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贞观长歌

“长孙无忌,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长孙无忌一抬头,前面路口出现一小队风尘仆仆的人马,领头的正是李世民,尉迟敬德跟在一侧。长孙无忌连忙下马行礼:“皇上,您回来啦。魏征、王珪、韦挺、冯立这几个建成死党已经被臣拿住,眼下局面甚乱,臣怕夜长梦多,奏请皇上将他们立即处死,以震慑贼心不死的隐太子党羽。”

李世民“嗯”了一声,跳下马走到魏征跟前打量着他,从武德六年开始,这个人的名字已经在他心里出现过无数次了,见到本人却还是第一次。只见这魏征个子不高,身板清癯,着一身灰色的旧袍,神态甚是憔悴。

李世民问道:“魏征,你为什么要劝隐太子杀朕?”魏征语气淡淡地说:“因为你文韬武略远胜于太子,只有杀了你才能保住他。”李世民看着魏征,良久沉默不语,突然,他拔出剑来一剑劈下,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魏征闭上了眼睛。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那剑锋却没有落在自己头上,而是劈开了囚车。接着,李世民下令:“长孙无忌,把他们几个也放了。”长孙无忌脸上露出愕然的表情。李世民眼一瞪:“朕已经下旨,还用再说一遍吗?”长孙无忌满脸不悦对士兵们下令:“把他们都放了!”

魏征看着李世民问:“你这是做甚?不杀我了?”李世民和颜悦色地说:“朕为什么要杀你?你不过是在尽自己的职责!朕也需要你这样一个敢言的忠臣,你愿意出来帮助朕吗?朕这就任命你为谏议大夫。”魏征扬起头:“哼,你以为赦了我一条命,就可以夺走一个忠臣之志吗,用一顶官帽就可以让一个忠臣变节吗?你还是再找一辆囚车来,把我送到刑场上去吧!”

李世民叹了口气:“朕没有看错人,你走吧,朕不会为难你!”魏征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李世民向自己的坐骑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魏征,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朕有几句话相赠。你知道对旧主尽忠,却不知忠于天下,这是忠却不是大忠;知道守一个人的志节,却不知道为正饱受荼毒的亿万苍生做些益事,这是贤却不是大贤!阁下饱读圣人之书,却还是没明白,做忠臣易、做大忠臣难,做贤者易、做大贤者更难的道理,朕实在为你惋惜呀!”说完,李世民一拽缰绳要上马。

魏征一伸手:“你请留步。”李世民停下来看着魏征。魏征道:“如果,如果你一定要让我做这个谏议大夫,能答应我的第一条劝谏吗?”李世民眉毛一挑:“你说。”魏征一字一顿道:“改礼葬隐太子。”

在场所有人的面色都为之一变,大家的目光都落到李世民脸上。李世民手抚马背,低头沉思片刻,突然转过脸对长孙无忌道:“传朕旨令,追封建成为息王、元吉为海陵王!按礼制厚葬!”魏征、韦挺、王珪、冯立闻言面面相觑,一时热泪盈眶,一齐跪倒:“谢陛下隆恩!”李世民扶起魏征:“该说谢的是朕呀,只有礼葬隐太子,才能安天下百姓之心,全朕仁悌之义!你的这条劝谏,抵得上十万精兵呀!长孙无忌,你立即传诏,封魏征、韦挺为谏议大夫,王珪为黄门侍郎,冯立为左屯卫中郎将!”长孙无忌不情愿地应了声“是”。

接着,李世民又命魏征出京宣慰山东,稳定那里的局势,并给他一道手敕,山东二十州的大事魏征可临机独断!这更让魏征意外,他对李世民说:“你就不怕我去后扯起反帜来,那可是二十州呀!”李世民一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朕请玄成来辅佐朕,就绝不给你挂一个虚衔,怎么,二十州不嫌少吧?”魏征脸色庄重起来,看着李世民一揖跪倒:“臣领旨!”李世民扶起魏征,露出一脸激动:“有玄成相助,天下可安矣!”

