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一出现,顿时让东宫、齐府最忠心的那两千人军心瓦解,不管冯立怎么喝斥,还是挡不住他们的溃散,这些人像没头苍蝇四处逃窜。随即,李世民和尉迟敬德带着浑身是血的一群秦王府精兵冲到了太液池边,在那艘画舫前,李世民跪倒在面如土色的李渊对面,用平静却字字如铁的声音向自己的父皇禀奏:东宫和齐王作乱,自己已领兵将他们处死,为了不惊扰皇帝陛下,秦王府兵将已接管了皇宫宿卫。
李渊站起身扶着画舫的廊柱浑身发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平地一声惊雷,几乎将他击倒在地。不管李世民把太子和齐王的罪过陈述得多么深重,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这是一场由他发起的不折不扣的政变。什么君臣之纲、父子之情、兄弟之义,在刀光剑影中早已荡然无存,陡然经历遭到算计和失去两个儿子的双重重创,李渊真恨不得冲上去挥刀杀掉李世民。
裴寂却不像李渊那样被愤怒冲昏头脑,他从秦王身后那一队擐甲持矛的卫兵身上看清了眼前的局势。现在,这皇宫已经控制在李世民手里,他既然敢杀自己的同胞兄弟,那么再往前一步杀掉父亲,又有什么不可能呢?而今之计,只能识时务地退让,用权力换取生命。为打下这座江山,他们这一批老人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已经到了该享受富贵的年龄,何必往黄泉路上去和太子、齐王做伴呢?
裴寂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渊,大声建议他马上下诏向天下宣布太子和齐王谋逆乱政的罪状,并立李世民为国储,委以国事,以安定朝局。李渊从裴寂的目光中读懂了深藏其中此刻难以明说的含义,事已至此,再不情愿也只能接受这笔交易。李渊最终冷静下来,毕竟他在生死场上倾轧了大半生,深谙权力角逐的游戏规则,他强迫自己压抑住胸中的愤恨,接受了裴寂的主张。当场,李渊提起一支笔,用发抖的手写下手谕,命令所有禁军听从李世民调遣。至此,长安完全换了一个天。
六月初七,李渊正式下诏立李世民为皇太子,诏文中称:李世民夙禀生知,识量明允,文德武功,平一宇内,九宫惟序,四门以穆。朕托负得人,义同释负,遐迩宁泰,嘉慰良深,自今后,军机兵仗仓粮,凡厥庶政,事无大小悉委皇太子断决,然后闻奏。实际上是向天下公告由李世民开始执政。
又过数日,心灰意冷的李渊向李世民提出,“朕当加尊号为太上皇”,这就表明,他想禅位退出这场游戏了。李世民假意再三推辞,才在群臣的一再恳请下,接受了父亲的意愿。
随后的日子,就要成为新唐朝主人的秦王府家将们的脸幸福得像花儿一样绽放着。李世民却远比他的部下们冷静,他没有忘记西北方向的郁设射正围着乌城,经过一番思索,他下令让李世勣和李艺分别率所部向西北方向出击。李世民的用意有两层,一是真的要解乌城之围,二是试试当时唐朝内部让他最放心不下的两股军事力量对玄武门之变的态度。
这两股军事力量一是李靖和李世勣等人,他们的军队属于唐军精锐,虽然在东宫、秦王府的争斗中保持了中立,不过,从根子上说,他们是李渊提拔起来的,再加上政变前李世民曾试探过二人,二人并没有支持他的意思,李世民非常担心他们会因此而对自己产生畏惧,然后和李渊的力量勾结对付自己。调李世勣西进,可以将二李分开,同时可试探李靖对政变的态度,是一箭双雕的良计。
