杀成一团,处罗人少,眼看不济,窟哥发出一阵狞笑:“大头领,你的末日到了!”说着,格退护着处罗的亲兵,逼了上去,想再给处罗补上一剑结束处罗的性命。就在这一瞬间,一声弦响,一箭飞来正中窟哥手臂,剑从手中落下,接着又是一声弦响,窟哥身边一名骑兵也从马上栽下,一支箭射中他的咽喉。尸体坠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发出一声回响,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窟哥捂着手臂一边向四面张望,一边张大耳朵聆听着,四周一片死寂,除了几声鹧鸪的鸣声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这无边的死寂将不安笼罩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俄顷,一声弦响突然打破宁静,连续有箭从不同方向飞来,窟哥身边的骑兵纷纷落马。一个小校满脸恐惧地大声喊着:“是谁,有种你快出来——”话音未落,刷地一箭飞来,他一头栽倒,窟哥回头一看,自己身后只剩几名骑兵。他吓得魂不附体,喊了声“快撤!”,驳转马头没命般地向森林外逃去。
一双蹬着鹿皮靴的脚慢慢移了过来,来到处罗身边停下。处罗背靠一棵树,手捂胸口,正在喘息,他吃力地抬起眼来:“是你呀,大侄女!”只见一身男装的阿史那云手提一张长弓站在他面前,身后跟着两个随从。原来她从长安赶回部落,路过这里,正好遇见窟哥等人行凶,便出手阻拦,赶走了凶手。
阿史那云一脸惊异地问:“处罗大叔,契必何力的人怎么会杀你?”处罗望着窟哥逃走的背影道:“我看不是契必何力要杀我,那伙恶棍不是朝北边跑了吗?那是颉利的大营呀——一定是那窟哥被颉利收买了,快,快送我回部落去。”阿史那云的两个随从草草帮处罗包扎了一下,把他扶上马,等来到处罗部大帐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