说完他一回头,却见长孙无忌已经拂袖而去。

果然不出李世民所料,第二天夜里就传来了颉利前锋袭破武功的消息。武功在京畿之西,敌人到了那里,就称得上是兵临城下了。

接到警讯,李世民带着封德彝、长孙无忌、房玄龄、侯君集急急登上长安城头检查防务,一名小校挑灯在前引路。李世民边走边生气地对身边的臣子们道:“渭河以北各州县那么多官员都是干什么吃的,胡寇打到武功了,才来了个报信的人!”房玄龄说道:“敌人走的是一条偷袭的路子,避开了所有城池,再说眼下朝廷甫经大乱,一些州官县令甚至还不知道新皇上是谁呢,有不少地方官吏根本就是建成余党,心里直盼着胡寇杀进长安替他们的主子报仇!没人报信也不奇怪。”

李世民看了长孙无忌一眼:“四面楚歌呀,可是今儿个还有人坚持杀了魏征等人,还嫌咱们的敌人不多吗?”长孙无忌知道李世民是在说自己,争辩道:“我——”李世民堵住了他的嘴:“你什么你?你都是吏部尚书了,胸襟要大着点,眼睛要看得远着点——哎,那是怎么回事儿!”他看见前面不远处的垛口下有一名士兵抱着一杆长矛在打盹。引路的小校赶紧过去喝斥:“你好大胆子,竟然在这城头之上睡觉!”李世民颇为生气对诸臣道:“你们都看看,大敌当前,这样的兵不好好管教,还打什么仗?”封德彝喝令:“速速拿下,听候皇上发落!”

违犯纪律的士卒被押到皇上跟前,吓得浑身发抖,口中连声喊道:“皇上饶命,小的家中还有百岁老母需要奉养。”李世民怒言:“哼,真是油嘴滑舌,你老母百岁,你得多大年纪——”话未说完,李世民目光落在了那兵卒脸上,那是一张十分苍老的脸,正因为惊恐而颤抖着,李世民这才发现自己训错了人,他的脸色和缓下来:“你,你多大了?”老兵战战兢兢地说:“小的今年七十二岁。”李世民赶紧扶起老人,一脸怒意地对周围人说道:“谁让他来守城的?”没人敢吱声。李世民指着几位大臣怒气冲天地道:“你们速去给我查清楚,这事儿是谁办的!”侯君集开口说道:“圣上息怒,除了逃走的,长安城里能上城墙的男人都来了,没有人逼他们。”李世民望着老人,露出一脸感动来。

这时有人高喊起来:“胡骑来了!”又有人在喊:“快放箭!”李世民赶忙转身向垛口走去,封德彝欲阻拦,被李世民一把甩开,房玄龄一挥手,一群侍卫和禁卫军官兵拥了上来。房玄龄下令:“灭灯,小心暴露目标。”从对面黑暗处远远传来一阵敌人的呐喊声,气焰甚为嚣张。长孙无忌低声说:“陛下,天太黑,什么也看不见。”李世民闭上双目,张开耳朵仔细谛听,房玄龄示意左右噤声。李世民边听边说:“听这马蹄声,也就三百来骑,一定是敌人的斥侯。”

这时对面开始朝城上放箭,矢镞纷纷落向城头。房玄龄小声说:“陛下,这里太危险,您下去吧。”正说着刷地一枝箭飞来,射向李世民,一名将军一闪身挡在他的前面,箭扎入将军的右肩窝,为了不暴露李世民的位置,那名将军捂住伤口,一声不吭。长孙无忌、房玄龄心头均是一惊,争着挡到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大喝一声:“你们闪开!”说着,他一回头猛地伸手从那名受伤的将军弓壶箭囊中摘过弓箭来,一拉弓弦,“嗖”地发出一箭。只听对面一声惨叫,有人一头栽下马来。众人一齐小声叫好,李世民脸上露出几分得色,回头把弓递还给那位将军:“你叫什么名字。”将军答道:“末将马宣良。”李世民伸手在马宣良左肩窝上一拍:“好样的!从明天起,进宫跟着朕吧!”

下得城楼,众人簇拥着李世民欲回宫中,此时一伙兵卒从城头抬下几个伤号来。一个后生扑在一副担架上放声大哭:“爷爷!”李世民走到跟前打灯一看,正是刚才见过的老兵,他的胸口中了一枝狼牙箭,已奄奄一息。李世民急忙呼唤:“老人家,老人家!”老人吃力地张开眼睛:“万……万岁爷,小的不能……不能替您守城了!”说完一歪头,已然断气。后生号啕大哭:“爷爷!”