至于李艺,就更让李世民忌惮了,这位高居右卫大将军之位的猛将,是李建成据有兵符后搜罗的统兵大将中最能战的一个。他本姓罗,因为作战勇猛而被李渊赐姓李,是东宫一党中实力最强大的一个。李艺此时统兵八万驻防于泾洲,把守长安的北大门,玄武门之变后,他虽一时还按兵不动,但李世民知道这个人和李建成的关系,树起反帜只怕是迟早的事。李世民下令让他与李世勣一起西进,也是想看看他的反应,以反证自己的判断。
李世勣受命后没有迟疑,率大军西进了,一路跋涉,很快就逼近乌城。不久,传来了郁设射退兵,乌城之围解除的消息,李世民下令旌表了李世勣。但是李艺却没有奉诏,他仍然驻扎在泾州,暗中整顿兵马,李世民知道,他是在准备造反了。
八月癸亥,李渊正式宣布传位于李世民。
新帝登基前,自然少不了一番政治果实的再分配。裴寂、陈叔达、萧瑀、封德彝、宇文士及等一干李渊的老臣暂时保住了位子。随李世民起事的秦王府旧将们则纷纷得到擢拔,房玄龄出任中书令、高士廉出任侍中、杜如晦出任兵部尚书,立下玄武门首功的长孙无忌则当上了吏部尚书。新后宫中,长孙王妃被册立为皇后,李世民的宠姬玉屏则被封为淑妃。
八月甲子是个黄道吉日,新皇帝的登基礼在显德殿举行。这一年是公元626年,李世民没有立即改元,武德的年号延用到了年底。就在登基大典举行后不久,一个坏消息传来了,李艺在泾州树起了反帜,长安城里顿时慌乱起来。
李世民自己倒没怎么紧张,李世勣能够奉诏西进,表明李靖对政变持认可态度,他的心已经放了一半。李艺的人马虽众,他并不十分担心,因为秦王府那几万精锐已经回师,他立即决定,分出大半兵力,由尉迟敬德等人统领北上,只留下两万多人和长安城里原有的禁卫军一起守卫京畿;同时,下令灵州的李靖西进与尉迟敬德合击李艺,李靖也接受了这个命令,很快就出击了,这让李世民更加放心了。
正当李世民专心对付李艺的时候,一股狼烟在泾州西北的荒原上悄悄地升起。
这些天,泾州城里的李艺正沉醉在初战胜利的喜悦中。树起反帜后,他最初的打算是闪击长安,队伍刚出发,李世民的几万精兵就北上了,李靖也从东面扑来。见李世民派来的兵马不少,李艺决定退回泾州据守,不久,有信使拿着李世民的亲笔信来招抚他,李艺根本不屑一顾。随后唐军迫近城垣,双方一交手,李艺居然打了一个大胜仗,唐军撂下了两三千尸体,被李艺的人马掩杀了三十里,唐军后队上来,才总算稳住阵脚。原来,唐军的前锋并非秦王府的精兵,而是程知节统带的一万多府兵,那些府兵都是新征召上来准备驰援乌城的,怎敌得过久经阵战的李艺精锐?经此一役,李艺的信心顿时增高起来,他告诉自己的几个心腹部将,李世民多年不掌兵权,秦王府的人马大不如前了,不必惧怕。正高兴间,突然传来了华亭被胡骑袭占的消息。
打仗说到底打的是钱粮,没了华亭的粮草,就凭泾州城中的存粮,这七八万人是撑不了多久的。李艺如遭雷劈,整个下午都在帐中长吁短叹。正烦恼间,营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一个小校进来禀报,南关有十几个唐军游骑躲在山顶上偷窥,被哨楼里的士卒发现了,将军吕骥亲率一百亲兵出城捉拿,顷刻之间竟被对方用黄杨大弓射杀大半,吕骥本人也中箭被擒了。这让李艺有些诧异,他带着一股精骑驰出城去,来到了发生这场战斗的一面小山坡上。
夕阳正要落下,地上一片狼藉,倒着十几名士兵的尸体,多数人的身上都中了一支长箭,落日余晖下,四野一片苍茫,只有几声鹧鸪在叫。李艺的目光在战场上逡巡着,一个小校下马拔出一支箭递到李艺手中,李艺看了看,目光落在一个士兵的尸身上,那尸身上插着一条断了半截木柄的长槊。