这一幕让李世民心头升起一股无名怒火,他“腾”地站起来夺过卫士的一柄长槊,飞身上马,大喊一声:“侯君集,速点五百骑兵随朕杀出北门!”封德彝、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上前拽住马的缰绳阻拦。封德彝着急地说:“陛下,天这么黑,万万不可呀!”李世民怒目圆睁,在马上一横槊:“你们给我听清楚了,我是大唐天子,有不遵我号令者如此桩!”说完李世民手起槊落,路边一根碗口粗的拴马桩断为两截,没有人再敢吱声。

侯君集迅速点来五百骑兵,他们在城门下列成四路横队,因为要随天子冲出城去复仇,每一名士兵的脸都写满了激动和悲壮。封德彝、长孙无忌、房玄龄也受到皇帝情绪的感染,站到出征的行列里。李世民却一脸严厉地说道:“你们是文人,给我留在城里!”城门一开,李世民一马当先,侯君集紧随其后,五百健儿高声呐喊着,随着他们崇敬的天子纵马杀向黑色的旷野。长孙无忌、房玄龄等疾速登上城楼,城外响起激烈的厮杀声。房玄龄大喊:“掌灯,擂鼓!”城楼上顿时灯火通明。

刚刚通过玄武门之变将李世民送上大唐权力巅峰的长孙无忌,此时又现出了他市井游侠的狂任本色,他脱下上衣,光着胳膊,冲到大鼓前从一个军士手里夺过一只鼓棰,双手紧握使劲敲击起来。血从长孙无忌的虎口淌出,他没有丝毫的知觉,依旧在充满激情地击鼓,咚咚的鼓声响彻了整个长安城的夜空。

城外杀声终于平息了,马蹄得得,李世民提着长槊带着凯旋的健儿出现在城门洞下,城墙上下传来山呼

海啸般的欢呼声。李世民将数枚首级扔到地上,侯君集跟在他身后,肩上裹着伤,也扔下数枚首级。一名小校打着火把来报:“启禀皇上,一共三百零七颗首级!”李世民对那位老兵的孙子说:“孩子,你爷爷可以瞑目了!”

武功城里一座新立起来的大帐里,颉利正危坐在一把虎皮交椅上,勃帖用一柄精致的匕首切着一只羊腿上的肉,递到颉利面前。颉利却没有去吃,执矢思力望着那肉,咽了口唾沫。一名浑身血污的小校跪在地上,惴惴不安地向颉利禀报,自己奉命去长安北门刺探唐军虚实,不期遇到唐朝天子李世民亲率数万骑兵杀出,死战方得逃脱,但三百多弟兄尽遭毒手。颉利一掌击在几上怒道:“一派胡言!长安城总共只有三万兵马,其中骑兵不会超过一万,李世民何来的几万骑兵?打了败仗还胡言乱语扰乱军心,给我拖下去砍了!”几个侍卫上前,小校哭爹喊娘地被拖了下去。

颉利站起身在帐中踱了几步,边踱步边自言自语地说道:“看来长安的城防没有我们想像的虚弱,李世民是不是从别处调兵过来了?”接着颉利回过头来问勃帖:“咱们的后军到哪里了?”勃帖答道:“回大汗,突利才到南由,契必何力到了岐山,他们说路太窄,马匹跑不快。他们最快也要三天后才能赶上我们。”颉利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他们不会痛痛快快地过来的!”

执矢思力开口道:“大汗,我看就不等他们了,用前边到了的人马干吧,趁着李世民没醒过神来,一路杀进长安。”颉利看一眼执矢思力:“不!等人来齐了再进攻,先令契必何力人马进逼高陵待命,等突利部靠近我后,我率主力直扑长安以北渭水河边,对长安形成合围。明儿个,你亲自去长安一趟,让李世民出降!”说完一背手,一脸阴沉地走出了营帐,在帐门口一脚将一瓦罐踢到一边。瓦罐发出“咣当”的声音,执矢思力与勃帖面面相觑。

执矢思力对勃帖发牢骚道:“让李世民出降?李世民是降的人吗?”勃帖看看帐外,然后对执矢思力道:“大汗是让你去试试李世民的虚实呀。”执矢思力满脸蔑视:“李世民小儿还须试什么虚实?大汗也真是,我二十万铁骑一路披靡,到了这长安城下,他倒害怕起来了!”勃帖用匕首叉起一块肉塞进嘴里:“你以为大汗怕的是李世民?”执矢思力一愣,看看勃帖,听出了他的意思,突利、契必何力等人迟迟不至,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打着什么主意。

第二天辰时,执矢思力带着两个随从趾高气扬地走进了太极殿,当着李世民的大臣们,不行跪拜之礼,只是一拱手说:“我是草原至尊之汗的使臣,见过唐朝皇帝!”李世民看着他,半天没有答腔。一番对视之后,执矢思力沉不住气了,他嚷道:“喂,你们中原人就这么不懂规矩吗?”李世民坐在龙椅上,伸手一指,凛然斥道:“混账话!当年武德皇帝并州起兵时,曾与汝主有盟曰:急难相救,共同对付隋帝。现在你们背信弃义,不请自来,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