李艺打马向前,围着那具尸体转了一圈,他望着远处的山谷自言自语道:“本帅闻到他的味道了。”部将杨岌问:“谁?”李艺嘴里吐出三个字来:“李世民。”
入夜,唐军大营里一处营帐前的篝火旁,十几个士兵正挤在一起烤火。一个抱着一杆长矛的老兵道:“我都吃了二十年军粮了,什么阵势没见过,大隋将军瓦岗寨的好汉全领教过,可这吕骥呀,嘿,真他妈不是人了,那是神,那天在南关我是亲眼见着了,他身高丈二,眼睛像铜铃,手里拿着一把风火剑,一念咒,成千上百的人头就落地了——晌午,咱们就折了三千人呀。”众兵士听得心惊肉跳,发出惊讶的唏嘘声。一个年轻一些的士兵道:“他说的不错,听说李艺比吕骥还要厉害呢!反正说什么我也不往泾州城去了。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这时,一个声音从篝火旁传来:“吕骥有你们说的那么邪乎吗?”老兵看了那人一眼,见是个年约三十的汉子,牵着一匹马,身上穿一身老旧的战甲,风尘仆仆,后面跟着十来个牵马的骑兵。老兵问:“兄弟,你们从哪里来?”“长安,我们从长安来。”那汉子朗声回答。
老兵说:“难怪你们不信,等过几日尝着人家的刀箭,就知道吕骥的厉害了。”
汉子大声道:“还要过几日做甚?”他一伸手从旁边一匹马上拽下一个反绑着的大汉来,用马鞭指着他说道:“你告诉弟兄们自己是谁?”大汉低头道:“我,我是吕骥。”众人均是一愣,老兵上前一步,打起火把一看:“还真是吕骥!我打你个狗日的,你杀了我们多少弟兄。”说着扑上前扭住吕骥就打,众士兵也一拥而上。
一个士兵走到那汉子面前道:“兄弟,你为南关那些战死的弟兄们出了口恶气,俺们可得好好给你传扬传扬,敢问尊姓大名?”那汉子一笑,吐出三个字来:“李世民。”所有士兵都愣住了,停止了殴打吕骥,目光直愣愣地投向那汉子。老兵眨眨自己的眼睛看看李世民,扑通一声跪倒:“没错,真是皇上,小的这双狗眼睛真是长在驴腚上了!”众人一齐跪倒:“皇上!”李世民扶起那老兵:“不知者不为过,快起来吧,风大天寒,你们难道不怕冷?都给朕烤火去。”老兵道:“这会儿,小的们什么都不怕了,还怕冷吗?”李世民看看众士兵:“那要是朕让你们明儿个杀回泾州城下,你们也不怕?”众人齐声道:“不怕!”
这时,李靖、尉迟敬德已迎了出来。李靖对自己没有在玄武门之变中支持李世民,心里还有些惴惴,见到李世民,跨了一大步叩倒行礼:“臣李靖叩迎皇上!”李世民忙上前扶起,口中说道:“靖兄请起!”当着众人,他把“靖兄”两字说得很重,让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李靖不由一愣:“皇上,臣怎么当得起这个称呼?”李世民言:“你长朕二十六岁,还当不得这一个字吗?快进帐说话吧!”说完,拉起李靖的手向帐中走去,李靖心头一热,迈步跟了上去。
进了大帐,李世民将自己临敌瞭阵看到的情况向诸将说了说,他指出泾州城防十分坚固,如果硬拼,没有几个月只怕攻不下来,所以只能巧打。至于如何巧打,他提出派一支精兵从北边绕过去袭取李艺的粮仓华亭,令燕辽军不战必乱。诸将纷纷称是,大家正准备商议袭取华亭的方案,有人匆匆进帐送来一封信函,李世民拆开展读,不由吃了一惊,那信居然是李艺写来的求和信。李世民一边思忖一边道:“奇怪,朕曾派人招抚,被李艺一口回绝。他刚刚在南关打了这么个胜仗,气焰正盛,怎么倒自己找上门来要求受抚呢?”
众人也觉得甚为意外,正议论纷纷之时,一个将军进来告诉李世民,被擒的吕骥刚刚供出一个重要情况:颉利麾下大将阿史那思摩突然取了华亭,劫走李艺的全部存粮向北退去了。尉迟敬德闻言一拍大腿:“我说他先前那么硬气,怎么一下子软了呢,原来如此!这真是天佑大唐,皇上,您下令吧,狗日的断了粮,必然军心大乱,咱们立即围攻他,用不了几日,就能把这帮兔崽子收拾光了。”帐中的气氛也热烈起来,大家议论纷纷都说天助大唐,李艺末日到了。李世民却什么也没说,缓缓走向地图,李靖忙不迭地将一柄蜡烛移过来,举着烛台,小心翼翼地站在李世民身侧。看着看着,李世民闭上眼睛凝思了片刻,猛地睁开双目,转脸说出一句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话来:“派人去泾州,答应李艺的条件!”
尉迟敬德一脸惊讶:“皇上,这是为什么?李艺粮草尽失,正是夺取泾州的良机呀!”李世民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眼下李艺已经不是咱们最主要的敌人了,一个真正的劲敌来了。”李靖:“陛下的意思是——”他看着李世民,脸色突然大变:“您是说颉利?”李世民点了点头道:“颉利素有四海之志,我朝甫经大乱,朕早就料定在这个机会面前他一定按捺不住的。”尉迟敬德一脸疑惑:“不会吧,颉利打了那么多年仗,刚刚一统草原各部,总要喘上一口气才能再用兵,再说了,阿史那部骑兵劫走粮食后不是已经北撤了吗?”李世民摇摇头:“草原能填满颉利的野心吗?你们想想看,颉利明知李艺是朕的劲敌,怎会劫粮助我?这只能有一种解释,他是想通过这个法子让我们放心攻打李艺,而他的人马现在恐怕离长安不远了。”
李世民决定留下李靖率灵州来的人马和大部分秦王府精兵继续监视李艺,自己带着尉迟敬德连夜回师长安。临行前,李靖与李世民进行了一次秘密谈话,这一年多一直在灵州方向防备颉利的李靖深知其铁骑的战力,他告诉李世民,以大唐目前的实力,断不能与颉利决战。李世民问李靖,不战又如何能退其兵?李靖的回答是,举府库之财退之。这让李世民大感意外,“朕真没有想到这话是从靖兄口中说出来的呀。”
李靖一脸惶恐:“是不是臣说错话了?”李世民摇摇头:“不,你说了一句真话,但是这句话从今往后你不要再对任何人说。因为,你是大唐军队战无不胜的象征,朕必须替士兵们保住这面旗,否则军心就会动摇了。”这番话让李靖心里又增添了许多感动。李世民嘱他快些把泾州的局面收拾好南下,他早一天南下,大唐的江山就多一份安全呀。从李世民期待的目光中,李靖看出了自己肩上担子的分量。
一队囚车正被押向刑场,引来许多百姓围观。囚车上押着四个犯人,长孙无忌骑在一匹战马上,常何跟在一旁,他已经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五品武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比起从前的寒酸来,自不可同日而语。
长孙无忌看着第一辆囚车上的一个中年人,斜着眼道:“我说魏征呀,你不是一直撺掇隐太子杀皇上和我吗,哼,怎么样?现在隐太子已经凉了一个多月了,你呢?不还是落到我手里来了?”魏征闭着眼睛一言不发。长孙无忌接着说:“从前,是你劝隐太子要将我们斩尽杀绝,到头来,咱们看谁杀了谁。”魏征猛地睁眼:“呸,小人得志!”长孙无忌看一眼魏征:“待会儿刽子手把你脑袋剁下来看你嘴还硬不硬!”